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隐仁听先生说做文章须谨守成法,譬如题目须截作还他截作,滚作还他滚作。一章书有一章书之正旨,将这章书中检了两句出了题目,便要句句关合题旨,方算得语不离宗,这便谓之成法。若时髦文章便不是这样,无论何题,无论何段,书总随文章的喜欢,若要如何做法便逞心的做去,不管文法书理,但能翻前人之案,便说不拾前人牙慧,于是随着自己的议论放胆做去,有时做得来石破天惊,鬼神夜哭。有时做得来莺啼燕语,柳媚花明。此种文章原是不拘成文方能入于化境,所谓神明于规矩之中,超脱于规矩之外。这个道理先生哪里晓得,只苦苦守着成格,便足足送了先生的一生性命,到此便将这个衣钵传了隐仁。隐仁原是个腐气熏天、酸气入骨丶无可救药的一个人,如今听了这话更觉酸而又酸,腐而又腐,因此终日只与先生谈文。这先生说得高兴便亦疯疯癫癫讲个不住。先前先生间数日尚回家一转,自与隐仁谈文便无日无夜住在馆中。隐仁只知先生家中有得吃,有得用,殊不知先生家中早已庖厨火绝,甑釜尘生,先生切置之不问。却亏得这师母虽说是农家出身却晓得做人的大道理,常劝先生说:“我想做人何事不可以谋生,何必苦苦向这千年读不完的,万年读不尽的书中寻生活。读了书若是有用,此书便是读得的。读了书若渐渐要饿死此书便是读不得的,不如早早改业为是,”

先生听了师母之言大不以为然反骂师母说:“为人不读书便是个下流东西。”

母忍了气又劝道:“你不要怪我说你,看看世上发财的人,哪个从读书得来的?大凡要发财必须要做生意,或耕田种地,或买贱卖贵,然后可以发财。若说不读书便是下流种子,据你说凡读书人便算是上流种子,不读书便算下流种子,世上下流种子尽多,何以倒不饿死?我虽是个女流,想想你的说话亦枉称为是个读书人,大道理全然不懂 。可知女人嫁读书人总是晦气。你目下可知道我们住在家中,柴米一日不济一日,儿子又呆,捧书本不赚得一毫半文回家。若不改业,将来必至饿死。我进你门,已见你九次赴杭省乡试,我所有钗环衣服被你当尽,仍未见得分寸功名。即使得了举人进士,岂可以当饭吃?现今体所得脩金只够一家粮米用。所有每年添补,各冬夏衣服是我掘野菜,饲猪养鹅,拾余粒,籴糠屑,蓄鸡雏,俟其长大卖去以易布匹。我又不惯裁剪,因托缝匠裁好,俟黄昏洗涤碗盏后方回房拈针穿线拼命缝缀,你父子方得有衣服遮羞。可怜我已吃尽辛苦,你总装做不见不闻。”

先生见师母抱怨,只得发话道:“难为妳了。”

师母道:“我说许多话,你便作一句抹煞。我不稀罕你奉承。我本种田人家出身,只知祖父以来至于孙子并不靠‘子曰诗云’吃饭,家中件件皆有,人人亦未尝冷待他。我家亦蓄奴养仆,一呼百诺,只不过无人识字,每年请一个先生清理契券,照料账目。至于打水劈柴,皆有人使用。我在家做女儿,只管绩麻纺线,每日亦赚得钱数十文。今我至你家,不但无此项出息,名为体面,授篮负筐之事又不屑为的,试问我系你何人?终日谈文说理,仍不能不令妻子抛头露面。你以我不识字之故,尝骂我‘粗坯’丶‘夯货’你固细微伶俐,何以不早早发达?父子两人衣服何以又从‘粗坯’、‘夯货’给发?可知天下之事,百事可做,唯书最读不得。读了书便是一条死路。譬如小经纪可以赚钱,读书人爱惜身名是不肯做的了。手艺是从小学就更不必说。若飘洋过海买出贩入,读书人是与财神无缘,眼看不起的。身子又经不得风浪,胆小眼小,出门百步便思回家等等无用。故曰书中是一条死路。

据我看来不如舍却书本,寻些小生意做做亦度日。“

先生听至此,又不耐烦起来,便对妻予说:“妳见市上可做生薏的有几个廪生?不通!不通!”因此在家吵闹,数日懒意到馆,后知放了多日难以为情,仍旧进馆。

却好运使公进上房后,隐仁与之谈文,便投其所好口口声声说:“今之文章,所以不中者总由于花样之不新,理法之不讲,自以为是,遂埋没多少英雄好汉。”

隐仁道:“先生说得有理。我最不服有一种中的文章,是包罗史事内中夹说洋务,其说勾股弓较弦等法犹是中国人应有之学,闻其说电气灯、火轮、汽车等项自以为博通时务,其实不成文理,已失圣人立言之本旨。”

先生道:“是极!此人做这文章时,其心一味务外,并未尝钻入题中去。且于西人电气灯、火轮、汽车等并未尝亲身目见,亦不过空中摹写。主考房宫遂觉新鲜夺目,决意取中。其实此种文章我宁死不做。若做了此种文章,后人翻阅文集较诸佛经梵语尤觉污秽。前人如赵清献公犹以其文集中有不应阑人之语,奉部驳斥,至今不得从祀庙。何况以外夷诡怪之谈用之应试文字,更大得罪于名教。”

主宾二人互相议论,学生五人唯华如稍有领悟,其余若无闻见。时见壁问挂钟已打十二点,家入排上饭来。

先生原不讲究饭之粗精,菜之美恶。二三口即去了一碗。隐仁系官家子弟,已觉饭米粗糙不能进口。将箸细细检出糙粒问家人:“此米可是乡庄中交来的么?”

家人回:“是。”

隐仁道:“何以不舂细些?”又说:“此种糙米老太爷可能吃么?赵姨娘何不另换上好米?”

家人不敢开口。原来西溪村家家皆吃鸦片,每年田中所得出产不够开销。又大半以吃鹞片之故,皆以肥田种罂粟,以瘠田种稻,故所产之米虽舂之千百次,亦不能如他处柔软洁白。家入自老太爷以下一家皆好吃鸦片,故不敢回答。

饭罢,隐仁至书架上抽了一本看时,系《阑雪堂稿》,一面看一面说.此此种文章方是大利场屋,可惜理法差些。”

正说间,门上人传报:“先生家有事差人来请。”

先生正说文章说得高兴,听得家中来唤,便说扫兴,遂辞了隐仁,放了学生,怏怏而去。这边隐仁带了《阑雪堂稿》,亦不去问父亲糙米能吃不能吃,一路看稿,一路进卧房。叫春云将烟盘揩抹干净,自己歪身倒下细心看文。

原来隐仁曾在他父亲任上适开京铜捐,捐了一个监生以便南北乡试,一心求取功名,家私置之不问不理。由是赵姨娘全无忌惮,运使公又终日昏迷在烟榻上,只说儿孙用功是第一件耀祖光宗之事,因此甚为得意,一切家事均交与赵姨娘执掌。讵知赵姨娘系娼家出身,搽脂抹粉是惯了的。自知人品中不能超群出众,只一味将脚裹得削尖如苗,瘦若秋菱。虽说执掌家务,其实家事概不觉察。看官须知,大凡管家人必须脚勤紧,处处去到,事事留心,方不被下人欺弄。又大凡脚小者步履艰难,高低处稍不留心即站不定,非折损即倾跌,又或恐鞋予被污遂觉不好看,故脚小妇人懒于行动。十有八九家中弊窦却由无人觉察而起,隐仁父子总不知就理。因是年又有秋试,隐仁异常用功,是与先生一鼻孔出气。

先生被师母唤回家中去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