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政等望着大士去后,转身进来。宝玉回到新房;贾母道:“你才回过来,怎么才起来就出去了?我急得了不的。你乏不乏?”宝玉道:“老太太放心。我并不怎么样,因为吃了仙丹,精神倍长,达会儿觉着饿了。”王夫人道:“你几天没有吃东西。。自然饿了。”袭人道:“燕窝粥已现成,且喝着。”就去催饭。
贾母等宝玉吃完粥,再问外面的话。宝玉将大士所言,一一说了。贾母道:“你那仙师为什么不要银子就去了呢?”宝玉道:“我师父得道修仙,已成正果,要银钱何用?只为化一善缘。就是他对老太太、太太所说的话,必要依他就是了。”贾母道:“断要依他。”当即问王夫人:“因为宝玉的事混住了,不知道林丫头怎么样?”王夫人道:“老爷很不放心,天天叫人去问。他们说,林姑娘怕人闹,里面将门锁了,只有五儿在里头照应伙[食],紫鹃们同几个上夜的妈子伺候,一切外人不许出入,过了七日才见人。”贾母道:“只要他将息好了,咱们就过了七天再去瞧他。但是这件事还要合你老爷商议定了,再来回我。”琥珀来请吃饭,贾母、王夫人各自回去。
宝玉又催饭吃,丫头们调开桌椅,安放食具,宝玉、宝钗对坐。丫头将菜摆上,一碗鸡髓烧鹿筋,一碗鲜笋羹,一盆火腿婉鸭,一盆槽油炒菜心,中间一对全鱼,四样精美小菜,一踏碧莹莹香粳米饭。宝玉先喝了两瓢羹,又吃了两块鸭,随将这两样推、到宝钗面前道:“姊姊,这羹很好。”忙吃了两碗饭,还要添。袭人道:“二爷才回过来,还要扣着些吃。”宝玉道:“我饿的慌,再添两碗都吃得下去。”麝月道:“果真二爷今日吃饭比头里格外香甜,再添一碗不妨。二奶奶一碗还没有完,二爷倒吃过两碗。这么样吃,好像一个人。”宝钗问:“像谁?”麝月大笑道:“像!像!”宝钗道:“到底像谁?你怎么这样傻笑?”麝月道:“像那母蝗虫。”说的大众都笑了。宝玉道:“我只吃了三碗饭,没有吃一个老母猪。”便趁此学着刘老老,鼓着腮帮子对了宝钗。宝钗看见,一口饭喷的满桌,放下筷子,只管[摸]鼻子里的饭,‘一面笑说:“你还是这么混闹,笑死人。”宝玉道:“因为你这些时闷的慌,所以凑个趣儿,给你开开心,还不好吗?”丫头们笑的摇头摆手,也有笑弯腰躲出去的,也有握着嘴的。秋纹道:“究竟二爷方才这样儿,不过有趣,那里像刘老老那个鬼脸儿,奶奶倒笑的受不住了。”宝钗道:“这样儿原也好笑,因瞧见这个样,想起刘老老那个样儿来了,你说可要笑坏人?”于是大众又笑了一阵。袭人送上一碗芳香浓热的普洱茶,宝玉喝完,亦笑着出去了。贾母饭后邀了薛姨妈斗牌,宝钗请过晚安,牌局散后回房。
宝玉一团高兴,里外请了安,即便回来。其意原是一心注定黛玉生连死结,念念不忘,今得回生,仍与黛玉践盟,生平之原已足;又经娶了宝钗,可谓陇蜀兼得,欣喜非常。且其意中,黛玉、晴雯之外,再算宝钗,已得成婚,正偕伉俪,前几夕,因病重,。与宝钗隔房安宿,今病已愈,当效于飞。吃饭已同笑谚,晚间进房,便对宝钗道:“姊姊,今夜你合我一块儿睡罢。宝钗道:“我还在里间歇,叫袭人姑娘伺候你。”说完,即往里间去了。宝玉一团热兴,如浇了冷水一般,只得长叹一声,高吟道:“辜负良宵春漏永,合欢人睡独眠床。”无精打采,只得叫袭人伏侍睡下。
宝钗之意,因宝玉新愈,须当养息,即与同眠,恐不合贾母、王夫人之意。只顾自己沽名,怄了宝玉。转念一想,又反后侮:成婚既已多时,宝玉现愈,共枕同衾,乃是正理。不该拒绝,致使他长叹讴吟,这两句中大有怨意。因此展转反侧,不能安卧。
宝玉睡了一会,要喝茶。袭人端了茶来,宝玉将袭人的手一捻。袭人会意,面上陡生红晕,低低说道:“安静的睡罢!不要闹了。”宝玉回生后,精神充锐,想与宝钗燕好,不意宝钗见拒,当此婚期,春心难按,附在袭人耳边,说了几句。袭人欲去自携卧具,宝玉道:“不用自己抱被,快些来,合我一被就是了。”于是两人同眠鸳枕,并赴阳台,恋探亢久,旧谱新翻,乐莫名状。袭人’原是宝玉的开山祖师,今又做了宝钗的替身行者。
里间宝钗尚未睡熟,凝神静听。忽听宝玉道:“到底是你疼我,比别人不同。”袭人低声道;“说轻些,仔细人听见。”那知宝钗已听明白,‘细想:“宝班的心,全在林妹妹身上,我合袭人的分儿尚不及半。’他与袭人素常亲密,我再不及袭人,还算什么呢?”又想:“既作夫妻,房帏之间,何必拘泥。须假以辞色,庶不失相睦之情。”想到此间,面红耳热,心中忐忑。朦朦胧胧,睡不到一刻,天已大亮。忙起来梳洗,犹忆夜里的事,呆呆坐着出神。不轻防宝玉已经起来,走至里间,叫声:“宝姊姊。”宝钗未及答应,宝玉疑其不理,急回身走了。宝钗并非不理,因出神答迟之故。那知宝玉因昨夜拒却一层,心中存了芥蒂,疑到宝钗不理他。宝钗见宝玉疾忙出去,心里着实难过,梳洗后往贾母处请安。邢、王夫人等也来了,大家说些闲话。摆饭之时,宝玉来到,忙说饿了,就在贾母处吃饭。
忽见贾琏喘吁吁的跑进来,贾母等吃了一惊,及到跟前请了安,一面说道:“老太太、太太!大喜呀!老爷升了太常寺卿。”王夫人问是那里的信,贾琏道:“珍大哥在里头得的信。皇上因为老爷系勋臣后裔,为人谨慎,恐于外面吏治不能熟谙,适遇太常缺出,即着老爷补了,其江西粮道另放别人。”凤姐道:“达两天灯花结穗,早晨喜鹊叫得热闹,原来喜事重重,老祖宗又要给大家喜酒喝了。”贾母道:“往后的喜酒多着呢!你只小心些,不要喝醉了,又到屋里去,碰见混帐的媳妇,发了醋意,打得平儿叫屈。”说得满屋人大笑。凤姐道:“老祖宗一开口,都要沾着我。”正在谈笑,外面吵吵嚷嚷报喜,各处亲朋闻信,道喜的连连不断,开贺一事暂且不表。
却说宝玉一心记挂着黛玉,逛到园中,听见个妈子说道:“潇湘馆的门实在难打,站了半天才开。”宝玉问道:“为什么关的?”妈子说:“二爷还不知道,自从林姑娘回了过来,馆门天天关着,里头又锁了。咱们买了东西送去,开门接了东西,马上又关了。”宝玉听说,心里想道:“林妹妹合我将近成亲,因此害燥,不肯见人。别人还肯见,独我去必不肯见,只怕连门都不肯开,不如不去罢了。”无奈心中念念不忘,闷闷的走到袭人房中,躺在炕上出神。袭人托着个缕金丝小茶盘,放着碧玉盖碗,一个紫金大匙,忙送到宝玉面前,碗内盛着莲粉冰燕羹。宝玉道:“我不饿。”袭人道:“你早晨匆匆出去,没有吃这羹,这会儿很该点补点补。”宝玉吃了一半,余的叫袭人吃。袭人让道:“昨夜劳了那一夜,你都吃了罢。”宝玉道:“你爱恤我,我也要疼你。你若不吃,白辜负了我。”袭人只得吃了,含笑说道:“谢谢二爷。”宝玉道:“且慢着!这几夜我还要着实疼你,拢共拢儿谢罢。”袭人瞅着宝玉道:“一两夜还使得,尽管歪缠,身子不要紧吗?”
宝玉心中忽然触起一事,急忙又出去了。原来宝玉心里总撇不开黛玉,想了个主意:林妹妹虽不肯见我,我就站在门外,叫紫鹃来问问,也该使得。便一直跑到潇湘馆,在门上轻敲几下。里面妈子问:“谁打门?”宝玉道:“是我。快叫紫鹃姊姊来,我合他说句要紧的话。”妈子道:“紫鹃姑娘正伺候林姑娘,有要紧的事分不开身。再林姑娘早已吩咐过:‘若是宝二爷找紫鹃姑娘说话,不许开门。”宝玉听说,又急又闷:“怎么?林妹妹合我恼了吗?”无精打采回到书房,躺着看书解闷,这且按下。
再说宝钗回到房中,问袭人道:“二爷自早晨出去,可曾进来没有?”袭人道:“先前二爷闷闷的进来,躺了一会,吃过燕窝羹,又出去了,好像有些不愿意似的。”宝钗道:“二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不过是为昨夜的事,早晨来叫我,那时候我心里有事出神,答应不及,他就赌气走了。”袭人道:“二爷心里自回过来,已大安了,正好合奶奶亲近,别辜负了他的心。”宝钗深以为然。
吃晚饭的时候,宝玉进来。丫头们各人呶嘴。有一个道:“再看二爷又有什么玩儿,惹得二奶奶发笑。”又一个道:“我就站在房门外伺候,省得回来笑了,我一人又跑出来。”及至宝玉坐下,忙将饭吃完,漱了口,即出去了。宝钗见此光景,心中纳闷,丫头们各各诧异。宝玉到外面逛了一会,回房时即宽衣,叫袭人伏待睡下。宝钗见机,即进里间去了。袭人说道:“怎么今儿这一天,二爷总不在屋里?”宝玉道:“这屋里除了你,再无人理我,还有什么意趣呢?”此时袭人若调停几句,请宝钗出来同睡,也就圆全了事;因为袭人心里怀了个私意,他同宝玉久干新润,鱼水一宵,未畅所欲,故再联欢一夕,亦是儿女私心必然之势。见宝钗进了里间,伺候宝钗睡下,即出来收拾安寝,与宝玉尽其浃洽。
宝钗独卧里间,前后思量,更难成寐:他昨夜合袭人何等绸缪!我若再不和顺,必致不睦。不如明早先亲近他,他平日待我亦厚,我去笼络他,谅必欣然。主意一定,方才睡稳。宝玉、袭人醒时,天已大亮。袭人道:“今夜二爷再要合奶奶同睡才好。”宝玉道:“他不理我,怪臊的,又去碰钉。”袭人道:“我昨日已问过二奶奶,奶奶说:‘咱们好好的,为什么不理他?因我心里有事,正在出神,他来叫我,答应迟了。如何不理他呢?’今日二爷再进去坐坐,说说话,定合你亲热了。”
宝玉为人,被情所囿,果然起来,走到里间,叫声:“宝姊姊,你还没起来?”宝钗忙答道:“宝兄弟,你且坐下,我有
话说。”一面起来净手漱口,宝玉已看呆了。宝钗含笑问道:“你吃过东西没有?”宝玉道:“没有,才喝了开水。”宝钗点点头,取个茶钟,亲手倒了一钟参汤,递与宝玉。宝玉接来喝了,即将这个钟倒了参汤,回敬宝钗,宝钗亦喝了。宝玉见宝钗和厚如此,遂将前夕的芥蒂丢往海外去了。宝钗道:“你上去请过安,我等你一块儿吃饭。”宝玉连连答应着出去了。袭人进来说道:“二爷今儿合奶奶很好了。”宝钗笑而不言。袭人又道:“往后奶奶合二爷总要这样才好。”
及至晚间,宝玉、宝钗进房,袭人已将宝钗卧具安排妥贴,伺候宝钗卸了妆,茶水一切安置停妥,掩上房门,袭人自到里间去了。宝钗、宝玉坐在炕—上品茶,宝玉凝神对着宝钗,观其动静。宝钗心想:“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既作夫妻,房帏之间,何能拘拘礼则。”又见宝玉神彩飞越,貌美颜怡,遂欣欣然有人道之感,又见宝玉呆呆的望他,不觉微微一笑。宝玉情不自禁,拉了宝钗的手,站起来替他宽衣,宝钗欲推却。不拉则已,一经拉着这腻润如脂、柔软如绵的膀臂,记起从前羞笼红麝串的旧事:“不料于今这膀子竟为我摩弄着了。不但如此,而且这个仿佛甘后的白玉身躯,还得与我粘肤贴体。”想到此际,喜溢心胸。两倍佳会,宝玉委宛温存,宝钗绸缪眷恋。宝玉此时之乐,较之袭人作伴,不啻天壤矣。
再说贾政拜客请酒诸事已毕,潇湘馆里黛玉已过七天,贾母等都要来看黛玉。黛玉着人回说:“还要过两天,再请老太太到园里去。”却说七日之内,黛玉将从前那段郁结不开的心事,以及死去到城隍庙,又由苏州到太虚幻境,一一告诉了紫鹃、柳五儿,二人喜极。黛玉因服了仙丹,回生后精神陡长,气血充盈,肌肤比以前倍觉花丰雪润。脸泛桃霞、目含秋水,美丽娇艳、和婉娩妍的态度,可将《洛神赋》为赞。日日静坐,凝神养息身体,已往一切,默运推敲,顿将从前那种小性脾气,幽结愁怀,尽行改变,一日请了李纨过来,见面时泪眼盈盈,即跪下磕头。慌得李纨跪下还礼不迭,忙道:“咱们相好姊妹,你这么着。我如何当的起?”黛玉道:“我那天断气,蒙嫂子在这里守着我。今日侥幸回过来了,还不该磕头谢谢你吗?将来我到那得志的时候,还要重量补报你。可怜那天这府里人入都起热灶去了,谁来顾我一点儿。”说着相如雨下。李纨想起前情,也不禁伤心,紫鹃、五儿亦陪着落泪。黛玉将李纨视为知已,遂将死去一切始末。尽对李纨说出。李纨甚喜,说道:“这是姑娘根源灵异,回生的事,千古难逢。”一面说话,细细打略。只见黛玉面庞丰采,比已前又高了几倍,越看越爱。一面回去,,心里想道:“从前看他已算难得的了,于今看来更难以形容,怨不得宝玉钟情如此。对着他这般美丽,可以疗饥。薛家姊妹若合他比并,万不能及。真正天地钟灵毓秀,才生出这种人品。”
慢说李纨心中思索,再说贾母算到十日头上,带了邢王夫人、凤姐等,同到潇湘馆来,紫鹃即忙打帘。黛玉一见贾母,嚎陶大哭,追想前情,借此泄恨,大家好容易劝止。贾母道:“我的儿,你的委屈受深了!都系我老迈了。”黛玉道:“这是外孙女儿命里的魔劫,遇着陷害的凶星,只好自怨罢了,何敢抱怨人?”一面请安问好毕,对贾母道:“外孙女断气那会儿,到了城隍庙,那里把我送回苏州。见着爹妈,原想长在家中侍奉爹爹妈妈,必要叫我回生,还是骨肉分离,如何舍得!”一面说,声硬泪零,甚觉可惨。又道:“我若不回生,老太太白疼了我。今又回生转来,老太太合太太们自然又要疼我。今日回明老太太合太大,往后竟不必疼我,将疼我的分儿竟捐了,我还可多活几年。若还是那么疼我,如何当的起?只怕又要折死了,岂不还是白疼了我了?”贾母、王夫人听说,句句刺心,竟难回答。黛玉向凤姐道:“妈妈叫我致意二嫂子:’种种蒙情惦记的了不得。想我过去的事,嫂子待我的情,思同再造,今生补报不尽,只好立个长生禄位,天天顶礼。不说别的,单说妹子咽气的时候,嫂子叫紫鹃去敷衍宝哥哥,又免却我对着心里难过,两全共美,达一层就好的了不得。可笑紫鹃这痴丫头,不重抬举,倒辜负了嫂子的美意。”凤组受了这段话,面红心跳,理屈词穷,亦不能做声,探春等背地里伸舌。凤姐只得老着脸,说道:“妹妹回过来末久,还要静养,说了许多话,只怕乏了,我的话再合你说罢。”忙向贾母道:“老太太且请回去,让姑娘歇歇,明日再来罢。”黛玉道:“我今日回生,劳动大伙儿来瞧,我心里很过不去。但是又很奇怪,我那夜临终。大嫂子合三妹妹尽管对着我,心里倒还舒服,而且很感激。”一行众人情亏语涩,面面相觑,茶罢,只得赦颜而回。
再说赦、政二公探听得贾母等已回,两人同至潇湘馆。黛玉迎见,又哭一顿,请了安,即细细告诉死去的事。二公说道:“幸你已回过来,真真大喜。现在不必往里头去,还要静养。至于你的终身大事,咱们作主,你可放心。”黛玉道:“两位舅舅是真疼我的,大嫂子也疼我。我爹娘没了,还望两位舅舅垂怜,其余的人也不敢望了。”赦、政二公又嘱咐一番再出来。随后贾琏又来安慰一番,黛玉亦甚感激。再自赖大、林之孝家的以及一切妈子、丫头,陆续都来请安。紫鹃回说:“劳动大驾,概不敢当。”个个碰了钉子。回头这班人纷纷谈论,却系众口一词,都说实在怨不得林姑娘。那夜可怜他那个样儿,没有人问信,都赶新人去了,上头办的事太偏,炎凉也太过了。有一人叠两指说道:“都是他的主意,办的好事,咱们瞧着就是了。”
再说贾政看过黛玉,喜欢的了不得,同王夫人商议,赶着择吉与宝玉完姻。又问王夫人:“你看外甥女儿,此时回过来,比以前何如?”王夫人说:“比以前丰润些,模样儿更好了。”贾政又问:“你们去看他,他说些什么?”王夫人即将黛玉感发的话细述出来。贾政叹气道:“都是你们办差了事,被一个女儿说得哑口无言。老太太的才辩还不好吗?凤丫头的嘴还不尖利吗?无如情理上对不住他。我想办这件事,只怕费神。”王夫人道:“很不容易。”
次日,王夫人将贾政就要择吉的话回了贾母。贾母说:“正该早些办办。但是一件:林丫头的意思,很抱怨咱们,还要先合他说妥当了才能够办呢。”正在议论,凤姐来到,王夫人道:“你来得好。老太太合我商议办你林妹妹的事。昨日他说的话,嗔怪得咱们什么似的,正在为难你来出个主意”凤姐忙摇头道:“我看这件事竟难的很:林姑娘不比宝兄弟,他那气性儿还了得!昨日那些话还不够人受的吗?”贾母道:“却怨不得他。细想起来,实对他不住,怎么样把他委屈到那个地位。”凤姐见贾母怨侮,又兼怪王夫人并自己,便带笑回道:“以前的事,都为的是宝兄弟的病。原想冲冲喜,只要宝兄弟快快好了,老太太、太太岂不欢喜?所以饥不择食,那么办了去,不能想到林姑娘心中的事,究竟都是为的宝兄弟,谁还有什么私心吗?林姑娘既抱怨咱们,这事只好听老爷作主该怎么办。再则,林姑娘那里说话,还得大嫂子才可疏通,若叫我去说话,倒纠住了,并不是我推辞不办。”贾母道:“你这话很是的。”又对王夫人道:“回来合你老爷说,这件事竟交给他就是了。”
晚间,贾政回房,王夫人述了贾母之意。二人商量,先命李纨去探口气。一提起做亲的话,黛玉就呜呜咽咽哭起来。李纨无法,只得回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回贾政。贾政皱眉道:“明日待我去瞧瞧。”次日,贾政来见黛玉,一面说道:“我两天没有瞧你,心里很惦记,有句要紧的话合你说。不为别的,因宝玉失玉生病,琏儿媳妇们的小见,说什么金玉良缘,撺掇着老太太,将宝丫头接过来,替宝玉冲喜。我原不信这话,无如此事老太太压住头要办,我不敢驳回,混闹了一阵子,都顾住那一头,恰恰你又病重,就不及照应你了,你受的委屈还了得吗?你可知道?我从前合你娘最友爱的,于今疼你,合宝玉一样。幸喜你们都回过来了,真正天恩天命,天作之合,侥幸的了不得。我想将你们的事成全了。特来告诉你。”贾政一面说,黛玉只是哭泣。贾政见如此光景,一时难以定妥,只得起身,向黛玉道:“我的儿!怨不得你伤心,不要哭了,再来瞧你。”说罢回来,心里着实纳闷。
黛玉送贾政去后,尚自无言而泣,紫鹃、五儿再三劝解,方才止泪。柳五儿自黛玉回生那日,叫他伺候伙食,因其烹调食物,精洽过人,黛玉平日甚爱恤他。且五儿近来又出落得更好,其美丽俊俏,俨然晴雯,更兼娩媚可爱,又极聪慧,性格和婉,黛玉的事,服侍得极妥贴,黛玉的性情脾气,都能仰体。所以近来黛玉钟爱五儿,竟同紫鹃一样,代其取名婉香,有时直以妹妹呼之。今见黛玉悲泣,紫鹃劝后,他又细劝,黛玉深从其言。
且说贾政回来,向王夫人道:“这事实在为难。我一提到此事,甥女儿就哭的了不得。怎么好?明日还叫大媳妇去走一趟,细细的劝劝,再看如何。”次日,李纨又到潇湘馆来,先合黛玉闲谈,渐次又提及此事,只见黛玉珠泪滔滔,又将大哭。李纨道:“林姑娘,我合你至好,与别人不同。连日为你的事操心,这是该的。怎么样要有句话儿回得上头才好。”黛玉转念一想:“为了我的事,使他作难,过意不去。”此时不说又不好,要说实在含羞,难于启口,几次欲言又止。五儿窥透情形,向李孰、黛玉道:“奴才有话回大奶奶合姑娘,容我说才敢说。”李执道:“我的五姑娘!只要你有主意,有话尽管说出来,大家评评,很好。”五儿道:“奶奶奉上命差遣来问话的。为这件事,老太太、老爷、太大、奶奶日夜操心,都是为姑娘终身大事,姑娘心里很感激。但是这话碍口难言,还要大奶奶体贴姑娘。请教姑娘:这话可是的?”黛玉连连点头。五儿丢个眼色与李纨,李纨会意,起身道:“姑娘且定定神,想个主意,还望你体贴我才好。”
李纨去后,五儿同紫鹃商量了好一会,到黛玉面前跪下说道:“奴才们此时实在忍不住了,不能不说。姑娘待咱们恩重如山,姑娘的心事,咱们尽知,还有什么说不得的话呢?因为姑老爷、姑太太没了,无人专主,姑娘何能自献?这是说不出的苦衷。”一语未了,黛玉拉着两人大哭起来。吓得妈子、小丫头们不知所之,哭了好一会才歇。五儿又道:“到底姑娘的意思,说给咱们知道,‘再想法回大奶奶,总作咱们估量着的口气,就好说了。”黛玉道:“我此时虽生犹死,我家老爷、太太虽死犹生。”紫鹃问道:“这么说,还要姑老爷、姑太太作主,不知可有灵验?”黛玉道:“很灵验。我从那里来的,还不知道吗?这是句心眼里的话,合你们说了。”次日,五儿见李纨,将黛玉的话告诉出来。指说姑娘之意,要亡过姑老爷、姑太太作主。李纨道:“亡过的人,如何作主?姑娘既有这个意思,我毕竟有句话上头去告诉。”
五儿回来,恰值黛玉叫他,问道:“你往那里去了?”五儿道:’“我合大奶奶说话去的。”黛玉凝神一想,因紫鹃不在跟前,便拉了五儿,走进里间,掩上房门对五儿道:“你很为我的事经心,你又是我心上的人,我合你说了,千万不可告诉别人。”五儿道:“天理良心!这是什么话?如何漏泄?姑娘只管教给我。”黛玉道:“你方才合大奶奶怎么说?”五儿道:“我说姑娘之意,他此时虽生犹死,姑老爷、姑太太虽死犹生,估量着都要姑老爷、姑太太作主。就说到这句止了。”黛玉点点头,向五儿道:“你可知道?大奶奶若将此话去回,无从着实。须要大老爷写封书,焚寄我家老爷、太太才妥。”一面说,泪流不止。又叮嘱五儿:“这话千万秘密,不可泄漏。”
五儿随即又找李纨,恰好二人半路相遇。五儿忙道:“大奶奶上去回过这话没有?”李纨道:“没有,正要进去回。”五儿道:“倘若老爷、太太说:人与鬼阴阳阻隔,如何相通?我的小见,竟作奶扔的主意,请那边大老爷写封书子焚与姑老爷合姑太太,估量着必有灵验。”李纨道:“你这主意很好,就这么着,我去说。”一直来至上房,贾、王夫人正在商量。李纨将黛玉之意告诉出来,贾政捻须沉吟。李纨道:“林姑娘要姑老爷、姑太太作主。人鬼殊途,何能会话?必须请大老爷写封书启,焚寄姑老爷、姑太太,估量该有灵验的。”贾政喜逐颜开,忙说:“你这主意很好。”
李纨本来诚实,公婆前说话,不敢欺瞒,忙说:“这是五儿的主意。”贾政问:“五儿是谁?”王夫人道:“先在宝玉屋里,因为林姑娘回过来了,叫他在那里伺候伙食。”贾政道:“谁问这些事?只问他是个什么样儿。”王夫人道:“若论模样儿,很俊。大众丫头再没有比得上他的。老爷到宝玉屋里,他伺候老爷吃过茶的。”贾政点头道:”原来就是他。我从前原说过,选中两个丫头,一给宝玉,一给环儿,给宝玉的就是他。这丫头很伶俐聪明,心地又好,妥当之至,从前不是在过老太大房里的吗?”王夫人道:“他进来未久,何曾在老太太房里过?”贾政道:“几年头里,我就见他在老太太屋里。”王夫人道:“实在没有的事,不要是老爷认错了人。”贾政道:“丝毫不错!这么着,快把五儿找来我瞧。”
五儿听唤,心内惊慌,’来到这里。贾政见了,对王夫人道:“可不是他!是谁呢?”王夫人想了一想,不觉笑道:“老爷几年前看中的,可认定是他?”贾政道:“很是的,一点不错。”王夫人道:“老爷到底错了。几年前选中的,那叫晴雯,姓吴。这叫五儿,姓柳,另是一个人。他两人原很像。”贾政诧异道:“这么怪俊的样儿,竟有两个吗?我却不信。他两人竟是一个模子印下来的,真正奇了!再把那晴雯叫来比一比,瞧到底可有差别没有?”王夫人道:“晴雯久已死了。”贾政连连叹道:“怎么?那个好孩子是什么病死的?”王夫人道:“是女儿痨。”贾政道:“病了几时?怎么不认真替他医治?”王夫人道:“起病时就把他挪了家去,两天就死了。”贾政道:“头里我留心看去,那孩子说话、做事都好,不像个短命的。就把他挪家去,无人照应,生生把个好孩子糟蹋死了。可怜!可惜!也罢!我看五儿这孩子见识很好,模样不用说,竟把他当个晴雯,给宝玉收在房里,也是一样。”
比时有人指点五儿,向贾政、王夫人磕头,把个五儿臊得脸泛桃霞,喜得心含兰液,又到宝玉、宝钗前磕了头。宝玉这一喜如从天降,正待合他说话,五儿已赶回去了。宝钗不甚介意,独有袭人着实酸楚。
五儿回来,黛玉见其面红羞涩,因问道:“老爷叫你何事?”五儿便把贾政将他错认作晴雯,王夫人一一辩明,都告诉了黛玉,只未说出已将他给了宝玉。黛玉道:“老爷将你认作晴雯,你脸上为什么害臊似的?只怕还有别的原故。”五儿心想:“量瞒不过他,他又系眼前的二奶奶。”只得又向黛玉磕头。黛玉忙拉住道:“这是怎么?”五儿含羞满面,低低说道:“老爷把我给了宝二爷做房里人。”黛玉因见五儿磕头,又听了这句话,,自己倒臊的更不可解。五儿道:“往后,我可长长远远的服侍姑娘了。”黛玉道:“晴雯妹妹原很好,可怜被人害了。你今日既替了他,将来别忘了他。”五儿道:“晴雯姊姊原待我很好。那年我初进来逛园,他拉了我,站在蜂腰桥上,对池子里照影儿,咱们喜欢的了不得。他说:‘我合你竟算同胞姊妹,只怕还不能这么一样。’后首撺掇着二爷,要我进来,原是他的主意。我指望进来了,合他长远在一块儿。偏偏天老爷不如人愿,可怜他出去的那一天,我替他送东西去,那夜就没了,我狠狠的哭了几天。”说着满眼淌泪。黛玉道:“你也是个多情的人,咱们是有情人遇有情人。你且歇歇去罢!”
再说贾政去见贾赦,商量黛玉的事,请贾赦写书焚与林公同贾夫人。贾赦道:“若论卜神问鬼,乃巫家之术,成何事体?然而两玉儿既得重生,暗中定有鬼神呵护,焚书寄柬,是或一道。据两玉儿的造化,甚至于唾手可成。这一层是谁的主意?”贾政道:“珠儿媳妇说,是个丫头五儿的主意。”贾赦摇头道:”丫头们胸中何能如此?这么办法,事体虽妄诞无稽,情理有经纬可济。”贾政凝思了一会,道:“大老爷疑的不差,只怕还是甥女的稿子。”贾赦道:“很是的。甥女儿的人才,不用说,是有一无双的了,比他娘强的多。怎么老太太倒听了凤丫头的话,给宝玉娶了宝丫头?若不是两玉儿命中造化,岂不被凤丫头断送了?”贾政叹道:“我原是这么想,只好既往不咎了。”于是二公斟酌,写了一封恺切书札,道:
永别旬年,时萦寤寐。边惟冥府风清,泉台月谈,幽然处默,转胜于碌碌红尘,终朝颠闷也。羡羡。敬启者:甥女黛玉来舍十有余年,聪慧过人,婉娩拔萃。柜以郁疾沉病,顿成天折。匪独弟等终日涕零,即举家之人,莫不咨嗟太息。盖其忧伤之处,令人凄侧,毋埃烦言。今幸其赋秉仙根,缘成隔世,回生再造,千古奇逢。堂上之意,欲个良辰,使女甥、宝侄同偕伉俪。而女甥泣涕涟涟,情殊可悯。昨命媳辈询之再三,渠以必奉父母之命,或赦之嘱,庶可遵循。即此足征其至孝性成,贞芳自成,又足令人侧然而悲,欣然而喜也。窃赦恐樱自袒之嫌,希冀同商之诺,为此书达仙灵,或昭显于神明,或施验于梦寐。再宝玉命配双鸾,效古英、皇之典;况钗、黛情逾一本,联今姊娣之欢。倘严慈爱慕,示彼德音,使儿女钟情,成其美眷。敬谨书驰,不胜激切待命之至。
右上
如海妹丈内弟贾
淑文三妹冥鉴愚兄赦拜启
贾赦写完书,备了香供,朝空焚化,祷告虔诚。叫贾琏告诉贾母道:“这书子化去,姑老爷、姑太太该有响应。”凤姐道:“既是老爷作主,拣日期办事就是了。如何这些转折?倒怕误事,林姑娘很刁难。”李纨道:“二婶子别这么说。可怜林姑娘委屈得什么似的,这是他的孝道,也该这么着。”凤姐道:“老爷从不信这些神鬼的事,今日怎么这样信服?人与鬼办事说话,从没有的。”李纨道:“宝兄弟、林姑娘既有回生的福分,自然天公护佑,感动鬼神,且瞧着罢咧。”贾母道:“你这话很是。”不言此处谈论。
再说林公夫妇接到贾赦焚书,两人商量。夫人道:“今夜我回家去,托老太太合我大哥、二哥的梦,这事就妥了。”
是夜贾母刚一合眼,迷迷糊糊,只见有人说道:“林姑太太来了。”母女见面彼此悲伤,毋庸表述。贾夫人道:“老太太别伤心,女儿此后可以常来。”贾母道:“这就好了!我很思念你。”贾夫人道:“因为接着大哥的书,说宝哥儿合黛丫头的事。我想这里管家有凤丫头,能言会说,二嫂子很喜欢他。又替宝玉娶了薛姑娘,人才出众。二嫂子有这样媳妇,还不好吗?哥哥们又要替宝玉娶黛丫头,他生来小性,身子又弱,毫无好处,娶来做什么?况且他多灾多病,命犯魔星,屡屡遭人陷害,老太太都不能顾他。幸而他二人的缘法凭天定准,人何能拆散。所以死后重生,今日完全这事。还望老太太吩咐凤丫头,只说女儿恳求他,叫他把良心摆正了,再不可害宝玉。黛丫头原不要紧,但害了黛丫头,即连着宝玉,何苦一伤二命?他们两个是拆不开的。再凤丫头说,人与鬼办事说话,断没有的,今日我这个鬼向老太太说的话、办的事竟是有的。老太太就向着他,看他心服不服。我还要吓着他呢!”贾母道:“这些话也怨不得你说,都是我的糊涂,被凤丫头闹昏了。”贾夫人道:“老太太再别听他的话了,我还要去合大哥哥、二哥哥说话。”一面转身。贾母忙叫:“你且站着。”贾夫人已往前走。贾母赶来,一跤绊醒,乃是一梦。心内着实惊奇,多年未曾梦见他,今夜特来托梦,可知鬼神灵异实是有的。
此夜赦、政二公同梦贾夫人说:“黛丫头向蒙二位哥哥疼爱,今又完其终身大事,我合你妹夫感激的很。因接到大哥的书,所以我来回信,依哥哥们办就是了。”说毕杳然而去。
再说凤姐睡半夜,台暗灯昏,有个女人站在炕前,连忙睁开眼,咳声嗽。只觉头边有件东西打下来,哗啷啷一声大响。惊得遍身冷汗,披了衣坐起来,细看并无踪影。心内惊疑,一夜不能安卧。
贾夫人示警了凤姐,又到黛玉处照会来家托梦等语,黛玉一直垂泪到明。
次早赦、政二公相见,各叙夜梦相同,忙进来请贾母安。三人会叙梦中之约,历历如生,不胜骇异。贾政喜极,忙择吉宝黛成婚。欲知后文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