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雪桥好生不自在,回到家里,本想把那稿子再从头删阅一回,却又懒得去干,自向自的长叹一声,想道:我这个生涯,跟鼓姬歌妓何异呢?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女子跟我是一样的伤心,怪不得她把我的小说编成脚本呢。叹息再三,把灯熄了,躺在床上只是睡不着。良久忽然省悟道,我别自己往**阵里钻了,这妇人分明是应我而生,为是给天地间多添一对情鬼。我赶快打主意躲避罢,千万不要让情丝给我缠住。想到这里,兴致冰然,不由昏昏睡去。

到了次日,把稿子从头去修理,一直改到下午四点多钟,才用铜钉装好。出门雇上车,到了宝山路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交给编译,要了收条,便告辞出去,慢慢往回里走。少时到了望平街,刚进巷口,忽见迎面来了两人,原来正是昨天唱曲的那母女。那妇人认识雪桥,便问道:“戚先生,教唱么?”雪桥这时身不由己,便说:“好好,你们随我来。”那妇人答应,领那女子跟雪桥到家里。让到屋中,雪桥就说:“你姓什么?你女儿这好文字,如何让唱曲呢?”妇人一听,触动伤心,擦着眼泪道:“我姓桑,她叫桑泪月。她父亲是个秀才,性情古怪,不爱作官,就指卖卜为生,只生下这么一个女儿,天天教她念书作诗,没事时就唱曲吹笛。如今先夫故去,生计困难,出来唱曲,委实是不得已的啊。”

雪桥听了,也十分叹息,又道:“那《绿云瓶》底稿你有么?”泪月说:“有。”雪桥掏出一毛钱来,说:“你也不用给我唱,明天你把脚本拿来,借我看上两天得啦!”桑妈妈说:“那何必要钱啊!”泪月皱着眉头道:“您就收下罢!”说着看了雪桥一眼。雪桥说:“你们也走吧,不要耽误了买卖,我不送了!”桑妈妈领着泪月走了,这里雪桥又怔了半天。少时送饭来了,雪桥便让饭铺的伙计给沽了几两酒,自己借酒浇愁,吃了半醉,伙计提食盒走了,雪桥也无心写字,倒在床上就昏昏睡去。当夜无话。

到了次日,雪桥也没心思作事,带了两块钱,到虹口大戏院看了半天戏,觉着都不入耳。他慢搭搭地踱回家里,猛想道:今天那桑泪月该送脚本来了,怎么这时候还不见来呢?又待了有半个时辰,等得老大不耐烦,猛想道:我也太好恋了,她送来便送来,不送来便不送来,我还是作我的稿子要紧。翻了翻稿纸,没多少了,心说我何不到纸店里多买点去,也省得将来写完了,稿纸不一样。于是便带上钱,把门倒锁上,出门往福州路而来。

少时到了一家纸庄门首,雪桥买了几百张红格稿纸,慢慢往回里走。忽然看见有一个女子,在马路边呆呆站着,愁眉苦脸,仿佛等什么人似的,心说那不是桑月泪么,奇怪,她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啊?待我过去问问她。于是紧走几步,说声:“泪月!”那泪月心里正在盘算,忽听有人呼叫,赶紧回头一看,却是雪桥,登时那心里一缕幽情,勃然而兴,她怯怯地道:“戚先生,您上哪儿了?”雪桥说:“我刚买了几叠稿纸。你在这马路上作什么怔啊,心里有为难事吧?”

那泪月一听,触动心肠,扑簌簌流下泪来,说:“我……母亲病了,因为没钱买药,我本打算求……先生维持几个钱,但是先生也不是宽裕,我怎好……”听到这里,雪桥不由一阵心酸,说:“我跟你原是一样人哪!”泪月一听,不由吓得满面通红。雪桥又说:“古人说‘惺惺惜惺惺’,这是一点不错的。我如今虽然困居异乡,赖笔墨糊口,但是有富裕钱时,依旧去周济跟我相类的可怜人。你一个多才的女子,卖唱奉母,真是可怜可敬。”说到这里,两行痴泪,顺腮而下。泪月恐怕他又说出什么过火的话来,被往来的人取笑,赶紧拦住说:“您也别说这个话啦!我虽是一个弱小的女子,但是将来也不能辜负大德啊。”

雪桥说:“那没有的话,我先到你家看看。”泪月答应,便同着雪桥一径到了西藏路,一家破落户的门首。推门进去,一看院里有两三家街坊。泪月住的是紧后院,一间小土房,那边院墙还塌了一块,可以跟大街上直接交通。泪月把雪桥让到屋里,雪桥一看,屋内虽然萧条,可是堆着不少书籍,案上也有笔砚。那桑妈妈躺在一张破床上,身上盖着破棉絮,一见泪月把雪桥引来,打算要坐起来,雪桥连忙拦住,那桑妈妈垂泪道:“先生是我们救命恩人啊!”雪桥说:“我如今自愧力薄,不能够彻底救你们,已是很惆怅了。这么着罢,我这里有一块七毛钱,先借给你们,明儿泪月再到我那取两块钱去。”泪月说:“用不了那么许多,有一块钱成了,你把这七毛钱带起来罢。”雪桥说:“那是什么话,我既拿出,怎么又收起来。”桑妈妈流泪道:“月儿别辜负先生好意,你就收下罢。”又道:“还不给先生道谢!”泪月悲戚戚地拜了一拜。雪桥说:“明天我一天不出去,在家等你。”说着转身出去。

泪月送出门,说:“明天您就给预备下一块钱就得啦,因为您一字一血挣的钱,我们花了于心也不忍啊。”雪桥说:“你须知道,我借给你钱,就是不让再还的。此时我假使经济宽裕,一月能供你们二十来元钱,还不让你沿街鬻曲啦。”泪月听到这里,一阵心酸,低下头去暗自流泪。

雪桥长叹一声,刚要迈步,忽听东面一家门口有人喊道:“戚先生!”雪桥一看,是大同书局的发行人刘鸥远。二人见了礼,寒暄几句,雪桥也没进去,便告辞回家,当日无话。

到了次日,雪桥到一个朋友家,借了十元钱。等泪月来了,给了她三块,次日自己又去看了看桑妈妈,一连半月有余,眼看快到新年了。雪桥在桑家常来常往,接济一切药费、粮米。不多日子,桑妈妈病果然好了,感念雪桥再生之德,对于他愈形亲密。那泪月表面上虽然冷淡,其实暗地已和雪桥两心相印了。雪桥原不是那浪荡子弟,但是对于泪月,始终有一种缠绵不去的情思,那泪月一言一语,也处处合雪桥的心理。两人一天不见,就仿佛有什么难过的事情似的。桑妈妈也知道雪桥是个知道规矩的人,所以他二人的言语行动,自己也不去防闲,到了晚间,依旧领着泪月沿街去叫唱。

单说这天是三十晚晌,雪桥闷闷无聊,对着一盏孤灯,不由兴了一点故乡之思,信笔写了两首诗,是:

依旧良辰奈何天,隔壁椒花漏里传。

却话今宵悲不得,凄凉还恨一声鹃。

不消重向旧时思,磨尽英姿卖尽时。

好是一杯葡萄酒,也在客中把岁辞。

反复看了看,不禁慨叹,心说我得借酒浇愁,沽上几两去。于是带上钱,提着酒瓶出去。

刚到张家酒店门首,就见围着一大群人,里面有打闹的声音。拨开人群,进去一看,原来是东边猪肉铺的熊屠户,被酒铺里三个伙计拿棍子正在乱打。熊屠户虽然凶悍,怎奈一人难敌三手,他口内乱骂,一句不饶,旁边人哪个也不管。雪桥看得不过,上前拦住说:“什么事?须好好说。”那酒馆伙计说:“这东西赊了我们一节酒账,统共三元钱。今天跟他要,他竟说一文钱也没有,并且还发横,您说该打不该打?”那熊屠户说:“本来没有钱么!熊阿大不是不还账的人。人家欠我的肉账都没有还,我哪里有钱给你?你打我就怕了?好汉子刀杀不怕,卖你几棍,反正我是为酒惹气,也不算得冤。”

雪桥一听,这熊阿大说话慷慨,心里十分喜欢,说:“不要紧,我先借你三块钱,还了帐罢。”熊阿大说:“真的么?我今年二十四岁,敢说是心地忠厚,可是一般不识好歹的人,偏说我是没品行的人,所以如今一文钱也没有地方去借。如今你肯这样看得起我,好朋友,我熊阿大这脑袋送给你也是值得。街坊邻居知戚先生是文明人,他都看得重我,你们大家可别屈说我是上泼皮了。”雪桥一听,这阿大满腔怨气,不由豪兴勃发,掏了三块钱,给酒铺伙计。他又沽了六两酒,正要提着回去,那熊阿大说:“戚先生,你再借我一百子,明天一块还你。”雪桥给他拿了十吊钱,那阿大又上酒馆喝去了,众人全都大笑而散。

雪桥回到家里,一看屋中恍恍若有人影,开门一看,原来泪月在那里了。一看雪桥进来,她就笑着说:“我炒了几样菜,我娘命我给您送来了。”雪桥说:“谢谢,谢谢!”说着把酒瓶往桌上一放。泪月赶紧抢过,说:“今天不准您喝。”雪桥说:“我一人太闷,所以沽了几两酒。如今你来了,我当然不再喝了。”泪月微笑了笑,遂着二人对坐而餐,畅谈到四点多钟,那泪月才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