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呀的一声,桑妈妈把门开了,一见这情景,赶紧去揪阿大。阿大手足失措,一躲身子,把那刀向桑妈妈头上一晃。桑妈妈“嗳哟”一声,便倒在地下了。良久泪月缓过来,一看阿大已然跑了,母亲却趴在地上,心里又是一惊,抱起母亲一看,身上倒没有伤,可是两眼发直,已然失了知觉了。她把街邻请出几个人,抬到屋里,又把雪桥找来,说明情由,雪桥便到巡捕房去报案。及至巡捕到猪肉铺里一问,原来阿大回来由柜上拿了四十元钱,出去不知去向,搜了搜果然没有。这时桑妈妈已然咽气了,泪月哭得死去活来。幸亏雪桥在书局里有一笔一百二十块的稿费,支来用了,停了五天,请僧人超度。那泪月天天痛哭,到了五天头上,出殡那天,泪月披麻带孝,扶着棺材,哭了一路。

戚雪桥帮她送到坟地,抬埋完了,两人一同回到西藏路家里,两个未过门的夫妇,便商量后事。泪月便说:“如今我重孝在身,咱们须九月才能结婚。在这几月内,我很希望你找个长久的事情,因为笔墨生涯,终是不能持久啊!”雪桥说:“那当然的,我极力的托人谋事吧。咱们二人还不便长在一块,你先拿那二十块度日,顶二十天我必来。”泪月答应了,从此雪桥便托朋友谋事。

不到半月,果然找了一个事情,这事是莫香园给替找的,在臧师长家当秘书。那臧师长名远德,因为能征惯战,所以颇得总司令的信任,手下有三万多心腹,任意横行,无人敢惹。只可恨自小少读了十几年书,很是不便,所以请了几位名流,给他当秘书。一月二百元钱,虽说不见怎么多,但是在雪桥手里,当然是很够用的了,于是他就算入了幕。待了有一月多,薪水也领下来了,同事也熟悉多了,大家知道他有个未婚妻,所以就起着哄催他去娶。雪桥只说:“不忙的,因为我这未婚妻,孝服在身,至少也须九月娶。匹夫不可夺志,我一个未成婚的丈夫,哪能够勉强呢?”众人听罢,才不语了。

如今单说这几位秘书,有一个叫殷显仁的,是松江人,打着个冒充的哲学博士幌子,一般同事他全瞧不起。臧师长原是个酒色之徒,家里养着二十多个姨太太跟男宠。这显仁生得白白脸儿,性格又温柔,所以颇得师长的宠爱,出入内院,比旁的秘书不同。再说显仁既然这么受信任,差不多师长的姨太太,他全看见过,总觉最消魂的,就是第十三姨太太望眼香。望眼香外号叫“十三妹”,生得妖艳绝伦,那师长相依如命,显仁便打算利用拆白的手术,和她拼搭。不想望眼香却冷言冷语的,一点不动心。显仁不由恼羞成怒,心说好啊,我非得用手段让师长疏远你不成!因之便想了一个法子:打算物色一个绝色的女子,献到臧师长手里,一定要夺望眼香的宠爱。但是绝色美女,哪里去找呢?于是他就天天到各妓馆、各游艺场去物色美女,但是哪个也比不上望眼香,心里十分急躁。忽然想起同事的常说,戚雪桥的未婚妻十分漂亮,并且还能唱几个小曲,大约一定比望眼香强,于是他就探听了住址,天天到西藏路去闲游。

那泪月在家一人度日,免不得上街上买点东西,所以她的窈窕倩影,就印入了显仁的眼帘。显仁登时魂魄皆销,心说,好一个美丽的女子,比起望眼香来,真是一朵花儿,一颗白菜。我要把她献在师长面前,怕不要把望眼香气出粪来!于是就来师长的私宅,见了臧师长,就由话搭话,谈起上海没有什么好女子。师长说:“那也不然,比如我们十三姨太太,也是本地人,敢说不坏罢?”显仁摇头道:“不然,不然,我说句冒昧话,就是我眼见的一个人,就比十三姨太太强的多啊!”臧师长一听,忙的站起说:“真的么?马弁,叫车!你领我看看去!”显仁摇头道:“不成,不成,您得在一早九点来钟穿着便衣去,一定能看到的。”臧师长思索了一会儿,说:“也罢,明天你早八点来,我同你看看去!”遂着留显仁吃了几口大烟,那显仁才兴兴头头回家。

到了次日七点来钟,显仁就跑到臧公馆。等了一会,臧师长叫他进去,吃了几块点心,臧师长便换上便衣,装出一种富翁的样子,提着手杖,跟显仁步行出去。二人慢慢来到西藏路,在泪月住的门首来回走了半天,果见泪月由东面小巷内,提着菜篮子来了。显仁说:“就是她!”臧师长登时呆了,站了好大半天,直看得泪月进去了,这才向显仁道:“可以进去么?”显仁说:“不可以,咱们回去商量去,反正我包管你到手。”臧师长说:“好好!你要真能办成了功,我把我那二十几个姨太太一起送给你,也是甘心的。”显仁说:“到时再说。”

二人回到了臧公馆,那显仁就说:“您晓得那女儿是什么人?”师长道:“我哪里知道?”显仁笑说:“她就是秘书戚雪桥的妻子。”师长说:“什么?戚雪桥的妻子?来,把他枪毙了,媳妇算我的了。”显仁说:“不可不可,虽然是他的妻子,可还没有过门。不如大帅把他软监起来,逼他写一封休书,我再于中出点力,大半也就成了。”师长说:“不错,好主意!”于是便派了几个兵,把戚雪桥禁在一间密室里,逼着他写信。

雪桥执意不写,兵士便用皮鞭去抽,并且还不给饭吃。没到三天,他就病了。自量这生命大半不久了,耽误了泪月也不是事,于是便应着写休书。兵士把笔纸交给他,那雪桥含泪,蘸墨向纸上写道:

泪月妹鉴:蹇命愁多,情天恨水,桥也无福,不能作风流温娇。今被臧师长软禁秘室,日不进一粒,谅此病骨,即在旦夕。我妹见字,幸勿自误,可另择佳婿为盼。

雪桥绝笔

显仁看了看,十分满意,登时命人送到泪月那里。

泪月此时早知道信息,一见此信,不由就哭了。心说,我和雪桥由相怜而相爱,才成了这未婚的夫妇,这其中被了多少风波,莫非我和他真没有夙缘么?咳,戚雪桥是我生平第一知己,待我家有天大恩情。事到如今,我要不允,他的性命必废,岂可因为我一个薄命的女子,连累他一条堂堂有为的性命?咳,我到如今只有杀仇一死了!想到这里,已泪流满面。她找了两张信笺,磨墨蘸笔,先给雪桥写道:

雪桥先生鉴:落花身世,逝水年华,蹇及君子,殊深歉恨。古人云得撒手时须撒手,我等在月老簿上,本无配偶之分,拗天而行,势必饮恨而终耳。况先生家有老母,倚门而望,薄命更不敢累君。今臧某之事,虽歧散我,亦未始非成全我。彼处我已应允,谅在君无甚危险,请爽然失之可也。 泪月最后书

给臧师长写的是:

臧师长鉴:春风枝底,歌唱懊侬;夜雨声中,妾说薄命。何堪惹将军之宠,玉毡金卺;本来彼书生之心,落花流水。月也无才,生成爱病;郎兮乖意,总露多愁。辱蒙英雄余泽,何能存心一意;碍在风霜无度,尚希约法三章。爰定小约四条,恳请择允一二。 泪月

一、须保全戚雪桥之生命;

二、须颁下妆奁费一千元;

三、须别卜新居,不和公馆中姨太同住;

四、须在下月后迎娶。

写完,不由满面是泪,心说,不想我桑泪月,却落到这个地步!咳,‘本来是,佳人才子遭天忌;不怪他,暴夫伧客逞强梁。’如今竟成了谶语了。遂着缄上信封,放在桌上,便倒在床上痛哭。

少时外面一阵打门,臧公馆的人又来探消息来了,泪月便把信交他带回。那殷显仁看了信,很是欢喜,便说与臧师长。臧师长一听,说:“好罢,谅他也跑不了啦!先放雪桥回去罢。”一面让泪月亲笔写婚书,随着先给了她一千块钱。

泪月很慷慨的写了婚书,刚把臧师长那里人打发走,忽见雪桥来了。泪月一看他病骨削瘦,不由心如刀剪,强咽痛泪,说:“你来得正好,我们今天就断绝关系罢!”说时眼泪不由流了出来。雪桥也哭得泪人儿似的,说:“可惜我堂……”泪月说:“你落到无枪阶级,就不必说了。这有六百元钱,你快远走高飞,因为他们始终不能甘休!”说着把钱交给他。雪桥哭着说:“那你呢?”泪月缓了口气,说:“我么,你放心,准对得住你罢。”雪桥一听,心如刀剪,说:“这么,你……是要寻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