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吴瑞庵当时等得急了,自己跑到钱师爷这里来。吴升看见,侍立在一旁,对钱师爷说道:“师爷,主人来了。”这钱师爷看见东翁来,要装些身价,晓得吴瑞庵烧了案卷,功名决计不保,所以拿班做势的,不肯一请就去。只因不贪他下回主顾,有心待慢,如今见东翁亲自光降,他略一起身,点一点头,照呼一声“请坐”,自己仍旧躺下吃烟。

瑞庵就在他铺上坐下,候他吃烟。一面是一五一十的对他说了一遍,告诉他是要请师爷想个法子,弥缝得这事。钱师爷吸完了烟,坐起来吃了两口茶,方才开言说道:“东翁!这事坏了,是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弥补的。拼着丢了功名,自行检举,或者还不至十分决裂。不然,那就难说了。”瑞庵道:“除了这个,另有别法可想么?”钱师爷道:“除了这样办法,哪里再有妙策?只除非你能拿烧毁的案卷,用什么神仙妙法,使他返本还原,这才可以无事。若说是不能,只这已算上策。要不是自行检举,只怕坏了功名,还担处分呢。”

瑞庵听了无法,也晓得自己的事,真闹得不大不小,谅也不能掩饰。又想着做官本也没甚趣味,不如退归林下,无拘无束,只乐得逍遥自在。于是听了钱师爷的话,就进省见了上司,禀明这事,把印来交卸了,少不得要被上司埋怨一顿,功名自然要参。

他却不待参案归来,已是带领家眷,回返里门。就在广东城内,买了一所房子住下。房子虽然不大,也还住得。后面有个花园,倒也回廊曲折,花木参差,总算点缀得风风雅雅。

瑞庵退官后,自己想道:“我本一个落拓少年,遭际坎坷,父亲身蒙显戮,母亲郁抑而亡,我只道不再有出头日子。不料时运来了,一样也会发财发福,不但有了钱,并且做了官。这道台的官阶也还不小,虽然参了官,要算宦海风波,不曾得个好结局,然而银子我自尽有。这参官是个自不小心,没有什么丧失名誉。我有了银子,还愁什么?从今以后,把世事尽行丢开,只寻个现成快乐,有何不美?”

列位,一个人在世上,总要寻些事做,闲着身体,便要懒惰。吃鸦片人,又是懒惰成精的。吴瑞庵起初有个官羁绊了他,虽说懒,也还要干些世事。如今闲着没事,那全副精神,就专一的注射到吃鸦片上去了。

他把上房对面两间空屋,就收拾起一个烟室来,两间屋子,内外一夹,夹做两进。内一进冷天的吃烟室,外一间暖天的吃烟室,内外两室,各有床帐被褥,冬天用的暖帐,热天用的凉帐。室中陈饰精美,外一间门栏上面,悬着块匾,写三个字叫做“卧云居”;里面也有块小小匾额,题着叫:“烟霞万古”。又集着名人诗句的一副对联,叫:“重帘不卷留香久,短笛无腔信口吹。”瑞庵是胸无点墨,这些匾额,多是那文人墨客凑趣替他题的。

他那一副烟具,尤极其精致。一枝象牙的烟枪,配个碧绿的秋角咬嘴;一只有名的厦门烟斗,上面彩画着八骏图;一盏云白铜的烟灯;一个水晶似的玻璃灯罩;那烟盒都是玳瑁的,又有那京都四远驰名的钢丝烟扦,一枝一枝架在一个珊瑚架上;一个烟盘是紫檀花梨木雕成的,用银丝嵌就一个个团球花纹。只他这副烟具,已足令人爱慕。更兼他那烟膏,又煎得极其讲究,广膏已自有名,他更用参汤收膏,陈了几时才吃。所以这烟泡开,清香扑鼻,不吃烟的人闻了,也要心醉;那吃烟的人闻了,更觉要垂涎了。

瑞庵自罢官家居,已是百般心懒,也绝不与外人来往,终朝终日,除却三餐之外,惟有吃烟的工夫,也不再管别的。

一日,家人送进一封信来,拆开来一看,是他亲翁张质夫那里来的。原来吴瑞庵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那年瑞庵在京捐官之时,与这张质夫相识。张质夫名叫张朴,是山西太原府人氏,在京中通裕银号做个掌柜的,他儿子名叫张景韩,号子诚。瑞庵见他是个银号里老班,知道山西客人是很有家私,又见他儿子眉清目秀,到也有些斯文样子,听说他已巴结得在大兴县进了学,是个秀才,要想把女儿配他,因托人替张质夫说起这话。张质夫见瑞庵新捐道台,也是有财有势的,自然情愿结下这头亲事。

两面说得投机,就在京中央两个阔绰的朋友做媒,传红纳聘,结下姻亲,两人非常密切。后来瑞庵选缺出京,赴宁绍台道任,两个又常有书信来往。至瑞庵调赴温处道任,两家渐渐疏慢。及瑞庵坏了官,遂断绝了通候音讯。

这日忽然有信前来,只道是封寻常通候信札,及拆开看后,方才晓得是说亲的信。上面说:“小儿年长,已在授室之期,令爱亦已及笄。夭桃秾李,宜早合良缘,毋使婚嫁愆期,致令幼女怀春,吉士有!梅之赋也。仆愿与亲翁早了向平之愿,但路程遥隔,不便迎娶,可否亲翁亲自送亲来京,吉日良时,使两小成其嘉耦,而仆亦得与亲翁把晤,叙数年阔别之忱。”末后又叙些寒温套话,无非赞美他晚景林园,清闲纳福。

瑞庵见了信,想道:“女儿爱珠已是二十岁了,有素说,男大须婚,女大须嫁,真是不差。二十岁的女孩子,是该嫁了,留在家中,终非了局。但这送亲一事,倒颇踌躇。自己吃了烟,懒出门,除了亲自送亲到京,难道好教女孩子他自己前去嫁人不成?有了,不如命大儿伯和送他去罢,只要多差几个老成的家人跟去,自然无妨,免得自己跋涉。吃烟人出门,老大不便呢。”

想定主意,来到上房,对他夫人说知。夫人李氏说道:“儿子年幼,恐怕不能担当得这样大事。况且路途遥远,他又不曾出门惯,怎样好让他一人送亲去呢?”瑞庵道:“不妨,这里多派几个老练的家人前去,一切自有他们照料,不须儿子费心,不过教他陪伴着阿姊就是了。且他已自一十八岁,也该到外边走走,学习些出门规矩,晓得些世事。这京都又是个繁华壮丽的地方,帝乡风景,自与他处不同,万国衣冠,九天阊阖,也教他见识见识。”

夫人听了,觉得也是,丈夫嗜好太深,终日吃烟,轻易不肯出门一步,这送亲一事,要教他涉水登山,实是千辛万苦。除却教儿子前去,再不有别的商量。

二人计议定了,一面备办起嫁妆香奁等物,又要添置首饰,又要置办衣服。首饰是金的银的,衣服是绸的绢的,再有那珠翠宝石等物,零零星星,一样一样都慢慢的置备起来。这嫁女的妆奁,最为繁琐,瑞庵又只有一个女儿,夫人又最疼他,所以格外要办得整齐。

但这位姑娘,却又不比寻常,嫁妆以外,还有一样最不可少的,是一副烟具。因为这姑娘是吃烟的,听说翁姑是个古板头性质,不喜欢吃烟的人,到了他家,不能当官吃烟,背地私吃,这烟膏必须要带足。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吃鸦片姑娘第一件要紧的妆奁,其余倒还可有可无。

他的父亲晓得他的意思,好在自己煎现成的烟多,叫人搬上几缸,装在一只朱红漆花皮箱里面,用棉花偎好,恐怕路上要颠播翻了。他自己又瞒着父亲,私下去搬上几缸,放在冠箱里面,烟具也收拾了二副。

他母亲又对他说道:“我儿,你去不要苦,鸦片,我时常叫个家人来看你,暗中就叫他运送些烟膏来就是了。”母女商量一番,一家忙忙碌碌,把嫁妆办得舒齐,择个日子,送他们动身。

这广东进京,虽然路远,有火轮船倒也便当。吴瑞庵选了两个老成练达的家人,吩咐了一番,着他们好好伺候少爷,往京都送亲,一路须要谨慎小心,夫人也拣了几个能干的仆妇,玲珑的丫鬟,伴着姑娘赠嫁过去,也要叮嘱他们一番。母女临歧,少不得有一番叮咛,这也不消说得。这瑞庵也嘱咐过儿子,一行送亲的人,上了轮船,瑞庵夫妇也自归家不提。

单说爱珠、伯和姊弟两个,带着一行人,趁着轮船,乘风破浪,到了天津,这里已派人来接,到京中预备公馆住下。到了吉期,张府备了花灯彩轿,迎娶新娘。轿子到门,不到一点钟时,等了半日,新娘却不上轿,鼓吹细乐,只管在门外吹吹打打的催。

你道是什么缘故新娘不肯上轿?其中却有个道理。要知他究竟为着什么,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