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意想之中,他们既然有头儿的称呼,分明是一种有组织的匪党。这匪党的场面如此阔绰,料想他们的首领总是一个犷悍强大的暴徒。不,出我的意外,屏风背后走出来的那个头儿,竟是一个貌不惊人的瘦子。他和跟在他背后的那个戴鸭舌帽的绑我来的小朱,身材上竟仿佛无二。不过那头儿的脸部比较狭长,皮色是苍黑的,不戴帽,头发有些儿光秃。猜度他的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六左右。

他的身上穿着一件暗蓝马裤呢的夹袍,嘴里衔一支雪茄,走路时温文而稳重,很像是一个饱学的学者。要是在交际场中碰见了,谁会瞧得出他是一个作奸犯法的匪徒?

不过有一个显明的特征,他的一副深陷的眼睛,炯炯地可怖,表示他不是一个善类。

他走到了我的对面,麻面老王早已让座立起来。我仍端静地坐着。匪首向我点点头,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跟随的小朱和麻汉并肩地坐在另一只睡榻上,手枪都拿在手中。那头儿先把嘴里的雪茄取下来,用手指弹去了些烟灰,才缓缓地把身子靠住椅背,一条右腿也搁上了他的左膝。

这姿态给我一个触发,不禁想起了我的老友霍桑。读者们总也很熟悉,每逢他听当事人讲述案由的时候,也往往有这种暇豫安谧的状态。可是此刻的情势绝对不同了。

霍桑在那里?他还能如此暇豫安谧吗?我的前途呢?外上我似乎仍象一个座上客,实际上我明明是吉凶莫测的下囚!

那头儿第一句开口,说:“包先生,我们久违了!”

他的口音是上海土语。语声沉着而冷峭,一进耳朵,仿佛有一股冷气直透我的脊梁。我并不是畏惧,也不是理作用,当时实在有这种感觉。他说久违,分明表示我先前曾相见过。在那里见过呢?我细瞧他的面貌,绝对不起。

我也很镇静地答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嘿嘿嘿!”那人忽咯咯地发出一种冷笑,也是狞笑。“晤,那也怪你不得。我们虽然交手过几次,实际上你当还没有直接和我会过面哩。”

他重新将雪茄放在口中,闭着嘴唇,默默地呼吸。

脸人和麻子也都默不做声。这静默我有些耐不住。

我问道:“你到底是谁?此刻把我送到这里来,有什么意思?”

他的衔雪茄的嘴唇微微牵一牵。“你还不知道我?那我不是已经给过你一个信息?”

“什么信息?”

“唉!不错,那信息我是给你的朋友霍桑先生的,你许还没有知道。其实你的老朋友也太粗心了。他得了我信号,也应当通知你一声啊。”

他有信号给过霍桑,莫非就是三天前早晨的那只燕?那末这个人难道就是江南燕?我没有看见过江南燕完全的真相,但知道他的身材很短小。因为在“猫儿眼”

一案中,他曾,向我附耳说过话,不过那时他是化装的,在匆忙中没有留意瞧。现在这个人的身材果真也是短的,这一点显然已符合。

我问道:“你可就是新近破了大华银行的第三号保库,盗取——?”

他忽摇摇手,接口阻住我。“够了,够了!何必背履似地太噜苏呢?”

他果真是破大华银行保管库的家伙。难道他当真就江南燕?霍桑曾指说那是假冒的,这个人又说他已和我们交手过几次。究竟准是谁非,我真弄不清。不过无论如何,霍桑的失踪势必和这个人有关系。他此刻究竟怎么样?他会不会已经遭了暗算?或者也像我一般地落进了他们的手?那末我此刻还有一部分的自由,在没有丧失活动可能以前,非和这个人挤一个死活不可。我想到这里,我的手不期然而然地向背心的袋口摸过去;接着我又急急把手放下,觉得时机还未到,万万不能轻动。

况且旁边还有两个人执枪监视着,要动也不能不想些方法。

“喂,你到底是谁?何必还藏头露尾?”我耐不住地再问一句。

匪首婉声说:“什么?你一定要我通姓报名吗?唉,对不起,我是不惯客套的。”

“那末你此刻有什么打算?”

“唔,不错,我这样子请你到这里来,未免有些儿冒昧。我希望你可以原谅。”

语调很冷涩,措辞倒相当温文。有了这样的修养,却干不法的绑架盗劫勾当,真有些不可思议。

我又问:“你究竟有什么用意,快说。”

匪首和婉地道:“耐性些啊,急什么?你既然劳驾了,我请你来的意思,我自然会告诉你。不过现在我先罕问你一句话。你可知道你的朋友霍桑先生怎么样了?”

这句话正是我急切要发问的,现在他问我。什么意思?他问这句话时,他的两粒乌黑的眼珠,从那深陷的眼眶中射出光来,注视在我的脸上。我觉得那眼光中含着凶意。

我答道:“莫非你——你可是——”我急忙顿住了,觉得这句话未免露出痕迹。

他忙问道:“你怎么不说出来?”

“你这问句有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据外面传说,霍桑前天已经失踪。这消息你总也知道了吧?”

问句很模棱,我仍难回答。我但微微点了点头。

他又说:“你想这消息可确实?”

他在探我的口气,要查知我的朋友的下落吗?还是已经把霍桑绑住了,此刻故意拿这话来戏弄我?我猜出,可是也特别戒备,不让他施展狡猾,同时我还想来个反攻。

我说:“确不确你自己明白,何必问我?”

“那末你不肯说?”语声中带着威吓。

我摇摇头,作不耐状,含混道:“我不愿意听这种吞吞吐吐的话。你有什么意思,还是爽快些说。”

匪首笑一笑,又把雪茄弹去了些灰烬,继续道:“晤,你倒是一个喜欢爽快的心急人。但是我们处世,有时候除了自己以外,也得想到人的方面,不能事事称心,那也就不能不委曲些儿。”

“哼,还是绕***:我要听听你把我绑到这里来的用意。”

“也好,你既然这样心急,我不妨就简括些说。我请你来,就要你答复我刚才的话。”

“什么话?”

“就是我对于贵友的失踪消息非常怀疑,请你来解答一下。”

我的心头松一松。他既然说怀疑,显见霍桑的失踪并不是他的直接行动。那末我先前的推测和担忧实在是误会的。

我反问道:“你要我告诉你霍桑失踪的原因吗?”

“是。”

“不行。我也不知道。”

“嘿嘿嘿!你的嘴真紧。也好,我老实说罢。我们的本意本不要和你们为难。

我们各行其道,尽可以不必相犯。可是贵友太不识趣,一再阻挡我们的工作。这一次他揭破了我们的策略,又不肯就此罢休,还打算彻底地解决。你总也知道,我们也不是容易受人家的干涉的。我们迫不得已,给了他一个信号,下一天他就失踪不见。推想起来,他的失踪的缘由分明要暗中进行,他的目标一定仍在我们的身上。我们为自身利害计,自然也不能不采取积极行动。”

他顿一顿,又慢慢抽他的雪茄。广室中静一静。两个党羽仍默默地坐在长椅上监视着。我不知道他所说的积极行动有什么含意,大概是一种恐吓。但是我仍镇静不动。

匪首又问道:“包先生,你明白了没有?”

我答道:“明白了。不过你不能希望我给你解答什么。他怎么样失踪,我不知道。你所估量的缘由,我也不能下断语。我简直无能为力。”

“太谦虚了。我想你多少总可以帮些我们的忙。”他的嘴又牵一牵。

我迟疑道:“帮什么忙?可是你叫我给你们向霍桑疏通一下?”

他摇头道:“不是。你别见气,疏通的责任,你是担当不了的,况且实际上也不会有效力。我们另外有一个方法,只是不能不劳你些神罢了。”

他忽而把雪茄烟尾丢掉,欠一个身,身子也坐直起来,仿佛振作些精神,要发表什么重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