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梦玉见听差的来请,只得急忙忙来到花厅。松大人们早已坐席,就在松节度下首空着一席等候姑爷。众官见梦玉进来,起身让坐。梦玉到各官席前告过罪,又至松大人面前告坐,才向本位正襟坐下。众官儿们让了酒,场面上正唱着《梳妆跪池》。扬州汪太守笑道:“祝世兄在此,不该唱这样俗戏才是。”

松柱笑道:“这是陈季常风流佳话。”众官吩咐请姑老爷点戏,就有个十三四岁的小旦,包着头,穿件大红衫子,捧着牙笏走到姑老爷面前打千儿,送上牙笏请点。梦玉站起身来,向着众位老爷再三推让。松柱道:“不必过谦,领诸位大老爷盛意罢。”梦玉领命,向着松大人向各位老爷们告过罪,接笔在手,将牙笏放在面前,且不点戏。看那小旦生得眉目含情,风流娇媚,令人可爱,心中十分欢喜,问道:“你叫什么?今年几岁?”小旦答道:“今年十四,名叫宝官。”梦玉笑道:“你的名字,加我一个名字,合成是一个古人。”宝官道:“是那个古人?”梦玉笑道:“荣国贾府有个二爷,名宝玉,得第后出家成仙得道,不在世上,就是古人。”宝官笑道:“请姑爷点戏罢。”梦玉道:“那是你的戏?”小旦用手指道:“这是我的,这几出也是我的。”梦玉细看,点了《草桥惊梦》,又问道:“唱《跪池》的小生叫什么?”宝官道:“叫做锦官。”

梦玉赞道:“很去得。”又点他一出《拾画叫画》,说道:“唱完了再来点罢。”宝官答应,接着牙笏到松大人及各位大老爷席上,回明祝姑老爷所点之戏。众位官向着松大人赞道:“祝世兄乃风雅中人,将来定是词林班首。”松柱心中甚是欢喜,笑道:“膏粱子弟倒还不俗。”众官们称赞一回。

伺候的家人轮着上菜换酒。宝官已装扮上场,抖起一段精神,将那一出《草桥惊梦》唱的入情。松大人们夸赞很好,吩咐放赏。梦玉席前也放了二十吊钱,贴旦上来磕上领赏。席面上又上了些山珍海错,殷勤让酒。宝官唱完《惊梦》,接着就是锦官《拾画叫画》上常宝官带着装,上来敬酒。松大人饮了一大杯。过来给姑爷敬酒,梦玉看他就活像个美貌女儿,拉着他的手叹道:“你..”,才要说出口来,忽然顿住,接了他的酒一饮而荆宝官道:“再敬姑爷一杯。”梦玉点头,宝官又斟一杯,双手举在梦玉口边,梦玉一口饮干。宝官去各位大老爷席上敬酒。此时正上着烧煮,家人们各席上菜十分热闹。

锦官正唱到《拾画》,打动梦玉的心事,不觉出了神去。接着就是《叫画》,揣摩的很出神入化。梦玉忘了是戏,觉得自己的身子在那里叫画,一眼瞅着呆呆的动也不动。各官席上让酒让菜,他总也不曾瞧见。祝府二爷们换班吃饭,轮着伺候。张彬正上来伺候,瞧见大爷坐在席上发愣,目不转睛瞅着《叫画》。

张彬知道大爷的毛病,恐其发呆失仪落人笑话,赶忙站在大爷背后,将衣服扯了一下,梦玉全不理会,张彬使劲的连扯几下,梦玉回过头来问道:“什么?”张彬道:“大爷吃点东西再看。”梦玉问道:“这叫画的是谁?”张彬道:“是柳相公,怎么大爷都不知道。”梦玉大惊,赶忙问道:“柳大爷在此,柳太太同大奶奶又在那里?”张彬听了几乎失笑,极力忍住,说道:“这是戏上的柳梦梅,并不是昨日去的柳大爷。”梦玉道:“怎么天下姓柳的都是如此多情?”张彬道:“松大人同各位大老爷们都瞅着大爷呢,让酒让菜,大爷总没有瞧见,别叫人笑话。”梦玉定了定神说道:“你去叫他们好好的倒碗茶来我吃。”张彬道:“大爷不用瞧戏,总照应着席面要紧,不可失了礼貌。”梦玉应允,张彬去倒茶。场面上的《叫画》业已唱完,又换了《白娘娘水漫金山寺》。那妆白娘娘的正是宝官。看他望着法海左求右告的央及,法海只是不睬。那许仙站在和尚背后,并无一点夫妻情分。见白娘娘做那一段依恋不舍的情形,令人可怜。梦玉气极,恨不能叫家人们拉下法海、许仙来立时打死。直气的瞪着两眼,满面通红,头上的汗珠子一个个顺着直流。松柱回过头来,看见梦玉如此光景,只道他受了暑气,吃点子酒菜,身上不好,忙着人过来问:“姑爷是那儿不好?”梦玉答道:“很觉得心中气闷。”松柱忙将身上带的平安散送给姑爷,打个喷嚏。各官们听见,忙吩咐去取西瓜汁,也有吩咐快取藿香正气丸,有的说香薷饮最好。那些爷们闹的手忙脚乱。梦玉满心不要听戏,借此机会就将计就计的病将起来。松大人十分着急,不等戏散,就起身告辞。众位大老爷们看此光景,不敢固留,只得伺候着大人上船。

不多会,已到红桥。松大人同梦玉谢了众官,各上轿马,一直往码头而去。各官也都到座船禀安谢步,并问祝少爷的安好。松节度差堂官们出去道谢,说道:“天气暑热,不敢请入船中。请各位大老爷回署安歇。”文武各官赶着各上轿马,鸣锣喝道而去。松柱吩咐查本们扶姑爷过船去,宽衣解带静养一会。命家人预备些西瓜汁给姑爷解暑。家人们齐声答应。梦玉请过晚安,松柱道:“好孩子,过去歇歇罢。不过受了点儿暑气,躺一会儿就好了,不要着急。”梦玉答应着退出来,家人们扶过船去,来到官舱里坐下。查本、周惠急忙问:“大爷,仔吗好好的听戏,一会儿就不受用起来?”梦玉对松府的家人道:“我这里有人伺候,你们都去歇歇罢。”众人答应,各去歇息。

梦玉对查本、周惠道:“我不要听戏,再兼天气暑热,喝了两杯酒,心中实在发烦。没有别病,你们放心。那边船上可不要说破。”众人都欢喜答应。周惠道:“查大叔听见很有些着急,奴才也猜着只怕大爷是不要听戏的病,谁知叫奴才猜个准。方才冯裕有一个拜匣交给奴才,说是大爷得的东西,奴才给大爷放在炕上。”梦玉点头道:“那是我要紧东西。”说着站起,去了冠带,脱掉大衣。福儿们伺候脱靴、洗脸、更衣,诸事完备,泡上一碗好茶。梦玉道:“天气甚热,你们都出去脱衣乘凉,不必在此伺候。”众人答应,出来歇息。

梦玉独自一人坐在醉翁椅上,闭目凝神,静想一会,又叹息一会:林黛玉不知是个怎样月貌花容,香闺艳质,如今只落这一堆荒土。古今来美人、名将大概如此,令人可叹!王贵进来开铺,点起红烛,枕旁安着兰花、茉莉,放下碧纱帐幔。松大人差人送过西瓜汁来问:“姑爷好些没有?”梦玉道:“请大人放心,方才是受点子暑热,回来脱去衣服凉了一会,倒觉清爽。”家人递过瓜汁,梦玉用银羹匙舀着吃了几口,命他们收去,站起来说道:“梦玉已好,请大人安歇。”来人答应自去。王贵道:“大爷今日过于劳乏,就请睡罢。”梦玉道:“我还要坐会才睡。”查本也说道:“夜又短,大爷就是不睡,在炕躺着也好养神。”梦玉被他们催逼不过,心中想道:“我若不睡,他们也不能歇息。”只得站起来,脱去鞋袜,换了衫裤,走到帐中睡下。四个小子就炕前开铺。众家人们全俱睡觉。

梦玉在炕上翻来覆去,东想西想再睡不着,就将林黛玉生前面貌揣摩一番,直闹到半夜里神思困倦,方才合眼。见有一个黑丑妇人昂然而来,自称是林黛玉。梦玉见他黄发蓬松,插着满头花草,浓眉大目,脸上黑麻都有豆大,牵来扯去不分圈点,擦着一脸厚粉。一张阔嘴露出黄牙,嘴唇上浓抹胭脂,身上穿的绿袄,腰间系着红裙,底下莲钩盈尺,扭扭捻捻走到面前。梦玉惊问道:“你是谁?怎么走来这里?”那丑妇答道:“我是林黛玉,生平没有遇着个知己,郁郁不乐。今蒙兄弟想我,合该同你有姻缘之分。知道你是不嫌丑陋的,故此特来见你,以成夫妇。”说毕,扯着梦玉,摸摸捻捻做出多少风流丑态,定要扯梦玉同去睡觉,说道:“快些罢,别要耽误佳期。”

梦玉着急,使劲一推,说道:“姐姐休要如此,我想姐姐的缘故是怜你孤苦,无人照看,并不为想你夫妻之事。姐姐快些放手,若叫外人瞧见,甚觉不雅。”丑妇道:“我同你男女受授不亲。你既想我,就是夫妻。今日定要成亲,休要错过,快些罢,别耽误了好事!”双手扯着死也不放。急的梦玉大叫道:“休要如此!”查本同那些家人们也有睡着,也有醒的,听见大爷喊叫,一齐惊醒,等不及穿衣,赶忙来问。连问几声,梦玉含糊道:“快些放手,休要如此。”铺前睡的四个小子,也都吓的走了起来。查本们又叫几声,梦玉才醒过来,说道:“刚才梦魇,没有别的,只须倒口茶儿我喝,你们都去睡罢。”

松节度那边也早已听见,着人来问。查本回说梦魇,并无别事,请大人放心。松柱又差人过来说道:“明日一早开船,请姑爷不用过去,到家再见罢。”查本们答应,打发来人过去回覆。周惠道:“咱们也不用睡了,眼见着东方已经掉白,倒不如洗个脸擦擦身,在船头上去凉快凉快。”众人都说:“很是。”

于是,轮着洗脸擦身,吃茶歇息。不一会,各船家、水手都起来收拾。又一会,官船上的爷们也都起来伺候。

东方业已大亮,松大人起来梳洗,吩咐跟班的带着姑爷名帖,用过点心,上轿进城到各处谢酒辞行,俱带着祝梦玉的谢帖。一会儿工夫俱已走遍,赶出城来,日出未久,回到座船吩咐开行。各船水手立刻拉锚启橛,筛起金锣,船已离了码头。

第二号就是姑爷的座船,余外各船衔尾开去。各官听说松大人业已开船,俱赶到白塔湾候送。满河的官船纷纷无数,往来不断。

梦玉被家人们叫醒之后,喝了几口香茶,吩咐众人散去。

心中想道:“怎么林黛玉是这么一个样儿?怨不得生前并无知己,就是我梦玉最不嫌丑陋的多情种子,见了他这个模样,也觉讨嫌。何况世间俗眼,自然是看他不起,人人唾弃的了。咳!林黛玉,你既前世不修,生得如此丑陋,就该安命守分,何至冥冥之中尚作此淫贱不堪的丑态!想在生前更不知是怎样一个可嫌可恨的光景!”梦玉自言自语,想到这里,不觉“嗤”的一声失笑道:“今日替他添土一事,我自家倒也罢了。细起起来,很委屈这些家人、小子,他们若知道是这么一个林小姐,别说是添土,就叫他们在那地下站一会儿,也是委屈。真是可笑可恨。”因转念道:“天下那有这样淫陋不堪的小姐?”才想到这里,忽然坐起身来,连声说道:“断不是他,一准不是林家小姐。我看那贾公的碑记上说道:“黛玉’生而颖慧,端丽幽娴’,以这八个字的考语,定是一个端庄美貌绝代佳人。况且看他作的诗,写的字,丰姿秀媚,韵致非凡,断不是刚才所见这个丑妇能够做得来的。这丑陋不堪、淫贱无比的林黛玉,一定是个冒名顶替混帐鬼。因为生前未曾尝着雨意云情,故此冒着名儿,欲成好事。咳!丑妇呀丑妇,你冒个别的人儿还可混去,这’林黛玉’三字,岂可乱说得的!”梦玉正在好笑,天已大亮,听见船已俱开,还可歇息一会。夜间未曾安睡,此时觉得困倦,重又倒身睡下,一路的酣甜好睡。家人们不敢惊动,各人吃过早饭等着伺候。

时当巳正,船已将出江口。梦玉睡醒起来,家人、小子们伺候着梳头洗脸,换衣服,吃丸药。诸事完结,梦玉站在舱口,望了一会。周惠道:“快交晌午,大爷用过早饭,看看江景。”

梦玉应允。家人们伺候用完早饭,就坐在舱口桌边,命福儿将昨日的那个拜匣取来,放在桌上。梦玉解下钥匙,亲手揭开,解去包袱,将看过的那首诗句取出摆在桌上,细咏一遍,叹道:“非出于林小姐的慧心,他人安能有此?”又看那字笔端楷,赞道:“卫夫人的‘美女簪花’,得此可称双绝矣!”看毕,收在匣内,另取出一幅字来,从头细念,是一篇古诗。一面念着,一面称赞。念到:“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这二句,叹道:“咳!海宇茫茫,知音有几?”又念到:“天尽头,何处有荒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

不觉拍案叫道:“水竭山崩,此情难遣!”又念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梦玉两泪交流,不知所措。

那船已出瓜州江口,只见雪浪银涛,波回浪急。梦玉望着江水叹息道:“林姐姐,你除了我梦玉之外,谁为知己?”正在伤心感叹,见查本进来说道:“咱们多帮上两只红船,扯满风篷先上前去。老太太们也很惦着。”梦玉点头道:“很好。”

吩咐帮住红船,扯着满篷,竟奔镇江口去。

梦玉将这首诗收好,又取出一个小卷儿,另是一幅锦袱包着,赶忙解开,见是一卷素纸,上面并无字画。梦玉道:“这是什么缘故?“一直摊开,总是一幅素纸,并无别物。”想道:“这幅素纸,想是林小姐心爱之物,不然又何必用锦袱包裹呢?”拿起纸来,照照也无一些笔迹,心中纳闷。将纸放在桌上,呆呆的细想。喜儿倒上茶来,梦玉道:“将这幅纸好好卷起。”喜儿答应,取在手内,从头卷起,一直卷至后边,刚到尾上,有个小卷儿掉了下来。喜儿拾起展开一看,见是一幅美人儿,对大爷说道:“原来这里面卷着一幅美人。”梦玉回过头来,忙接在手内,展开一看,见一带竹林旁边站着个美人。

时样梳妆,一张瓜子脸儿,两道春山,桃腮杏脸,十分俊丽。

一双俏眼,秋水盈盈,似乎欲泣。手中拿着一个灵芝仙草,如有所思的神气。衣上的褶痕虽已勾出,尚未渲染。看那神气,就如活像,十分面善。看到后面,写着几行小字。梦玉念道:林表姐黛玉,命余写《修篁清暑图》,为伊作照。余以闺门拙笔,未能写其丰采,谨勉力勾摹,仅能形肖。未经完璧,而黛玉已作古人。咫尺山河,美人香土。闺中失此良友,不禁有焚琴之感。余不忍卒笔,因即以黛姐作图之纸,卷其芳容,囊以锦袱,与其平日赠答章句以及刺绣女红,就余之所存者,并收而藏诸匣,交叔父伴黛姐之灵,归葬于平山之麓。使玉骨冰肌与芳容娇貌,常共青草白云,凭其灵爽耳。时年月日惜春氏志于大观园之稻香斋梦玉念完,不禁大喜,说道:“原来这是我林姐姐的芳容,不可冒渎。”忙站起身来,命福儿、喜儿一个一边将这幅小照直举站着,自家对着黛玉拜了八拜,说道:“知己弟梦玉拜见姐姐,伏乞香灵不远,鉴我愚衷。”拜毕起来,接在手内,端端正正放在桌上,叫王贵取些扬子江心的泉水泡了一碗龙井芽茶,自家接着供在面前。这一班家人、小子远远瞅着他做神做鬼的样儿,实在好笑。想着快要到家了,只要他心中欢乐,让他一个人像做戏的一样去做,倒省了他发烦。

梦玉也明知道家人们笑话,他恭恭敬敬站在桌边,嘴边唧唧正在祷告,忽然一阵大风,将那小照儿吹出窗外去了。

梦玉大惊,急忙喊道:“你们快去,将林小姐救起来,若是飘入水去,我也投入江心去了。”说着,一面就在窗口跨上赶塘。

这些大小家人们吓的魂冒,一齐拼命往外就跑,口里喊道:“大爷别站在那里,快下舱!我们去找!”几个上来拉着梦玉,几个赶忙跳下红船,四处找寻。红船上的水手道:“看见吹出张纸儿来,不像落在水里,只怕总在船上。”众人正在东找西寻,只听见冯裕嚷道:“有了!”王贵道:“快些拿来罢!”

冯裕笑道:“林小姐躲在闷头里呢。”连忙送了过来。梦玉接在手内,展开看了一看,并不曾泥污损坏,面上的神色才转了过来,嘴里说道:“姐姐受惊了,都是我梦玉的冒昧。”周惠道:“江面上风大,已经要收口子,快到家了,大爷请收起来罢。到家去书房里慢慢的瞧,又不怕风吹日晒,林小姐也是安心的。方才都是大爷惹出来的事,几乎叫林小姐唱一出《钱玉莲投江》。一会红船去了,再吹出窗外,可没有找处了,林小姐岂不要含怨大爷呢?”梦玉道:“等我在这照上题上几句,不枉林小姐与我的一番美意。”说毕,就在照上写了一首道:一代红颜梦已空,只余黄土伴春风,知君当日伤情处,不在无言泪眼中。自家念了几遍,十分得意。仍将那幅素纸照着卷好,包上锦袱,仍旧收了锁着。亲自将拜匣放在枕边,叹道:“林姐姐真是个香闺丽质,千古多情!怜我是他的身后知己,故将这芳容手泽给我收存,若是别人,他也断不肯现出来的。只是昨夜那个冒名的丑妇令人可恨。”走到窗前,将供林小姐的香茶慢慢的喝了。

座船已收入江口,王贵先上前通知伺候。不多一会,船到码头。轿马俱已齐备,水口搭稳跳板,家人等扶着到岸上马。

众家人、小子也骑马牲口。梦玉命冯裕将拜匣好生捧着,看看一同进了南关,穿街过巷已到自家门首。宅里大小家人伺候大爷下马请安。门上老家人槐荫上前问安,梦玉含笑拉手问好。

才到院子中间,那大月光东院门里走出几个管班先生,领着两班戏子给大爷请安。

梦玉略说几句,进春晖堂,转入敬本堂的院子,见东院里的几位清客先生同办事的各位师老爷都出来问好,西院里几个笔墨师爷同唱南词、说大书的先生,俱问安好。梦玉左右应酬几句,由敬本堂后身进了腰墙门,是崇善堂的大厅。这院子里西首几间套房书室,是祝筠看书、起坐之所。廊下一座园门就是意园,乃祝府的外花圃,极林泉之雅致。东首一带明窗净几曲房书阁,系文人韵士相会之处。另有小院内雅屋数间,乃家班内唱生旦相公们的住屋。崇善堂左檐下砖门进去是外面大厨房。由崇善堂进内,是恩锡堂。大厅房院内左右是回廊厢屋。

左廊有座砖门进去是萱苏馆、古香书屋、红豆山房几处会客花厅。右廊砖门内进去,花墙曲院有房屋百十间,尽是家人、媳妇们的住处。

梦玉到崇善堂,听说二老爷在香雨斋下棋,赶忙走进意园,过了绉云书屋、锦香窝、芳草亭,过鸳鸯桥、绿云堂,走老人石,顺着竹径走过有竹山房、春水绿波亭、小米山堂等处,来至香雨斋,见祝筠同汪老爷下棋,旁沿站个小子,拿着白鹅翎扇儿慢慢打扇。梦玉上前跪下请安,祝筠瞧见满心欢喜,急问:“松大叔到了吗?”梦玉道:“各官已去迎接,快到码头了。”祝筠忙起身道:“老汪,算我输了罢。”带着梦玉,一面走着问些在扬州接着的光景。梦玉将平山堂饮酒看戏一切事务前后禀知。一同来到崇善堂,命他进去见老太太请安。梦玉答应,走崇善堂进去。祝筠吩咐,伺候上码头迎接松大人。

这梦玉走过恩锡堂,进到忠恕堂。这院子东边厢房是该班值日上宿家人的住处。东厢房后身夹道,由二门起一直通到忠恕堂后身垂花门止,是内外分界处所。西边另有个小花圃,名蕉雨山房,是尚书的进士同年、梦玉的师傅鞠老爷书斋。垂花门外有该班家人听差,垂花门内东西一带门房,俱是体面老管家婆带着轮班的媳妇们把门听差。梦玉来到垂花门首,该班家人请安,传点里面把门媳妇们开门站立两边,将要开中门,梦玉赶忙止祝这东门房里槐大奶奶、查大奶奶二人正是该班,上前问哥儿好。梦玉躬身回问二位大妈好。查大奶奶道:“老太太同太太们很惦记着,快些进去请安。”梦玉点头,转上甬道,见左边致远堂、右边六如阁俱关着门,一直过了景福堂,来到怡安堂大院里。两旁廊下坐着的丫头、媳妇们瞧见大爷回来,就像得了宝贝,一堆儿跑来,这个请安,那个问好。梦玉将头乱点,口里乱应。赵升的媳妇说道:“太太同两位大奶奶都在老太太那里,快些去罢。”梦玉急忙走上怡安堂台阶,由卷棚下东边转过影壁,走进一个大砖门,就是老太太的介寿堂。

面前大院子里,两旁摆着几十盆的珠兰、茉莉花,俱是青花磁盆、朱红油的架子。大卷棚下,挂两架鹦哥,瞧见梦玉进来,俱拍着翅叫道:“大爷来了!”廊下坐的丫头们,赶着过来请安,连忙揭起湘帘。梦玉走进屋去,有老太太身边的四个大姑娘吉祥、如意、五福、三多正坐在外间屋里,见梦玉进来,都笑着赶忙问安。梦玉回问四位姐姐的好。三多道:“你去见过老太太来,咱们再说话。”梦玉点头。吉祥、如意揭起里间帘子,梦玉进去,见老太太坐在一张雕云蝠的紫檀小榻上,垫着嘉纹席炕褥,两个小丫头轻轻的打扇。桂夫人坐在靠窗大杌子上。海珠、掌珠坐在老太太背后小杌子上,瞧见梦玉都站起身来。

梦玉走近祝母面前,磕头抱膝请安。老太太如获至宝,忙将两手在他头上脸上处处摸着,一面说道:“好儿子,你去了几日,叫我惦记的食不下咽。白日里同他们混混倒也罢了,晚上是整夜睡不合眼。不知你也想我不想?”梦玉道:“时刻惦着老太太。”祝母点头道:“好儿子,真是我的好孩子。”梦玉过来给桂夫人请安,桂夫人也摸着他的脸,说道:“去了几天,脸皮子晒黑了好些。去见你的媳妇,他们也很惦记。”梦玉过来同海珠、掌珠问好,姐妹两个连忙回礼。海珠问道:“天气炎热,船上只怕倒还凉快。”梦玉道:“热倒不怕,就是蚊子利害。一个蚊子至小的也有鸭子大。”掌珠道:“真说瞎话,那么你倒不腌些回来吃?”惹的祝母同桂夫人都大笑道:“我倒忘了,你松大叔叔呢?”梦玉道:“快上来了。”祝母道:“你快去见三叔叔,他很惦你,去同叔叔说会子再来。”

梦玉答应,往外就跑。掌珠道:“慢慢的走,忙个什么劲儿。”

梦玉急忙跑出堂屋,下了台阶,才到西院门口,听见背后有人叫道:“梦玉,你回来了吗?”梦玉回过头来,瞧那叫他的不知是谁,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