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钗、黛玉说说笑笑,晚间宝玉回来,同商酬客。宝玉道:“老爷说,今次很累赘,比前次加上几[十]倍的人。会试、殿试同年中有贺过两次的,老爷要分别出来;亏得大老爷说:‘贺过两次的,难道要酬谢两回吗?’只好普同一例。将来彼此往还,总有厚薄不同。开了单子,要两十天才请得了。待外面请完,再请里头的。只怕女眷更琐碎呢!”黛玉道:“咱们合太太商议,也要记明白了,遗漏下来,招人家抱怨。再太妃同各诰命都喜欢在园里坐,就在园里各处摆席。”宝钗道:“只怕也得十几天。”

宝玉道:“请完了酒,姑妈、兄弟进了新办房,再游花烛喜事。最好三个园相通,并成一处,几天才逛得遍。咱们新园中有个幽香谷,楼下十几间套房,千百丛兰蕙四季开花。咱们将来游园晚了,就到那里歇着。”黛玉道:“只听你说得好,叫你弄个图来瞧瞧,若有不要的地方,赶早更改。说过几次,你只当耳旁风。”宝玉说:“你那里知道,这位虞自如先生真好本领,他说造园子不用画图。只见他用些竹筋,扎个间架,依他式样、丈尺做了,成工就很妥当,各处装修窗格栏杆也不费事。他拿支笔,同把作的匠人说说画画就是了。头里请教他绘图,他说:‘很可不必,图在我肚里。’他这么说,我拿什么把你瞧?”此话慢表。

过了几天,荣、宁两府大排筵宴酬客。不过堂张灯彩,筵献珍馐,人语喧哗,乐声嘹亮。闹了半月,接上园中锦绣成丛,绮罗作队。头一天请的是各郡王太妃、王妃,八公诰命,中堂、尚书各诰命。贾母以下,都是盛妆。席设大观园。那天,到了北靖王太妃、南安王太妃。入公以下各诰命,到了大半。

客人到齐后,贾母率领邢、王两夫人、尤氏上来安席。只见北郡王太妃、南郡王太妃笑嘻嘻说了些话,向贾母道:“请府上诸位都要会会。”于是,贾母命李纨等带了众姊妹出来相见。两太妃指着黛玉、喜鸾问贾母道:“这位林小姐是会过的,这一位是谁?”贾母回道:“是小孙女,许字小外孙林琼玉的。”两位太妃笑道:“两位都是殿撰夫人。两位新殿撰,才品兼优,历来罕有;两位夫人神彩飞越,美丽艳华。咱们见的人很多,再没有这两位怪悛的极绝了。不知道可能够认在咱们名下?”贾母道:“只怕他们年轻,一切不谙。既蒙垂爱,正当遵渝。你两个还不快些磕头!”黛玉、喜鸾忙跪下去,北郡王太妃笑嘻嘻拉着黛玉道:“我的儿,免礼罢!。”南郡王太妃拉着喜鸾起来。自此黛玉、喜鸾,人都改称郡主,身然尊贵。比时两王太妃的随侍就在两太妃席旁添设两坐。黛玉、喜鸾请两太妃坐后,于是众客坐定。黛玉、喜鸾复出席,到两太妃前告了坐,又到各诰命前让了一回,再归原位。

酒过数巡,只觉盈庭香气,满耳笙歌,须臾乐止,太妃命:“免戏。咱们倒是说说话很好。”谈了一会,问及琼玉何时完姻,黛玉回道:“择定十月朔进新房,完双重花烛。”太妃问:“怎么双重烛?”黛玉回道:“原定李家大嫂子的妹子,”一面指着喜鸾道:“后首又定这妹子。”太把笑道:“那天咱们要来喝喜酒,今儿肴陈多品,已足领了。”一面同各诰命起身告辞。

两太妃携了黛玉、喜鸾道:“过一天再接你们到咱们家逛逛。”黛玉、喜鸾道:“改日自当洁诚再来拜遏。”众客敬后,第二日又请各诰命。挨次请毕,又请各亲族几天。黛玉、喜鸾择日拜见两太妃,孝敬的重礼,无非金宝衣饰奇珍之类。那里亦有厚赐回复,又赐每人四名彩女。

两太妃进宫,说及贾宝玉之妻林黛玉、林琼玉之妻贾喜鸾,才品若仙,世间罕有,已认为己女。琼玉、喜鸾择期十月朔日完姻。宫中圣后喜动天颜,因今岁两状元才貌极优,配着这般美丽佳偶,乃是熙朝人瑞,即颁下旨意:御赐金花彩缎、双辉烛、和合杯、御筵四席;赐贾宝玉夫妇、林琼玉夫妇于十月望日在荣祷堂饮偕臧宴,着南北两郡王太妃陪宴。因黛玉、喜鸾系太妃郡主,又钦赐珠冠彩服,以彰至意。这旨意一下,把贾母、贾政、王夫人、舒夫人喜的难以形容。琼玉进屋,迎娶李纹、喜鸾,同日双婚。若论前后聘定,该李纹居左,喜鸾居右。无如要遵国制,只得让喜鸾在左,李纹在右。此时宝钗亦在黛玉之右。

九月将尽,这几天荣、宁、林三府上下的人,个个欢欣鼓舞,忙得彻夜无眠,不知疲倦。却是为何?自从黛玉分财之后,贾赦做中,酬金六万;赠贾琏、贾珍酬劳各一万;凡族众以及戚好,酌量亲疏,多寡不等,均有所赠;荣、宁两府几等家人仆从亦有奖赏,每逢办事,赏罚严明。所以这两件喜事出来,各人尽心竭力,不约而同,办得堂皇妥协。

宝玉预先向尤氏将万儿讨来,配了焙若,雪雁配了锄药,佳蕙配了扫红,春燕配了墨雨,春纤配了钱华,鹦哥配了张秀,统霞配了周顺,文杏配了冯样。这八个通房丫头做了成房媳妇,每日同袭人照应一切衣饰动用什物;焙若等八人,每日伺候宝玉跟班。

到了月尽这日,林府十几房总管、男妇家人已将各处铺设齐整,专候主人进房。新房正宅大厅二厅、东宅大厅二厅、西宅大厅二厅,都是戏筵;书房前后左右七八处花厅,以及内里正宅、东西两宅十几处的厅堂,都是宾朋满座,赏宴暖房,说不尽的富贵繁华、风流盛事。撤席之后,大众同来贾府饮送亲筵宴。

看看已届月朔吉时,先是贾赦、贾政率领众子侄送琼玉过来,然后舒夫人坐着大轿在前,贾母率领邢、王两夫人、尤氏、李统等在后,亦送过来。先参了天地,香火祖先,再是两府男女上下人等一一道贺毕,内外各处,大众重复上席,饮接亲宴。酒过数巡,女自贾母,男自贾赦,又率领着众人赶回来送亲。俟彩舆一出门,又即赶到林府这边接亲,这些随从人等忙得烟雾尘天。

再说喜鸾在王夫人正房梳妆,李纹在园内榆萌堂后梳妆,交到良辰,贾府仪门内外鼓乐喧天,大观园各处筵歌满院。黛玉、湘云扶了喜鸾出堂,坐着一顶十六人抬的大红呢绍金满绣彩舆,舆前四对提炉,二十四对提灯;园内宝钗、岫烟扶了李纹出堂,坐着一顶八人拾的大红呢洒金堆绣彩舆,舆前两对提炉,十二对提灯,接着喜鸾的彩舆。后面送亲四人:黛玉坐着十六人抬的绿呢三色绣金三红堆彩的绣舆,舆前四对提炉,二十四对提灯;宝钗坐着八人抬的绿呢堆金红彩绣舆,舆前两对提炉,十二对提灯;湘云、岫烟各坐着四人抬的大轿,每人轿前八对提灯。这四人送过大街,先抄近路进了林府,等候接亲。

此时单表林府执事在前开道,荣、宁两府并南安郡王执事在后护送,三声炮响,一直摆去四五里长,绕过前后左右几条大街,再转到林府来。头站一到,门前三通号炮接上,门内大吹大擂,门外花炮连天。看热闹的人挨肩擦背,气喘汗流,挤得如潮水一般涌来涌去。

彩舆进了林府正厅落下,自仪门外鼓乐喧围,一直接至内里洞房,竹簧嘹亮。黛玉、宝钗、湘云、岫烟将两位新娘迎接出轿,上来了四个彩女扶着喜鸾,四个伴娘扶着李纹。彩嫔扶喜鸾先站立堂中,贾琏、宝玉引琼玉出来。琼玉、李纹并立,向上行参郡主之礼,彩嫔叫“免”,琼玉向上四揖,李纹向上四福。然后琼玉在左,喜鸾在右,李纹又在喜鸾之右,到香案前,三人同拜了天地,又拜了香火祖先父母,再三人对面交拜,送入洞房。琼玉先进东洞房来,同喜鸾合卺、坐床、撒帐,再进西洞房来,同李纹合卺、坐床、撒帐。退了出来,两府男妇上下人等,一一道喜,接着各同年、两府世好姻亲、各诰命贺喜者络绎不绝。内外厅堂几十处开筵演戏,自午至酉,各客贺完才散。

是夜宝玉、黛玉先送琼玉入东洞房,与喜鸾共乐于飞;次夕宝玉、宝钗送琼玉入西洞房,与李纹同偕伉俪。一连闹了几天,方才稍暇。两府众人歇息未久,又要办望日恭领御筵一事。虽说人人疲倦,却是喜逐颜开。

独有一人心中懊闷。列位看书先生估量是谁?却是那有名的泼辣货王熙凤。只因黛玉回生,宝玉腾达,又来了琼玉一家,宝玉、黛玉、琼玉这三人势焰巍巍。现在荣府家政,全是黛玉主持,熙凤不过照应呆事。大凡底下众人赴势趋炎,总巴结宝、黛二人。贾琏却不介意,手内敷余,倒也乐得闲散。熙凤平昔全仗威权作用,此日无权在手,作不起威,又见黛玉已为郡主,全家敬重,诚恐报复前仇,怀着鬼胎,每每时常怨恨,背人自伤。这是他的心病。外面还要强作欢笑,趋奉黛玉,常在黛玉前献勤设计。无奈其尖刻性成辣手,有伤厚道。黛玉不驳其言,不从其行,屡屡没趣,落得底下人背后笑话。这且按下。

到了十月十五黎明,宝玉穿着福色地三蓝满绣压三色金线朝衣、天青缎鹭鹚褂、三蓝倭缎绣金飞鱼殿撰朝冠、蜜蜡朝珠;黛玉穿着大红缎五色满绣绣金妆蟒外罩,翠蓝刻丝彩纹金团龙霞帔,下穿蛋青三色蓝绣蟒朝裙,头戴七凤宝珠赤金冠、砗磲顶簪、玳瑁围带;宝钗穿着大红缎五色压金堆绣妆蟒外罩,三蓝刻丝彩纹鹭鹚霞帔,下穿果绿五色绣蟒朝裙,头戴七凤宝珠赤金冠、砗磲顶簪、玳瑁围带。琼玉服色同宝玉一样;喜鸾服制同黛玉一样,惟裙色是鹅黄的;李纹服饰同宝钗一样,惟裙色是月白的。两家夫妇六人,同在荣禧堂等候。一眼望去,四美具,二男并,富贵荣华莫盛于此。交辰的时候,两太妃到齐,都在荣禧堂等待。

到了巳初,先有两个内监来,赦、政二公邀到宁禧堂去坐了。随后御筵四席抬到荣禧堂设下,将彩缎供于案上,宝玉等六人簪了金花,炬起双辉烛,先在香案前谢了恩,将和合杯盛着御酒,又跪下,每人饮了双杯,再起来入坐。堂中正设四席。中两席,正面中之东宝玉,中之西琼玉;东之东黛玉,西之西喜鸾;东之侧宝钗,西之侧李纹。旁两席,正面北郡王太妃在东,南郡王太妃在西。八人坐定,乐奏筵开,喧哗顿止,笑语依稀。侍立的下人成千垒百,站满阶庭,纳罕称奇,赞扬喝采。酒肴数巡,席终乐止。六人复诣香案谢恩,又向两太妃磕头慰劳,然后贾母、邢、王夫人、黛玉、喜鸾等送了两太妃回去。

内里的亲戚、族众女眷来贺喜的,都在荣禧堂后,太妃回去,大众轰了出堂;外面各同年、亲友数百人亦轰到荣禧堂贺喜。内中有南边同年百余人,要闹新娘,并要闹老房,于是将宝玉夫妻、琼玉夫妻通围在堂中。喜鸾、李纹现是新娘,腼腆犹可,直把宝钗、黛玉臊得可怜。后面尽是女客,内外拥挤,华堂类于戏场,嘻杂之声、美丽之色,乱耳迷目。有几位说:“咱们来数百子揪拳。”有两位说:“要斯文些。或射覆,或限韵做诗,或请新娘出对子,对着的领喜果,对差的罚,依金谷酒数,可好么?”有位说道:“劝年兄不必班门弄斧了。这四位新夫人通是博学奇才,贾二哥、林大哥都要遵阃教的,咱们倒在这里当堂出丑吗?”又有的说:“不相干。横竖咱们脸皮厚,输下酒来,有他们肚皮宽的吗。怕什么呢?”

正在纷纷嚷嚷,忽见傻大姐从中间人缝里钻出来道:“咱们老太太说,请诸位老爷坐着。”停了一会,望着黛玉、喜鸾道:“郡主二位”,又歇了一会,望着宝钗道:“宝二奶奶”,又到李纹这边道:“老太太叫奶奶坐着不妨的。”众人见他粗傻,说话无伦有趣,大笑起来。有一位说:“论理,二位郡主跟前不敢罗唣。今儿是御筵赐贺,咱们奉旨闹新娘的,还要领喜果,喝喜酒,有一天的大闹。四位年嫂夫人金莲纤小,岂能久站?况且这位薛年嫂又重身,更不能站,都请坐了。”宝玉道:“诸位年兄先请坐了。”底下人连忙搬椅、掇杌、摆马扎子,大众坐下,也有拿垫子盘坐在地上的。

却说黛玉合宝钗时常调笑,忽听说“重身”两字,心内想道:“大肚子的新娘倒也罕见。”于是望了宝钗一眼,果然肚已出怀,比平日格外高拱,不党微微的笑了一笑。事有凑巧,不约而同,喜鸾、李纹也望了宝钗一眼。李纹不过略动形色,喜鸾则笑见于面,宝钗燥得满脸飞红。四美中,一个含羞,更增抚媚;三人带笑,愈觉狮妍。黛玉、喜鸾、李纹姿容绝世,一人一笑,足可倾城,三人同笑,观者无不倾倒。

同年中有一位姓骆名荻溪,人都浑叫他乐的欺。此人是个麻脸,近觑眼,又有些迂腐气。盘坐在地上,见众人笑说:“好了,好了!新娘子都笑了。”他抬头望新娘子笑。不防上面同人逗他取笑,把块柑子皮掷下来,正打在他脸上。一个寒惊,将头一摇,把硕帽子丢在地上。原来此人是个秃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四位新娘掌不住也笑了。有两位将他帽子踢到一边,这位乐的欺爬到那边去抓,那边的人把帽子踢了回来;待他刚爬过来,这边的又把帽子踢了过去。这乐的欺如狗子抢骨,在地下乱爬乱抓。满堂上下两千人,只听一片呵呵哈哈,笑声如潮水奔腾。又有一位将他这帽子藏了起来,乐的欺找不着帽子,直橛橛的站起来道:“你们这么玩。我就不戴帽子了。”忽听一位高声叫道:“咱们有头发的,戴着帽子还怕冷;骆年兄头上无毛,受不住冷。别叫他光着这秃脑袋,冻出瓤子来。”话犹末绝,喜鸾“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黛玉也“嗤”“嗤”的笑个不住,宝钗、李纹笑得用帕子捂着脸。满堂大众的人笑声如倒壁颓墙,有笑得前仰后合的,有笑得弯腰的,摇头的,拍手的,鼓掌的,双足乱跺的,淌泪的,流解的,揉肚的,捧腹的,种种形状不一。女眷们亦笑得嘻嘻哈哈,撞到屏上,几乎靠倒,许久的工夫方才止住。

贾母在里面未听真切,忙叫人挤出来问是怎么样。有一位说道:“你回老太太,就说这位骆老爷蹲在地下瞧新娘子的脚,不知恼了那一位新娘,踢掉他的帽子,他就赌气挺着这光秃秃的脑袋捱冻。”一语才完,又笑得大众气阻声喧。喜鸾笑得浑身乱抖,八个彩摈、妈子、丫头,连忙站在四位新娘面前遮住了。

那位藏帽子的拿出来,替乐的欺戴上,一面说道:“咱们今儿闹得新娘大笑,不但领喜果,还要喝喜酒呢!”贾琏趁此转弯,说道:“喜酒待晚上才得上席。诸位兄台也乏了,请到边厅歇歇,吃喜果罢!”众人问:“给咱们多少?”贾琏道:“除吃的不算,每位奉敬一担。”大众谢道:“这就很叨扰了。”有一位说:“咱们得了许多果子,要格外提出两担送骆年兄才公道。”又有一位说:“这是为什么呢?”那位说:“闹出果子的功劳,全亏骆年兄这个光脑袋挣出来的。”满堂的人又大笑一阵才散。客去之后,内外犹闻笑声。

宝玉夫妻三人,待琼玉等三人去了,才进来更衣。宝玉、黛玉正要进园,忽见个妈子慌慌张张跑来说道:“婉香姨娘不好了。”吓得宝、黛二人浑身打战,连忙赶回潇湘馆。只见紫鹃涕泗交流,道:“婉妹早晨就叫心中难过,已将两仪膏给他吃了,不见怎样。晌午的时候觉着好点了,就问:‘郡主合二爷领宴还没完吗?’我回他还早呢!他就哭起来道:‘郡主同二爷待我的思典,今生不能报答了。可怜我这会儿要见一面都不能够,我要去了,你代我回罢!”话末说完,宝、黛二人哭得凄惶欲绝,忙要进房去看。紫鹃道:“不必进去罢!”二人如何肯依?直至床前,抚尸大痛,二人音哑喉干。宝钗同袭人、莺儿等亦到,众人又围着大哭。

原来五儿体质本弱,不胜劳顿。近因各事繁杂,悉心筹画,办得精详妥贴,竟算黛玉一只臂膊。用心过度,已经受伤。近来宝玉长住潇湘馆,宝钗、紫鹃怀孕,与宝玉隔房,黛玉廉静,宝玉常同婉香共寝,又伤于色欲,致患急损之症。王太医已回难治,宝、黛二人终日焦忧,不料今日竟咽气了。

毕竟黛玉心灵,向宝玉道:“且缓备后事,我有道理。”宝玉、宝钗会意。到了晚间,炬起梦甜香,宝、黛二人就寝,去见林公。先将娶的两位新人品貌才情一一告诉,林公夫妇自是欢喜。贾夫人道:“头里你们将琼儿同小姨带来,我见着很喜欢。琼儿合黛儿仿佛,这小姨就合我一母同胞似的。家道—切难为他主持,而今又娶了两个好媳妇,陡然尊贵。我虽不能在阳世目睹,也不枉一辈子的事了。你们府里靠着你二人的,将来还要大大发旺,你们老爷、太太也不枉这一辈子了。咱们两家都好:也不枉老太太操了一辈子的心。”

林公道:“你们此来为什么事呢?”黛玉将婉香之故告诉出来。林公即差鬼役移文查其簿录,回文道:“此女阳寿已终,魂魄应归仙籍,已遣鬼役护送他往太虚幻境去了。”黛玉闻言,痛哭不已;宝玉惊惶失色,满面涕零。林公问道:“你们欲殆如何?”宝、黛二人回道:“指望这里代他想法挽回。今他已回太虚,只怕难了。”林公说:“你们就同往太虚,求求仙姑。或有挽回,亦末可料。”宝、黛二人顿悟,一面说:“到幻境去,往返须一复时,要回家去照会明白才使得。”

于是宝、黛回归,醒了起来。宝钗忙问如何,忽见两个妈子回说:“方才瞧见婉姨娘的尸渐渐动弹了,要坐起来,咱们有些害怕。”宝玉、黛玉、宝钗甚诧异,忙到床前来看,黛玉道:“婉妹妹,难得你回过来了,大喜的了不得。”只见婉香睁开眼,四处一望,说道:“宝二爷在这里,宝姑娘、林姑娘都在这里。”黛玉听其语音不同,称呼改换,心内猜疑。忙道:“婉妹妹,你且静静的养息再说话罢!”此人道:“呵呀!林姑娘,怎么叫我做婉妹妹?如何当得起?我于今不是五儿,是晴雯回生了。”

众人听说,吃一大惊。宝玉此时心里颠倒错乱,喜乐忧愁无从辨别。喜的是晴雯借尸复生,忧的婉香自此长逝。犹如酸甜苦辣吃在一口,辨不出什么味来。只得说道:“晴雯姊姊,你没了六七年了,于今怎能够回过来?”晴雯道:“待我起来慢慢告诉二爷。”黛玉道:“你且盥沐收拾。”

于是晴雯梳洗毕,又喝了些燕窝汤,再说道:“我自从那年断了气,即进来辞别二爷。”说到这句,泪珠滚滚,声咽难言。宝玉道:“你于今已回过来,不必伤心了。”晴雯擦了泪,又说道:“出去到了城陛庙,城隆老爷说我是上界仙女临凡,将我送回太虚境,见了警幻仙姑。蒙仙姑抬举,叫我做妹妹。他说:‘今日你归来,已消尘劫,因你在生,被恶人谮诉,以致陨命,复又焚化形骸,此是你解脱干净的因果。但你还要还魂,与神瑛侍者再续……”说到此句,脸一红,不言语了。宝玉问道:“再续’什么?”晴雯道:“这话二爷听不得。”宝玉笑了一笑,钗、黛二人会意。黛玉道:“你且出去走下子。”宝玉退出外间,黛玉凑到晴雯面前道:“你对咱们说不妨。”晴雯又红着脸,低低说道:“再续前缘。”宝钗笑说:“你还害什么臊?你这身子已合二爷睡过两年,还用什么‘再续’?已经烂熟的了。”晴雯道:“这个身躯是五儿的,我的魂灵合二爷并末沾染。”

正说时,宝玉又进来了。黛玉又问:“再怎么样?”晴雯又道:“仙姑说:‘几年后五儿归来,你再借他的尸回魂。’我说自己尸身销化,借人躯壳如寄人篱下,终无趣味。仙姑说:‘原来你不知道,你同五儿一正一副,职司白帝宫芜蓉花神。这芜蓉花开,每多并蒂,你二人常兴并蒂之思,所以调下凡尘历劫。原是一本双华,注定此时一身两用。好在你们同心合志,声气相通,于今竟作一个寄生人儿,亦见得天地钟灵,神仙妙用。岂不好吗?’我在幻境,仙姑传授书字仙术索隐数,能知幽暗。今五儿妹妹一到,即把我送回来了。”

话分两头,柳嫂子听说五儿断气,已哭得发厥,大半天才苏醒过来。及听说五儿已回转来了,慌忙赶进来,说道:“阿弥陀佛!天老爷有眼,把我女儿放回来了。”晴雯道:“柳妈妈,我是晴雯,借你女儿的身子还魂。我就算你的女儿,你就是我的妈了。”柳嫂子又哭起来,道:“这么说,我的女儿还是个死的了。”宝玉劝道:“你不必伤心,横竖这个人还是你的女儿,不过换了神魂,就算半个女儿也使得。比那一死永不能再见的,高多着咧!”柳嫂子听宝玉劝慰,也安了心。

晴雯想起一事,在宝玉耳边低低问道:“两位姑娘可都是二奶奶了?”宝玉点点头。晴宝道:“请二爷同二位奶奶坐正了,我来磕头请安。”说着便跪了下去,三人同来拉起。晴雯又道:“我死过几年,近来事情自然大变,求二爷合二位奶奶教给我知道,才好出去见人。怕的是得罪了人,又暗害我。这几天不能出去。”黛玉、宝钗齐说:“只管消停几天。咱们不得很闲,等二爷将这几年的事慢慢告诉你。”

二人来至上房,将晴雯借尸还魂一节备细告诉出来,通家甚为诧异。黛玉说:“他原是仙妹临凡,大有来历的人。”话未说终,贾政进来请安。黛玉又一一回了贾政。贾政道:“奇之又奇!宝玉这个人就有这些奇缘。”黛玉又道:“还要请老太太、舅舅、舅母吩咐一声,将他给了宝哥哥。”贾母道:“何用说?自小儿我就把他给了宝玉,还等今日吗?”贾政说:“我几年前也就选中他,要给宝玉做房里人。今日回生,我很喜欢。不给宝玉给谁呢?倒是他们的次序要定一定。”王夫人道:“袭人年纪最大。”贾政道:“不能论年纪。晴雯叫大姨娘,五儿叫二姨娘,紫鹃叫三姨娘,余者再叙年纪。就这么定了。”贾母道:“很妥当。”贾政向王夫人说:“你可知道?晴雯、紫鹃是老太太给的人,要列在先。可怜这没的五儿,他合晴雯共一个身,分拆不开,该他第二是这个原故。”贾政说完,即出去了。黛玉道:“晴雯妹妹在幻境几年,得授仙术并索隐数,人心里若有暗昧的事,他都知道。”众人听说,怀着鬼胎,惟有凤姐又添一件心事。

大家散后,是夜宝玉、晴雯展旧如新,其绸缪欢洽处可继黛玉后尘。次日推说养息病体,不出见人。数日之中,宝玉将历年某人某事如何若何说个畅快。晴雯道:“我最喜的是二爷荣显,郡主回生。我今儿虽系借尸,毕竟也回了魂。这三件事已堵住从前褒贬咱们三个人的口,又绝了暗害咱们三个人的念,又抠了妒忌咱们三个人的心。”

正说得高兴,黛玉叫晴雯改换了素雅妆饰,同见贾母。遇着王夫人已到院中,正要进去,晴雯叫声:“太太,容奴才先请了老太太的安,再请太太的安。”王夫人一见晴雯,面有愧色,只不则声。丫头忙来打帘。晴雯进去,一见贾母,一面磕头,一面嚎陶大哭起来。声音悲惨,人人落泪。贾母道:“我的儿,你回过来了,该喜欢才是,倒反伤心。”晴雯道:“若非奴才运久缘深,神气尚在,还能够再见老太太的面吗?”一面啼哭,见了众人,请安已毕,黛玉道:“妹妹坐下来,好合老太太说话。”晴雯道:“太太、奶奶们都站着,奴才那有坐位!”有个彩嫔说道:“郡主赐坐,不能推的。”晴雯告了坐。贾母亦叫邢、王夫人人坐,一面说:“咱们今儿……”

此话未完,只听得院中一阵脚步声响,丫头忙进来说:“王妈妈发疯似的跑来了,许多人抓他不住。”果见王善保家的跑进来,扑在地下,嘴里喊道:“菩萨老爷饶了我罢!再不敢挑唆二太太陷害好人了。”一面喊,一面自己狠命的掌嘴,打得掉牙流血。渐惭息气屏声,伏着不动。明知是晴雯用法处他泄恨,人人心惊。周瑞家的央告晴雯道:“大姨娘,饶了他罢!”

晴雯沉下脸来说道:“我那年遭他诬枉,卧病在床,太太发怒,雷霆火炮的把我拉起来,片刻不停,登时撵了出去。那时候谁肯饶我一点儿?断了气,尸骸未冷,可怜还容我不过,将我的尸骸未冷,可怜还容我不过,将我的尸身烧作飞灰,无踪无影。”一面说着,更哭得言悲声惨。又叫:“老太大、郡主!可怜我此时的皮囊还是借的,只算个空空儿,光一口气在罢了。”黛玉听说心酸,哭起来道:“妹妹,却怨不得你痛恨,实在令人伤心,我也不忍听了。”贾母亦哽咽难言,停了一会,颤巍巍的向王夫人道:“你待他过于歹毒了,我倒不知是这么着。”王夫人站了起来。比时都有垂泪替晴宝不平的,也有害怕的,又有笑王善保家的,还有赞叹黛玉仁慈的,纷乱不一。

贾母一想,对晴雯道:“你这么个人很好,面好心好,事事都好,我很瞧得起你。老爷不糊涂,又瞧得起你。郡主更瞧得,叫你做妹妹。此后谁还敢小觑你?怕不揭他的皮?”忽见王善家的陡然爬起来道:“好了!菩萨老爷去了。”妈子将他扶回。于是众人个个心摇舌吐的道:“了不得!了不得!怕死人。”从此不敢怠慢晴雯,并且格外敬重。

众人散后,黛玉同晴宝回来,一面笑道:“你这法儿很好,为人不费事。”晴雯道:“这是先报他个信,慢慢的再收拾这恶东西。我被他害得无影无形,就罢了吗?也要将他弄作飞灰才罢。”

到了夜间,宝玉、黛玉、晴雯挑灯话旧。晴雯道:“咱们都是过去回生,尝过那苦味儿,此时才尝着甜头。我又虑婉香妹妹正在吃苦,不知可得回头。”说时泪下如雨,正打动宝、黛二人心事,一齐哭了。宝玉道:“先前苦了你一人,我时常暗中落泪。今你回生,婉妹又没了。我此时顾此失彼,心中两岐,竟不知怎样才好。”晴雯道:“我想请二爷合郡主带我到幻境去,求仙姑替我合婉妹想一长策。我既回生,谅必总有几岁年纪。不如分一半与婉妹,他得我的寿,我借他的躯。他来我去,我至他回,彼些更番替换着过。可好么?”宝玉、黛玉声泪俱下,说道:“你如些在心,必得上天庇佑。咱们三人情同生死如此。”又将此话告诉宝钗,叮嘱且勿声张。

于是三人焚香入梦,同到太虚叩见仙姑。仙姑笑道:“你们来意,我已预知。早已代达天庭,照依晴妹之论。”仙姑又叫婉香来见,悲喜交集。仙姑道:“婉妹寿数已终。晴妹回生,寿仍两纪。上帝念你二人忠诚事主,晴妹分多润寡,减自己之寿复他人之生,仁义存心,更属难得。今加你二人阳寿两纪,还有数十载光阴,恬然存活了。”晴、婉二人欣喜欲狂。晴宝对婉香道:“我合你一身两用,彼此无分。一年之间,往来更换之期不拘长短,将来总算如何?”婉香道:“若姊姊不借我躯回生,只落得一堆黄土。今得姊姊假我长年,死而末死,三生有幸,何敢较量锱铢?我的名字,今后改叫小酴。”晴雯道:“这是你过于多情了。但我今次初回,略多耽搁。明年春尽花飞,即来换你回去。”婉香泣道:“姊姊何出此言?你弃世已久,好容易回生,纵不三年,亦当两载,岂可急急的来换我呢?”仙姑道:“我代你们判断:记得吴江枫叶冷,以此为期罢!”晴雯执着婉香的手,恋恋不舍。宝、黛二人劝道:“核竖炷起梦甜香,你们就可相见。”

仙姑道:“时辰促迫,你们回去罢!”于是送了宝玉、黛玉、晴雯过了牌坊,三人同路轻云,冉冉而归。欲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