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包勇来到村中,见土房草屋不多几家。路旁有几个蓬头赤脚小孩子,骑一个大羊在那里吆喝玩笑。看见包勇骑着大马,都瞅着他嘻嘻好笑。包勇问道:“有个衙门在那儿?”内中一个大些的孩子用手指道:“那拴着大牛的门里就是衙门。”

包勇听见,下了牲口,拉着走到巡司衙门前,只见满地下都是些牛粪,墙上贴着一张告示。上写着道:东乡镇分巡厅加三级纪录五次皮为再行严谕事:照得本厅自莅任以来,署中屡次失窃。该弓役、保甲人等,并不认真缉捕,自相推诿,以至该贼肆无忌惮。后又于初五夜间,乘本厅醉后,该贼率领多人挖墙入室,竟将内宅各处地方衣服、首饰等项席卷而去。并偷去大猪二只、火腿一条、腌鸡三个、拜匣一个,内有当票四十五张。该贼等胆敢藐视,实堪发指。除据实申详查办外,合行再为严谕。为此示谕该弓役、保甲人等务须上紧实力,将该贼等一并人赃缉获,送厅究办。如若得钱纵放,一经查出,立即锁拿治罪,断不宽耍该役等须各凛遵毋违。特示实贴署前。

包勇看完告示,不觉呵呵大笑,自言自语的道:“怪不得这老爷姓皮,真姓得合式。”一面笑着,往里就走。只见迎面来了一人:光着脑袋,一张焦黄精瘦的刮骨脸,蓬蓬松松的一嘴花白黄须;穿一件无领不蓝不黑七通八补的单布直裰,一只?q黑稀破白布单袜,拖着两片无跟青布破鞋;手里拿着个半边缺嘴的砂吊子。抬头看见包勇。问道:“你找谁的?”包勇道:“我要来见老爷的,你们老爷可是姓皮?”那人点头道:“姓皮,名字叫做皮仁。”包勇问:“是那里人?”那人道:“这可不知,听不出是那里口音。我瞧他履历是议叙出身,应天府人。请教大太爷尊姓?打那儿来?要见咱们老爷有什么

话说?”包勇道:“我叫包勇。送礼部柳大老爷的灵柩、家眷回广东,路过此处。刚才在前面树林边遇盗,特地来见老爷,要当面说话。”那人听说,吓了一跳,答道:“我就是本衙门的书办,姓张。咱们这官府听见了贼都还害怕,不要说是强盗。上司行下来缉捕文书堆如山积,他连瞧都懒得瞧,成天家在上房陪着太太喝酒,任什么事也不管。大太爷,你只瞧我这样儿,就知道了。”包勇道:“门上的爷们是谁?”老张道:“门上就是大少爷,是他承继的儿子,叫做皮求,任什么儿更不懂。这件事,我对大爷说,他父子两个最怕人熏,还怕人发狠。你到了门房里只管大嚷大叫,把官儿闹了出来,不怕他不出点子汗,松不得一点劲儿。我去打酒,回来听你的信儿。”包勇会意,一直进去,见两旁东倒西歪有几间房屋,满地长的都是青草。三间大堂设着公案,看那桌上的灰。倒有一寸来厚。包勇将牲口拴在廊房柱上,随向东边走。到门房往里一瞧,见一个后生仰面躺在炕上,手里拿本《西游记》,正念到大闹火云洞,猪八戒去请观音菩萨。包勇叫道:“门上是那位二爷?”那后生听见吃了一惊,将书放下,转过头来看见包勇,一面坐起问道:“你是那儿来的?”包勇道:“我姓包,送礼部柳大老爷灵柩、家眷回广东,路过此处。刚才离衙门不远,被强盗打劫。家眷、灵柩都在前面等着,我特来见老爷说话。”门上的见包勇说话硬头硬脑,走过来陪笑说道:“大爷请坐,我们敝上人连日身子不快,不能出来,一切事务都不能办。况且盗案,更该到县里去报才是。”包勇瞪着两眼大嚷道:“你这话就胡说!现在你们该管的地方被盗,你们不管,要你这官儿在这里干什么?尽叫你们住着不要钱的房子,陪女人喝酒的吗?白吃了朝廷的俸禄,本身职分缉捕的事务不管,单学会了喝酒,这一方的百姓是替你家会酒帐的吗?你叫他打听打听我包大爷是谁!叫他别装糊涂,快快儿出来见我,或者还有好处到他未定;若再推三阻四的,不要说他是皮仁,就是他是个铁人,我也要挤扁了他!你快些进去回罢,大爷还要去赶路呢,没有这样大工夫在这里等他!”门上的见包勇来得凶狠,想来这件事下不去,只得到上房通报。谁知皮仁已入醉乡,正在好睡。皮求着急,对他妈说,现有一人在外如此如此的这么一件事,快些叫老爷起来。那位太太将嘴一咧道:“什么要紧,人家被盗与咱们什么相干?叫他到县里去报。”皮求着急道:“我的老太太,我刚才叫他县里去报,惹他瞪着眼骂了一个难,只差要打。”

那太太道:“既如此,叫他写张报单来,再出四两银,咱们替他去报。”皮求急的跺脚,说道:“我的妈!你怎么这样糊涂!现在他们家眷都在道儿上等着呢。”娘儿们正在说话,包勇在外等的着急,大喊大叫,渐渐嚷到上房来了。娘儿两个忙将皮仁推醒。皮仁闭着眼问:“有什么事?”皮求将如此这般尚未说完,只听见隔院子的那一带板壁,被包勇一脚踢去,不觉惊天动地的一齐倒了。皮仁吓了一跳,酒也惊醒,一翻身起来,赶忙跑出院子。皮求也挣着同了出来。包勇正在大叫,皮仁忙走上前去,说道:“这位就是包二太爷吗?请到书房去坐。怎么跑到我的上房,又将板壁踢倒,这是什么话呢?我虽职小,也是朝廷命官,难道一点理法也没有的吗?”包勇道:“这位就是皮老爷?你倒别拿这话来熏我!老爷说是朝廷家命官,难道朝廷叫老爷睡着做命官的吗?”皮仁见包勇说话结实,辞色甚厉,只得和颜悦色的说道:“我一时乱话,包二爷休要动气。请到书房坐下,我再领教这被盗的缘故。”包勇道:“天气快晚了,太太们车子在道上等着呢。我也不及同老爷细谈,就站在这里说两句罢。我们刚才走到对过的这树林里面,跑出十几个强盗,都骑着快马,手中拿着器械,前来打劫。被我们一顿铁鞭、弹子打伤了几个,掉下马来,现在俱被拿住,余外的四下跑掉。有一个为头的强盗呢,是受伤跌下马来,被马拖死。那几个都还活着,请老爷去瞧瞧。我交给老爷就要下店,天快黑了。”皮仁听说心中大喜,忙答道:“我就去立刻吩咐门上,就去传弓兵、保甲伺候,赶忙备马。”一会工夫将皮仁乐了个使不得。包勇心下明白他乐的缘故,肚里暗笑,且不说破。

不一会,门上来回都已传齐。皮仁同包勇走出大堂。包勇看见三四个弓兵同那两个保甲,都是大风吹得倒的,看了甚觉好笑。那个姓张的书办,也站在面前。包勇问道:“张先生,你们镇上有歇店没有?”老张道:“歇店没有。只有一个武秀才刘家房子宽大,院子里歇得下车。也常有官府们来往赶不上正站,借他家住一宿。”包勇道:“很好。我就烦张先生,拿这里老爷的一个帖儿去致意,说柳大老爷的家眷,只有一辆篷车,赶不上站,借住一宿,饭食自备,只用他的柴水锅灶等项,明日重谢。我还有事同老爷商量,不能到站上去了。”皮仁道:“很好。你就拿帖子去说一声罢。”老张答应就去。

皮仁在大堂上牲口,前面一对弓兵喝道。包勇拉着马走出大门,骑上跟着,出了村口用鞭子指道:“那里就是。我先去伺候。”说着,磕开牲口飞奔而去。转眼之间,早已来到车边。

柳太太娘儿两个见天已昏黑,四面荒凉,急的要死。虽有大奶奶壮胆,到底是个女流,地下又捆着几个强盗,等着包勇再也不来,玉友心中也很着急,只不好说出口儿,勉强安慰太太。

这会儿看见包勇到来,就同得了恩赦一样,欢喜不校包勇对夫子们说:“咱们到村里去过夜,明日多走几里罢。”下马到车前,回过太太同大爷们放心。只听见吆喝着“皮老爷来了”,一直走至车边,勒住马问道:“那位是柳少爷?”柳绪听见,忙要下车,皮仁忙止住道:“少刻再见罢,先给老太太请安道惊。”又问包勇道:“那位马上的是谁?”包勇道:“那就是少奶奶。刚才这几个强盗是少奶奶打下来的。”皮仁大惊,说道:“敝治这几个强盗一时冒犯,少奶奶受惊了。玉友道:“幸在老爷的境上,得以保全性命,不然还不知作何狼狈。”

皮仁无言可对,只得答道:“岂敢,岂敢!全仗少奶奶大力。”

包勇道:“天色已晚,请皮老爷将强盗收去。”皮仁道:“我的衙役没有几人。同包二爷商量,叫几个抬材的夫子帮着抬到衙门去,这里只须留几个人看着灵柩,太太的大车只管赶到村里先去歇息。”包勇道:“皮老爷说的甚是。”吩咐赶车的,将车吆喝着往前先走。张玉友骑马跟大车。包勇叫那些夫子用材上小杠,同着弓兵将几个强盗抬着,跟皮老爷送到巡司衙门,余下的夫子看灵柩。一群人都往村里抬来,不一会俱来到东村镇口。

包勇将马催开,先进村去,那大车还在前面等候。包勇到衙门口瞧见老张,叫他引路。走了十几家门面,就是刘秀才家。

将车一直赶进去,见很大一个院子。上面一带有十几间住房,东边一溜都是厢房,两边是马棚、牛栏。院子里站着个三十来岁的人,戴着武巾,穿一件青纱窄袖单衫,系一条三寸宽的鸾带,蹬着双冲头皂靴,在那里指手画脚的照应。玉友早下牲口,柳绪下车,夫妻两个端条板凳扶柳太太下车。老张对包勇道:“那位就是本家刘大爷。”包勇听说,赶忙回过太太。柳太太命柳绪过去见礼道谢。刘秀才赶忙过来拜见太太同大奶奶。吩咐小子点上一枝红烛,照着太太们进去。屋里面一个大炕,倒很干净,四面裱得雪白,桌椅台凳都收拾的很好。包勇卸车,柳绪夫妻帮着搬运,小丫头只好扶着太太,拿个手巾痰盂而已。

包勇正在料理,听见有人找张先生去说话。老张对包勇道:“那件事总在晚生身上,只要求包大爷照看晚生。”包勇道:“你尽力去办,交给我,不用多说。”老张点头,一直来到衙门里。刚走进大堂,遇着皮求说道:“老爷在签押房等你说话,再也叫不来了。”一面说着,同老张进去。皮仁坐在里面,见老张进来,对皮求道:“你去小心照应强盗,多传几名更夫,休要偷懒。”皮求答应了出去。

老张走到桌边说:“老爷叫书办?”皮仁道:“我叫你来商量办个详稿,咱们竟给他连夜一报。我的意思且不报县,先尽上头通报,过后再到县里去报。你想想看,使得使不得?”

老张道:“话都没有说过,怎么老爷去报起来?”皮仁道:“同谁说话?”老张道:“谁拿的强盗,就同谁说话。”皮仁道:“在我境上拿住的,难道他还要送到别处去不成?”老张道:“书办也不管这闲事,刚才听见那个姓包的同那位少爷说道:‘如今交给了他,也不怕他放掉一个。咱们见了巡按大人,若是大爷说不来,我帮着大爷将这件事从头至尾说个明白。’书办听见这话有些不对劲儿,我就顺便打听巡按大人同他们是个什么交情。谁知是柳大老爷的门生,柳太太正要去找他呢。老爷想,这口水儿吃得下吃不下?”皮仁听说,冷了半截,说道:“既如此,我为什么给他们管强盗?倒没有那么大工夫。叫人抬到他们那里交还了罢。”老张笑道:“老爷这些话,都不是对书办说的正经话。”皮仁道:“这不是正经话,谁合你说笑吗?”老张笑道:“随老爷怎么办,书办如何知道呢?老爷没有什么吩咐,书办出去了。”说罢,转身就走。皮仁叫住道:“你站着,咱们再商量。”老张道:“老爷各自拿主意。”

皮仁道:“你给我拿个主意,到底是办还是不办?”老张道:“书办没有什么主意,请老爷自家做主。”皮仁道:“办不办与我总不相干,也没有什么要紧。”老张冷笑道:“办呢,老爷升官;不办呢,老爷坏官。”皮仁道:“我不懂,你倒说给我听。”老张道:“书办不过混说,老爷怕不明白。”皮仁笑道:“你既知道我的心事,何不替我想一个主意。”老张道:“老爷实在心里要怎么办的道理,不要藏头露尾,半吞不吐的,拣直对书办说了,书办好拿主意。”皮仁道:“我的意思,要求柳太太,叫他将这几个强盗给我去办。柳太太他怕死了强盗,听说我要,再没有不依的。你说使得使不得?”老张摇头道:“这还不是正经主意。”皮仁放下脸来说道:“左不是,右不是,难道我叫你进来开心吗?”老张道:“老爷请息怒,书办见老爷这些说话,都不是要办的实话。如果要去求柳太太,岂有柳太太住在咱们镇上,连个人儿也不差去请请安,一口水儿也不送去请人喝喝,平安的跑去问他要强盗。那柳太太未必是个傻子。就算柳太太肯了,那个姓包的同那大少奶奶出死力拿着强盗,白叫人拿去升官请赏?除非老爷是他们的什么,这倒论不定。若白不相干的,这就难说了。”皮仁道:“我岂不明白,但不知那姓包的是怎么意见?”老张道:“姓包的有什么意见?人已交给了老爷,等着巡按大人合老爷要强盗,少了一点儿就是乱儿。”皮仁道:“依你的意思是该怎么办呢?”

老张道:“书办的意思说出来,老爷必不肯办,所以书办也不便说。”皮仁道:“你只管说,如能行得,再没有不依的。”

老张道:“既如此,头一件事先着人送些蜡烛、茶叶、点心过去,说道:‘老爷现在审着强盗呢,一会儿再过来请太太同少爷、少奶奶的安。’这里赶紧备个便饭送去。等书办私下去见老包,同他商量,只要他肯将事办妥了,咱们就给他一个连夜通详。一面知会营县多拨兵丁民壮,老爷将几个强盗亲自解到按院衙门,那按院大人欢喜,保上一本,老爷立刻就是知县。若错了这个办法,叫别人办去,老爷一定是革职,还要留在这里拿那逃走的十几个强盗。老爷想,咱们这里连个贼也抓不着一个,不是说是强盗,那就难说了。”老张的一席话,将皮仁说的哑口无言,想了一想,站起身来说道:“我依着你办,姓包的总在你身上。我的光景,你是知道的,总尽我的力量就是了。我去叫他们收拾晚饭,一会儿听你的信罢。”老张道:“这件事,书办尽着心给老爷去办。老爷断不可张扬。各处的捕快常有到咱们镇上来踩缉,倘若叫人知道,这事就有些拿不定。”皮仁道:“很是。你就去罢。我若得了知县,必定重用你。”

老张道:“总是老爷的恩典。”皮仁去张罗晚饭,送东送西,上房里忙做一堆。

老张心中有了主意,慢慢走到刘秀才家来。只见包二爷同刘大爷站在院子里谦让。老张问道:“二位谦些什么?”包勇道:“刘大爷一定要备晚饭,咱们太太说断不敢当。刘大爷说已经办现成了,这怎么说呢。”老张道:“罢呀,刘大爷是个孟尝君,最爱做个人。包大爷再上去回声太太,领了刘大爷的这点心罢。”包勇见他情真,只得上去回过太太,出来称谢,领了盛意。刘秀才进去料理。

包勇在车上取马褥子,铺在地上,就邀老张同坐。老张道:“那件事敝官府有点眉目,总要请教大爷是个什么光景?”

包勇道:“我是个直爽人,瞧你们的那个官儿,也是挤不出大血的。我也不要他的一千八百,只叫他好好的给我一百两光边纹银,赶车的同夫子们,叫他每人赏一两银,今日晚上送来。你去生发他多少,我也不管。我这里头明叫你发个财,但是他一会儿也断拿不出这些。你不如叫他写张票子给你,就说你替他借银子给咱们,叫他过几天设措还你,也就很好。若是马上逼他拿出来,就逼死他,也是无益的事。”老张道:“大爷见得是,我就在这里谢谢。”说着,跪下去磕头。包勇忙拉住说道:“强盗的那几匹马,是我要的。你这会儿过去,就给我拉过来,一同好喂。”老张道:“那容易,我就去叫人送来。竟是这样,遵命去办。”包勇点头,老张辞别,欢喜而去。

刘秀才里面送出饭来,却是大盘大碗。包勇接着送了进去。

玉友摆好盘碗,替太太斟酒,夫妻两个坐下,一同畅饮。正吃的高兴,皮老爷又送饭来,包勇叫他们抬到上房,柳太太瞧了一瞧,命大奶奶将清淡些取一两样过来,桌上肥鱼大肉换下去,都叫包勇拿去吃饭。包勇答应,搬到院子中间,摆在地下,将赶车的同夫子们都叫出来,大家同吃,又打上十来斤酒。包勇领着他们坐了一地,吃得闹热,唱的唱,说的说。只见巡役拉着三四个马来,包勇起身接了,拴在树上,就叫巡役也来喝酒。

又烙了些饼,下些面,叫他们尽量吃个大醉大饱。

老张来找包二爷说话,包勇连忙站起身同到东厢房里。老张笑嘻嘻的在怀里掏出两大包银子,递与包勇说道:“请大爷收了。“这还有二十五两银子,是赏夫子们同赶车的。”包勇将两大包接了,揣在怀内,手里拿着小包儿问道:“你的呢?”

老张道:“蒙大爷提拔,晚生发五百银的财,他写了一张借票,用上印,总在十月以内归还,明日先给五十两。”包勇道:“也罢了,拿几两银子买点产业,也够你下半辈子的过活。”

老张千恩万谢道:“蒙大爷的恩赐。”包勇道:“不用提起,咱们去喝酒罢。”老张道:“本该陪大爷坐坐,我还要赶着去办详稿。”包勇道:“既如此,倒不便留你了,竟请罢。”

老张去后,包勇来到上房,将小丫头支使开去,就将上项事情回明太太,怀里取出银子来。柳太太道:“这是你辛苦来的,快些收去。”包勇道:“全是大奶奶的力量。”玉友道:“我不过助你的威势,今日若非有你,我如何成得了这功?你竟收去罢。”包勇取了一封,谢过太太,收在怀里。柳太太命大奶奶也收下那封银子。包勇出去,将皮老爷赏的二十五两交给众夫子同赶车的,均匀分散。众人大乐,都去歇息。到了五更,就收拾起身,人人高兴,望着大路扬扬而去。包勇回过太太,将两匹好马送给刘大爷,作为谢礼不提。

且说老张来见皮仁说:“银子全已交代。包二爷说请老爷放心,太太同大爷见了按院,一字不提,有可以为力的地方,还要替老爷说句好话。”皮仁听说,欢喜不尽道:“咱们连夜就通详罢。”老张道:“先给他个通禀,再备详文。差个能走道儿的弓兵,多赏些盘费,他就起身,兼程赶去投递,然后再赶着通详,这就办得结实。”皮仁赞道:“很是。你就在这里办起禀稿。我叫人去请几位相公来,帮赶着写。”老张答应,立刻在签押房里办了个禀稿,递与皮仁,在灯下念道:铜山县东乡镇巡检司皮仁谨禀大人钧座:敬禀者,窃卑职自任事以来,凛遵宪谕,时刻留心捕务,不敢偷安。兹于本月初四日申刻,据弓兵黎金等禀称,有强盗数人手执器械,拦劫行客。卑职闻报,立即带领弓兵、保甲人等亲身往拿。该犯等意欲脱逃,抵死拒捕。卑职带领弓兵奋勇格斗,将该犯等七名全行打伤,一并擒获。现在移详营县,俟兵役到镇,卑职亲自解赴宪辕,听候审办。除备文照例通详外,合行先具芜禀。恭请福安,伏维慈鉴。卑职仁谨禀。

皮仁念着,一面点头。念完之后,说道:“很好。快些写起来。”门上进来回道:“请了两位会写字的相公,在书房里坐着呢。”皮仁吩咐点灯出去,又叫老张赶着写出一个来做样子。闹了半夜,写完通禀,赏了弓兵盘费,连夜差他动身。

初五一早,营县的兵役到齐。皮仁叫木匠连夜做下木笼,将强盗装入笼内,亲自起解。一路小心管解,直到了按院衙门。

审出实情,果然是屡次行劫杀人的首伙盗犯。按院大人欢喜皮仁认真缉捕,将他提拔起来,后来竟做到知县。那老张发这注大财,置些产业,竟享了后半世的安乐。这些都是后话不提。

柳太太们从此暮宿朝行,又走过几站,不觉到了清江县,是下船的码头。包勇寻客店住下,卸去大车,将灵柩抬到码头上,卸掉了杠,就有船行里来揽买卖。包勇同着到河下看来看去,拣了一只荆州划子,讲成一百五十两银子,送到江西南安府交卸。当时立了行契,兑交一半银子,转来回过太太。那些赶车的同夫子们,都得柳太太的赏赐,十分感激,俱要等着伺候太太上船。包勇又将那三个牲口卖了二百五十吊钱,将船上的米炭菜蔬办了个全备。趁着夫子们就将灵柩安设中舱,请太太们下船。柳太太住在房舱,柳绪夫妻住在官舱。柳太太因他们没有成亲,到底不便,况且孝服已过了两年,心中急欲抱孙,所以来到路上叫他两个已成了夫妇。此时下船,就令儿子媳妇住在官舱,包勇住了头舱。诸事齐备。祭过河神,放了一大串鞭炮。船家道过喜,大筛着金锣,扯起布帆,开船前进。

柳太太自从上道以来,在车里早行夜宿,十分劳顿,今日坐了大船,觉得异常爽快。船中无事,娘儿两个提起当年无可倚靠投入尼庵,“若不是老师父慈悲留住,我娘儿两个已为乞丐,如何得有今日;又蒙他师弟兄们殷勤照应,不致冻饿。去年春天那一场大病,可怜智能衣不解带的服侍我一个多月,将他的衣服当个罄尽,给我服药调理,同自家儿女一样。可怜那天见咱们起身,哭的发晕,你叫我这段心肠如何丢得他下?”

说毕,母子掩面而哭。

玉友再三劝慰道:“太太不必悲念,既蒙慈爱智能,媳妇不敢隐瞒。禀知太太,将来总有见面之日。”柳绪忙跪在膝前,哭泣不语。柳太太道:“你这是仔吗呢?”玉友说道:“因太太提起智能之事,其中有个缘故。那年贾府的凤二奶奶带着宝二爷同蓉大奶奶的兄弟秦大爷,在庵中住着料理丧事,智能同秦大爷有终身之订。谁知秦郎寿短,此事中止。那年太太到庵之后,他见咱们大爷声音笑貌活像秦郎,因此一段痴情,又有终身之念。自愧未曾蓄发,不敢启齿。又不料师父刚死,琏二哥给媳妇成了这段姻缘,因此他更加悲苦。媳妇知他两个有这一段难说的苦情,已再三谆嘱,令其蓄发静守,慢慢禀知母亲开点慈恩,接他来了结一段姻缘。不意母亲心中十分垂念智能,媳妇不敢不禀明缘故。”柳太太扶起儿子,点头叹道:“你们既有这些缘故,对我说明,这又何妨。将来这事怎么了结,只好写书子托贾府上带他回南,再作商量。”娘儿们说了一会,又问起:“你怎么学会弹弓骑马?”玉友道:“六七岁时,跟着父亲在间壁净土寺里念书,寺里有个烧火老和尚,他本是少林寺出身,又会看相,他对我父亲说,’这个姑娘要叫他学些男人们的武艺,将来很有用处。’父亲问道:‘叫他学个什么武艺?’那和尚道:‘舞枪使棒都不可少。我先教他学个轻松些武艺子。’就传我打弹子,成天家不住手的学,直学过五六年,才成了功。和尚道:‘有这样本事,一生受用。这叫做随心弹子,不拘要打那里,随心所欲,百发百中。’后来到了馒头庵,闲着无事,在后院里同那些师弟兄们学骑牲口。”柳太太道:“怨不得我那天见你上马比绪儿还灵便。”柳绪笑道:“好姐姐,你教我打弹子。”玉友笑道:“要拜师父的那么容易,拜也不拜就教你?”柳绪道:“我拜,我拜!”说毕,对着玉友跪将下去,一连气磕了七八个头。惹的柳太太哈哈大笑。

把个玉友面胀通红,笑道:“你真是个傻子!叫船上的瞧见,像个什么样儿?”柳绪道:“我拜师父,这怕什么?”大家说笑了一回。自此柳绪尽心尽意学打弹子,后来倒也学了些工夫。

且说船中行了几日,这天已到扬州,在码头上将船暂为停泊。那码头上先有一只官船停着,柳绪在舱望那旗上写着:“礼部大堂”,看那船是只大沙飞船,前后的旗枪牌伞俱极体面。柳绪正在观看,不觉两船早已相并。见那船舱里站着一人,瞅着柳绪忽然叫了一声“哎呀!”不知是谁,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