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众人正在看戏吃面,丫头来回:“姑太太、姑老爷到了。”海珠们听见,立刻起身去接,梦玉急忙先去,紫箫、秋瑞跟着就走。海珠叫道:“苍苔甚滑,看仔细栽在石头上。”

两人头也不回,一直径去。梦玉来到承瑛堂,气也喘不过来,走进里面。老太太瞧见,笑道:“你丈人、丈母来了,快去接罢。”梦玉答应,转身就走,刚出了院门,遇着秋瑞、紫箫两个笑道:“接丈母也不犯着这样跑!”梦玉笑着让他们进去。

秋瑞来到檐前,丫头们启帘伺候,同紫箫进去,秋瑞上前请老太太安,至祝露面前请安、问三叔叔好。祝母问道:“太太今儿为什么不来?”秋瑞答道:“母亲明日过来给老太太拜寿。”

祝母笑道:“那也不敢当,老姐妹拜个什么?过来热闹热闹。”秋瑞道:“侄孙女刚才到怡安堂,被他们半路上拉去吃面,这会儿才得过来请安。”祝母笑道:“说什么拉去吃面,明摆着是拉你去出分子。”两位太太同祝露都笑起来。祝母道:“你同三叔叔坐坐,瞧咱们吃面,你大姑姑也快来了。”秋瑞答应,在祝露榻前陪坐闲话。

紫箫过来问:“老爷想吃点什么?”祝露道:“刚才吃点燕窝汤,总觉口中无味。”紫箫道:“丫头叫他们找了两只七八年的老鸭子,丫头亲自收拾,晌午些儿可以吃得。”祝露道:“你那里有钱买东西请我?叫芳芸开了帐罢。”秋瑞笑道:“两只鸭子值几个钱?是他的一点孝心,叔叔赏脸收了他的这点儿敬意罢。”祝母们笑道:“紫箫送礼,还带着一个帮说话的人。”祝露也笑道:“倒是咱们秋姑娘说的有理。”正在说笑,海珠、掌珠、修云、芳芸进来,祝母道:“你父亲、母亲都来了,你们到垂花门去接罢。”秋瑞道:“我也同去接姑姑。”海珠众姐妹都到垂花门去,正上怡安堂甬道走着,瞧见中门大开,梅白、秋琴、梅春同着梦玉们一齐都走了进来。海珠姐妹赶着上前迎接。梅白夫妻每人拉着个宝贝女儿,十分亲热。修云、秋瑞上前请安。秋琴同梅白道:“怎么有劳鞠小姐大驾。”秋瑞道:“侄女本该远接才是。”姨娘、姑娘们请安问好,秋琴道:“怎么二丫头瘦了这些?”修云答应新病初好。海珠道:“兄弟也觉瘦些。”秋琴道:“不知是怎么?他近来连话都懒说,带他来同梦玉闹一阵子才得,不然这孩子要成玻”娘儿们彼此问答,不觉走过怡安堂,往介寿堂院门绕过来,到承瑛堂门口。桂夫人、石夫人在甬道上等候,梅白先上前去见礼问好,转身去见老太太。

走进承瑛堂,祝母瞧见满心欢喜,梅白至膝前跪下请安。

祝母扶他起来,捧着老太太的手,又跪下问了安好。至祝露榻前,哥儿两个彼此说些记念。秋琴已走进堂来,祝母忙问道:“秋琴仔吗今儿才来?”秋琴跪在膝前请安,说道:“魁儿身上不好,迟来了几天。”祝母一面扶着,问道:“魁儿仔吗呢?”秋琴道:“不知是个什么症候,成天家总不言语。坐在那儿就坐一天,站在那儿就站一天。除了念书,就是这呆呆的样儿,真叫人心烦!”正在说着,梅春过来请安,祝母将他搂在怀里,心肝宝贝的问个不了。该班的李祥媳妇来回说:“老爷请姑老爷说话。”梅白站起告辞,祝母道:“你二哥今日请松大哥。你哥儿们也是多年不见面了,很望你来。快去热闹罢。”

吩咐梦玉:“陪你丈人出去,带着魁儿去见二舅舅同松大爷。外面无事,同他到秋水堂合你们一堆去热闹,不许唬着他。”

又吩咐姑娘们:“瞧着魁兄弟,别叫他呆头呆脑的。”众人齐声答应。

梦玉跟着梅白同魁儿一直到敬本堂。众人见过礼,松节度笑问道:“香月何以今日才来?”梅白道:“为因山水勾留,故此来迟。”彼此让坐,叙谈别悃。祝筠命魁儿:“同哥哥去出分子罢。”梅春答应,同梦玉进垂花门走至景福堂,瞧见秀春手中提着两把洋錾锡酒壶,后面丫头三子端着两碗菜,低着头走了出来。梦玉问道:“秀姐姐那里去?”秀春抬起头来应道:“瞧干妈去。”原来桑奶子是他的干妈。梦玉点头道:“你替我问妈妈好。”说着,走进景福堂,出后卷棚,由海棠院门口过小茶房,走西廊下,过了芳芷、枣桂堂,就是嫂子们听事房,转下台阶,过瓶花阁院门,顺着甬路进如是园。

这梅春大有乃父之风,最好山水,到处游玩。来到秋水堂,望着那些荷花对梦玉道:“这真是一花一世界!”梦玉笑道:“依我看来,是一花一美人。”梅春点头笑道:“此处是美人世界,咱们再到山水清凉之所逛会再来。”梦玉道:“山水美人皆不可少。”吩咐丫头们:“等着奶奶、姑娘来,说我同魁大爷就在园里闲逛。”众丫头答应。

梦玉、梅春离了秋水堂,顺着柳堤由北渡过之字桥,至船房。四面皆水,连头亭、房舱共是五间,匾上四字是“在水中央”,舱中设着琴棋书画各样精工,两边窗外尽是莲花。弟兄看了一会,过桥向南曲折转过东去,至富春阁面前,仿倪云林的平山,疏林乔木、牡丹千本,正是绿叶丛丛。右有小船房一间,匾曰“芥舟”;左边山畔一亭,匾曰:“杯亭”;由亭之西危坡仄径曲折而北,有大楼三间,匾曰:“红楼”。面前大平台由天街而南至云香阁,下边尽桂树。走下阁来,顺着回廊穿过桃林、竹径一带,层峦叠嶂,翠薜古藤。由石径折至洞口,石洞上刻着四个大字,是“天上人间”,入洞口,侧身而进,曲折而至红香坞,内有竹篱草屋十余间,清雅幽洁。小沼平山,老松修竹,开四时不绝之花,有百岁长春之景。两人游玩一会,仍走原路出走,迄逦东去。至小玲珑馆,大阁三间,上下皆藏书之所。左右群房十余间,面前尽是各样花果。廊下砖门一座,开过去是西宅荫玉堂大老爷那边的宅子。因大老爷家眷尽在都中,那边只有一二十个老家人带着家眷看管房屋,以此将这园门久已关锁。梦玉道:“咱们回去罢,逛的长远了,别叫他们着急。”梅春点头,走藏春坞后身至来月轩,穿过那些兰房竹阁,绕到秋水堂后身,听见锣鼓喧天正唱的热闹,两人绕进戏房。

那班子弟瞧见两位大爷进来,赶忙站起。这两位小爷,拉着这个说说,拉着那个问问。掌班的徐金道:“奶奶们四下里差人去找,再隔一会儿人都差光了,快些去罢。”梦玉同梅春说道:“咱们逛乏了,躺一会儿再去。”说着,两个人各在一个戏箱上躺着,命那些子弟们捶腿打扇,攒做一堆。徐金怕他两人睡着,故意逗着说话,躺了一会说道:“两位大爷去罢。这里热,别叫这些人的汗味儿熏着。”梦玉们被徐金催逼不过,只得起来,到头盔箱边看了一会。梦玉取下一口黑络腮须来带上,梅春笑道:“我带白的。”梦玉将一嘴大白的递与梅春带上。场面上正是孙悟空三调芭蕉扇大闹火焰山。弟兄一边一个走出戏场门。

海珠们正瞧着眼花,忽见两个走到面前,吓了一跳。细看才知道是他哥儿两个,不觉哄堂大笑。众姐妹笑的不能仰视,芳芸笑道:“那里有个兄弟的胡子倒比哥哥的先白?”梦玉、梅春一路笑着走到中间一席,弟兄两个带着胡子坐在正面,两旁是秋雁、春燕、长生、书带四人陪着。此时又添一席,因为来了梅大爷同丹桂姑娘。一共九席,摆了半日果碟,要等上菜。

众人见他两个带着胡子坐在上面,人人笑不绝口。春燕笑道:“两个老祖宗,你再叫咱们笑一会儿,别说是这会儿的咽不下,连早上的面也要出来了。”书带道:“好大爷,你去掉罢,别叫咱们连戏也笑的瞧不成。”梦玉见他们笑的也是分儿,同梅春两个摘下来,命小丫头交进班去。丫头们送茶来喝了一会,梅春拣着欢喜的果子随便吃些。妈儿们伺候撤碟上菜,这且慢表。

且说秀春带着三子拿了酒菜,绕过六如阁后身进桑奶子的院子,口里叫道:“干妈,今儿好些没有?我来瞧你来了。”

桑奶子应道:“是秀姑娘吗?多谢你惦记,又来瞧我。”秀春走进屋去,见桑进良坐在炕上,觉得害臊。桑奶子道:“你哥哥惦着我,再三央及查大奶奶同槐大奶奶,叫他两位通个情儿放他进来瞧瞧我,任什么人儿也不知道。你又拿什么来给我呢?”秀春道:“是一碗凉拌海参,一碗葱椒鸭子,还有两壶几年陈的桔酒,送来请你老人家。”桑奶子嚷道:“你快些过去,接着你妹妹的!”桑进良忙过去接了,放在桌上。秀春走到炕前问好,三子将菜放在桌上。

桑奶子拉秀春坐在面前,叫桑进良也挨着坐下,彼此问些说话。桑奶子在秀春手腕上捻了一下,秀春会意,对三子道:“你先回去看着屋子,我坐一会就到秋水堂去。有人找我,你只说不知道,别说我在这儿。”三子答应,桑奶子叫住给他一百大钱,三子谢了,一直竟去,桑奶子拉着秀春的手说道:“孩子,我有句话长远要对你说,总没有个空儿,今儿来的凑巧,你哥哥也在这儿。我又无儿无女,你哥哥同你一样也是认拜的,他也像你这样的疼我。你瞧瞧他的品儿也长的不错,比你大三岁,性儿又好,又会温存,真是个好孩子。我想着,你在这里有个什么出头的日子?就是伺候老爷,真是三年逢闰月,连姨娘们还够不上来,别说是你们。不知是怎么个天开眼碰着你身上,春风一度,你还想生下一男半女来你做个太太不成?空耽搁了好日子。闹到后来上不上下不下,白糟掉了你这俊模样儿。瞧瞧你这双好手脚,谁人不爱呢?倒不如一夫一妻的,我说个粗糙话,每晚上一被的睡,还怕谁来分了什么去?你哥哥也没有娶过亲,你们正是一对好夫妻,天长地久的好不有趣。”

桑奶子一夕话,将个秀春说的心旌摇漾,低头不语。桑奶子见他光景,知已心允,不过害臊说不出来,忙丢了个眼色对桑进良道:“你同妹妹到里屋去坐坐,等我歇歇儿还有

话说。”桑进良领会,站起来笑道:“妹妹我同你到里屋去,让妈妈歇歇。”

秀春红胀满面道:“我再来。”说了又不起身。桑进良过来拉住道:“我同你去说话。”秀春身不由己同了进去,不知说些什么好话。桑奶子等了一会,知已上局,忙下炕轻轻走进里屋。秀春瞧见,羞的无地自容。

桑奶子走到炕沿坐下,低头笑道:“孩子,你这会儿是我的谁?”秀春答道:“是你的媳妇。”桑奶子笑道:“真是好孩子。咱们这会儿是一家人了,也别藏藏隐隐的,往后倒难说话。我同你哥哥明说是认的儿子,暗地下原是夫妻。今儿你算了是他的正经老婆,将来我也不占你的道儿。我一个月只要两天,让我画个卯儿,咱们这会儿三面讲下。”秀春笑道:“就是这样。”桑奶子道:“既是讲定,你瞧着我来画卯。”三人彼此无忌,狂够多时,桑奶子取出衣服穿好。秀春匀了画,抿掠云鬓走出外间,将酒温热斟一大杯,三个人口相受授,吃了同心酒。此时秀春同桑进良竟有说不尽的深情恩爱,拉着他叮咛嘱咐说了又说,再订佳期。

且说秋水堂的众人等着紫箫、秀春两个,梦玉道:“秀春姐去瞧他干妈,我刚才遇见的。谁去叫他?我去瞧瞧紫姐姐就来。”书带道:“我去瞧秀丫头。”于是,两人出席离了秋水堂,走出门,各人分路。

且说紫箫在院里的茶房内亲自收拾,将那只老鸭子炖的十分清洁香美,祝露吃着甚觉有味。老太太见他吃的喜欢,心中安慰。秋琴道:“我瞧兄弟精神很好,说话又响亮。照着这样儿,不消一天两天的也就好的了。我想竟不用吃药。像这会儿紫丫头收拾的这点儿鸭子,吃的很有味儿。”祝母道:“本来今儿的神气也比往日好些。”石夫人道:“昨儿夜里睡的很安静,不像往天整夜合不上眼。这真是托着老太太的福气。”秋琴道:“我过苏州的药王庙,虔虔诚诚亲自上去烧香。他们都说药王老爷的签很灵,不拘什么病,医不好的,只要到庙里去求签,照着签上的药吃了,再没有不好的。若是这病好不了,那签上就没有药,真最是灵应。”祝母忙问道:“你给兄弟求签没有?”秋琴道:“我专为着给兄弟求签,有个帖儿我带着呢。上面是不多的几样药。”说着,向身上一个荷包内取出一张签帖,递与老太太。桂夫人、石夫人同站在老太太面前,看那签帖上是:药王灵签第八十一大吉茯苓三钱不见铁,人参钱半锉如屑,藕节一枚河水煎,服时再对生人血。桂夫人道:“这方子倒很吃得,就是这引子难找。”祝母道:“叫紫箫照着方子上都是家里有的,煎他一帖吃吃。这引子我想出个代的法儿,咱们家里有顶好红花,用他三分,很可以代血。”秋琴们都说:“老太太想的很是。”

就将签帖儿交给紫箫去办。

紫箫接着心中想道:“人参我那里还有,芳芸屋里我瞧见有一大块茯苓,藕节是现成,不用到陶姨娘那儿去取,省得惊天动地,叫他们吃的不舒服。就是红花,我那里没有。”想了一想,忽然笑道:“容易。”随赶着到自家屋里来,开了桌上文具,取出一包人参拣了两枝,用戥子秤过有钱七分重,咬下二三分在口里嚼着,将包儿收拾,关上文具,问莺儿道:“你早上吃面没有?”莺儿答道:“刘妈送了一碗鳝鱼面,一碗三鲜面,还有两碟儿菜,一小壶儿酒。我听说都是一个样儿的,就是嫂子们一班儿,都在两边听事房里,一处摆了四桌,换着班儿去吃。垂花门查大奶奶们另是一桌。刘妈说,今儿吃六百斤面还不够呢。”紫箫听了“嗤”的一笑,说道:“你听他的瞎话,垂花门以内吃的胀破肚子,也要不了三二百斤面。”莺儿道:“芳姑娘今儿生日这样热闹,明儿七月初三姑娘生日,也像这样唱戏摆酒热闹。”紫箫笑道:“傻丫头,今儿是众人公分给大爷洗尘,顺带着给芳姑娘做生日。若是咱们都要照着样儿做生日,必得天天唱戏摆酒还来不及。别说没有这件事,也没有这个理。等着我做生日,给你给件衣服就算了。”莺儿道:“姑娘,这人参拿到那儿去?”紫箫道:“是给老爷煎药。说锉成面子,拿个什么锉呢?”莺儿道:“我那天瞧见绣花房的廖嫂子,拿着把小锉儿在那里锉高底儿,倒锉的很快。我去借他的来使使,这点儿人参,几锉子就得了。”紫箫笑道:“很好,你就去借来。”莺儿笑着飞跑而去。

紫箫取两块旧汗巾带在身上,又找两节儿细带子拽在身边。只见莺儿笑嘻嘻手中拿着把小锉子走进屋来,递与姑娘说道:“廖嫂子说别丢掉他的,这是绣棚上常要使的东西。”紫箫接着,瞧这锉儿使的很熟。随取了一张净白纸铺在桌上,叫莺儿取块镇纸压在纸上,将人参就着镇纸轻轻的锉起来。莺儿站在旁边按着纸,一面嘴里问道:“明儿姑娘生日,做什么衣服赏我?”紫箫道:“赶我生日过了,一天凉似一天,夏衣穿不着,我给你做件棉褂子罢。”莺儿道:“棉褂子我有两件新的,也够穿了。求姑娘给丫头做件皮的罢。”紫箫笑道:“你要件什么皮的?”莺儿道:“我要做件像姑娘那青线缎面儿、又有黄又有黑的牛皮褂子。”紫箫忍不装吃哧”一笑,不觉锉子在左手无名指上一锉,使的劲儿过猛,将一个二寸长的指甲齐根锉了个大口子。放下锉子,纵声哈哈大笑,骂道:“你快替我滚开,瞧见谁穿牛皮褂子呢?”说毕,又笑得鼻涕眼泪闹了一堆。莺儿也自觉好笑,忙取一杯香茶给姑娘漱口。紫箫喝着茶还是笑不绝口,又笑一会,定住了说道:“忘八崽子,你见谁穿牛皮呢?我那件又黄又黑的是火狐狸,那一件玫瑰紫四则八宝缎子面儿大白毛有黑团儿的是乌云豹,那件月缎满绣花统里儿的是索伦鼠,那几件灰鼠羔儿皮,你知道的。这三个名儿你也记着,以后别混说牛皮狗皮的,叫人笑话。”莺儿笑着答应。紫箫道:“我知道,你瞧着芳姑娘的巧儿有件皮袄,你看的眼热。等我今年也给你做一件青绸面儿的羊皮褂子。”

莺儿不等说完,赶着跪下磕头,说道:“谢姑娘的赏。”紫箫道:“你不用谢不谢的。你瞧,都是你这忘八膏子惹着我笑,将我这一对儿的长指甲齐根儿锉断了一个,还不去拿剪子给我铰下来,好好收着呢!”莺儿赶忙取剪子,将那指甲铰下,又用木贼草给姑娘磨光指甲。

紫箫锉完人参,向笔插里取一枝羊毛新笔,将人参面子扫在一堆儿,用纸包好。莺儿收过镇纸、锉子,折起桌上铺的净纸。紫箫命他端过首饰匣来,将头上的珠翠金钗卸下收好,换去耳上珠环,将匣锁上。脱去身上新衣,解去花裙,换上旧月白纱衫,系条青纱旧裙。对莺儿道:“咱们明儿一早搬到承瑛堂去,这儿要让江姑娘来祝你将我的东西慢慢收拾停当,那字画、挂屏,你够不着的都等我来龋咱们今儿晚上叫几个老妈儿搬他一夜,横竖也搬完了。”莺儿连声儿答应,紫箫拿着人参匆匆出去。莺儿年虽十四,身材长的高壮,是紫箫的得力丫头。他见姑娘去后,关了房门细细收检,一物不移。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紫箫走出怡安堂下了台阶,看见秋水堂的果碟子都撤了下来。那些打杂的老妈们两个一条盒抬着一阵的过去。紫箫对着那些老妈道:“你对颜奶奶说,天气热,将这些碟子都散给众人吃了罢。”老妈们答道:“九桌碟子,东大奶奶赏了四桌给班子里。这里是五桌碟子,紫姑娘吩咐,咱们去对颜奶奶说就是了。”紫箫点头,转进介寿堂,同些嫂子们说几句闲话,一直到承瑛堂芳芸屋里,问巧儿道:“姑娘有一大块茯苓呢?”

巧儿道:“在书架上。”紫箫到书架上取了在手,问巧儿道:“你找个什么,给我砸些下来。”巧儿道:“有钉锤儿,我去拿来砸。”紫箫道:“不要铁的。”巧儿说:“不要铁的,就没有什么东西砸得下来。”忽然一瞧,笑道:“有了。姑娘,这多宝盘的这个大玉子儿倒很结实。”紫箫笑道:“这倒使得。你找几张干净纸儿垫在地下,等我来砸。”巧儿赶忙取几张净纸铺好。紫箫走到桌边,将那多宝盘的一个大玉子取在手中,见是个杯大白玉做成一个大羊,身下卧着两个小羊,真是晶莹夺目。紫箫拿着那三羊玉子蹲在地下,将那茯苓使劲混砸,不多几下,砸了一半碎的。看这玉羊,幸而没有损坏,交巧儿仍放在原处。取戥子称够三钱,余下的交巧儿收好。拿着人参、茯苓走到后面茶房里坐下,叫老妈儿们将缸内的藕节取一个下来,洗去沙泥,用干净砂吊子将茯苓、藕节合在一堆儿,舀了两杯新河水煎在一边。取银壶将人参隔汤炖上,自己站在风炉边瞧着煎药。

且说书带同梦玉分手出去,在甬道上见这些嫂子们往来不绝,说说笑笑忙个不了。书带笑道:“过了今儿,我约齐众人给诸位嫂子们磕头道乏。忙过老太太的生日,咱们再请再谢。”

一面说着已到景福堂,转过屏门走出厅屋,下了台阶向右边夹道里进去。走不三四十岁,刚要转弯,不提防里面一个人转了出来,两个人对面一碰。书带举目一看,认得是桑进良,登时满面飞红。又见他喝的烂醉,歪斜着两眼望着书带,笑嘻嘻叫了声“书姑娘,我去了”。倚柳歪斜的走了出去。书带一个心直跳到嗓子口儿上,两太阳都发了胀,手尖儿冰冷,定了一会,想道:“我这身上,何曾叫男人们碰过一下!幸亏没人瞧见,不然真是臊死。”一面想着,十分动气,已来到小院门口。

见门儿半掩,站在一边,往门缝儿里瞧去,见桑奶子手内拿着个东西在秀春头上晃来晃去。秀春低着头,在那儿系裙子。书带点了点头,轻轻折转身就走。霎时间面热心跳,急急忙忙竟往秋水堂去不提。

且说梦玉到了承瑛堂,见老太太、姑太太、桂夫人、石夫人四位俱在看牌。祝母看见问道:“兄弟呢?”梦玉道:“在那里听戏,他今儿很乐。”祝母听了大喜,说道:“很好。快叫他别来,好容易他今儿才乐。”姑太太们心中甚喜。祝露问:“今儿唱些什么戏?”梦玉道:“是新排《无底洞》,倒很热闹。”祝露道:“谁的蝎子精?”梦玉说:“是仙官的,倒很难为他。明儿老太太的寿日,叫他到这里来唱给三叔叔听。”

祝露笑道:“我知道那孩子很会唱戏。”正说着,见个小丫头进来。祝露道:“你去叫紫姑娘,将我的药拿来吃罢。一会儿又要吃饭,挤着一堆儿不好。”小丫头答应出去。不一会儿,见他跑进来对石夫人道:“紫姑娘闹了一身血!”众人大惊,赶忙去瞧。不知是为什么,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