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湘莲、妙玉共入鸳帏,极乐交欢,付之摹拟,直至红日当窗,才起来盥沐。湘莲对妙玉梳妆。菱花映去,眉翠生春;蕙带拈来,肌红散麝。“女为悦己者容”,湘莲细看,真如月殿仙娥,喜得心花灿烂。妙玉道:“我于今视卿如天,指望你博得个功名,于一番事业,才可扬名显亲。你的武艺固属超群,但不知文才若何?”湘莲道:“我少年游侠,末习诗书,只略知几个字,深愧班管千钧,不知妹妹何以教我?”妙玉道:“咱们横竖闲着,我有的是书,你可天天看书写字,间或又演武艺。文墨一道,我虽不才,必当尽心合你讲究。数年工夫,文事武备可都全了。”湘莲大喜,从此终日闭户读书,专习文艺。妙玉鸿案相庄,极其诚笃。这且按下。

再说黛玉因失盗一事,家丁出力者均有奖赏。包勇功多,格外赏银五百。又拣四十名壮健的,同包勇巡夜。又查得大观园周围垣墙,多有人家住房围绕,只有西北角是空地,极其宽广,空地之外,又有人家住房遮护。黛玉、宝玉同商,将这空地买来,也盖做花园,西通林宅,东并大观,三园联成一处。园外尽是房屋围绕,又拣紧要地方,盖了几座更楼,贾、林两第,一览而通。布置得严密周详,举家叹服。宝玉将新收之地多工盖造。内中布置,全靠林府聘来的一位南边雅士虞自如先生--外号梦园。建造各处亭台楼阁,都是此人独出心裁。此园成工,后书交代。

且说史湘云夫病已愈,黛玉赠了万金一所田庄,又赠些衣饰布帛,值两千金。夫妻二人感激之至。湘云时常来住,一日走至沁芳桥畔,只见五色凤仙花如缀锦,引得群蝶纷飞,看了一回,来至怡红院,向宝钗、黛玉说:“我今儿回去。”黛玉道:“你再住几天。那里这么离不开?从前一住半年,还只是催着人接你来。于今虽有妹夫绊住,也不可疏远了咱们。”湘云道:“因为有点要紧事情,回家过几天就来。”于是二人携手同行,走至沁芳桥头,湘云指着凤仙花道:“林姊姊只愁我不来,我望着这些花,那里舍得去?你瞧瞧那朵大红的,实在可爱。”忙叫翠缕去采。翠缕刚伸手来摘,只见这朵花忽向斜次里一抛。翠缕一惊,定睛看时,却是个朱红蝴蝶,众人纳罕。这蝴蝶盘旋围绕,高高下下,飞去飞回,惹得一群丫头用扇扑的,用绢子掠的,摄手摄脚去捉的,斗了好一会才飞远去了。

湘云别了众人,到家料理事务停妥,想起那日见的朱红蝴蝶实在稀奇,吟成七律一首。

过了几天,贾母着人来请。湘云带了许多物件,先来贾母处请安,薛姨妈、宝琴、香菱、岫烟也来了,湘云见过众人。凤姐道:“老祖宗正惦记着你,说你从前在这里一住半年,于今多则三天,少则一天,就要回去。为什么离不得家了?”姨妈道:“于今自然比不得从前,要照应姑爷。若常在这里,家里的事交给谁呢?”凤姐道:“这趟打算住几天?”湘云道:“你猜一猜。”凤姐道:“估量着至多七八天就了不得了。”黛玉道:“拿不定。”一面指着外间说道:“你瞧瞧,倒像搬家似的,带了这些东西来,还不长久住着吗?”湘云道:“我这趟要住到看过菊花才回去。”贾母道:“又太远了。你常在这里原有趣,把你姑爷撂下了,可使不得。”湘云道:“乡里有家富户,请了个外路先生,病重回家。于今托他代馆,要到年边才得回来。家里没事,在这里可住久了。”凤姐道:“林妹妹说你搬家似的,我只道你带许多东西来,像合姑爷拌嘴赌气似的,倒吓我一下子。”众人听说一笑。

钗、黛二人同湘云、宝琴、香菱、岫烟来园中赏玩凤仙,湘云道:“我那天见的红蝴蝶实在可爱,诌了一首七律,请教公评。此调多久不弹,手生荆棘了。”一面念道:

茜色裙衫幻相全,风回舞翅落红鲜。

胭脂魄冷迷枫叶,豆蔻思深化杜鹃。

掠过御沟流影乱,依来宫额斗妆研。

模糊老眼惊飞举,误认榴花落槛前。

群钗一面听,一面赞道:“新艳极了。咱们的诗社久停,要振作起来才好。”黛玉道:“待花园完工,再来兴社。怡红院后花障一带的各色鸡冠,锦屏似的,清秋佳色,不可不观。”于是一群人同至花障边玩赏,就在石凳上坐下。丫头将茶送来,每人一个五彩洋磁茶船,霁红仿雕漆合欢盖钟,盛着天水泡的龙井茶。

赏了一回鸡冠,同来至潇湘馆。只见院中四架盆景:一种朱筠,干色如象牙,清劲光润,朱红竹叶,疏密停匀。一种丹杏,花如渥丹,状如绯桃,香气甜蔼,沁人心脾。一种鸳鸯菊,枝叶,扶疏,每一茎上并头两朵,一朵或粉紫;一朵或青黄,一边或红,一边或白,一蒂双花,各色分别,故名鸳鸯菊。一种蝴蝶梅,虬枝屈干,初开桃红,转淡红,由谈红转白,又由白渐开渐红,形如蝴蝶,两边两个大长瓣,两个小圆瓣,如蝶翅,中间一个窄长瓣如蝶肚,心中花须有两根长的,出于大瓣之外,俨然一个蝴蝶,开时惹得无数蝴蝶栖止花间,远望真假莫辫,奇妙如此。

群钗赏玩后,又见里间书几上摆着一盆紫蕙,每茎上着花数十朵,色如紫罗兰,香比建兰,格外幽静。湘云要动手撷取,宝钗忙拦住道:“你这脾气还不改,一见花就要插到头上去。竟要做一顶百花盔,长远顶在你头上才好。”黛玉道:“把他头上锥上许多眼,遇花便插才简便。”

说笑之间,又到隔间里,看见书架上一盆金兰,叶如碧玉,宽窄适中,长短合度,花似蜜蜡作成,瓣短而阔,形圆如梅,灿烂如金,稀世之英,可称仙品。群钗人人赏鉴,赞不绝口。湘云贴到架边,只管嗅香,一面说道:“兰为王者香,这香的妙处又在王者之上,要称他做太王香了。”黛玉道:“过几天剪下两朵,你再来顶太王,如何?”湘云道:“剪花的时候先告诉我,洗洗头发,梳个高髻,好顶太王香。”宝琴道:“太王在你头上两层,你就是个文王。夜来可曾梦见飞熊没有?”宝钗道:“他的飞熊梦久已入了。你没瞧他:先前吃饭,一块鱼没有吃完,倒蘸了半碟的醋。”一面说,一面笑。湘云道:“你别笑我,叫大伙儿瞧瞧你,比比我的肚子,谁高拱些。”众人说说笑笑,天色将晚,方才各散。

次日早起,黛玉吩咐人:各色齐备怡红院后花幛。面前弯环池水,绕出沁芳闸,近又重新修整。这花幛顺着池水曲折编成,竹篱上面网着各种藤花,春时艳似锦屏。池沿宽有两丈,各色鸡冠栽于篱根内外。赏花设席,池沿上搭起明瓦天棚,排着许多坐位。每位一椅二几,安放肴馔茶具,每位一洋漆小桌,盒内贮精细干鲜果品、佐酒嘉肴,一壶一觞。备办停妥。

到了上午,贾母邀了封夫人、薛姨妈、舒夫人、邢、王夫人并众姊妹等,花花簇簇的先来怡红院坐下。贾母道:“今年鸡冠秋色很好很多,这个地方又收拾得好,大家都要来热热闹闹。宝玉横竖是常合你们一阵的,琼哥儿也要叫他来,合宝玉一样坐。”于是大众齐来至花幛边,只见椅几坐位对着花幛,自西至东,一字儿排下去。贾母对舒夫人道:“这一定是你姑娘的布置,别人再没有他细心别致,各色周到。”舒夫人道:“咱们姑娘本来聪明才干,再得老太太调教,所以事事妥当。平日跟着老太太陶熔,才得如此。”贾母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万不能抵他精明。咱们且坐下来。”封夫人又与薛姨妈谦逊,贾母道:“封太太的首坐,再没人僭的。”于是封氏首坐,其次姨妈、贾母、舒夫人、湘云、宝琴、香菱、岫烟、邢夫人、王夫人,再探春、惜春、喜鸾、尤氏、李纨、凤姐、宝钗、黛玉、琼玉、宝玉都坐下了。贾母道:“今儿点的什么菜?”黛玉道:“除例菜外,拣各人所喜的添了几样。”贾母点点头,让过两回酒菜,抬头细看,忽然指着舒夫人对面一朵大鸡冠说道:“这朵白的很好,妙极了。叫什么名色?”黛玉回道:“叫做雪峤层云。”贾母问:“共有若干种类?”黛玉道:“有上千细种,合菊花都刻的有谱子。”

贾母又笑道:“今儿赏花,可惜少个玩意儿。”一语未终,只见平儿携着巧姐,鸳鸯拉了刘老老合板儿的兄弟发儿来了。贾母欠身道:“刘亲家,多久不来了。”老老道:“庄家人生活忙,今年又多种点子粮食,所以这早晚才偷空来,请请老太太安、合姑太太、姑娘们的安。今年雨水调匀,瓜果很有味儿,带了点子请老太太、姑太太、姑娘们尝尝新。”贾母道了谢。黛玉叫人添设老老坐位,同贾母并排。湘云忙来同钗、黛二人并坐。宝玉之下,又添鸳鸯、平儿、巧姐坐位。贾母问:“老者一向好?”老老站起来道:“托老太太的福,还挣的动。出力的粗活也不能了,食量也很差了。从前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而今食量大如猪,只好吃个老母鸡。酒也不能喝了。”众人听说大笑。

宝玉见老老腮边生个疖子,贴了膏药,向着宝钗、黛玉,把个指头到自己腮上指指,又指着刘老老。宝钗触动前事,已经大笑。黛玉道:“今儿要行今使得,再别叫他做出那个样子来。你瞧他的腮帮子,再鼓一下,那脓血就像放花似的射出来了。”宝钗、湘云听说,笑的气喘。琼玉问宝玉:“姊姊们为何这么好笑?”宝玉告以往事,琼玉亦笑了。贾母忙问:“你们笑什么?说给大伙儿听听。”湘云起身来说,笑的说不出声。还是宝玉忍着笑,做两回才说完。大众正在笑声鼎沸,’忽见鸳鸯走到老老面前,悄悄说了几句。老老道:“我的好姑娘,饶了我罢!”一面自己指着腮上道:“你瞧瞧,连说话都怪疼的,再一鼓就炸裂了,只怕吃的东西都从裂缝里冒了出来。”大众笑得前仰后合。

妈子又来上菜,贾母叫拣烂的挑两样放到老老面前。发儿坐在老老旁边,老老偏着头慢慢的吃,发儿等不停台,早已风卷残云,当时干净。贾母问:“系两样什么?”丫头回说:“金银蹄、酥鸡。”贾母道:“蹄子也罢了。老老害疖子,这鸡不该送过去。”老老道:“不相干,这样没骨子的鸡,又很烂,那怕疖子害死了,也要吃完他。”众人又让过酒肴。上到点心,各人随意拈拾,单看老老合发儿吃得有趣。鸳鸯只要行令,薛姨妈忙道:“这个不必罢,我笑疼了肚子,还没有好。”封夫人道:“已足领了,散坐坐罢。”于是大众起身,又到各处逛了一回再散。

湘云住在蘅芜院,香菱、宝琴、岫烟作伴。次日,四人来到怡红院,同宝钗、黛玉复在花幛前漓茗清谈。只见一群五色蝴蝶远远飞来,直入花丛,往返回旋,穿来度去,群钗越看越爱。内中有个翠蓝的,分外轻盈袅娜,又有红黄白黑五色斑澜,与花相映,令人目悦心怡。湘云道:“我前日做了《红蝶诗》,你们今儿再把这五色的分咏起来好么?”黛玉、香菱齐说:“别致有趣。除你咏过不算,咱们恰好五人五色。”宝钗道:“不准拣择,做五个阄,谁拈着那一色,就咏那一色。”丫头安了几子、文具在各人面前,湘云做阄,各人拈取。恰好黛玉拈着蓝的,宝琴红的,宝钗黄的,香菱白的,岫烟黑的。各人思索,不一会都有了,湘云将一幅粉红落霞笺誊出来。只见各人的诗道:

蓝蝶林黛玉

不将红紫染徽丽,螺黛轻匀淡扫眉。

翡翠金寒春梦杳,蔚蓝天暖落花迟。

踏青山畔和烟瘦,凝碧池头着两痴。

为问云英消息远,画桥何处寄相思?

红蝶薛宝琴

杜鹃枝上影微茫,十里朱栏护艳妆。

粉赤自应骄豆蔻,颜酡半为醉芬芳。

轻衫旧染脑脂泪,薄袂新添琥珀香。

记取夕阳低掠处,误疑花片落东墙。

黄蝶薛宝钗

楚楚风[情]任自娱,谈黄衫外绕来无。

香消蜡瓣梅千朵,魄化金茎草一株。

桂苑舞慵衣历乱,葵房宿久影模糊。

姚家园内花千顷,拦入深丛色不殊。

粉蝶甄香菱

寂寞琼轩寄迹微,多情常傍玉阶飞。

淡妆素服留真色,独抱冰心趁晚晖。

醉入梨花迷舞影,坐分柳絮满轻衣。

珠帘十二凭谁卷?栩栩庭前带月归。

墨蝶邢岫烟

乌衣莫错认门庭,捣罢元霜睡已醒。

鸦鬓分香随黛化,漆园寻梦被云扃。

银缸背处浑无迹,墨笔描来似有形。

月黑花阴春漏永,怅然不语最娉婷。

群钗看毕,湘云道:“论作法,伯仲之间,各有佳句。细咏起来,要推潇湘压卷,这起联最妙,情景入神。宋时有个张三影,于今出个林蝴蝶了。”黛玉道:“承誉太过。我最爱‘漆园寻梦’,形容得幽渺之极;‘魄化金茎’,锻炼融洽;‘独抱冰心’,何等高洽;‘应骄豆蔻’,寄情旷达。这几句确是咏物中杰作。”宝钗道:“总不及你这联。”彼此互相赞赏,茗叙谈深,直到月钩初上紫薇花才散。

再说林琼玉中元之时,尚未做亲。舒夫人来京,李纨因妹子李纹待字,又羡慕琼玉富贵才华,求着贾母、王夫人向舒夫人同黛玉商量,又托薛姨妈作伐。虽未过礼,已经说成。舒夫人知李纹才貌最优,又想进新房娶媳,意在速成,所以早定下了。那知琼玉命有奇缘,亦应双偶。舒夫人初来,住在贾母套房内。贾母最爱喜鸾,隔房作伴。每逢琼玉来贾母处,两人相遇留神,彼此倾慕已久。及至赏花这日,琼玉、喜鸾虽系各人各坐,两下相隔不远。一个眼慧,一个心灵,二人虽未交谈,已备窥其全体。初然入坐,却不肯以目传情。坐久下来,自然你顾我盼,势所必尔。

席散之后,琼玉回至书房,心中如有所失。喜鸾回去,亦觉中心促促。次日,因潇湘馆金兰愈开愈香得绝妙,想去看兰。又因近学做诗,得黛玉指教,托黛玉改诗,特带了丫头月梅来至园中。走至半路,想起诗本子未曾带来,一面叫月梅去取,自己只顾前走。不防雨后苔滑,行至一株紫藤架边,脚下一欹,身子一闪,连忙抓住一条垂藤,不曾滑倒,吃了一大惊,心慌意乱,头上戴的一支镂金碧玉簪绾在藤上,自己也不知道。只得坐在石上,等月梅取到诗本,同往潇湘馆来。黛玉邀到里间去坐,喜鸾道:“我新近又做了几首诗,托姊姊删改。”黛玉道:“你的诗很可去得了。”一面将诗稿翻阅,说道:“你再加两个月工夫,把些字面练纯就是了。且放在这里,慢慢代你推敲。”

喜鸾对着金兰细细赏玩,黛玉笑道:“你可爱他?剪一朵与你戴。”喜鸾道:“我爱得什么似的。”黛玉用竹剪剪了一朵,递与喜鸾。喜鸾拈着只是嗅那香味,,忽对着花叹口气道:“如此妙品,再有什么佳卉配得上他!”黛玉道:“莽莽乾坤,物必有偶。到其时,自有比得上的东西来配他。”喜鸾听说,脸微微一红,将朵花随手贴在鬓边。黛玉道:“此花妙处极多。初春开起,残秋才谢;头上戴过的,用水洗净,盛在磁器内,戴几天鲜润如旧;多戴几次,长久发香。宝姊姊从来不爱替花,前儿也戴了一朵。”两人评花,权且按下。

再说琼玉自赏花之后,时时刻刻总有个喜鸾在念。失坐无聊,负了手跟到园中散步,意欲到潇湘馆来。忽见个丫头手里拿本书走过面前,因见这丫头侍候喜鸾,所以认得,故意问道:“你拿这书送给谁的?”丫头道:“喜姑娘叫我拿来的,等着同到潇湘馆去。”琼玉心想:“原来他要往那里,我正要到那里。”慌忙走来。忽然肚子里疼起来,一阵乱响,只得忙回去解了手,又匆匆赶来。恰好一脚正踏着喜鸾失脚之处的滑苔,竟栽了一交。爬起来一看,只见苔上两行窄印,形如莲瓣。低着头细细端详了一会,长仅三寸余,纤纤尖瘦。忆到《西厢》曲文:“立苍苔底印儿浅,步芳尘,香径软。休言眼角留情处,只这脚踪儿将心事传。”又把赏花领略的那番情形细细揣摩,心内思索,举步间,不防面前一件东西往脸上一碰。定睛看时,原来是支金镇碧玉簪。取了下来,[心]内想道:“这是他的,如何挂在这藤上?”只管呆呆站着出神。停了一会,忽然想着:“我且拿去还他,看他怎样。”心中无限思量,信步徘徊,又走错了路。好容易找了回头,一面走,一面想,猛抬头,见前面两个人徐徐行走,恰是喜鸾扶着月梅来了。

琼玉一见,惊惶爱慕,目注神驰,心内又想道:“看他打扮得齐齐整整,行将来且是袅袅娉娉,俨是个姊姊莺莺。”又呆呆的站着不动。喜鸾走至面前,向琼玉低低叫声“林哥哥”,琼玉亦叫声:“大妹妹,怎不坐坐就回去了?”喜鸾答道:“坐久了。”说着走了过身。事有凑巧,偏因路滑,喜鸾又闪了一下,头上戴的那朵金兰掉了下来,自己却不知道。琼玉看见,连忙拾起,含笑说道:“妹妹头上的花掉下来了。”喜鸾回身看时,琼玉已将花送到面前。喜鸾:“难为哥哥。”意欲伸手来接,又不好接;琼玉欲想递过去,亦恐不便。两人沉吟了一会,喜鸾叫月梅接了过来。行未数步,又站住,将花贴在鬓上,不知不觉回头一看。琼玉炯炯双眸,呆呆盼望。喜鸾盈盈一笑,款款的走回去了。

琼玉直看喜鸾去远,将自己的手闻闻,叹口气道:“这又是‘兰密香仍在,环佩声渐远’了。”垂头丧气走进潇湘馆,见了黛玉,将簪子递与黛玉道:“姊姊瞧是谁的?”黛玉道:“这是你带来给我的,那匣簪子共十二支,我拣出这支顶好的送喜妹妹,因为他这个人配戴这簪子。今儿怎么在你手里拿着啊?是了,只怕是他才来的时候掉在地下,被你捡着了。”琼玉道:“姊姊猜得有理,但是挂在紫藤上,不在地下。我来走到藤架边,路滑栽了一交。”黛玉忙问:“可曾跌坏没有?”琼玉道:“没有。起来瞧瞧,只见地上几个鞋底印儿,内有一个欹的几寸长,像是滑了一脚。我生怕他跌倒了,细细瞧瞧,苔上又没有别的痕迹,多分是身子一欹,抓住藤条,不曾滑倒,簪子结在藤上,自己也不知道。”黛玉点点头,停了一会,对琼玉道:“据你说这情形,很是的。”

琼玉问道:“喜妹妹来有什么事?”黛玉道:“来看兰花,再托代他改诗。”琼玉见桌上搁着本书,拿起来说:“就是这本稿子吗?”书页上题着《绿窗小草》。一面念,连声赞好,又夸字的笔法秀媚,又问他这诗字学过几年。黛玉道:“字写过三年,诗只两年半的工夫。”琼玉道:“他这簪花格小楷,俨然姊姊所书,实在爱人,我们万不能及。”黛玉道:“你们馆阁体另有一家,不必作此无益的笔墨。”琼玉将本子翻来覆去,细细把玩。黛玉已解其意,欲试其心,假意说:“他这诗字究竟也平平,不为稀罕。”琼玉道:“姊姊眼、法太高,据我看很难为他。”

黛玉问道:“你将这簪子拿到我这里做什么?”琼玉道:“等姊姊交还他。”黛玉又问道:“你来的时候该遇着。”琼玉道:“遇着的。”黛玉道:“那会子你就交还了他,岂不剪截?何必又拿到这里来?”琼玉道:“一者怕不是他的,不便冒昧;再者就明知是他的,到底男女授受不亲,瓜李之嫌可不怕么?”黛玉道:“这才是读书人的理体。”一面用手帕包了簪子,把丫头拿着,同琼玉出来,自往上房。

琼玉回来,只管出神,将《西厢》词曲念了又看,看了又念:“休言眼角留情处,只这脚踪儿将心事传。”自言自语:“眼角留情’四字,真是锦心绣口,才子文章,才能如此入神。刚才他回头一笑,那眼角的留情,真令我魂销神往。”又“暖”了一声道:“怎能够汤他一汤,早与人消灾瘴。”又念到“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一面点头道:“‘秋波一转’,就系留情的交代,留情交代得劲之处,全在秋波那一转。古来有此妙文,今日有此妙人妙事。合他相遇,亦可谓妙矣!但不知我合他的缘法可能得妙。”如此展转萦怀,朝思暮念,虽末入魔,也就如痴若醉。

琼玉本少年持重,此时竟把持不住,未免疏虞,又兼外感,竟病倒了。舒夫人、黛玉、宝玉、贾政、贾母,忧心如焚。一日,几个大夫诊治,王太医诊出病原,对宝玉道:“此病乃小伤寒,幸未传经,犹可医治。但是左尺的脉沉细无力,这是忧思太过,乃心经第一重症,非心药不能治。论理该没有这么重心事。于今权且除风固肾,将标症治好,再想固本的法儿,二爷火速宽他的心事要紧。”宝玉皱眉道:“这个实在难了。”大夫去后,宝玉将王太医的话告诉舒夫人同黛玉。舒夫人道:“这些天瞧他系有心事的样子,我细细问过,他又不肯说。姑爷、姑娘再去问问,叫他、有什么委曲,只管告诉你们不妨。”

宝、黛二人迳到琼玉处,又细细盘问:“若有心事,不妨直说。”琼玉丝毫不肯吐露,还说:“哥哥、姊姊放心,我并无心事。富贵如此,还有什么不足之处?孔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黛玉听说,不禁大哭,说道:“你轻轻年纪,怎说出这样话来?可怜姨妈合我这几天寝食俱废。你的心事必不肯说出,这哑谜儿已经难猜,还说这样伤心的话。你若有个差迟,林氏一脉怎么了?我也不忍对着你。”一面哭着走了。

宝玉忙安慰了琼玉几句,生怕黛玉哭伤,又赶回来。只见黛玉躺在炕上,呜咽不已。正在难解难分,恰好宝钗进来,见黛玉如此,只当是合宝玉抠气,忙说:“宝兄弟,你怎么同妹妹恼起来了?”黛玉道:“不是合他赌气。”因将去看琼玉的情由细细告诉宝钗,一面又哭道:“我此时真没有法了。”宝钗道:“我因为听说这病不轻,所以赶来问你。据大夫说系心病,心中病难攻,心上医怎逢?”

黛玉叫丫头避开,遂将喜鸾如何来看花,托改诗,琼玉亦来这里,如何拾簪,如何路遇各情节和盘托出。宝钗道:“我也猜疑,但不知这些情节。怨不得赏花那日,我冷眼看去,他两个很有些顾盼。”黛玉道:“我也看出他们眷恋的意思。”宝玉道:“赏花那日,你们大笑的时候,大伙儿只管傻笑,他两个四目相注,像行酒令上塑木人似的望不转睛。他的心事明明白白是这根子,但他自己不认,怎么样呢?”

宝钗道:“你们别发急,待我去细细开导他,总要追他的口风出来才好。”黛玉道:“姊姊若能将他这心病治好了,恩同再造。”宝钗道:“究竟喜妹妹这个人,轻易那里找个好姑爷配得上他,琼兄弟这个人就娶两位美夫人亦不为过。我想这件事,琼兄弟、纹妹、喜妹他们三人,同咱们三人一样,这是普天下第一美举。”宝玉喜得跳起来道:“姊姊这话正合我的心坎,妹妹不用说,合我一意了。”黛玉道:“但是这件事有些碍口。”宝钗道:“你们分家,用着大老爷处断;这件事待我来做个撮合山。”黛玉道:“姊姊若圆全得这件事,往后任凭姊姊要我怎样,我都依的。”宝钗道:“这是咱们三人当面说的,不准悔口。”黛玉道:“决不反悔。”宝钗道:“真个不悔?”黛玉道:“不悔。”宝钗道:“这么着:今夜咱们三人同睡的时候,当着我面前,你把裤子褪下来再上床。”黛玉道:“使得,就依你。”宝钗笑道:“罢呀!”一面向宝玉说:“可怜妹妹为着兄弟,躁都不顾了。我是说玩话,怎舍得勒恍他呢?”又对黛玉道:“我往那里,叫人避开才好说话。我想叫婉妹伴我同去。”黛玉道:“姊姊只管一人说话,横竖兄弟就如你的胞弟一般,不必避嫌了。”宝钗道:“你我固然相信,恐下人物议。”黛玉道:“姊姊又胶柱鼓瑟了,岂不知嫂溺手援从权之理?倘如兄弟有要紧的话,只可你知道,有人在侧,又不肯说了,岂不误事?”宝钗道:“就叫婉妹悄悄坐在外间,不进房都使得。”

于是婉香伴宝钗来至琼玉书房,婉香悄坐外间,屏退下人,宝钗进房,叫声:“兄弟,今日可好些?”琼玉道:“劳动大婶又来瞧我,很感激你,我的病难得好。”宝钗道:“你我谊胜同胞,你有心事只管说。”一面走至炕沿坐下,说道:“兄弟,可知你一病连累着许多人?”琼玉道:“原是为我,大家操心,怎么好?”宝钗道:“妹妹看你回去,也就病了。”琼玉失惊道:“若姊姊因我虑出病来,我这个人更该死了。”宝钗道:“因为你的心事不肯告诉人,致生许多枝节。你若肯说。就好办了。办别的事,我却不能;若治你这病,非是我自夸,能以心药治得好的。但要你实告病原,才好对症发药。”

琼玉绝顶聪明,察言观色,听宝钗语意有因,打算诉以衷肠,一想万难启齿,只得随口说道:“大姊既能医,就请发药。”宝钗道:“药已现成,若妄投了,岂不悖谬?”琼玉左思右想,实不能说。宝钗道:“兄弟读书明理,可知亏体辱亲,尚谓不孝。乃至于丧命伤亲,不孝之罪不更大了吗?你病到这个分儿,还不自己保全身命,更待何时?若谓护小疵而伤大体,窃贤者不为,智者不为。以我看,这病只要你开心见诚说出病原,不难于治;若含糊自误,必至不可解的地位。何以对得住亡过的爹娘、现在的妈妈、姊姊呢?再你林家一脉宗桃,靠你一人续嗣。是你一人之身,郑重的了不得。再你这心病,我也知道几分,你一说明就好治了。实告诉你罢!我想一箭双雕,一服药治两病。那一个的心事,已告诉我知道了,你还不肯说吗?”琼玉听了这番话,面红耳热,嗽了一阵,心内想道:“他已知觉,瞒不得他了。”忙央告道:“大姊,难为你扶我起来,坐着好说。”

宝钗将琼玉轻轻扶起,用枕头靠住。琼玉喘了一会,宝钗道:“你且定一定,缓缓的说。”又停了一会,琼玉道:“蒙大姊这番缓明言教训,弟如梦方觉,实在自愧浮妄,还望大姊包涵。弟病得瘦,终身顶戴。”遂将赏花与喜鸾相对,以目送情,并园中相遇始习末原由,附在宝钗耳边,都告诉出来。宝钗亦低声说:“你这话若早对我说了,不致误到这个田地。”琼玉含泪说道:“我这些非礼之言,妈妈、姊姊面前如何敢露!望大姊成全我才好。但我情痴如此,不知他怎么样?”宝钗笑道:“他是谁?谁是他?”琼玉道:“大姊别抠我了。”宝钗道:“你两人同声相应,同病相怜,同赋《关关》,只管放心静养。我把个定心丸说给你听,如今现身说法,你比作宝兄弟,纹妹妹比作我,喜妹妹比作黛妹妹,咱们作俑于前,你们效尤于后。待十月,你合纹妹妹合婚之后。即接办喜妹的花烛,可好么?”琼玉叹口气道:“难得大姊这个处断,弟终身感戴不尽,千万秘密要紧。”宝钗道:“你放心!就是你哥哥、姊姊前,都要替你遮掩妥当,你脸上才过得去。”琼玉道:“这更好了,实在难为大姊。”宝钗见针砭对症,即合婉香回来。

黛玉正在喝茶,见宝钗回来,忙问如何。宝钗就黛玉的茶喝了,才道:“说了半天,好容易才说妥了。”遂将如何盘问,如何回答的话述了一遍。黛玉道:“姊姊这番药石之言,旁敲侧击,就是顽石也要点头。”宝玉道:“我这块顽石,此时不止于点头了。”三人一笑。宝钗道:“明儿先回了太太,必要合老爷商量定规最是要紧。妹妹向姨妈说去。纹妹妹那里,还得我合大嫂子去说。再喜妹妹的圭角未露,也要去讨他的口气,先安慰他,可怜他这些时瘦得不成样了。”黛玉道:“姊姊早些合他说,我等你的好音。”宝钗道:“我回来就在怡红院歇了,明儿再来回信。”宝玉忽然沉下脸来,正言厉色道:“你们两个人好胡闹,真正约定的事,全不在心,这是怎么说?”钗、黛二人怔怔的问道:“什么事全不在心?”宝玉对宝钗道:“你先前说定,夜上叫妹妹当着你的面脱裤子,他已依了,你倒忘了吗?”说完“噗嗤”的一笑。黛玉忙啐了一口,宝钗笑得弯着腰道:“罢了,罢了。别闹了,明夜再瞧罢!我去了。”一面来到上房。

王夫人向宝钗道:“老太太记挂的了不得,又要去看外甥。大夫说系心病沉重,到底是什么心病?这倒难呢!”宝钗请王夫人到房中,密将始末根由细细告诉出来。王夫人道:“古怪!喜丫头向来没病,今儿一病就很重。老太太说的不错:不是冤家不聚头。宝玉、林丫头闹到那个分儿,这两个又闹到这个样儿。”宝钗道:“太太请放心,琼兄弟已被我劝慰妥了,再等老爷合太太商量定规,就[援]咱们三人的例,成全了一件大事,倒也很好。”王夫人道:“若不这么着,又怕闹的死去活来,倒是合老爷说这话,又要生气。”宝钗道:“太太只说系林妹妹、舒姨妈求着太太告诉老爷,务必要成全此事,才保得住琼兄弟、喜妹妹两人的命。横竖老爷最喜欢林妹妹,又疼爱琼兄弟、喜妹妹两人,这么一说,必肯依的。”王夫人道:“你这主意不错,我要……”

一语未了,刚值贾政进来,问道:“外甥的病同喜丫头的病,今儿可好些?我因衙门有事,没有瞧他们。”宝钗乘机就将始末原由委委婉婉回了贾政,犹恐贾政不然,总推系黛玉的主意,托代求的。贾政不语,直待宝钗说完,对着王夫人叹口气道:“暖!好个贤甥女,手足情深,正合我的脾气。这个好外甥,正该配个好媳妇。喜丫头这个好女儿,就该配个好女婿。你们这些人办事,全不思前虑后,冒冒失失做成了,才把我知道。即如琼儿、喜儿这两个孩子,生成的一对儿,又在家里住着,不替他们两个圆全,倒反聘了纹丫头,把自家的这个好喜儿倒搁住了。我问你:再到那里去找个好女婿,能够像外甥一样?只怕走遍天涯都无觅处。代外甥择媳妇,喜儿正当匹配。纹丫头难道不好吗?毕竟比不上喜儿。如今竟依外甥女的意思办去,很好罢咧。这也是天缘自合,不然喜儿就要坑了。”又向宝钗道:“外甥那里,很难为你说!得妥当,我很喜欢。”

宝钗出来,心中暗喜。又想道:“果然老爷见识高,人难估量。”一面来喜鸾处,丫头说睡了,只得回来。次日王夫人细细告诉贾母、舒夫人,两人甚喜。黛玉又同舒夫人计议。又同王夫人商量怎么办法。

饭后,宝钗来看喜鸾,叫丫头避开,喜鸾诧异。宝钗问道:“妹妹这病,大夫说系心事过重,你到底有什么心事,说给我听。”喜鸾道:“除了三岁孩子,谁无心事?”宝钗道:“你这心事,很系个病人,为你的病也病例了。”喜鸾间:“谁为我病了?”宝钗道:“代你拾簪的人。”喜鸾惊问道:“怎么?林姊姊也病了吗?”宝钗道:“不是他。”喜鸾道:“我掉了簪子,系他拿来还我的。我却问他怎样得的,他不肯说。难道这簪子不是他接的吗?”宝钗道:“他是过手之人。”喜鸾道:“我只问林姊姊设事就罢了。”宝钗道:“代你拾簪的人,为了你病,他也病的可怜。你要自己将病治好,才对得住他。”

喜鸾心窍最灵,听此语必有原故,又有些刺心;又因那人“病的可怜”这句话,心中一急,五内沸腾,柔肠欲断,一阵虚火上冲,嗽得气喘。宝钗连忙扶起,靠着喜鸾坐了一会,气喘才定。宝钗道:“你自己终身大事靠谁作主?”喜鸾道:“靠老爷、太太,再望哥哥、姊姊疼我。”宝钗道:“你的心事不合我说,若照老爷冒冒失失一办,你就后悔不了。”喜鸾听说,不由的惊出一身冷汗,战兢兢的问道:“老爷怎么办法?好姊姊,告诉了我。我的心事必告诉你,千万说不得的。若人知道,我就不要命了。”宝钗道:“你且细细的告诉我,包你如心如意。”

喜鸾即向宝钗耳边,也将那日赏花,并后日遇着琼玉,代他拾花各情节逐一说了。宝钗道:“赏花那天,你们四日传情,心领神会。我已瞧见的。后首园中相遇,彼此爱慕,可想而知,也不必问。此后你再怎样呢?”喜鸾道:“也就罢了。”宝钗笑道:“好个‘也就罢了’!果然真肯罢了,他也不害了,你也不病了,大家也不用着急了,我也不来问你了,你也不必瞒我了。”宝钗说得忘形,不觉声重。喜鸾忙央告道:“好姊姊!说轻些,仔细人听见。”

宝钗又笑问道:“我于今只问你一句话:你可爱他?”喜鸾脸一红,待要说,又止住了。宝钗道:“你这件事在我掌握之中,如果爱他,实对我说,别自误了。”喜鸾道:“姊姊末嫁过来的时候,可爱宝哥哥?”宝钗道:“你这才乖呢!这么一句话不肯说。还要借我垫喘儿,我可不依你了。明儿把这些话告诉凤姊姊,你再招架他去。”急的喜鸾忙告道:“好姊姊,我说了爱他就是了,千万别告诉琏二嫂子。但是老爷怎样冒失的办法,姊姊说给我听。”宝钗道:“那是句玩话,吓你的。若不那一吓,你的真情如何肯说?好妹妹,告诉你放心。我同你哥哥、林姊姊商量,昨儿已回明老爷、太太,将你心上的人、纹妹妹合你,照依咱们三个人的例办,可好么?可如你的心了?”喜鸾道:“这话真的吗?姊姊不过哄我这一时罢咧。”宝钗正色道:“这事都玩得的吗?宝兄弟、林妹妹闹得死去活来,咱们深知其中苦处。你两个的心病,咱们若不成全,老爷、太太如何知道这些委曲?因为议定了,才来告诉你放心。”

喜鸾听说,陡然转忧作喜,要坐起来。宝钗道:“你且静养,不必劳动。”还叫喜鸾躺下,自己亦躺下,搂着喜鸾笑道:“咱们代你撮成这件好事,拿什么谢礼?”喜鸾亦笑道:“哥哥、姊姊的好处,我都记着。”宝钗道:“我实在爱你这个好妹妹,合林妹妹一样,怪疼人的。你的模样儿最好;头好,脚好;手好,心好;情好,意好;诗好,字好;聪明得好;女工针凿无一不好。我就爱杀了你。今儿又配着咱们这个好兄弟,他的品貌极好;命好,运好;少年登第得好;文好,字好;赋好,词好;诗古好,杂作好;内才外才都好;做人待人又好;性情好,度量好;礼仪好,谈吐好,也是无一不好。我竟爱绝了他。你可爱他?”喜鸾忙说:“我爱他。”宝钗大笑道:“这才是心眼里的

话说出来了。

喜鸾臊得满面飞红。因听宝钗说得行行的,乍然一问,心中所爱,不觉顺口溜出,只得说道:“姊姊真真会撮弄人。”宝钗笑道:“我说了半天,好容易才得你这三个字,可谓守口如瓶。你今儿再可放宽心静静的养着,我回去了。”喜鸾道:“多谢姊姊,很操心了。”

宝钗已出房,喜鸾又叫:“请姊姊回来,还有

话说。”宝钗道:“还说什么?”只望着喜鸾笑。喜鸾带涩含羞,又央告道:“刚才这些话,姊姊要告诉人,我也不能拦阻。万不得已,只可告诉你们三人,别人都说不得。”宝钗道:“你放心就是了。”一面来到潇湘馆,同黛玉尽道其详。黛玉道:“喜妹妹谈吐很去得,也亏你将他的话逼出来。”

宝钗道:“他们的事就是这么着,咱们自己的事也要赶着办了。”黛玉问:“什么事?”宝钗道:“现届八月,要酬客了。”黛玉道:“这些天被两个病的闹得发昏,耽误住了,系要赶办了这一件。那边房子尽九月完工,十月初进了房,接办娶亲的事。昨日已回过太太,大略说了几句。晚上待他回来,咱们再又商议。”宝钗道:“他回来,必闹脱裤子的案,还有工夫商量正事吗?”黛玉道:“他顽人的脾气,已经刁钻古怪的受不得了,还搁得住你提他。你必要他闹,我玩给你开心也罢,待他回来,尽你们闹罢咧。”宝钗凑到黛玉耳边,笑说了几句,黛玉亦笑答道:“且待晚上再合你算账。”欲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