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妙空、智能见贾琏进来,连忙起身让坐。贾琏问:“有什么说话?”智能道:“你放心坐下,谁向你化缘呢?”

贾琏笑道:“我就醋的是你们化缘。”智能笑道:“不为别事,为的是张大姑娘明日恭喜,咱们相处一场,同妙空师兄两个备一席款待新人,又替他备桌素斋,供老师父。因张大姑娘不知,要你去对他说声儿。”贾琏道:“很好,我先替他谢谢。”智能道:“这才扯臊,要你谢个什么劲儿?”贾琏笑道:“这会儿我替他谢你们,等明日你们出嫁,我又替你谢人家。”智能笑着将贾琏按在炕上,低下头在他腮上咬了一口,说道:“我咬下你的嘴唇皮子,看你还混说不混说?”引的妙空师徒笑个不止。

贾琏笑着站起,整了衣服,说道:“我还要赶写碑文,老刘等着刻字呢。”说罢出去,走到张玉友房前,见门关着,叫声:“开门!我有

话说。”玉友听见,将门开掉。贾琏进去,见他还穿着孝服,问道:“吃饭没有?”玉友道:“刚才吃过,二爷请坐。”贾琏道:“从今须要改口,称我二哥。”玉友面胀通红道:“磕过头才敢改口。”说毕,倒身下拜,贾琏连忙拉住,笑道:“你忒多礼,快请起来,以后休要如此。”

随将妙空、智能的

话说了一遍。玉友点头道:“我本来要办桌素供祭老师父,尽师徒的道理,只是自家不便启齿。既是两位师兄替我备办,深感之至,我有碎银四两,请二哥交给两位师兄。这是我一点敬心,不要推让。”贾琏应允,玉友在褥子下取出一个包儿递上,贾琏接着道:“一会儿祭过老师父,你就脱孝罢。”玉友点头答应。

贾琏拿着包儿只得再到里边找他两个交代。智静瞧见,问:“二爷那里去?”贾琏道:“找妙空说话。”智静道:“在东院里。”贾琏转身来到东院,见他们正在争辩。妙空道:“你们不用混争,请二爷瞧这日子好不好就是了。”贾琏道:“瞧什么日子?”妙空道:“我拣二十五给老师父出殡,宋大哥说那天日子不好,要二十九出殡。”贾琏笑道:“出殡拣什么日子?二十四是老师父的二七,伴一天宿,二十五发引就完了。又不是成亲,要拣黄道吉日。”众人都笑起来。智能道:“还是咱们二爷说的爽快,竟定了二十五就是。宋大哥你就到杠房里去,定下二十对长幡,二十对大伞,两个亭子,一乘魂轿,三起鼓乐,时样三滴水满绣花的彩罩,二十四名上杠就是了,余外不要别的。你等着,我取几两银子给你带去做定银。”贾琏道:“正合式,我这里有四两银子,你拿去交给老宋罢,省你走一遭。”妙空笑道:“天下那有这样凑趣的人!”说着,接过来交给宋钟,叫他就去定杠。

众人正在热闹,见看门的老道进来通知贾府四姑娘来了。

贾琏走出院去,妙空众人也出去迎接。贾琏来到大殿,见珍珠已至甬道上,随迎接上去问道:“四妹妹,怎么今日你先自出城?”珍珠答道:“太太吩咐,命我先来给张妹妹料理,带周贵夫妻同来照应。”大小姑子上前给四姑娘请安问好,柳绪也上前迎接请安。珍珠忙扶住笑道:“兄弟今日满脸喜气,像个做新郎的样儿。”柳绪瞧见智能低头不语,智能两眼通红,回头他顾。妙空笑道:“柳大爷同张大姑娘真是天生一对好夫妻。柳大爷人品风雅,性儿和顺,就是张姑娘爱使个性儿,他若使起牛性儿来,比霸王还要利害。我见他枕头底下时常藏着一对棒锤,你好好儿的招架着罢。”众人听说,大笑不止。珍珠拉着柳绪笑道:“好兄弟,别听他的瞎话。张姑娘的性儿我知道,很和气的,只是他又没有爹娘兄弟,是个可怜人,你要多疼他些儿就是了。”妙空笑道:“这才像个做姐姐的说话。”

贾琏问道:“周贵手里抱着些什么?”珍珠道:“是两个新人的衣服。”贾琏对妙空道:“你叫他们接着,收在你屋里罢。”妙空命香凤们接了进去。珍珠命抱琴:“将我的衣包俱交在妙空师父屋里。”贾琏问道:“你先到那边去,不用尽说闲话。我要去赶写碑文。”妙空笑道:“你去你的,谁拉着你呢?”贾琏道:“我还要对你们说话。”智能道:“有话请说。”贾琏将方才那四两银子的原故交代明白。珍珠道:“这也很是。让他尽这点心罢。”贾琏道:“你们早些摆供,让他哭拜一番好脱孝更衣。”珍珠道:“太太叫我今日出来,也为这件事。”妙空道:“这很容易,一会儿就得。”贾琏同柳绪仍去客堂写字。珍珠先至殿上拈香拜佛,转到老师父东院来哭拜一回。妙空等磕头回谢,请四姑娘后面喝茶歇息。

珍珠来到后面,走至张姑娘房门,命妙空等先去,“我瞧张姑娘就来”。推门进去,玉友瞧见,磕头拜谢。珍珠连忙回礼道喜,即将送衣服首饰出城的来意诉说一遍。玉友听说,满脸流泪道:“蒙太太、奶奶同四姑娘的这番照应,实令人感激不荆将来怎样的图报?”珍珠笑道:“这又算什么?只要你夫妻和好,不枉咱们这番张罗就是了。方才二哥对妙空说过,叫赶着上供,你祭奠过好脱孝更衣,不过是尽尽老师父收留你这几年的心。我倒想起一件事,不知你备下没有?”玉友道:“想起什么?”珍珠道:“你可有大红鞋?”玉友道:“有。还是我在家时候做下好些红鞋,总没有穿过。到这里来,全用不着,收在箱里,连瞧也不去瞧他,不知可还穿得。”珍珠道:“你取出来穿穿瞧!”玉友开箱,在底下摸了一会,取出一个蓝布包儿,解开来,见有六七双大红缎子弓鞋,也有满绣,也有半绣,也有鞋尖儿上绣一点儿的,都做得端正精好。珍珠一双一双的瞧着,赞不绝口。玉友取过一只,坐在炕上试了试,笑道:“竟还不校”珍珠道:“就穿这双罢。”两人正在说话,后院有人来请喝茶。珍珠起身道:“一会儿来给你开脸换衣。”说毕,来到智能屋里。妙空赶忙打起湘帘说道:“四姑娘今日做新亲,咱们该叫亲家才是。”珍珠笑道:“等着你出嫁时,我做亲家太太去送亲。”智能们大笑道:“四姑娘很会说个话儿。”让珍珠坐下,徒弟们赶忙送茶。抱琴将带来的面盆舀了热水,端过面架,放在姑娘跟前,又将镜台奁具、脂粉盒子俱摆设桌上。珍珠净过面,去窗前对镜理妆,淡匀香粉,轻扫蛾眉,香唇上薄薄染点胭脂,抿了云鬓,整毕钗环,另又净手。抱琴收拾奁具。智能笑道:“四姑娘这个模样,就是神仙瞧见也要动心。可惜我不是男人!”珍珠笑道:“你是男人便要怎样?”智能道:“我若变了男人,专给姑娘伺候马桶。”

众人大笑。珍珠笑道:“我今日不进城去,晚间与你同榻如何?”智能道:“阿弥陀佛!是我五百年前修下这段福气,才合姑娘睡觉,只怕还要减些儿寿数。那也讲不了,陪姑娘睡过就死去,也是个风流鬼。”珍珠听说,忽然面上彻耳一红,笑道:“我要去给柳太太道喜,一会儿再合你说。”抱琴伺候往西院里去。智能猛然想起:“刚才四姑娘面红,是我失言。他别多了心去,这怎么好呢?”急出一身大汗。自言自语正想主意,只见佳凤来说:“师父请师叔去东院摆供。”智能命徒弟们看着屋子,闷闷不乐走出院去。

且说珍珠叫周嫂子将妙空屋里大布包取到西院来,柳太太同珍珠彼此道喜称谢。珍珠将奉太太之命今日先来的原故叙说一遍,柳太太十分感激。周家的解开包袱,将面上两套亲自递与柳太太,说道:“这是太太送柳太太的两套衣服;这是琏二哥送兄弟的;这是宝兄弟的衣服,宝姐姐送的;这是琏二哥的纱巾;这是宝兄弟的束发金冠。”又将那个小包儿解开,里面是一双新靴,同宝玉两双新鞋都点交柳太太收好。柳太太谢不绝口。周家的回说铺垫、灯彩也都来了。珍珠道:“就叫周贵查点明白,先将上房灯彩铺垫陈设妥当,再去料理客堂。我同柳太太到妙空师父屋里坐会子。这个小姑娘恐靠不住,你就在这儿照应着,别到那儿去!”周家的答应,出去找他男人传四姑娘的说话,又去回过二爷。贾琏道:“很好。四姑娘怎么吩咐,你们怎么办就是了。”周家的答应进去。珍珠同柳太太都在后院。

不一会,周贵、包勇同着些人到西院里收拾灯彩陈设。外面贾琏正写完碑文,见郝厨子来说:“一切东西都置备妥当。求二爷还要发几两银子,城外的面要今日定下。”贾琏道:“一会儿来取,明日面要多备些。不但合庵的人,就是咱们这些赶车看马的,都要给他们吃面。”正说着,三儿进来回道:“老刘听见明日柳大爷恭喜,他备点儿礼送来,要求赏收。”贾琏问道:“是些什么?”三儿道:“是一口猪,一腔羊,四坛绍兴酒,两盒果子,一对鹅,四只鸡。”柳绪道:“我写个帖儿回谢他罢。”贾琏道:“这个人倒不是虚情假意的,且收下再回他的礼就是了。”命三儿:“去回四姑娘,说我叫收下。问四姑娘有钱拿四吊,赏他送礼的人;若没有带钱,向妙空师父借四吊,一会儿换了还他。”三儿答应。贾琏对老郝道:“你明日再备上一席,加两烧两煮送给老刘,必要丰满体面,别落他笑话。这送来的猪羊都交给你。明日将猪羊烧煮,散给内外人吃晚饭。早上不够,添着打卤子。”老郝答应出去。三儿手里拿着个大红封进来,说道:“四姑娘说,钱不好看,四吊钱也忒少,赏四两银罢。”贾琏笑道:“很好,到底是咱们四姑娘会做人。你拿去给那送礼的人,将东西收下。你说柳大爷同我都说谢谢,改日见面再谢罢。你交代了,将那两盒果子、四坛酒、四只鸡、两只鹅叫老道们拿着,你送进去给妙空同智能,说是柳大爷请众位师兄的。”三儿答应出去。贾琏想起,忙将碑文卷好,递与升儿,说道:“拿去交给老刘的人,叫他带回去给老刘,赶着镌刻。”升儿接了,忙赶出去。

贾琏听见东院里哭声震地,对柳绪道:“咱们去瞧热闹。”

柳绪摇摇头。贾琏笑道:“我倒忘了。你在这里坐着,我去瞧瞧。”独自一个来到东院,只见众姑子围灵大哭。玉友更哭得十分悲切。贾琏劝住,瞧他跪在灵前奠茶,焚过钱纸。哭拜已毕,请两位师兄向上,拜谢这几年照应之情。彼此哭拜甚为悲恸。智能分外伤心,放声大哭。玉友谢过众师弟兄,劝住智能,又拜谢过合庵之人,就在灵前脱去孝衣。智能道:“请琏二爷过来磕头。”贾琏笑道:“真是野事!我又不是庵主,合我磕什么头!”智能道:“你是媒人,怎么不要磕头呢?”贾琏道:“拉倒,等着替你们做了媒,拢共拢儿给我磕总头罢。”

智能道:“你替我远远爬开,别在这儿惹老爷们动气!”贾琏笑道:“我今日才开眼,瞧见这些母老爷!”惹的众人大笑,连张姑娘也破涕为笑。贾琏道:“张姑娘是老爷变了奶奶。”

众姑子又大笑。智能笑着将贾琏推出院门,见四姑娘过来问道:“听见你们大哭又大笑,是个什么缘故?”智能笑道:“人家在这里哭,他在这里斗梗儿。”珍珠笑道:“等明日做亲家,多敬他一杯喜酒。”智能道:“这样亲家,只配吃屎。”

贾琏正要回言,见玉友同妙空众人走出院来。珍珠道:“二哥,我同你说句话。”贾琏走近身旁,对着耳朵道:“咱们备一席替张姑娘供供他的父母,就摆在客堂里,备个香烛纸锞。他父亲名叫张敦礼,是府学秀才,老太太姓王。你替他写个牌位,等他拜过,咱们就给柳家兄弟暖房。”贾琏点头道:“我倒忘了这件事。”珍珠道:“你摆设停当,给我个信儿。”贾琏道:“老郝还要钱使,你带着没有?”珍珠道:“众人的分子三十两,我带在这儿,额外我另自带着几两备用。”贾琏道:“你交二十两给我,等着不够再说。”珍珠道:“方才四两,这会儿再给你十六两就是了。”贾琏答应,出去办事。珍珠对妙空道:“有人送礼在你们屋里,候你去瞧。”妙空问:“是谁送礼?”珍珠说:“我不知道是谁。”妙空众人都往后去。

珍珠同张玉友来到屋里,周嫂子帮着料理洗澡,净过手脚,换上新鞋、吉服,点上一对红烛。周家的替他开出两道春山的翠眉,整开云鬓,挽个时样新妆,插戴翠翘金凤,耳上戴了珠环。这张玉友本来生得长眉细目,杏脸桃腮,此刻开出脸来,淡匀脂粉,竟出落得如月里嫦娥、凌波仙子,十分美貌。

不说珍珠照料打扮。且说贾琏命老郝赶办酒席,又发了十六两银子与他。老郝说:“酒席现成,马上要马上就得。”贾琏甚喜,吩咐备一对红烛、一股高香、黄钱元宝,老郝答应去办。今日客堂里结灯挂彩,铺设的十分热闹。正要去找柳绪,听见有人叫道:“师父请二爷呢。”贾琏见是佳凤,随同他到妙空屋里,问道:“又说什么?”妙空道:“柳大爷送四样礼,咱们好意思收他的吗?又是你三儿送进来的,请你来问问,不知你知道不知道?”贾琏道:“这不算什么礼,不过是现成的,他先送来尽点心,等过了明日自然要备礼来送才是,你且收下就是了。”妙空笑道:“这又是你的主意。”贾琏道:“晚间开一坛绍兴酒尝尝,不知好不好?”妙空道:“你今日就做新亲家,我收拾点好东西,晚上请你来会新亲,喝杯会亲酒。”贾琏笑道:“吃了会亲酒,两亲家就成亲。”妙空笑着拧了他一下。两人正在说笑,智能走来,妙空将那礼的话也对他说知。智能道:“也罢,收了就是。我来问你在那里待新姑娘?“妙空道:“在后屋里,我已经收拾妥当。”智能道:“我还有一句话,咱们待新姑娘穿着一身孝,像个什么样儿?依我说,且从个权,换一换衣服罢。”妙空道:“不但今日,就连明日也不便穿孝。”智能道:“既如此,我去换衣服,酒席也快得了。”妙空道:“你就便知会合庵的人,今明两天都别穿孝。”智能答应出去。贾琏道:“我也要去料理待新郎呢。”

妙空道:“晚些进来。”贾琏点头,一直出去,遇着升儿来找二爷,说酒席齐备。

贾琏来到客堂,瞧三儿们安摆台桌,用张红纸写牌位,供在上面,设列香炉、烛台。升儿去请四姑娘,说酒席已摆妥当。

三儿将香烛点上,铺下红毡,见珍珠同张姑娘冉冉而来。看那新姑娘穿着大红缎绣百花图的夹袄,水绿缎富贵不断绣花夹裙,红缎弓鞋,头上满戴着珠翠,鬓边一溜的珠钗,一张鸡蛋脸儿越显得千娇百媚。比那做姑子的时候,竟是两人。珍珠同他走进客堂,笑道:“把你这二哥张罗坏了,明日叫他夫妻两个多拜几拜吧。”贾琏笑道:“我有什么张罗?倒是今日你辛苦了。”

珍珠道:“咱们不用谦让,等大妹妹拜罢。”张玉友走到桌前,看牌位上写着:郡庠生显考敦礼府君,显妣王孺人之位。张玉友对着牌位将手在桌边上敲了两下。说道:“爹妈你阴灵不远,贾二哥哥同四姐姐合府的大恩,你要报的虐虐..”一句话没有说完,就放声大哭。贾琏同珍珠也觉伤心,赶忙过来劝祝张玉友悲悲咽咽恸哭一场,跪在地下拜了八拜,奠酒三次,焚过纸钱。贾琏道:“四姑娘,咱们兄妹两个也该给张老先生、老太太道个喜。”珍珠道:“甚是。”玉友再三辞谢,贾琏竟恭恭敬敬作了四揖,珍珠却拜了四拜,玉友跪着回礼。拜完之后,另又磕头。拜谢已毕,珍珠、玉友转出客堂,正遇柳绪进来,一眼瞧见折身飞跑而去。珍珠吃吃大笑,赶忙叫唤,柳绪低头而去。贾琏笑道:“还是新姑娘大方,躲个什么劲儿?”

兄妹正在说笑,妙空、智能同来请新姑娘坐席,就请四姑娘作陪。珍珠道:“我要同二哥到柳太太那里去替兄弟暖房,再来敬新姑娘的喜酒。你们去尽你们的道理,咱们去尽咱们的道理。两边热闹。”智能道:“也罢,四姑娘一会儿过来。”于是智能、妙空请玉友同去。珍珠同贾琏到柳太太这院里来道喜,坐席。饮了一会,珍珠过张姑娘这边饮酒,两院热闹,彼此欢乐。

内外灯烛十分辉耀。酒散之后,珍珠同玉友在智能屋里住宿。

妙空又将贾琏请去,以践前约。

这智能自那年蓉大奶奶出殡时,与秦钟有百年之订,后秦郎不幸夭折,智能悲思成病,几乎丧命。因梦见秦钟说道:“我已转世,不久来住庵中,仍可续相订之缘。”智能半信半疑,及至柳太太母子到来,见柳绪与秦郎无异,深信梦之有因,私心喜慰,遂待柳家母子十分照应关切。而柳绪亦与他亲热之至。两人口中虽未提起,彼此俱一心相向。因碍着老师父,未能蓄发,不意师父刚死,反先称了张姑娘心愿。智能这一腔悲苦,向何处说起?此刻珍珠、玉友同在房中,三人共榻,智能万难隐忍,只得将前后伤情之事,哭诉一番。玉友十分伤感道:“数年来,我同你最为亲密。你既有这样心事,何不早言?我巴不能与你同在一处,你何苦藏在心里?”珍珠道:“依我说,你竟不用悲苦,若不留起头发,柳太太断不肯要个光头媳妇,说也无益。现今老师父已死,你们师弟兄保不定各有去路。你既一心在柳家,我能够替你遂愿。你趁着带孝,就留起头发,也不用当家管事,等我慢慢在太太跟前说明缘故,将你接进府去,同咱们作个伴儿,过一半年,送你往柳家去。横竖咱们太太的话,柳家无有不依之理。况且张大妹妹合你说得上来,岂有不帮你说句话呢?”玉友大喜道:“四姐姐主意不错。姐姐你竟是这样办,从此留发改妆为要。”智能就榻上拜谢道:“倘能如愿,感铭心骨。”三人安寝,一宿晚景不提。

次早,贾琏用过早茶点心,出去吩咐打扫收拾。珍珠也一早起身,梳洗打扮完结,同周家的替新姑娘妆扮体面。柳绪也换了吉服,同包勇到柳老爷柩前斋供烧纸,拜祷一回。转至西院,适珍珠过来,见柳绪戴着宝玉束发金冠,身穿八团顾绣银红缎箭衣,外罩排须比甲,腰系五色鸾绦,足登粉底皂靴,出落得粉妆玉琢的一位翩翩公子。柳太太瞧着心中十分欢喜。珍珠却有无限伤心,抽肠括肚,甚为难过。周家的回说:“二爷到铁槛寺去了,请姑娘在此照应。”珍珠点头,命厨子收拾停当伺候,庵门口派人瞧着,太太们一到进来通信。周嫂子答应,出去料理。此刻妙空、智能众姑子也打扮的十分体面。

刚交巳牌时候,听说太太们车马将到,珍珠同柳太太、柳绪跟着在外迎接,妙空们俱在庵门站着,远远看见灰尘抖乱,不知有多少车马,不一会来到庵前。贾琏在前,相近庵门先下牲口,后面众家人、小子都纷纷下马。头一辆是邢夫人,第二辆是王夫人,后面接着珍大奶奶、珠大奶奶、琏二奶奶、宝二奶奶、蓉大奶奶、巧姑娘,连丫头、媳妇们共有二十多辆轿车。

众嫂子忙着下车,过来伺候邢夫人们挨次卸车。今日邢夫人同珍大奶奶、琏二奶奶、蓉大奶奶都是补服艳妆。王夫人同珠大奶奶、宝二奶奶俱是素服。

众位太太进了庵门,妙空们先上前请安。邢夫人道:“诸位亲家恭喜!”抬头瞧见柳太太,连忙过去说道:“今日特来道喜,怎么敢劳远接。”柳太太道:“应该远接才是。”柳绪一旁请安,邢夫人看着大赞。王夫人瞧见,眼眶儿不觉一红,几乎掉下泪来。宝钗连忙笑道:“绪兄弟今日倒像凤仪亭的吕布,从此再不作姜太公钓鱼了。”众人一齐好笑。王夫人亦勉强笑道:“你不怕兄弟恼你。”宝钗道:“古今来能有几个钓鱼的?”邢夫人笑道:“你们只顾说笑,也不睬咱们四丫头。”

珍大奶奶笑道:“四妹妹今日做亲家太太呢,咱们还该替他道个喜才是。”平儿指着妙空那一堆儿说道:“他们都是四丫头的亲家老爷。”一句话没有说完,引得众人大笑。

太太们说笑着来到客堂,彼此见礼道喜,又给妙空们道喜道恼。贾蓉见过柳太太。王夫人道:“咱们到柳太太那边去,一面喝茶,就叫珍大奶奶带蓉哥儿媳妇去请新人出来拜堂罢,省得两边照应。”邢夫人说:“很是。不知派谁掌灯?”王夫人道:“琏儿同蓉哥儿叔侄两个就很好。”柳太太欢喜感激之至,邀着太太们都到西院用茶等候。珍大奶奶婆媳两个同着珍珠到妙空屋里,给张姑娘盖了挑巾。众家媳妇们搀着新人,贾琏叔侄掌着喜灯,慢慢往西院而来,到了堂屋朝上站定。王夫人叫平儿同珍珠进去接兄弟出来。他们两个到柳太太屋里一看,不见柳绪,四下找寻并无影儿。珍珠嚷道:“兄弟不在屋里。”柳太太连忙进来,果然不见。邢夫人道:“多咱走出去,叫小子们快去请来。”合庵的人找了个翻江,不见影响。三位太太十分着急。众人正在无法,忽听见一个丫头嚷道:“在这儿呢!”众人进屋去看,见柳绪睡在一个盛书的大板箱内,盖着一个裂缝盖子,谁也想不出来。众人放了心,十分好笑。珍珠急了一身大汗,叫人去拉起来,替他抖灰、擦脸,说道:“快去拜堂罢!别叫新姑娘听见,把嘴都笑歪了,谁家做新郎的躲在板箱里面。”堂屋里太太们听了哄然大笑。贾琏叔侄两个笑的几乎把蜡扦子掉在地下。

平儿同珍珠两个一面笑着,扶住新人。贾琏与贾蓉将柳绪扶了出来,教着他拜天地,又拉着他夫妻交拜。邢夫人过来给新人揭去挑巾。上面设着一张圈椅,请柳太太坐了受礼。柳太太站在椅边,心中喜极,眼泪纷纷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柳绪夫妻两个跪在地下,拜了八拜。邢夫人同王夫人看着这样光景,也替他喜极而悲,同说道:“这真是太太的佳儿佳妇。”。柳太太含泪笑道:“皆出自二位太夫人所赐,子孙感戴。”泪随声下。柳绪夫妻拜罢起来,柳太太请二位夫人上坐,让他们行礼。彼此谦让,然后受拜。又拜过了众位嫂子、姐姐、琏二哥。

贾蓉夫妻过来拜见,柳绪夫妻一同跪拜。巧姑娘拜完,请过诸位师兄拜见。智能含着眼泪那里忍得住,流了下来,勉强拜完,连忙走开。贾府的内外大小男女上来磕头,包勇上来磕头道喜。

诸事完结,吩咐就摆早面。

这一天,贾府太太们欢喜之至,直热闹了一日。坐过晚席,辞别进城。张玉友将平日自己存的私房银子取出六十两来,赏两府的男妇;在这里办事出力者,格外另赏。王夫人仍留下珍珠在城外,明日进城。这夜珍珠陪玉友在柳太太对过炕上住宿。

次日,是妙空们领帖伴宿,将个馒头庵挤满,都是来吊纸的客人,分外热闹。直到二十五日一早,发引出殡,满庵的人去了个罄尽,托琏二爷带着家人在庵照应。贾琏命棚匠赶紧拆棚,又叫包勇来在耳边说了几句。包勇点头领会,就去寻了锄头,将老师父的那个大炕拆开,果然里面埋着三个坛子。包勇摇了一摇,十分沉重,卷起袖子,拽起衣服,一只膀子夹着一个,悄悄的先将两个大坛送到西院,连搬二次,都抱了过来。

张玉友欢喜之至。包勇恐炕里看出形迹,忙到河边将造桥的小工叫了四个,抬着筐子到庵里来,一会儿将个大炕拆个精光,把那些砖儿土儿都搬在后面空院里堆着。贾琏将备下的鞭炮,命三儿们在老师父那间屋里尽量一放,碎纸满地。

诸事完毕,玉友将小坛的东西取出,要分给二哥同四姐。

他两个听了哈哈大笑,珍珠说:“妹妹想,我要他何用?”贾琏道:“我这个身子眼见得也不要了,何况身外之物?”柳绪夫妻同着柳太太都哭起来说:“二哥哥同四姐姐若不肯分些去,叫我们死不瞑目。”珍珠道:“既如此,我同二哥哥分些就是了。”说着,取了两个十两重的金??儿。玉友又将大珠子分了二百粒给四姐姐。贾琏取了一双金镯,柳绪再三推让,又取了一双镯子,三个金锭,一百珠子,交给珍珠道:“四妹妹回去交给二嫂子。”珍珠收了。玉友又将两大坛的银子五千两取出,叫包勇进来,赏他三百两;取一百两银子交给琏二哥,赏三儿、升儿两个;又取五十两赏了抱琴。贾琏道:“我只要一千两。”玉友道:“给二哥哥送二千两进城去罢。”贾琏道:“很不用这些,我要一千两银,为的是初四日完工找给老刘,完了一件心事。”张玉友不由分说,给四姐姐同琏二哥衣包里各包上一千两。

包勇道:“二爷同四姑娘不必推让,竟收下罢。小的称着手儿将箱子打起来罢。明日夫行里来捆麻辫子,后日上杠装车,二十八一早起身。过了今日,小的就没有了空儿。”柳太太道:“很好。”贾琏对升儿说:“你去瞧着庵门,叫三儿来帮着包勇装箱子。”贾琏也将衣服脱去,同着包勇们动手,一会儿将大小四只箱子俱捆缚停当。外面留着两个包袱,带的随身衣服。余外一切零碎,俱已收拾。

看着日已平西,珍珠要进城去。柳太太婆媳那里肯放,说道:“后日我去辞行,一同进城。我二十八就在城里起身,不出来了。”包勇道:“既是太太在城里起身,明日就可进去。本来车行在城里,又便当,这里没有太太的事。”贾琏同珍珠也再三说:“是。”柳太太们只得应允。贾琏十分欢喜,对包勇道:“你去对老和尚说,叫他将那敞车同他的轿车明日一早套来,送柳太太进城。”包勇答应去了。

不一会,妙空们回来,回了丧,见炕已拆去,满心欢喜,拜谢琏二爷们照应。一宵无事。

到第二天一早,车已套来。包勇同着三儿们带着老道,将柳太太家所有的行李全行装上,又将琏二爷的铺陈也带上,叫三儿押着先走。柳太太备厚礼酬谢妙空众人。玉友另送妙空、智能每人五十两别金,师弟们每人二十两,又赏了合庵的老妈、老道,大家哭拜一回。柳绪私下赠智能赤金一锭,以为终身之订。两个人难舍难分,抱头痛哭,彼此再三叮嘱。因众人催逼,只得忍悲分手。智能送出山门,看着上车,柳绪心如刀割,哭的要死。柳太太们哭上车去。智能伤心已极,不觉晕倒一边。

珍珠吩咐开车,妙空们一齐大哭而散。

不提庵中之事。且说柳太太们进城之后,邢夫人同王夫人彼此轮着饯行。张玉友同宝钗、珍珠们订为姐妹,形影相随,依依不舍。聚首两日,不觉已是四月二十八日。贾琏一早起来,吩咐家人们将柳太太的大车装好,等着吃了早饭起身。包勇在城外,五更天已起了灵柩,直到巳正,绕过了城来,在十五里大路上之长亭,停在一边等着家眷。看看将及午正,只见琏二爷同着柳大爷并马而来,后面是太太的大车,还有两辆轿车。

包勇赶忙迎了上去,走不几步,车马已到长亭。贾琏同柳绪眼睛都已哭肿。后面轿车是宝二奶奶同四姑娘,彼此到长亭店里下车,大家拉着哭了个发晕。包勇催着上车,柳绪夫妻拉定了贾琏同珍珠们,哭了个死去活来,泪皆成血。众人逼住上车,柳太太娘儿们无奈,哭了上车。柳绪上马。只听见金锣大响,抬材的都上了杠,一声吆喝,一群车马跟着灵柩竟向大路上扬扬而去。柳绪在那马上回头掩面,大放悲声。不知贾琏们何以为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