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夫人看那天色不早,吩咐赶着开船。忽有一个美貌姑娘过来,拉着大哭。王夫人正在悲感,又被众人缠住哭了一会。因要开船,那些送行的男女众人只得含悲分手,望着水光云影又放声恸哭一番。天色将晚,恐赶不上进城,无可如何,只得含恸上马上车,纷纷的一路进城而去。正是:目送断云归谷口,身随新雁寄江干。

不言众人进城之事。且说王夫人们因匆匆下船,都在一堆儿,又兼心中俱带着悲苦,到上灯时候已走了五十余里,将船湾祝林之孝过来回太太,将派下每日轮班坐夜男女家人名单请太太过目。王夫人看了单子,叫林之孝吩咐众人,一路上务要加倍小心,到家后自有重赏;轮班守夜男女众人不许赌钱、饮酒,若遇风雨月黑,更要小心;每日饭菜,比在荣府时再添肉三十斤。林之孝连声答应。王夫人吩咐道:“我同环哥儿、友姑娘一船;琏二奶奶同巧姑娘、毓哥儿娘儿三个一船;珠大奶奶同兰哥儿一船;宝二奶奶同薛姑娘、四姑娘、慧哥儿一船。各船各备伙食,不必在一堆儿吃饭。我船上派柳家的照应饭食。”

大奶奶们答应了,照着去办。今日是第一天,都在太太船上吃晚饭。王夫人吩咐,款待二姨太太差来的陆宾夫妻两个,每人赏了十两银子。叫他们明日一早回去道谢,上覆太太、姨娘、蓉姑娘,都请放心,不用惦记。陆宾夫妻两个磕头谢赏。王夫人又吩咐了些说话,然后命众人回船安歇,每日不必过船请早安。大奶奶们都一齐答应,辞了太太,各人都回船去。不多会,锣声响处,早已开船。陆宾夫妻雇了一只小船,傍着大船又送下几十里。王夫人再三吩咐,然后辞了回去。

不言陆宾夫妻回家覆命之事。单讲王夫人们十七号大船晓行晚泊,正是金风退暑,玉露生凉,两岸上疏柳依稀,秋蝉断续,添人离恨。宝钗众人每日住船之后,都到太太船上请安闲话。那些男女家人们俱各小心照应。行了数日,甚是平安。不知不觉已走了七八日路程。这日正值顺风,各船俱拉着满篷。

林之孝这船在前,见有一只小划子对面冲来,舱中坐着一人,高声问道:“船上的舵工,我借问声,这船可是荣府贾二太太的座船吗?”船上水手答应道:“是贾府的堂上林大爷的船。你是那儿来的?”那人道:“我是京里下来的,正要见林大爷回话。”说着,那只小船已帮住大船,这边水手赶忙回,跟林大爷的两位三爷们走到船头上问:“是京里谁差来的?”那人答应:“是礼部大堂祝大人宅里差来的脚子,要见林大爷。”

说着,走上大船。三爷们叫他站着,赶忙下舱回了林之孝,随即叫进舱来问他原故。

那脚子解开个黄布包袱,取出书子,说道:“祝大人已于二十三日戌时不在了,有祝府里蓉姑娘的一封报丧书子,叫呈上这儿太太。我兼程撵过头去,又雇了小船一路迎来,投过书子,就赶着星夜要到镇江去报丧。”林大爷听见,不敢耽阁,带着脚子跳上小船,迎着王夫人座船上去回太太,并呈上书子。

王夫人听了十分伤感,将书子拆开看,上面写道:甥女芙蓉敬启,姨母大人尊前。二十日吉帆南指未得叩送,河干殊深,萦结望云之想,与日同增。从此秋水长天福星远照矣!继父大人已于二十三日戌时赴召玉京。萱堂悲痛,几不欲生。芙蓉饮泣,力求再三劝慰,现已节哀成服,料理丧务。大约风雨重阳,可以买舟南去也。今因急足往南之便,肃此讣闻。

伏维珍重,是所切祷。芙蓉汶泪谨启。

诸姊妹均此致慰相思,恕不另启。

王夫人看毕,悲伤了一会,吩咐林之孝赏脚子四两银,赏他酒饭,赶紧叫他起身,路上不许耽搁。林之孝答应,出来同脚子上了小船,一路好撵,才赶着自家的在船。叫脚子同上船去,款待酒饭。将太太赏的四两银子给了他,另给小船两吊钱。

那脚子千恩万谢而去。

到晚上湾船之后,珠大奶奶们上座船请安。王夫人对着宝钗、珍珠道:“你们干爹不在了,芙蓉有书子来报丧。”宝钗、珍珠赶着接了书子,从头细看,两人不胜悲伤。哭叹一会,王夫人道:“咱们起身的头一天,我瞧那光景就有些过不去,谁知又挣了三四天!”宝钗道:“那天他们姨娘说,明明瞧着老爷跟着几个人走下台阶,一直出去。想是那天就出了魂。”平儿道:“咱们早知道,该烦亲家姨夫带个信去给刘姥姥,咱们搅扰了他一会子,也该谢谢他才是。”王夫人笑道:“平丫头倒还念旧。”珍珠笑道:“平丫头不是念旧,他要留个人情,将来好去同他伙开茶铺。”王夫人们都笑起来。

珠大奶奶道:“想起来,人人都是要过那奈河桥的,到底不知道刘姥姥的茶铺开的长远不长远,可是谁还知道呢?”宝钗笑道:“你放心,不用替他过虑。我听见有人来说,近来刘姥姥的茶铺开的更外热闹,又添卖盐水饽饽、青油饼、光头儿,还有二五眼带着卖干烧酒。因为他坐产招夫,嫁了咱们家的焦大,又添了好些本钱。想起来这茶铺子再也倒不掉了。”宝钗尚未说完,引的王夫人们纵声大笑。珠大奶奶笑道:“宝丫头这张嘴,比八角鼓儿还来的快,真不用打稿儿。”贾环笑道:“太太今儿接着芙蓉妹妹的书子,悲伤了半日,必得宝姐姐这些说话,才散得这半天的闷气。”王夫人笑道:“环儿的话一点不错。真亏宝丫头们过船说说笑笑,心中稍解悲感。只可怜你二姨妈,若不有芙蓉就是个女儿一样,真叫他举眼无亲,有谁照应呢?”平儿道:“咱们既接着蓉妹妹的书子,也该差个人去才是。”王夫人道:“我方才也想过,虽是要到镇江去见老太太请安道恼,到底二姨妈那儿也得寄个信儿安慰才是。”

宝钗道:“太太想的很是。差谁去呢?”珍珠道:“我倒想出这去的人来,不知太太的主意是不是?”王夫人道:“你想出叫谁去,你说我听听。”珍珠道:“依我的主意,竟差董升夫妻两个去吊丧,就在那里伺候着,一同回南。横竖干妈也不过一个来月就要起身,里外添个人照应也好。董升夫妻两个人都麻利去得,办事又小心。这差使我保举他两个,可以放心。”

王夫人点头道:“倒也罢了,我们备二百两银子奠仪,就差他两个明日一早起身罢。”随吩咐人去叫林之孝同董升夫妻两个。听差的嫂子们答应着,到船头上去传了话。

不一会,林之孝同董升夫妻过船来,嫂子们带着到了官舱,给太太、奶奶、姑娘、爷们请过安。王夫人将差董升夫妻往京中祝太太宅里吊丧的话,对林之孝说了一遍。董升夫妻连声答应。林之孝回道:“吊仪二百两,奴才那里去备,还是大奶奶这里备办?”王夫人道:“就是你那里备罢。再赏董升夫妻两个十两银子盘费。奠仪签子上写环哥儿名,称愚外甥。我另有书子,交董家的收拾。你只管备办妥当,交给董升就是了。”

林之孝答应着,同董升出去料理。王夫人吩咐董家的:“只须带随身行李衣服,所有箱子等物不必带去。”董家的答应了,赶着过船收拾。

王夫人命宝钗、珍珠写书子给祝太太并芙蓉的回书。宝钗们答应,回到自己船上去写。珠大奶奶、琏二奶奶这一班人陪着太太说话。不多一会,林之孝进舱来回太太:“奠仪封好,请太太过目。”说着,将大封银子放在桌上。王夫人看是白布包封,四周围俱是麻线缝好,上面贴着淡色签子,写着”奠仪“二字,下边写的是”愚外甥贾环顿首拜具”。王夫人道:“很好。等着书子得了,交给他们去收拾。”林之孝道:“咱们对岸湾着几号上水的官船,是进京的家眷。刚才打听,说是兵部员外张老爷的家眷,又问那底下人,才知道是工部主事张铭张老爷。原先老爷在工部时,同张老爷最相好,这几年他升了兵部员外,奴才知道他是祝大人门生。这会儿请环哥儿过去拜见,就将董升夫妻两个请他带进京去,最为妥便,太太又好放心。”王夫人听了大喜,说道:“很好。先将环哥儿片子过去请安,你再同环儿过去见张老爷,就托他们带董升夫妻去。”

林之孝答应出去。

贾环赶着换了衣服,一会儿林之孝带领着家人、小子点着多少灯笼,都下了划子船,渡过张老爷船上去。那边张老爷船上也是灯笼、手照在那里等候。贾环到了那船,见张老爷行子侄之礼,并将母命致意,还要求见太夫人同婶母。张铭差人到老太太船上去回,说贾三少爷要见老太太同太太,那家人答应着去不多会,来请张老爷陪着贾环过去。只见那船中丫头、老妈、媳妇们都站了多少,灯烛辉煌,走到舱中看见那位老太太约有七十来岁年纪,白发盈头,慈容满面。旁边坐着个四十来往年纪、幽娴大雅的一位太太。贾环赶忙走到老太太面前双膝跪下,口称侄孙贾环拜见奶奶。张老太太见他生得清秀,举止大方,语言清朗,满心欢喜,站起身来用手扶他说道:“勿要拜,勿要拜。”贾环拜完,起身请过安,又拜见婶婶,张太太也赶忙用手相扶。等他拜完请安之后,老太太叫丫头端了一张杌子,坐在面前。张铭对着老太太道:“这是荣国府贾二哥的第三个郎君,今年十七岁。他还有一个哥哥,名叫宝玉,生下来时口中衔着一块羊脂美玉,上面还有字迹,因此取名宝玉。

长的比他还要清秀。那时我在工部时同贾二哥最为相契,常到他家去,他弟兄两个时常见面。自从我出了外差,又得了员外,有好些年没有信息,后来听见说他哥哥宝玉中了举,又听说出了家,接着贾二哥也就不在了。不期今在路途中得遇贾三侄,我方才问起,知道贾二嫂子们回南的一切事务。”老太太笑道:“原来你的至好,我们婆媳两个也该同贾二太太会会才是。”

对着贾环道:“你过去对阿娘说,我们都是至好,今日南北征帆相逢一处,真是三生有幸,何勿相聚一宵以慰饥渴?本该我过去才是,因我这几天腿疼腰痛,行走勿便。请阿娘们过来相会,勿要着奢衣裳。”贾环连连答应,站起告辞出去。张老爷忙吩咐两边家人、小子,掌灯送贾少爷过渡。

此时,两岸灯笼如同白昼。贾环渡过这边来见太太,将张老爷同老太太的话从头说了一遍。王夫人听了十分欢喜,吩咐宝二奶奶们赶着封书子,不必来念。命将这四五号座船放过去,帮着张老爷的大船。林之孝们听见,吩咐船家水手,立刻将中间这几号船放过对岸。宝钗、珍珠知道有一夜的叙谈,赶着将书子封好,连奠仪都交给董升夫妇。随又赶着换了衣服,那船早已帮定。张老太太差了多少丫头、媳妇们过来相请,两边船上男男女女一齐伺候。王夫人带着珠大奶奶、琏二奶奶、宝二奶奶、四姑娘、六姑娘、薛姑娘、巧姑娘一同过去,那边张老太太领着太太、姨娘、小姐俱在船头上迎接。彼此谦让下舱,王夫人请老太太上坐,自家行侄妇之礼,又同张太太拜见。张小姐过来相见,王夫人同大奶奶们见这位小姐生的十分美貌,举止端庄,甚为称赞。小姐拜完,让两个姨娘过来行礼。珠大奶奶们这一班拜过老太太同太太、姨娘、小姐,又是巧姑娘拜见。

张老太太让了坐,举目左右细看,十分欢喜,对王夫人道:“方才小儿说起,才晓得唔哪是通家至好。今日天使其便,北往南来途中相遇,真是三生之幸。”王夫人道:“侄妇闭处孤帏,苟延风月。今天假之缘得亲慈范,实深欣愿。”张太太道:“通家姐妹久仰芳仪,不期邂逅相逢,实慰生平。”老太太同太太们谦虚一会,丫头们送过香茶,张老太太又将大奶奶们问了一遍。王夫人指着,一个一个的说与老太太知道。张太太道:“如今太太身边只有三少君一人,不知岳家是谁?”王夫人道:“三小儿今年十七,未曾纳婚。”老太太笑道:“我只有这孙女桂生,年虽十五,颇娴闺训,意欲与夫人结秦晋之好,只恐村野凡姿,不足为朱门良匹,徒增惭愧耳!”王夫人听说大喜,站起身来道:“倘蒙叔婆不弃寒门,不嫌三儿愚拙,侄妇愿结朱陈,以成姻眷。”老太太同张太太都欢喜之至,珠大奶奶们无不大喜。将个桂生小姐羞的无地自容,赶忙站起身来,要往房舱去躲,被珍珠一把拉住,笑道:“将来是我的弟妇,一家人不须回避。”宝钗们笑道:“妹妹不要害臊,咱们姐妹儿正要亲热。”张老太太叫人去请老爷过来,同王夫人众人俱见了礼。老太太将同贾太太结亲家的

话说了一遍,张铭又喜又谢,说道:“蒙二嫂不弃,深感之至。”王夫人当着老太太们将头上一只悲翠双如意给桂生小姐插在头上,又在身上解下一个富贵玉连环,系在张小姐胸前。拜谢过张老太太,同两亲家拜谢。大奶奶们也俱道过喜,两边男女家人、媳妇、丫头彼此磕头道喜。王夫人吩咐柳家的,备两桌果碟子送过来,亲家们叙谈一夜。私下命大奶奶同宝钗过去备了三分盛礼,一分送老太太,一分送两亲家,一分送桂生小姐。余外几个姨娘都有一分,又将张府上内外男女大小家人、媳妇俱加重赏,连他们的船家都有赏赐。说不尽这一宵的热闹。

王夫人说起差董升夫妇要附船进京,往祝府吊丧一事,张铭叹息不止,说道:“我竟不知道祝老师业已仙去,我到京后必要去哭祭一番,面见师母,将路上遇着二嫂结了亲家的话,也必得禀明师母,使他老人家放心欢喜。二嫂不知道,我嫡亲表弟梅白,字香月,是祝老师胞妹丈,所以我们本是姻亲世谊。”

王夫人道:“既是这样,我们都是亲上加亲。”吩咐丫头,叫董升夫妇进来,见过张老太太同老爷、太太,吩咐他们将行李搬过船。宝钗、珍珠又对董家的说了多少话,叫他记着去回祝太太同芙蓉姑娘,千叮万嘱絮絮不已。此时东方已白,两边船上俱已鸣锣启橛,王夫人同张老太太们彼此纷纷拜别。宝钗们同桂生小姐十分依恋,不得已只得分手,各人过船。贾环也拜辞了岳丈。只听见各船上齐声打起号子,转眼之间船分南北,悠然而去。

且不言张铭同王夫人两亲家途中分手之事。且说桂廉夫自从七月十六起身之后,谁知一路上桂太太晕驼轿,又晕车,沿途大病,饮食不进,十分危急。杜麻子见太太如此光景,旱路难行,只得同老爷商量:“不如坐船倒还妥便,此去都是下水,倒也不很迟日子。”桂廉夫无法,只得应允。在半道儿上将车卸掉,换了船只。桂太太下船之后渐渐平服,又兼连遇西北顺风,日行数百里,十分得意。看着去家不远,这日早饭后,四野阴云布合,陡然起了东南风,十分狂暴。船上的赶着下篷,将船收入港口。桂老爷在舱里瞧见,忙叫家人吩咐船家,不用湾船,说道:“此时已交过寒露,这东南风不过偶尔一阵,将篷下掉,只管走,不必收祝”船上的听见老爷说的有理,也就放胆迎风前进。

走了半日,还不到五六里来路,到了一个无可湾船之处,风暴大作,波洄浪立,石走砂飞,水面上白茫茫一片,云影天光不分高下,只听见满河船只叫喊连天,彼此不能相顾。桂老爷夫妻儿女同那些丫头、媳妇们无不惊谎失措,不知所之。头舱的二爷们同船上的都慌了手脚,看着有一边土崖相近,一齐用力直奔过去,无如顶头风紧,再也不能近岸。正在危急,只听满河都叫救命,前面翻了一号家眷船,又翻了一号客船。桂老爷们在舱里看见,心魂皆失。桂太太娘儿三个拉住大哭。正在慌忙时候,谁知一阵大风,那雪浪银涛将船涌起高有数丈,忽然往前一送,直落将下去,正碰在一块大石头上,只听见”喀扎”一声响亮,将头舱底打了一个大洞,那波浪直涌了进来,船身向着一边歪了过去。

此时,连桂恕也没了主意,又兼外面风雷交作,大雨倾盆,一家性命只在呼吸。桂太太将丈夫、儿女四个拉住一堆,说道:“同死一处,不可分散。”桂恕含泪点头,那船已渐渐沉了下去。忽见洪波巨浪中,有一人站在小瓜皮船上,分波破浪而来。船梢上有一小孩子摇桨,其快如风,到了桂老爷船边,跳进舱来说道:“快过船去!”桂老爷们看那人是个头陀打扮,身上披着鹤氅,脚下穿着芒鞋,手中拿着一把蕉扇,约有三十余岁年纪,十分清秀,走下舱来将桂老爷夫妻儿女四个都扶上小船。那头陀站在小船头上,将扇一插,登时风平浪静,雨散云收。桂太太们如醉如痴,不知不觉四人俱站在岸上。船上的丫头、媳妇见老爷、太太们都踏了实地,他们望着崖上一齐大哭,那头陀转身又到船边,一只手将前半只船轻轻端起,两舱黄水仍旧往破洞里溜了出去,顺手将船送到岸边,这些船家无不齐声念佛,船上的家人小子、丫头媳妇们都跳上岸来。

此时,桂老爷们心神才定,同着太太、儿女四人赶忙拜谢神僧。那头陀跳上岸来笑道:“适在幻虚仙处多谈数语,至使受惊,这就是顺境中的一点波折也。”走到桂堂面前将手在他头上摩娑摩娑,说道:“好郎君!是个少年英浚我有蕉扇一柄奉赠,望郎君代为寄一口音,说道:‘白云僧问询。’”回过头去对着桂恕道:“且别,未必不再见也。”说毕,飞跑到河边叫道:“升儿!”见那小童应声而至,头陀涌身上船。桂恕赶着叫道:“神僧且住,尚有

话说。”那人头也不回,向着急流中转眼不知所向。桂太太们十分惊异,众船家都道老爷、太太的福气,遇着神僧。桂恕将儿子的蕉扇取在手中,看见上面写着”贾琏稽首”四字。大叫道:“哎呀!当面错过,原来是琏二亲家!”桂太太道:“怨不得见了堂儿很欢喜,谁知就是丈人呢!真是至亲关切,救我们一场大难。只是当面错过,未曾叙叙亲谊,甚为可惜。”桂恕道:“将来见了亲家太太拜谢,总是一样。”正说着,那些家人们的船都拢了过来,一齐上岸,给老爷、太太、大爷、小姐请安道惊。桂老爷吩咐赶着将船收拾,就好开行。只听见座船上的船家、水手一齐叫道:“怪事!这么大的一个窟窿,将一张荷叶就补住了。”这些家人们都跳上船去看,那船底上果然是一个大荷叶,将破处补住,舱中并无一点儿水迹,彼此惊异。桂恕也赶着上船看了,说道:“这是神僧显圣,不必动他。”吩咐丫头、媳妇们请太太、小姐、大爷下船,赶着备了香烛纸马,在船头上合家拜谢亲家,又谢了河神,鸣锣献牲,拉篷启橛。此时秋水长天,波平浪静,向南行不二三十里,就是村镇。且天已黄昏,将船湾祝柱老爷夫妻们深感琏二亲家的大德,彼此念不绝口。

自此晓行夜宿,一路顺风。不觉已过淮安,来到扬州,湾在码头上。那些家人们上去买东西,因遇着一个走差的,才知道祝大人业已仙去。问明了时日,赶着上船来回老爷。桂老爷同太太、小姐听见十分悲感,吩咐杜麻子赶着开船,明日一早渡江到镇江,要湾住两日。老杜答应,出去吩咐船家,不一会儿俱一齐开去。正是九月初间,只见万点寒点,一弯新月。桂老爷们整整走了一夜,到得江口,天还未曙,将船泊住,众人暂为歇息。次日一早,多叫几只红船帮着渡江。桂太太同蟾珠赶着梳洗收拾,刚交巳初,那船早已收入镇江。杜麻子叫跟班的王淮先上码头,到祝府去通知。

原来祝太夫人因为接着大老爷的讣闻过于悲戚,卧病在床已经数日。幸亏有沈夫人、薛姑太太、竺、鞠太太、梅秋琴、郑太太,还有江太太们几位至亲太太、奶奶、姑娘轮着班给老太太解悲相劝,桂夫人又带着海珠、掌珠、汝湘、九如这几个孙媳妇同修云、梅春都陪着祝母说说笑笑,无如老人家悲子之心甚切,虽有万般安慰,总难卒解。又兼着祝筠悲兄伤弟过于哀痛,连日身子亦甚不安,桂夫人同着姨娘、姑娘们两边照应。

梦玉是奉老太太之命,带着秋瑞在尚书宅里荫玉堂设灵守制,派宜春、双庆、江苹、碧霄、翠翘、金凤、雁书、蝶板这八个人分作两班,每班五日在荫玉堂伺候,命梦玉、秋瑞过了百日再去请安,以此梦玉同秋瑞总在大老爷宅里。

这天巳牌时候,门上的查本见王淮来通知三舅老爷到了。

槐荫们赶忙派人将轿马上码头迎接,一面至垂花门通知里面。

查、槐两位奶奶听见,赶忙叫周大奶奶上去回太太,并知会各位太太、姨娘、姑娘们,此时各堂无处不知。祝筠正在上房睡着,听了十分欢喜,叫桂夫人赶忙去回老太太。这会儿介寿堂坐满的都是人,正在说笑,桂夫人来回老太太说道:“我家三兄弟同三妹妹们到了。”祝母听见倒觉得心中一乐,说道:“来的甚好,我很望着他们,怎么今儿才到?快些叫查家的派几个媳妇们去接三舅太太同姑娘来!”海珠赶忙吩咐听事的媳妇们到垂花门传话,槐大奶奶们立刻派了吴嫂子、杨嫂子、小金嫂子、廖嫂子四个人赶着到码头上去接三舅太太同姑娘。嫂子们答应着,赶忙出去坐上值日听差轿子,飞撵而去。查大爷们吩咐崇善堂值日该班的二爷们,在三老爷灵前点上蜡烛,预备着香,伺候舅老爷来拜。原来正要给三老爷举殡,接着大老爷讣闻,老太太吩咐等着大老爷的灵榇回来一同举殡,省得开两回丧不像个样子,因此三老爷还在家中。

且说崇善堂的人正在收拾点烛,听见三舅老爷同舅太太们都已到了,只有梅大爷出来迎接。桂老爷们到了茶厅院子里下轿。金夫人同姑娘的轿子,由夹道里直到垂花门口下轿,早有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迎接进去。金夫人举目一望,都是至亲姐妹,只有鞠、薛、王、竺四位太太未曾会过,连忙致问:“这四位太太是谁,怎敢有劳远接?”桂夫人指道:“这是沈四姐姐,王相国的夫人;这是薛二姐姐,宝钗的母亲;这位鞠亲家,这位竺亲家,都是梦玉的丈母。”郑太太笑道:“还有我这丈母,你倒不提一句!”众人一齐好笑。金夫人对鞠、竺两位太太道:“我虽未曾拜见,但说起来都是世谊姐妹,而今又是亲家,真是三生之幸。沈四姐姐、薛二姐姐都是咱们至亲姐妹,今日才得见面。”桂夫人道:“你慢些同亲家们叙话,且赶着上去见老太太,要狠狠的劝慰一番。这几天叫众人缠的略觉好些,这会儿瞧见你们自然又要提起大哥哥,你想着劝劝老人家,再别提大哥哥病中光景。”金夫人走着,一路答应。

海珠、修云们这一堆拉着蟾珠,也是说不尽的话。太太们过了景福堂,在甬道上走不几步,只听见后面”噗通”的一人栽倒,太太们赶忙站住,回头一看,不知那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