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杜少牧与经营之商量定妥,同至长发栈,用花言巧语要骗幼安回苏,并要他寄信带银。幼安因少牧一夜不归,心中十分焦急,船家又一早来催,说是潮水已来,赶将行李衣箱挑下船去。少牧的铺陈也由茶房打好,只要等他一到,就好下船。岂知从潮来起等到潮平,双眼望穿,杳无踪影。正要差茶房到各处堂子里去寻他,见他同了一个四十来岁年纪、趾高气扬的人走进房来。幼安不认得他,不知到此何事,勉强起身招呼,并问少牧:“怎的此刻才来?”

少牧怀着鬼胎,不敢多讲,只指着经营之道:“这位是经营翁,昨夜遇见了他,商议一件合股买卖的事,故而没有回来,并且今日我又不能动身的了,特地同来与你商量。”

幼安心上一怔,接口问道:“合股做甚生意?”

经营之道:“不瞒谢幼翁说,少翁一个月前,曾与做兄弟的说起,要合股开一所书局。这项生意,本来利息尚好,兄弟也曾久有此意,自从少翁说及,无一日不放在心上。后来有个朋友到伦敦去,托他打听机器价目共要若干,预备下本。前日这人寄了一封信来,谁知他格外要好,说目下机器价甚便宜,以后必定要涨,已经代定了大小两部,不日要到上海。兄弟接了这信,虽然感他盛情,却弄了个骑虎之势。机器到了,倘然不做书局,要他则甚?因在抛球场找了一处房屋,共是五上五下,足够用了。连日寻少翁商议开办,因他着了赌棍的圈套,每天在迷龙阵中,寻不到他。直至昨日,方才在四马路上遇见。兄弟想创业的难处,不比守成容易,那一件事不要亲自费点儿心?我自己又有票号,又有钱庄,又有绸缎洋货等铺,真是没有工夫,若然少翁又回去了,这书局里的事情,却教那个照管?因此特来与幼翁商议,我想留他再待几时,且把这书局开了,招一个诚实可靠的伙友,托他料理诸事,那时方可来去自如。或是一年到上海一次,看看帐目;或是长来住住,多可随便。幼翁你道是也不是?”

幼安一面听他说话,一面肚里盘算念头。他想:“经营之真是一个生意场中的人,虽然没有见过面儿,少牧先时也曾说起。不过合股做事,当时何以并未透些口风?况且伦敦买机器的那一番话,即是托他打听价目,那有贸贸然便替人家买下的道理?莫非少牧昨夜遇见了花柳场中的那一班人,忽又心热起来,不想回去,故与这姓经的把说话来唐突于我?这却叫我怎样回他?”

心下好不懊恼。营之见幼安半晌没话,深怕他识破机关,急与少牧递个眼色。少牧会意,对幼安道:“安哥不必踌躇,我不回去,与你一同住在上海最好。若然你一定不能再耽搁了,我立刻写封家信,托你带与少甫大哥。不但做生意是件正经事情,并且我带出来的资斧尚还不够下股,须要他再寄三四千银子到来。我料大哥晓得是个正用,必定不为难的。”

幼安听罢,仍未回言,只见船家又匆匆的上岸来道:“潮已退了,客人们快请下船。再迟,恐洋泾浜里落枯了水,开不出去。”

营之乘机说道:“既然如此,少翁决定缓日回去,快快写封家信,好托幼翁带与令兄。或者连幼翁已经下去的行李,一齐搬了起来,大家再住数天,这信交信局寄去。休得迟疑不决。”

幼安摇了摇头,子细一想:“此事多因少牧迷恋烟花而起,今日若要逼着回去,一定不肯动身。若要说破他们的来意,又是一个正经题目,不便发话。若说自己在上海陪他几天,却也无益。何不假装朦懂,回到苏州,且与少甫说知,再到上海劝他。倘然今日做书局的那一席话多是虚的,硬拉也拉了他回去;倘是当真做甚生意,这种花花世界,断不是少年人住得的地方,也要劝他收拾回家。好得来去尚便,不过多费些些川资,只要劝得朋友回心,有何不可?”

主意一定,始开口道:“既是你们为了正事,我也不便强着动身。不过我因离乡已久,家内乏人,今日只好先自回去,不能奉陪的了。牧弟有甚家信,快些写来给我,好待我赶紧下船。”

少牧听了这几句话,好如半天里得了恩诏一般,急唤茶房,把收拾起的纸墨笔砚取了出来,写了一封切实家书,封好了交与幼安。又叫茶房把已经下船的东西检点检点,凡箱笼上贴着“小东山主”字样的,多是幼安的行李,一概放在船上:“浣花旧主”的,多重新拿了起来。部署已定,幼安下船,少牧、营之送至船上。幼安附着少牧耳朵,叮嘱了好多的话,无非是叫他步步留心,不可恍惚。少牧口里头连连答应,其实心里头那有一句记他?船家进舱,禀称就要开船,幼安转送二人上岸。

二人站在岸旁,看船过了洋泾桥,少牧方始放心,向营之说声:“好险!幸亏没有露出破绽。

看来不到四五天,必有银子寄来,我的大事可望成功。”

营之道:“但愿如此,也不枉我替你谋干一番。但我看那姓谢的人,狠是精细,起初好半天没有说话,不知他心上边转甚念头。必须等银子寄到,方可放心得下。”

少牧道:“幼安这人虽然精细,怎禁得你所说的话有根有蒂,我看他不见得有甚疑心。只等我家中回信来时,自有分晓。我们此刻到那里去?”

营之道:“且回栈去锁了房门,再到楚云那边,给他一个回信,须知他眼巴巴地望着。”

少牧道:“言之有理。”

当下回至长发栈内,叫茶房把搬上来的行李,依旧放在一处;又把铺陈拆开,重新摊在床上。

说明这一间房从今天起,无论住与不住,包定下了。每天作两客算,不必再借别人,免得多所不便。茶房唯唯,自向帐房关照。少牧见诸事收拾已妥,与营之移步出房,将门锁上,把钥匙交与帐房。仍旧营之坐了包车,自己叫了部车洋车,飞也似的回到楚云院中,把上项事一一说知。

楚云听了,眉花眼笑的说:“你看这一条计使得可好?却也亏了经大少爷能说能言,才把那姓谢的哄他走了。”

回头问少牧道:“你该怎样的谢他才是?”

少牧道:“今天晚上,请他吃个双台可好?”

楚云道:“有甚不好?但不晓得经大少爷,今儿晚上可闲?他每天的应酬比你多呢。”

营之道:“果然今夜有个姓潘的请我吃酒,一个姓邓的请我碰和,这里来不及了,明天也好。”

楚云道:“如何?我说你没有空闲。这么样罢,你二人此刻还没有吃饭,不如请几个朋友来吃台早酒,岂不狠好?”

少牧道:“此刻吃酒,好是好的,却叫我到那里请甚客人?”

营之道:“少翁当真要请我么?我替你几个客叙叙何如?”

楚云道:“经大少爷有客,那是再好没有的了。”

叫少牧快些点几样菜,交代下去。又叫阿娥姐快拿请客票来,等营之写好了,分付相帮去请。营之写了一张到久安里颜如玉房请潘少安,又是一张到新清和坊金粟香房请邓子通与温生甫,又是一张到百花里花小红房请康伯度与他的洋东大拉斯。少牧道:“康伯翁白天里恐没有工夫来么?”

营之道:“今天乃是礼拜,说不定竟是来的。”

楚云数一数,一共请了五个客人,双台酒尚嫌太少。又叫少牧写条,去请了游治之、郑志和两人。

不多时,请客的回来说,请客一概多来,少牧狠觉有兴。等了一刻多钟,众人陆续到了。摆好台面入席,少牧与潘少安、邓子通、温生甫、大拉斯多是初见,一个个动问姓名、籍贯。潘少安是常州人,面如冠玉,年纪只有十二岁左右。邓子通是厦门人,四十多岁年纪,看他举止,狠是阔绰;温生甫是常熟人,与子通最是要好,年约三十多岁,子通与他是顽惯的,不叫他生甫,叫他温生,故此堂子里人也多随口叫他温生,他笑笑嘻嘻的满口答应。大拉斯年纪约三十左右,虽是个外国人,讲得好一口中国话,一样叫局拳。少牧得了这一班新结交的朋友,这兴致比前自然又豪了许多,并且幼安又动了身,更觉毫无避忌。这席酒直吃至上灯方散。

到了晚上,潘少安在久安里请营之吃酒,转请少牧。后来邓子通的碰和,也被营之拉着同去,碰至二点多钟方完。并不回栈,仍在楚云房中住宿。从此一连数日,今天你请,明天我请。

流光如驶,看看端节将临。苏州的银子没有寄来,只接了幼安的一封空信。那信上写着,少甫已于日前因杭州要开租界,彼处有所地基,划在界内马路之中,故到杭州料理去了,急切不能回来。家下乏人,劝少牧不必与人合股贸易,赶紧回苏。少牧看了,大失所望,好不没趣。歇了两日,少甫从杭州也有信来。开头说:“动身赴杭的时候,先有一封家信寄到栈中,何以并无回信?曾否收到?”

后面写的是“刻接苏州幼安来信,所谈我弟与经营之合开书局一节,目下生意艰难,我弟素不精于会计之术,加之兄在杭州,家中无人管理各事,不如作为罢论,赶速回乡,免致合家盼望”等语,少牧想:“第一封信怎的没有见过?早知道他已到杭州,也不叫幼安动身去了。”

后来想着:“幼安动身的明日,长发栈里茶房曾送一封家信到荟芳里来,那时我正在碰和,因想幼安昨日才得动身,这信必是家里头又要催我回去的那些厌话,决无别事,所以藏在身边忘记下了。至今没有看过,真是糊涂得狠!”

急忙伸手向衣袋内一摸,挖出一封信来,这信封袋已烂的了。拆开一看,才知道幼安在上海动身之时,少甫正在苏州动身。

此时少牧气得呆了,急忙拿了这信,去找营之商议。营之看了道:“令兄既赴杭州,急切也无法可想,须得回苏之后,方可再作计较。”

少牧闷闷不乐,与营之带着这几封信,去见楚云,给与他看。楚云望了个空,起初甚是不快,后想:“杭州回到苏州,不甚狠远。只要少甫早日回去,好恳营之再替少牧设法,尚有后望可图,故而尚不十分着紧。”

只说:“既然事已如此,且俟缓几天再行计较。”

少牧看他不狠发恼,略略安心。

这日已是五月初三,后天就是端午节了。少牧叫把局帐抄来,略略一瞧,共是连双台十一台酒,十二场和,连台面局足足七十个局,一大半是四月下半个月里头的。少牧在身旁摸出一把钞票来,照数付讫。另外给了十六块手巾洋钱,那是楚云先关照的。阿娥姐交代出去,带房间的相帮进来谢了一声,照例绞上一道手巾。阿娥姐又问:“二少爷的节盘,可要明天送到栈里头来?”

少牧道:“我每天不在栈里,可以不必来了。”

说罢,又拿出了四块洋钱盘洋赏给他们。阿娥姐带笑接了,叫相帮拿上四色礼物,乃是枇杷、粽子、咸蛋、火腿,要少牧略受些些,说:“是先生的敬意。”

少牧望着楚云,只是含笑,那里肯收。楚云伸手取了三四只枇杷,道:“二少爷的家眷,不在上海。就算了罢,你们拿去。”

口讲着话,把枇杷剥好一只,送至少牧口中,说是领些儿情。营之在旁喝一声采。

少牧吃下肚去,觉得异样鲜甜,满心欢喜。阿娥姐道:“二少爷今天不回栈去,可与经大少爷吃司菜罢,省得我们再去寻别的客人。”

少牧不明白甚样叫做司菜,动问营之,才知是厨房送与妓女讨赏钱的,共是四大碗菜,三节多有,妓女必定找个体己客人代吃,破费六块洋钱赏钱。少牧想:“六块钱算得甚么!”

向阿娥姐满口答应说:“既然如此,我们肚中饥了,何不此时就吃?”

阿娥姐果然关照出去。不多时,搬进四样菜来,乃一碗红烧鱼翅,一只全鸭,一碗火腿,一只白蹄,另外一壶京庄。阿娥姐筛好了酒,二人坐下同吃,楚云在旁侧相陪。

饮酒中间,阿娥姐说起:“端阳日,房中须得多几台酒,替先生争些场面。”

少牧允了一个双台,准定七点钟吃。阿娥姐送上菜单点菜,少牧随意点了几样,当面约着营之这日一定要到。营之道:“端午日的花酒,真是应酬不及。我七点钟自己在久安里请客,正要请你作陪,怎能分身得来?我的台面散了,邓子通、潘少安、温生甫、大拉斯、康伯度那一个没一台酒?并且人人多要请你。我看你七点钟断来不及,不如改在十二点钟罢。我们翻台过来,岂不甚好?”

少牧道:“不错。我昨日遇见志和、冶之,他们也说端阳日多要请我吃酒,因怕晚上边挤不开来,约定两点钟入席。

照此说来,从白天两点起,接到晚间十二点钟,共有七八处台面,这里七点钟真是来不及了,一准改在十二点后也好。”

楚云道:“能够早些最妙,当真应酬不转,莫说是十二点,一两点钟来吃,也一样的。”

营之道:“各人的酒,多是预定时刻,大约挨到这里,总须这个时候。”

楚云点点头儿。二人又用了杯酒,叫拿饭来吃过,阿娥姐收拾残肴。营之有事先去。楚云有人来叫堂唱,听说姓潘。少牧问他:“可是少安也做你了?”

楚云道:“并不是他,乃是个广东客人。”

少牧不在心上,坐到楚云堂唱回来。

这几天因是节边,院中没甚客人,不到一点钟时已打烊了。少牧与楚云双双安睡,楚云在枕上边,再三把苏州银子不来,必须先替赎身的话说了又说,要他帮助几百块钱。少牧因苏州银信望了个空,自己又剩得不多,除去节下开消,只有七百两那张汇票,与百几十块钞票,四五十块现洋,不便多应承他,只允了二百块钱。怎奈楚云撒娇撒痴,缠个不了,因又加了二百,共是四百洋钱,约定初五晚上吃酒时带来。楚云始暗暗欢喜,并不再言。一宵易过,明日少牧仍没回栈。

到得端午日,吃中饭时起身,楚云催他回去取洋。始勉强跑到栈中,开箱拿了汇票,到后马路票号里,尽数换了钞票,带在身边。看看已是二点多了,因冶之、志和约着先到花小兰家吃酒,防他们等着不便,急忙唤了部东洋车,一直到小兰院中。果然二人先已来了。等到客齐入席,差不多有三点半钟。

就从这时候起,第一台是冶之的主人,第二台五点钟,是志和的,在花媚香房;第三台又是冶之,翻到隔房艳香那边,天已黑了。第四台是荣锦衣的,在花影娇家。第五台是经营之,在久安里杜素娟房。第六台是潘少安,请在同弄颜如玉那边。第七台是邓子通的双台,在新清和坊金粟香院中。第八台是温生甫,在金粟香楼下一个小清倌人叫花小桃房中的酒。这席台面上,来了一个生甫新认识的朋友,姓夏,单名一个兴字,别号时行,做百花里花莲香的。第九台就翻到花莲香房间里去,又是一个双台。第十台是大拉斯请的,倌人叫杨小蛮,又叫小田,住在西合兴弄内。直到第十一台,方才轮到少牧,已是三点多钟。少牧心中暗暗焦燥,却又当着众人,不便说:“我的地方先去。”

这十个台面上叫来的局,旁人多掉换几个,少牧因只做楚云一人,始终是他。叫到第八、九个台面,看楚云脸上已不甚高兴。第十个台面上,楚云咬着少牧的的耳朵说:“天要亮了,你的酒明日吃罢。”

少牧呆了一呆,回覆他道:“朋友多已约定下了,怎能够改在明日?我们马上就翻过来可好?”

楚云不答,坐了一坐,起身就去。

少牧等散了台面,邀着众人翻台过去。只见房中对床的正面壁上,新挂了“吟碧庐”三字一块横匾,乃是银杏板的,黑边绿字,写得好八分书,下款落的“河阳小主”。少牧一看,暗疑道:“河阳小主,此人一定潘姓,莫非这匾是潘少安替他上的,那两个字真是他的笔迹。为甚前天晚上有个姓潘的叫局,也曾问过楚云,他偏推说是广东客人?看来内中有意瞒我,倒要留神瞧他一瞧。”

口内不言,暗中就留下心儿。果然席面上见二人眉来眼去,甚是亲热,不由不发起酸来。无奈这姓潘的是经营之的好友,营之也在席间,未便发作。遂草草的吃些酒菜,推说醉了,不耐久坐,就要回栈安睡,催着散席。

众人本也吃不下了,又见楚云不甚苦劝,分付快端干稀饭来,略略用过,一因主人自己急思回去,二因再无别的翻台,道谢过了,大家各散。少牧也要穿衣往外,楚云问他:“到那里去?”

少牧说是回栈。楚云道:“天快明了,回去做甚?”

少牧道:“回去自然睡觉。”

说过了这一句,也不再言,向外就走,楚云一把拉住,问道:“你换的汇票换了没有?”

少牧假意失惊道:“汇票今天没有换得,且等明日说罢。”

楚云不依道:“怎么你答应了我的事,这样有口无心?”

少牧道:“我倒不是有口无心,只怕你心不应口。”

楚云听语出有因,愈加不放他走,道:“怎的我心不应口?你须说与我听。”

少牧道:“你的心果然应口,前天晚上姓潘的来叫局,他究竟是那一个?”

楚云道:“姓潘的,不曾与你说过,是个广东人么?”

少牧冷笑道:“只怕他是常州人罢!你来瞒我做甚?”

楚云发急道:“你疑心潘少安做我么?我可发个誓与你听:若果是潘少安,叫我往后没有好日子过!你莫冤枉人家!”

少牧听他发誓,心上软了些儿,回转身在交椅上坐了下来,道:“潘少安既然没有做你,为怎这一块匾,明明是他写的?”

楚云“扑嗤”一笑道:“你这个书呆子,他写了一块匾,就算做了我么?那是我一个姓何的客人央少安写的,姓何的与少安是个要好朋友,往后你可自己去问。譬如你也是个会写字的,有人托你替他的相好写一块匾,我问你写是不写?难道写了他相好房里的匾,这相好就算你的?世上那有这样执一之见的人!”

少牧被他这几句话说得没有口开。房中阿娥姐等,也一个个多说:“二少爷莫要疑心,我们先生真是没有这事。”

少牧顿时这口酸气,不知不觉平了许多。不过方才说过了回栈睡觉,并且终疑今夜这两台酒,前天点菜时候,楚云就催着要早,后来在台面上更有明日再吃的话,莫是散了席,还有酒在后头?故此决定要去去转来,试试他有酒无酒,有客无客,所说的话是假是真,好决计替他赎身办事。

主意已定,对楚云道:“既然你不做少安,那是我错疑你了。换的汇票实在不在身旁,且待我回栈取来。”

楚云道:“当真回栈去取,还是去去就来,还是要明日再来?”

少牧道:“就来怎讲,明日来怎说?”

楚云道:“就来我不睡了,在此等你。若要明日才来,我今天出了一夜的局,人也乏了,要睡觉了。”

少牧想了一想,道:“不见得马上就来,你睡觉罢。”

楚云尚要与他说话,少牧已出了房门。因天尚未明,外边伸手不见五指,喊阿娥姐拿盏洋灯照着出去。

跑到弄口,本来觉得天气甚热,一阵晓风,却吹得满身发起冷来。心中好不懊恼,一步懒一步的,从三马路往东而行。走到第一楼后面那条横街,转了个弯,抄至四马路口,那风却愈觉大了。

身上穿着一件湖色春纱夹衫,二蓝实地纱夹马褂,薄的,竟有些受耐不住。就想缩回转去,想:“楚云面上,这几天花的钱也不少了,况且还托着我帮他赎身,将来嫁我,那有变心的事?此刻若马上回去,显见得我疑心着他,有意抄他过失。何不先到久安里颜如玉那一边去,只说寻潘少安,又有朋友请他吃酒。他如住在那里,已经睡了,楚云处不必再去,竟然回栈去罢。若是不在,何妨问问如玉,再去未迟,不强如在街上边拚着身子受这些苦?”

想罢,因又转身往东,信步向久安里而行。

到得弄中,正在记不起是第几家门口。恰好有个相帮,手中拿着“正堂公务”灯笼,在各家门口照看妓女的牌子叫局。少牧借这个便,跟了他一路照去,到第四家墙上,看见“醉红楼颜寓”的朱笺贴条,暗喜:“这里是了。”

敲门进去。回看那叫局的人,乃是往隔壁杜素娟家去的。少停,听得院里头高喊:“素娟先生堂唱!姓经的叫到西荟芳。”

这时候,因万籁无声,故此甚是明白。

少牧心上一怔,暗思:“姓经的不知可是营之?西荟芳可是楚云?且待上楼,见了如玉再说。”

谁知上得楼去,如玉房门紧闭,已是睡了。少牧轻轻敲了两下,跟如玉的大姐阿宝从梦中惊醒转来,趿了一双拖鞋,七跌八铳的出来开门。

如玉也已醒了,在床上动问“是谁”。少牧看床面前只有一双女舄,明明没有客人,回说:“是我,替一个朋友来请少安吃酒,怎的他不在这里?”

如玉闻言,坐起身来,叫阿宝挂起一边的帐门,请少牧在床门前一张藤椅上坐下,向他脸上一瞧,似笑不笑的道:“二少爷,你怎么此刻到这里来?少安方才与你一同吃了楚云那边的酒,没有回来,谅是俗语说的‘连底冻’了,你却怎的出来?”

少牧听罢,脸上一红,道:“怎么少安‘连底冻’在楚云那边,你不恼么?”

如玉微笑道:“我还没有甚么,只要你二少爷晓得了不恼就是哩!”

少牧听了,更是火往上冲,忙问如玉:“难道少安当真做了楚云不成?乃是几时起的,快与我说!”

如玉叹口气道:“我告诉你罢,少安本来做我,很要好的。自从你请他吃酒,在台面上见了楚云,两个人就勾搭上了。酒也没有吃过一台,和也没有碰过一场,容容易易的就下了水。说起来,楚云真是不该这么样贱。如今他们火一般热,今天白天里瞒着你碰了场和,听说晚上尚要补吃台酒。谅来你散了席,必定躲在左近什么地方,等你走了出来,他又进去。此刻只怕台面坐了,怎的还想到这里来?”

少牧听了这几句话,只气得口也开不出来,立起身来,恨不得一步赶到西荟芳去。如玉一见,慌在床上伸手出来,拉住他道:“我告诉了你,你慌甚么!你若然去闹出事来,岂不怕我招怨?你们朋友是好朋友,我们姊妹也要好的。就是你要去发作,也不在这一刻儿。”

少牧始又立住了脚,回转身来,恰与如玉打个照面。见他上身只穿一件淡粉红捷法布小衫,下身盖了一条湖色绉纱夹被,露出三寸不到的一双小脚,那一种娇媚之态,比着楚云,更令人情不自禁。遂顿时转了一个念头,想:“何不喊个双台下去,做了如玉,一来剪还少安的边,好报此仇;二来如玉的房间又大又多,正好做个消夏地方;三来看看如玉人品如何,倘比楚云更好,一样娶一个人,何妨就娶了他!好把楚云气他一气,岂不甚好?”

故此移步床前,与如玉说出一番话来。正是:娇花已被他人采,嫩蕊何妨别处攀。

要知少牧在醉红楼自从这一夜起,闹出许事来,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