话说贾政自那日到家,忙着报服满、销假、请安、上衙门。
又有亲友家请酒、送戏,一概辞谢。这日正在上房和王夫人闲坐,只见周姨娘在王夫人耳边说了几句。王夫人道:“快叫人接姨太太去。”贾政问:“什么事?”王夫人说:“只怕是媳妇要添了。”贾政道:“你快去看看!”王夫人扶着小丫头到宝钗房里,见宝钗蛾眉紧蹙,不胜其苦,麝月搀着在地下来回的走。那收生的高姥姥坐在椅子上吃烟,见王夫人进来,他站起身来说:“太太过来了!”王夫人问道:“怎么样?”姥姥说:“还有会子呢。”人回:“姨太太来了。”早有仆妇们接了进来,彼此问了好,又向宝钗问道:“觉怎么着?”宝钗勉强笑了一笑。姥姥说:“快了。”又向薛姨妈问道:“大爷家的妞儿好哇?”薛姨妈道:“这两天变狗呢。”王夫人说:“姨太太看着他们蒸上药,我找九合香去。”薛姨妈道:“去罢,这里有我呢。怪冷的天,别来回的跑了,看冻着。”
王夫人自去找香,才要过来,见莺儿笑嘻嘻的进来,给王夫人请了个安说:“太太大喜,添了个哥儿。”王夫人看了看钟,正是申初二刻,乐的扶了莺儿就走,忙着回头说:“快告诉老爷去!”到了这里,薛姨妈迎着互相道喜。进屋来,见姥姥正断脐带。王夫人说:“好大个胖小子!”又问:“宝钗喝了定心汤没有?”宝钗道:“才喝了白糖水了。”王夫人道:“暖着些,别着凉。”又笑道:“叫宝玉来瞧瞧他儿子。”早有小丫头们跑去把宝玉叫来,宝玉给王夫人、薛姨妈都请了安。
王夫人道:“你瞧瞧!”宝玉笑道:“我从来没瞧见过小孩子。”
姥姥道:“二爷等着罢,后头跑着一大群呢。”说的家人都笑了,宝玉红了脸,就往外走。王夫人道:“你回来,我告诉你,明日早起,祠堂、各长辈都要磕头的。”宝玉笑道:“这是什么规矩?”王夫人道:“头生儿还得到你丈母娘家去呢。”
薛姨妈说:“那倒不必,在这里见过就是了。”宝玉走到王夫人耳边说了几句。王夫人说:“很不必,我已经叫人拾掇出西套间来了。”说着李纨、平儿、周姨娘都来道喜。
姥姥把孩子裹好递与薛姨妈说:“太太抱着罢,我洗了手就要走了。”王夫人说:“你什么事这么忙?”姥姥说:“太太不信,问问东大街张宅里催了几次了,少奶奶也是头生儿。”
王夫人道:“既是这么着,别误人家的事。”便叫玉钏儿拿了四两银给他洗手,薛姨妈也是四两。姥姥谢了。王夫人又说:“后日早些来,等你吃面呢。”姥姥答应着去了。
这里传给茶房,染喜果送亲友;又传给厨房,后日预备汤饼面;又说连大太太那边下人都有。李纨回道:“才打发人到姨妈那里,还有三姑奶奶、史大妹妹、我三妹妹、琴妹妹各处都去送信。”王夫人笑道:“何苦都教人家费事?”李纨道:“大家都关切的很。姨妈和三姑奶奶两处不必说,那三处要不告诉他们也不依我。”于是大家看着宝钗喝了粥。王夫人又叮咛了几句,各自散去。
次日,梳了头就过这边来。见宝钗在暖阁里,头上勒着包头,身上披着大红绉绸白狐肷抖篷。见王夫人进来,笑着说:“太太昨日没乏着啊?”王夫人说:“喝了粥没有?”宝钗说:“喝了。”王夫人问:“孩子呢?”宝钗道:“他揣着呢。”
王夫人一回头,见袭人坐在炕里头,怀里揣着孩子。王夫人说:“你会吗?”袭人笑道:“哭的怪可怜儿的,我怕他害冷。”
薛姨妈说:“学着点也好。明儿自己有了才省的累人呢。”袭人把脸一红,低下头去。
只见李纨、平儿也都过来,又见薛家的老婆子进来,后头有二门上的小厮挑着八个红盒子、又抱进个红布大包袱来。婆子都请安道喜已毕,走到王夫人跟前说:“这是我们太太送姑奶奶的,包袱里是给哥儿的,还有两份是两位奶奶送姑奶奶的。”
王夫人道:“何必如此费心。”又笑道:“你来的好早哇!”
薛姨妈说:“昨日晚上我就教刘家的回去了。”王夫人道:“我说呢,买东西也得工夫儿呀!”宝钗问婆子道:“明日奶奶们都来吗?”婆子说:“妞儿发热呢,大奶奶不能来,二奶奶是准来的。”说着又有几家送礼。
只见宝玉的乳母李嬷嬷进来,王夫人说:“你上次讨药,你们媳妇添了吗?”嬷嬷说:“早满了月了。”王夫人问:“养个什么?”嬷嬷说:“又是个丫头!”王夫人问:“贵儿几个孩子?”嬷嬷说:“还有头里媳妇留下的两个。”王夫人说:“你叫他进来,给哥儿开开口。”嬷嬷说:“什么开口不开口的,太太的恩典,就教他奶哥儿罢。”薛姨妈说:“他进来,你们孩子呢?”嬷嬷说:“给了他嫂子了。”平儿说:“他那些还要过继人家的?”嬷嬷说:“他的都是小厮,爱个女孩儿。”
王夫人问:“平儿,你怎么知道?”平儿说:“他就是跟大老爷的靳禄的妹子,小名儿叫香儿。”王夫人问:“当过差吗?”
嬷嬷说:“没有。就是他妈和他哥哥在里头。”王夫人说:“你叫他去罢。”去了一会,就把媳妇带来。见他身上紫茧绸棉袄套着青绉绸长背心,露着两只月白绉绸小袖子,细细儿的身子,鼓鼓儿的脸,高高儿鼻子,弯弯儿的眉毛,长长儿的眼睛,黑黑儿的头发,白白儿的皮肤,淡淡儿的擦着点脂粉。进来都请了安,王夫人问:“你今年多大了?”媳妇回道:“奴才二十三了。”又问:“你们贵儿呢?”媳妇笑着说:“三十一了。”王夫人点了点头,便道:“你给他吃吃罢。”媳妇答应着就解开怀。薛姨妈说:“挤挤再吃。”
只听人说:“三姑奶奶来了。”就有许多仆妇、丫头簇拥着探春进来。见他穿着石青刻丝八团夹花皮褂,露着大红刻丝立水袍,围着镂金嵌宝双龙项圈,戴着珠钗翠钿,越显得霞脸云环,真是光照四堵。大家见过礼,王夫人说:“没见老爷呢?”
探春道:“才进来的时候在厅上见了,还没见二哥哥呢。”
便叫人请了宝玉进来,兄妹说笑了一回。只见史湘云嬷嬷进来,宝玉就出去了。
王夫人就问:“姑奶奶好哇!”这婆子请了安,说道:“姑奶奶打发奴才来,又是道喜,又是报喜。”王夫人问:“添了吗?是男是女?”婆子说:“昨日晚上三下钟,添了个妞儿。”
王夫人叹道:“史大姑娘的命真苦,自幼儿没了父母;出了嫁,姑爷倒好呢,偏又没了;墓生儿是个哥儿也好,偏又是个妞儿!”说着伤起心来。薛姨妈道:“那姑爷是什么病没的?”
婆子说:“姑娘过门的时候原没病,后来因努着了,就吐血。已经治好了,谁想五月节不知怎么又吐起来了,总没治好,这也是姑娘的命。太太却很疼姑娘,昨日怕他伤心,倒说什么小厮、女孩儿只要结实就好。”薛姨妈说:“养不着好儿子还不及女儿呢!像我那儿子,十个也跟不上这一个女孩儿。”说着眼圈儿也红了。
李纨忙拿话岔开,就问探春:“你住几天?”探春说:“我们太太说,教瞧着侄儿上摇车儿再回去。还听见说,满月的时候还要送戏呢。”王夫人说:“满月正是灯节儿,大家都忙忙的,何苦又费心,你就该拦。”平儿说:“不知那个班子?”
探春道:“不是京班,是我们姑太太家打外头带来的。有一出极好的灯戏,是《蟠桃会》。”“有什么好看?”探春说:“不是常唱的那个《蟠桃会》。听见说制这一出戏的切末子,就是五千块洋钱呢!”宝钗说:“你看过么?”探春说:“这出灯戏没看过,你瞧有一个唱《寻梦》的,倒像个熟人。”宝钗问:“像谁?”探春说:“就像那年唱《蕊珠记》的,比他还要像呢。”袭人说:“还说呢,为史大姑娘说了那么一句话,惹的那位闹了个够!”李纨说:“算了,以后这些话少提罢。”
袭人自知失言,幸而宝玉没在这里。于是大家都过王夫人那边吃饭去了。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洗三,就有邢夫人、尤氏、贾蓉妻胡氏,亲戚里是李婶娘、邢岫烟、宝琴、李绮,还有探春的婆婆周太太,宝琴的婆婆梅太太,李绮的婆婆甄太太都来看洗儿添盆,未免大家又推让一回。今日贾政命取名叫作贾芝,芝兰双秀的意思。这里众人坐着闲谈,王夫人问:“梅公子得几时到京?”梅夫人说:“至迟二月到,好赶会试。”正说着,回进来:“珍大爷、小蓉大爷都到京了。”皆因女客在座,所以先通报一声。众人听了,都往李纨那边去了。这日贾珍进来见了邢、王二位夫人,未免悲喜交加。略说了几句话,王夫人就叫:“歇着去罢,闲了咱们再谈。”贾珍答应着退出去了。这里王夫人又向尤氏道:“你也去张罗去罢!”于是尤氏婆媳过宁府去了。这里众客也有住下的,也有回去了,不知不觉的到了十二天。这日薛家送来一只肥羊、一个摇车儿,自然应用的东西一件不少。
此时已到年底,这荣国府里外张罗,换对子,挂门神,擦供器,挂灯笼,送年礼,免不了又有穷本家来告帮,上上下下忙个不了。不知荣国府如何过年,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