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屠少霞不合听了贾逢辰之言,与花子龙、柏幼湘算计乌里阿苏、格达的钱,写请客票去请他到花小兰家吃酒。吃完了酒,端整摇摊,好像一万八千银子,可以稳取荆州。那里晓得这是逢辰与幼湘等定下圈套,要少霞等众人去钻,出出那春里头捉破黄牌九的这口毒气,并好弄一注大财。

乌里阿苏、格达两个何尝是什么大员,也是幼湘一党,有意串他们出来,与众人联络,却又装出许多脾气,使众人望而生畏,不疑心到这一条路。起初先要做少牧一人,谁知他近来钱已干了,又做了颜如玉,天天的窝在那边,人也不甚出来,比不得初到上海的时候。因此死了这一条心。其余众人,有钱的要算邓子通第一,此人不狠赌钱,无从下手。郑志和、游冶之在上海日子多了,春间又在牌九里吃了些亏,看他步步留心。在叶媚春席上遇见幼湘之时,指指点点了一番,并问他为甚要变易姓名,说了多少冷话。逢辰怕他当众叫破,拉着二人出席,陪了无数小心,方才没事。这种人怎能再去转他念头?只有少霞花钱撒漫,人又不甚精明,要报当时受辱之仇,还在此人身上,不过没有机会去打动于他。正是事有凑巧,少霞忽向逢辰借起钱来。逢辰想:“此时不再下手,更待何时?”

当下借了一百块钱,就在席上邀蓝肖岑、施砺人来,去请幼湘与花子龙吃酒,要看少霞见面之时怎样动静。后见他不甚着恼,本想用些心思,就把这一百块钱,说是向幼湘借的,春间牌九里本还短少,将来不要还了,好去亲热于他。不料隔了一夜,少霞忽然要讨阿珍,又寻逢辰商量。逢辰正中下怀,始放胆把倒脱靴的本领,施展出来。假意叫少霞纠乌、格二人摇摊,却叫少霞开盆,又先说下“开的时候,须要当点儿心,莫把骰子碰动”,种下句根。可怜屠少霞一时间利欲薰心,怎想得到许多利害!

自从写了请客票去,还怕乌、格二人不来。及至二人到了,吃过了酒,逢辰假意说要碰和。花子龙说:“碰和不好,还是推几方小牌九顽顽。”

柏幼湘说:“与其牌九,不如摇一场摊,输赢来得爽快。”

几个人你言我语,后来大家多说摇摊最好。格达情愿先摇一庄,因身边本钱不足,差长随回栈房去拿。乌里阿苏说:“我现银子今天虽也带得不多,却有三四百块钞票、一张一千两的汇票在此。倘然赢了,不必再说,输了,还有京里头朋友汇来的一张五千两银子支票,不知可能抵得钱么?”

贾逢辰道:“乌大人说甚么话!你老人家栈房里,怕少了现银?谅来钥匙带在身旁,怕回去拿。停回赢了最好,输了尽管放心,我们这几个人,那一个不好移动?就是我们输了,也说不定要向你老人家移动些儿。”

乌里阿苏道:“那个自然,你们也放心是了。”

格达道:“闲话少说,我差底下人去取银,谅必立刻就来。不知你们可再去邀几个人助助兴儿,还是就是眼前的五六个人?”

花子龙道:“我去邀肖岑、砺人两个同来可好?他们虽是输赢小些,却最喜欢的也是此道。”

格达道,“既是喜欢,何不快快邀来。”

子龙遂写下一张条子,交代阿素分付相帮,快到蓝肖岑的相好兆富里钱宝玲那里去请。

不消半刻钟时,二人来了。那格达差到栈房里去取银子的长随,尚没有来。格达又发起性来,“混帐”、“忘八”骂个不住。逢辰见他发怒,说:“格大人倘果高兴,我这里先有一千两钞票在此,不妨先请顽耍起来。等贵价到了,还我可好?”

格达点点头道:“那也使得。但是你把银子借给了我,自己还有钱打么?”

逢辰道:“我们几个人好通融做的,怎么不打?”

格达道:“既是这样,待我当真先做个庄,试试财气如何?”

逢辰遂叫阿素把台子排好,拿出四粒又圆又活的骰子来,连摇缸一齐摆在台上。

格达拣个方位坐了,讲定摇二十摊,照例浪过三摊,又把摇缸摇了三摇,放在桌上。众人因要探探宝路,也有打单甩的,也有打出进穿、白龙穿的,也有打一记杠子的。格达看众人打齐,开了一个十五点的出宝。刚巧少霞与柏幼湘在出宝上,合打了二百两银子单甩,该配六百。子龙是一百两出进穿,该配二百。逢辰打杠子,没有输赢。青龙上乃是施砺人、蓝肖岑,每人只有五两银子。

白虎上是乌里阿苏念两。一共吃了三十两银子,却配了足是八百。格达将银配过,摇摇头说:“出门不利。”

又把摇缸摇动,要看第二记输赢。差去取银子的二爷已回来了,一共取了三千两银子到来,一半乃是钞票,还有一半都是庄票。格达点过数目,把两张五百两银子庄票还过逢辰,余下的放在身边。看他不慌不忙,第二次又开了个出宝。这回屠、柏二人没有覆他一记,只有肖岑一人打了十两银子,其余都是庄家吃的。

以后输输赢赢,一共开了十一二摊,被子龙领着众人,摸出宝路,把庄家打坍。及至结帐,三千两票子,只剩得三百两不到了。格达把摇缸一推,立起身来,让别人去摇。乌里阿苏做了一庄,是三十摊,又输了二千两左右,也停了手。

逢辰要子龙做庄,子龙与少霞打个暗号,说:“一个人输赢太大,还是那一位来,与我合做一庄。”

少霞会意,说:“我来与你合庄如何?”

子龙道:“与你合庄最好,就请你替我代摇,我正尽心尽意的在旁收注配注。”

少霞假意推辞道:“我只能搭个分儿,要我摇是弄不来的,还是你自己动手,我来替你收配。”

格达道:“少霞,这个顽意不很弄么?若是当真不很弄惯的人,果然还是替子翁代摇,那收注配注,差不多些的人最易错误,我看让子翁去弄的好。”

逢辰、砺人、肖岑等,也都是一样的说。逢辰与幼湘两个,更愿并个股分在内,帮着子龙做个看清。

子龙咬着少霞耳朵说:“是时候了,你尽管大胆动手,只要开盆时格外留心,不碰骰子,包定着你一战成功。”

少霞大喜,方才答应,凑齐资本,坐将下去,言明只摇十摊,摇完再放。也照例浪了三摊,令众人看过宝路。第四摊起自然算数,开的乃是青龙,没有人打,赢了三百多两银子。

第五摊又开青龙,又没人打,只有砺人打了二十两银子龙白穿,配了他四十两,又赢进七百多两。

第六摊开的进宝,众人却又打在青龙上去,进宝上只有砺人打了一记十两的扛子,配了他十两,尚余八百多两。自从这第六摊起,看看台面渐渐打得大了,格达连着方才做庄那三千两票子早已输光,拿手上边一只汉玉镯子、一只猫儿眼珠子镶的珠戒指儿,向子龙抵了五百银子。乌里阿苏身边的汇票,也抵押在逢辰那边去了。

摇到第七记上,因这一日的摊路连几连的甚多,众人一齐打了一记覆宝,多在进门上边,算一算足有二千银子左右。子龙叮嘱少霞:“这一下小心些儿。”

少霞动手开盆,子龙又叮嘱一声,少霞的手顿了一顿,骰盆里好像微微的一响,子龙皱皱眉儿。及至开开一看,看见四颗骰子,两颗是五,一颗是幺,一颗是二,一共十三点儿,正是进宝。少霞大惊失色,子龙附耳抱怨他太不小心,说:“开盆时不合把手往下一沉,那摇缸口碰动骰子,自然开出祸来。”

少霞也自己埋怨自己,怎的不中用到这个样儿。幼湘与逢辰两个微微叹一口气,催子龙把配注配了,算一算,连赢钱呕个干净,还输一千多两,只得勉勉强强的说:“没甚要紧,再看第八摊如何。”

这第八摊,众人打的还是进门,却比上一摊更是大了。乌里阿苏把汇票向逢辰赎转,就在这票子上打了二千,另外又是五百多两现银。格达把上一记在进门上赢来的一千五百两,连本钱五百共是二千,扑上一扑。肖岑也因有了赢钱,打了三百多两,与砺人差不多儿。少霞见众人打得太多,问逢辰:“倘然配不够了,怎样?”

逢辰道:“你尽管开,不够配了有我。”

子龙道:“这回莫再碰了骰子,不是顽的。”

少霞点头答应,十分用着十二分心,把摇缸揭动。柏幼湘高喝一个“开”

字,少霞听摇盆内好像没有响动,料着是一定赢了,谁知道数一数十七点儿,当真又是一个进宝。

这一回惊得呆了半晌,话都说不出来。逢辰、子龙、幼湘三个也多假意慌张,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道:“这是那里说起!”

乌里阿苏将手向打着的汇票与现银子一指,道:“一共是二千五百五十五两,该配七千六百六十五两。”

格达道:“我要配六千两。”

肖岑道:“我打三百念两,该配九百六十两。”

砺人道:“我三百二十五两,该配九百七十五两。”

子龙并着一算,共要配出银一万五千六百两,庄上的本钱,尚有四千九百多两,不够了一万有余,多向逢辰要银。

逢辰问少霞等,除了现银,身旁可还有甚东西抵押。子龙道:“一万多两银子作四股开,每人该出三千三百两左右。我有一只打簧金表,三百两银子买的,尚有一张半个月期支票,刚巧三千银子,抵得够了。待我交与你们。”

柏幼湘道:“我没有别的物件,只有三千五百两一张银行支票,抵三千三百两如何?”

乌里阿苏道:“支票只要靠得住的,到期一样多是银子,有甚不可?”

逢辰道:“我有一张朋友托我做中出卖的田单在此,那田在虹口地方,足值三千多两银子一亩,单上共是二亩九分有零,只好头痛救头,暂抵在乌大人处,明后天我来赎罢。”

乌里阿苏道:“抵一抵是可以的,最好那一位来做一个中。”

逢辰道:“就是少霞可好?”

少霞摇摇头道:“并不是我不肯,我今日自己尴尬到个极处,这便怎好?”

逢辰道:“你到底还缺多少?”

少霞道:“我身上只有五十多块零碎洋钱,一只四百五十两银子买来的金练打簧金表,一块三百两银子买的汉玉扇轧头,一只海珊瑚金镶镯子,一个三百五十两银子新买的玻璃翠烟壶,总共只有一半,其余真没有了。说起来实是惭愧。”

逢辰道:“这么样罢,阿素他还有几个钱,借你可好?”

少霞道:“他有多少?”

逢辰忙叫阿素来问,阿索起初说:“中秋到了,那有余钱?”

后来逢辰向他熟商,连头钱借了五百两银子,说明三日即还,取出来交与少霞。尚少一千多两,真是没有法了。逢辰又去替他与乌里阿苏商量,叫少霞立了一张一千二百两银子两个月期的借票,自己做了一个保人,方把配注配清。那田单因乌里阿苏的银子除被少霞借了一千二百两空头,又抵了金表烟壶等物,不够数了,抵与格达,仍倩少霞作了个中。众人看尚有两摊摇不下了,就此各散。

子龙、幼湘一把拉了少霞到后房去,多要与他拚命。少霞说:“第七摊果然是我不好,碰了骰子,第八摊并没碰动,怎的输到这样?”

子龙道:“这仍是第七摊上的祸根,被他们摸准了路,千不该、万不该,总是你失手碰骰子的不该。你初摇时,我好好在桌底下,用吸铁石吸了一个白虎,多被你碰做进宝。如今枉费劳心,却也罢了,但我们多是靠此过活的人,‘偷鸡不着折了把米’,弄得个资本精光,你怎样对得住人?”

少霞被他们这一席话,只说得哑口无言,正恨没有个地洞钻了下去的时节,还好逢辰进来,假说:“事已如此,埋怨也是无益。我们今天且自散罢,缓天等少霞到家里去,多拿些本钱出来,再图翻本。翻了本,贴补你们。”

二人还当着没有听见,咕哩咕噜的讲个不住。直到逢辰搀着少霞的手,移步踱至外房,二人始也跟了出来。逢辰暗嘱少霞快去,何必在此受气。少霞一步懒一步的跑出房门,子龙尚问:“到那里去?”

少霞没有答他。逢辰与阿素使个眼风,阿素会意,口里头说:“我去问他。”

两只脚如飞的追了出来,在少霞的衣襟上轻轻一扯,说:“屠大少爷,要去了么?

你莫生气,方才的五百两银子,放在你处,本当放心,但我端整做节上开消,千万你三天里定要送来,不可耽误!”

少霞勉强应道:“那个自然,你进去罢,我要走了。”

阿素方说声:“慢去,明天请来。”

回身进内,叫逢辰写条、再请乌、格、蓝、施四人到来分银。大约连银连物,乌、格等每人一股,有三百两左右;花、柏二人每人得二股半,五百多两;余下是阿素的,也有二百两零些。借票并阿素借出的五百现银,不在其内,等到缓日银子到手,大家再算。那班人这一夜说说笑笑,好不开怀。

少霞却独自一人,垂头丧气的出了花家,心想到仁寿里去,奈一些没有兴会。在马路口呆呆的立了好一刻儿,想到“欠了这许多银子,若不向家中去取些出来,怎样了法?以后怎在洋场地面做人?”

遂决计叫了部野鸡东洋车,星夜进城,要向老太太商量。那里晓得被老太太一顿训斥,问他有甚用处,一个钱也不肯给他。少霞不敢再说,左思右想了一回,无可奈何,只得暂在家中,避他一避。并与帐房里何先生把此事约略说知,倘然有人寻他,只说没有回来,不知溜到那里去了。且等过了十天、廿天,叫何先生劝老太太回心,有了钱再行出去。我且按下慢提,须待第二集书中少霞的老太太病故之后交代。

如今且说阿素,自从串个扇面,借给少霞五百两银子,三天易过,少霞绝迹不来。花子龙、柏幼湘要想分这钱儿,与贾逢辰商量,可好叫阿素寻他索讨。逢辰道:“若然不好去讨,当日也不串这出戏了。我早料他这回输了许多的钱,家里头防拿不出来,才叫阿素出名借他,为的正是索讨地步。他既三日不来,我们也三日没有见面,不知他住在阿珍那边,还是拿不动钱,躲在家里?我们不便找他,阿素是到处可以去得的人,又随便什么说话多好讲的。只要寻见了他,说再隔一礼拜中秋到了,这五百两银子,说明预备节上开销,倘有差池,如何过节?他如情情愿愿的拿了出来便罢,倘有半个不字,等到中秋那日,不妨领着许多不三不四的人向他去讨,看他怎样发付!你们想,这样办法可好?”

子龙、幼湘同说:“逢辰主见极是。”

遂与阿素说知,叫他四处去寻。

阿素先到仁寿里阿珍小房子里去了一次,阿珍说少霞三天没有来了。房间里却像有个客人在内,疑心莫要躲了起来,捉一个空,闯将进去,却见是邓子通,并没少霞踪迹,只得退了出来。又到百花里花笑春家,也说三四天没有到了。笑春因为有三十三台酒、一百五十几个局多没开销,差阿香也在各处寻他。

阿素看是情真,便不再说,但想:“这两处找他不见,不是躲在家里,却在何处!何不进城去探他一探。”

遂出了百花里,叫部东洋车,拉到西门下车。进城问了许多的信,方才寻到。见好一所五进进深的高大房屋,八扇广漆墙门,甚是气概。门房里有个看门的老头儿,坐在凳上打盹。阿素叫声:“老伯伯,你家大少爷可在里头?烦你进去说声,有一个阿素看他。”

那老头儿是受过少霞并何先生分付的,睡梦里听得有妇女声音寻他主人,打个花欠,伸个懒腰,站将起来,把眼睛一擦,细细的对阿素一瞧,回说:“你来找大少爷么?他好几天不回来了。我们老太太生病,差小二爷出去寻了几次,总没寻到。多是那班骚货害人,老太太气得发极。你是那里来的,寻他做甚?”

阿素听说话不对,呆了一呆,道:“我是你少爷的要好朋友差来说句话的,晓得你家少爷有三天不出门了,故此路远迢迢的进来,你莫诓我。”

老头儿道:“那少爷的朋友是谁?怎见得我来诳你?”

阿素道:“你少爷的朋友是贾逢辰,与他天天总在一处,只因这几天住在府上,不见面儿,才差我特地进城。你说好几天并没回家,岂不是诳我么?”

老头儿道:“这朋友叫贾逢辰么?老太太曾经说过,正要寻他说话,你可回去请他自己前来。我们少爷当真不在里头,你且去罢。”

阿素见走不进门,心下踌躇,要想就此回去,难道白白的跑了一次?要想硬闯进去,城里头的宅堂,比不得洋场上面,莫要吃了些眼前亏,诉也没有诉处。故而将身倚在门首一根柱上,立了好一刻儿,到底不敢进去,还是回去与逢辰商量好了应该怎样再来的好,没奈何,说声:“你家少爷当真不在,烦你等他回来,转言一声,说阿素来过。他心上自然晓得。我要去了。”

老头儿将手一摆,道:“我听见了,你尽管去。”

阿素垂头丧气的走出大门,约有半条多街,忽见拉少霞包车的车夫江北阿三,手中拿着一大缸洋烟,劈面走来。阿素喜出望外,连忙叫住了他,问道:“你家少爷,这几天究竟可在家里?”

阿三是天天拿惯轿饭帐、节节拿惯草鞋钱的,巴不得主人家每日出外,这几日不出去了,一个钱也没有进帐。听见阿素问他,一五一十的细细说道:“少爷住在家里,有三夜了,尽日尽夜吃鸦片烟,并没出来。却与帐房里何先生商量好了,交代看门的,有人来寻,总说不在家中。谅来你也去过的了,断断没见面儿。”

阿素点点头,道:“一些不错,你可能替我想个法儿,请他出来?”

阿三道:“请他出来,谈何容易?我也因这几天没有轿饭钱拿,想过几个念头,要想哄他出门。争奈那一日摇摊的钱输得狠了,回来问老太太要钱,老太太一个不给。少爷是要面子的,没有了钱,出门不来,因此躲着,也不是有意要胡赖人家。如今必得寻一个知己些的朋友,到家里来会他,顺便向老太太劝劝。只要劝得转那老人家给钱,不怕他不出大门。你想这一个人,谁请得来?”

阿素道:“如此说来,我明天叫贾逢辰贾大少爷进城可好?”

阿三摇头道:“贾大少爷,我们少爷是要好的,老太太却深怪着他,说多是被他引诱坏的,背后头常常说要与他过不过去,还是不来的好。”

阿素道:“贾大少爷你们老太太与他不对,你知道老太太,可有个说得上话的人?”

阿三道:“人是有的,一个是凤鸣岐,一个是平戟三,一个是熊聘飞,一个是李子靖。这四个老太太多会见过面儿,说他们很是规矩。还有一个短中取长的人,是杜少牧杜二少爷,老太太也说他虽然与少爷一样的在外嫖赌吃着,却比少爷有些骨子。你能够在五个里头请到他一个,或者有些指望。”

阿素细细一想,道:“五个人我多认识,姓杜的最是熟些,并且最好说话,那四个不甚好讲。我一准请杜二少爷进来,你瞧好也不好?”

阿三道:“二少爷真个请得到他,谅来老太太或肯听几句话。不过比了请姓凤的那四个来、差一点儿,不能够十分拿稳他九分。”

阿素道:“你不晓得,那四个人,与我们贾大少爷不甚投机,所以我也说不甚来。一准我去请二少爷,你在家里头候着,须要使他与老太太见面讲话。将来到了北边,还了我摇摊里借的这一注钱,你的意思自然晓得。”

阿三带笑答道:“那就是了,且待二少爷到了我家再说。我挑烟出来久了,恐防少爷性急,要回去了。你也往北寻二少爷去罢。”

阿素说声:“晓得。”

又说:“这件事你我须要放在心上。”

二人始各自东西。阿三回家,不必细表。

阿素出了西门,叫东洋车到久安里颜如玉家,寻少牧而去。谁知少牧那天,正与郑志和两个在房中合如玉吵嘴。如玉因近来中秋到了,佯称开消不够,要问少牧借钱。少牧有钱在手,本是个慷慨的人,无奈自从谢幼安回苏之后,推说与经营之合开书局,不知发了几十封信,到家里去要钱,家中只有空信到申。起初说少甫出门,催他回去,后来竟说少甫“将要来申,面劝回苏,家中颇尚小康,在申不必与人合股贸易,所言汇银一节,可作罢论。倘要零用,动身时所带资斧谅已足够,此间不再寄来。一则长途不便,一则钱在手头,挥霍无底,切宜自警”等语。少牧见了,无可奈何,好不纳闷。看看带出来用剩的钱,渐渐要没有了,心中正在昼夜焦躁。怎禁得如玉再要赤紧与他借钱,说节上房间里要用多少,房饭钱要付多少,马车行开消多少,戏馆里头多少,成衣帐多少,银楼里多少,洋货店多少,卖花的多少,本家处菜钱多少,娘姨相帮掮的洋钱上利钱多少,讲了又讲,满口要少牧至少借五百块钱,方可过去。少牧硬着头皮回说:“客人不是一个,为甚向我一人借钱?”

如玉听了,不答应道:“本来我很有几户客人,这一节因与你要好了些,他们多不来了,那是你晓得的。莫说别个,但看那潘少安就是一个榜样。”

每每说到此处,少牧无言可答,只得含糊的应许着他,说节边家中若有银信到来,好掉与你掉几百块洋钱。如玉方才欢喜,临了儿灌他几句迷汤,说是:“这节过了,下节最好想个法儿,赶紧把我娶了回去,免再担着心事吃这碗饭,你也不要在外边顽了。那其间一双两好,地久天长,岂不甚好?”

说得少牧心花怒开,不由不忘其所以。

如玉那模样的做作,已有三四次了。

这日少牧在房,如玉又与他说起过节的话,问他究竟接到家信没有。可巧志和来寻少牧,到东荟芳花媚香家碰和。少牧要走,被如玉一把拖住,对志和说:“人家有句要紧话儿问他,待他说了再去不迟。”

志和问:“有甚要话,可能与我说知?”

如玉想:“少牧这人最是面重,何不竟把他答应借洋的话,今日当着志和说知,日后使他缩不回来。倘要缩回,更好就央志和去说,一定难以为情。这几百块洋钱,必可稳稳到手。真是一个绝好机会。”

因拉志和一同坐下,把话说知,满望着他帮些儿忙。那里晓得志和听了,说出一席话来,只气得如玉面红耳赤,手足如冰。有分教:平时莫作亏心事,此日难遮满面羞。

要知志和怎样说话,如玉动气,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