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过了秋伏,兰生的母亲玉田氏病痢,又值学台按临。士贞先期写信来叫他用功,得了一等补了廪,便替他联姻。又托亲友代为物色名家闺女,并托秋鹤作媒。兰生见父亲信来催促,只得去考,果然考了第三,费了数百元,方补着廪缺,秋鹤见兰生得意,便把萱宜这事与许夫人商量。许夫人见白姑娘秀丽聪明,心中倒也情愿。惟意思要聘双琼小姐,又虑双琼身弱多病,游移不决。但请秋鹤将萱宜八字送来,欲将两个人合占一占,谁吉聘谁。兰生却不知道,那子虚到了外国,有一个姓白的参赞,要与儿子聘双琼小姐,子虚甚喜。此时萧云又跟子虚出洋,子虚便请他作媒,把八字送去。双琼听了这一惊,好似青天一个闷雷,明珠是知道小姐意思的,也不能说什么。是年七月十八,双琼立意自戕,非但粥饭不吃,连药也不肯吃了。是日天气凉爽,程夫人来看他,尚穿着一件单纱衫,坐在风中写什么。程夫人道:「了不得,你病还未好,饶不吃药,还这样肮脏身体!」双琼立起来笑道:「孩儿这几天觉好些,天天吃药闹乱子,还累母亲费心。」程夫人道:「你还穿些衣服,不要写什么伤精神。」双琼道:「不觉凉,写写字也好散些心。」程夫人坐了道:「你总要保重些,还是吃些药,贡邦药水也好,吃些也烦不到那里。」双琼道:「不要吃,吃了反要加病了。」程夫人问明珠道:「小姐饮食如何?」明珠道:「先前吃一碗半碗,近两天每餐喝几口粥,昨晚到今,喝了两口粥,还没吃什么呢。」程夫人道:「这样那里能支持,岂不要饿坏。」双琼道:「肚子里胀得狠,索性等他多饿两天,宿食消化了再吃。」程夫人道:「病中虽不宜饱,也不可过饿,还是自己留心。」双琼道:「孩儿知道。」程夫人见他心平气和,便道:「月前有姓白的参赞,他儿子求亲,你老子要将你的八字交去了,说女婿极好的,又肯用功,也进了学,人物又体面,产业也去得。你将要有婆婆家了,身子要紧,这个机器同书且丢开,养养神。」只见双琼满面飞红,眉头一皱,便坐不稳,一交栽倒了,程夫人急昏了,慌忙同明珠、娇红,扶到床上面,请大夫连忙进来诊脉,说不相干,是急火攻心所致,一服药便好了。遂开了几味平肝降火疏郁的药:广郁金、木香、破故纸、当归尾、通草、外加藕节三个。双琼晕了一回,慢慢醒来,见母亲尚在房中便道:「母亲你去罢,孩儿怕烦,母亲在此心里不安的,更要烦了。」程夫人道:「你觉得什么?」双琼道:「一时气血不归,有些头眩,而今好了。」程夫人道:「现今在许先生那里兑了带来的药,来叫明珠煎了,你还是服药的好。」双琼点头。程夫人道:「你老子明儿到南米利去,你要自己保重,我还有别事,你且安养,再来看你。」说着谆嘱了明珠数句,便去了。不一回,子虚也来看他,叹气道:「女孩儿家,只管闹机器化学,弄到身体这样怎么好呢?」于是安慰谆嘱一番,便于公事去了。将晚,明珠催他吃些稀饭,再三的劝不肯吃,只倚枕静卧。明珠道:「昨日到今,一些东西没吃,怎么了呢?」双琼道:「心胀吃不下。」明珠道:「姑娘不吃我一辈子跪。」这里说着,就跪了。双琼只得在他手里,呷了三口,便摇头不吃了。明珠心里稍安,把稀饭叫小丫头去温好了,自己上了灯,下了门帘,便去看小丫头煎药。一回子煎好了进来,见双琼起来了,叙文具箱里的诗词稿,同旧日姊妹中往来的书信呢,旁边放着兰生赠的水晶蟾蜍,同方胜空信,兰生的诗,还有小照一面,叙明珠看他泪盈眼眶,遂把药放在桌上道:「什么病,还要理这个做什么?药在这里了,停一回就吃罢。」双琼也不响,一回子叫明珠把上月绣的小鸳鸯帕取来包东西。明珠遂去取了交给双琼。双琼把兰生的物件,都包在帕里,把四个角挽了十多个结,仍旧放好,自己的东西,掠在桌抽屉子里。明珠知他的意思,但说不出来。因见左右无人,劝了一句,说姑娘和兰生哥儿的情也好,方欲再说,给双琼喝了:「什么兰哥,你知道什么?混吣!」说着,又哭了,坐在床上喘。明珠便不敢开口,双琼喘了一回,催明珠去把机戏取来。明珠去了,走到廊下,听房中泼剌一声,及把机戏取到,见双琼狠命的在那里吸凉水,地板上药水汪汪的,桌烧着一堆纸,还有余火呢。明珠把机戏放好,急去把凉水碗取下道:「姑娘怎么这般自丧!」双琼坐了道:「吃了药觉得口苦,吸一口凉水,清清嘴。」明珠道:「为什么只管咽?地上汪的水都是药!莫非姑娘把药弃了,没吃么?」双琼道:「你放心,我要病好,岂肯不吃呢?你把这堆纸灰,扫去了罢。」明珠走来,把抽屉一看,已是空了,因道:「姑娘辛辛苦苦,做的东西,烧他什么,早要烧,何必做?上年兰哥儿说要替姑娘刻稿子,姑娘不肯,何必如此寄给了他!」双琼叹道:「留着了害人。」一面说,一面去把机戏开了,玩看一回,又叹了几口气,泪珠儿不住的滴。明珠已把字灰扫去了。双琼叮嘱不用同太太说,说了我不依。忽见程夫人又来了,见双琼坐着,知道可以支持,心中稍安。双琼强笑道:「娘还来干什么?孩儿粥已吃了,药已吃了,恐怕不消化,把机戏玩一回。」程夫人道:「也不要多玩,太乏了不好的。」双琼道:「这个机戏,上午兰生要我的,我初不肯,现在也厌烦了,明儿寄回上海去罢。」程夫人道:「怕你一时要玩。」双琼道:「病愈了好再做的,明珠替我送到太太房里去,明日好寄。」明珠遂掇了去,及至回来,程夫人已去。双琼独卧在床上,明珠遂不敢惊动,剔了洋灯,把燕汤炉摸摸还热,遂在面榻上静静的睡了。听得双琼一夜翻来复去,饮泣一回,叹气几声。明珠道:「姑娘觉得怎样?」双琼道:「不怎样,你倒一杯燕汤给我喝。」明珠遂去倒,见床上被都在脚边,因道:「怎么不盖被? 」双琼道:「我怕热。」明珠道:「性热也要盖的,我不病还盖了,姑娘好不盖么?」于是替他盖上,双琼等明珠睡了,仍旧不盖,只穿了一件单纱衫儿睡。奄奄几天,又是七月廿二,那白参赞占双琼的八字不吉,便来还了。这个信传到双琼耳里,真是枯木逢春,心中便回过来,便好了几分,药也肯吃,但数日拨药喝冷水,受凉,故意自伤。病遂深入骨髓,虽喜心转,病一时也未易见功,然程夫人已不胜欢喜矣,明珠也深为忻慰。程萧云替双琼做媒之说,传到上海,兰生的惊慌,固不必说。
许夫人知道双琼已与白姓联姻,就死了阳顾联姻的念头,只把萱宜的八字,请人占了。有说吉的,有说不吉的,事在游移。此时程夫人要想把双琼配给兰生,也拟请萧云作媒。因萧云同子虚在外未回公馆,故暂且不提。到八月十五,外国得了兰生与萱宜联姻之信,秋鹤为媒,时双琼病去五六分,终日吃外国的调理药水药丸,并铁酒之类,不过未能久坐。一日清早,双琼未起,明珠住在外房,正在梳洗,只见姣红进来笑道:「明丫头好迟起,我已起身子好久,吃了莲羹,因太太尚未睡着,所以来看你,要借你花样儿做鞋。」明儿道:「你们睡得早,我天天同姑娘谈睡得迟,你要花样,在箱里你自己检罢。」姣红一面检,一面说道:「你我可惜在这里,否则倒好吃兰哥儿的喜酒了。」明珠不觉一跳,问兰哥儿有什么喜酒?娇红笑道:「你还不知么?昨日领事公馆刘老爷那里,打发人送节盘来,同太太说起姑娘的亲事,太太说要配给兰哥儿。他的使女说兰哥儿,定了白萱宜姑娘了,是兰哥补廪之后,秋鹤做的媒。」明珠连忙摇手,叫他低说,说不要惊了姑娘的睡,姣红便低低的道:「他处有人在中国来,说起今冬便要做亲,若是我们在家,岂不又要热闹么?」明珠听了一惊不小,心里知道,双琼是专为兰生,今已绝然,岂不又要发病么?这回子若再复病,到为难了,因低向娇红道:「这句话,你不可同姑娘说,就是别人,也不好说起,并请太太不要同姑娘说。恐怕姑娘知道了,便要闹回去吃喜酒。病尚未好,当不起路上辛苦呢。」娇红点头道:「晓得。」说着,见程夫人处一个小丫头来说,太太起身了,请姣姑娘快去。姣红便同小丫头走了。此时明珠替姑娘万计千思,了无善策,小姐和兰生要好一节,又不便告诉太太的。岂知姣红同明珠说的几句话,被双琼听得明明白白,比前日八字给人,更为难过。一来怪兰生不应该如此负心,把前头话都忘了,二来秋鹤是从学过的先生,不应该把我二人拆散,反去讨别人的好,三则道路太远,通信不便,一回又想道:这件事必非兰生本心,必有别人弄鬼,若兰生知道,心里终不肯依,但是何不早央秋鹤替我两人作媒呢。我是女孩儿,不能说这句话,你是好同人熟商的,又想道,我知道了,他若是私下和人说要聘娶,只怕人疑他与我先有什么私情,所以不便说,这也是他保全两人名节的意思。他不说方是和我好呢,但我两人虽无苟且,但心中意中,向来好的,秋鹤是聪明人,也应该看得出。既看得出,为什么转不到这个念呢?现在他已经定了亲,是万无救药了。双琼双琼,你好命薄,何不早死了,不知不闻,倒还干净。如此寸肠辘辘,百折千回,正是万箭攒心,一阵酸,畦的一口吐出血来,明珠连忙进去见了,问他怎样?双琼方欲开口,忽然旧病复发,心痛起来,在床上爬来滚去,或仰或合,一刻不宁。明珠只得去请太太过来,见了问他,也不能开口,看他叫娘叫天叫死,十分难过。程夫人、明珠在旁,见他如此惨痛,便也哀哀的心肝,好肉好姑娘的哭起来。双琼虽有这病,从来未曾如此厉害的,还是程夫人有识见,立请中西医生许甫申,便进来诊了脉,开了一方,兑了药,煎好给他吃,那里见效,痛得气也没了,身也不动了。初起头,程夫人不信西医,所以不用他的药水,后来见双琼已经如此了,姑且药水灌他吃,受了三四匙,双琼腹里一响,身又活动起来,口里又嚷:「痛煞我了,快早死罢!好天吓,不要把我这般慢慢的痛死,我受不得了!」程夫人命灌了三四匙,痛略停了。明珠便念阿弥陀佛。双琼见母亲在那里,便勉强爬扶起来。程夫人道:「他要小解。」便来扶着,岂知双琼向母亲跪了叩头,程夫人倒慌了,连忙扶他,双琼哭道:「母亲空养孩儿,功劳未报,不能奉养。孩儿的病不能好了,早晚死了,不要哀痛,母亲身子要紧。」程夫人咽气吞声,泪下如雨,忙叫明珠、姣红快扶姑娘上床,两旁的人,大家下泪,把双琼扶到床上。双琼两眼泪珠,说:「父亲、哥哥、嫂嫂都不能见了,我好恨呀。」说着,又痛起来。明珠满面泪痕,替他揉摩。程夫人急命再灌药水,痛又稍止。程夫人叫他吃些稀饭,双琼摇头不吃。程夫人见他又娇瘦,又可怜,坐在那里陪着。闹到半夜,那里敢睡。双琼见母亲还是陪着,便催他去睡。程夫人道:「你只静心睡。」双琼道:「孩儿不孝,累母亲如此,那里睡得稳呢?母亲去了,孩儿或者可以安心,睡一回。」程夫人见如此说,只得嘱娇红、明珠几声好生陪着,有什么事便来叫我,回房去了,双琼便略闭了眼,明珠只管叹气,娇红我们到你外房去坐,不要惊动。于是二人出来坐了,明珠姣红大家低声讲话,明珠道:「姑娘待我同姊妹一样的,从不肯拿大,装主子体面。现在这个病,怎么了呢?」说着,又潸然泪下。娇红道:「你也不用忧虑,过了今晚明天恐怕好些,还是请西医进来看。」明珠道:「姑娘本也太玲珑了,又弄中学,又弄西学,还习西话,把身子都淘空了。」娇红道:「今日因何又卒然起这个病?」明珠道:「恐怕是你早上来说的话,给他听得了。」娇红道:「原来如此他想老公。」明珠骂道:「小蹄子你又来了。」姣红道:「我是正话呢,他本从小和兰生长大的,大家有心要好,我们太太也太不晓事,早该论亲,你知道的,也应该和太太说一声儿。」明珠道:「我在他们面上,说一半句他就红了脸,骂我要打我,我那里敢和太太说去?」娇红道:「人已如此,不下这服药,总是脉不对证,天下事有经有权,到这回子还不说么?」明珠道:「你也可以说一声,探探太太口气。」娇红道:「我明儿见了太太,和他说一声,要说你说的呢。」明珠 :「何必拉扯我呢?」说着,外面已打四更,听得里边■索之声,明珠便轻轻走到门口,把燕汤炉一摸,已不温了,乘便把炉子取了出来,交给娇红道:「姊姊替我到厨房里去烧一个炭团,放在炉里,防他要喝汤。」姣红去,明珠听得双琼叫,便进房来道:「姑娘要什么?」双琼丝气微微,动身不得,说道:「不要什么。」明珠道:「姑娘睡了一回么?」双琼道:「心里难过,那里睡得着。我想父母空生了我,非但不能报恩,到三灾八难的给他忧虑,今日是几时了?」明珠道:「正是中秋八月十五。」双琼记得上年今朝,在绮香园、延秋榭猜灯谜,姊妹二十几个人,何等快乐热闹,不料过了一年,便是我的死期。想起来便泪下如雨,气噎一回,又道:「横竖要死了,一句话替你说,兰生待我,真算得知己,今世不能见了,你后来见了他,说我也晓得他,萱姑娘的姻事,并非他的意思,我总不怨他。只叫他不要时刻想着我就是了。萱姑娘也非寻常女子,娶了须要和他好好的,他爱的佩纕,我从前还错怪佩姑娘狐猸子,后见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直心人,就叫兰生娶他罢。他家做妾,比不得平常人家,只叫萱姑娘不要轻视。又霞裳也和兰生好,索性也收了。我在冥中保佑他呢。」说着,又觉气还不过来,只管喘,明珠泣道:「姑娘不要想这个心事,何至于到这个景儿。」双琼道:「我自己知道,病是不能好了,倘然再痛,立刻可死,实在不能受这个痛。我死之后,有一件最要紧叮嘱你,把包里兰生送我的诗词信札,同水晶蟾蜍小照,你和太太说,均要放在棺里 ,白知己了一世,待我带了去,结来世缘。大凡今生爱他,不能相合,来世天必可怜应当相会。」明珠只管拭泪道:「小婢都知道,姑娘且安静一回,莫说这伤心话了。」双琼又喘了一回泣道:「趁着我还能说话,和你说几句。还有一事,你服侍我一辈子,我不曾看轻你,你和我也忠心。我死之后,你总要替我好好伏侍太太,不要给太太生气。说你骂你,只当伏侍我一样。橱里头有包衣服,匣子里还有首饰、银子,我早已收拾了,你取了去,只当是我谢你的。」明珠的眼泪那里能住,也呜呜咽咽不能开口,又听双琼道:「你若是愿从兰生,首饰匣里还有一封信,是我写的笔迹,你去交给他。他必肯收了,他见你,只当见了我。」正说着,只听远远有笙乐之声,屋上忽然豁喇的响。双琼又痛起来了,大呼大叫,乱滚乱爬。娇红方把炉子送来,大家急昏了,忙把药水灌。双琼怕痛吃了几口,那里好似吃了痛药,更加厉害。姣红只得奔告程夫人,等来时,双琼已是力小声微,痛得不能动。程夫人肉心肝的哭叫,双琼把眼睛张开,看了母亲一看,便两脚一伸,合眼死去了。程夫人、明珠嚎啕大哭,痛不欲生,叫也叫不醒来,其时正是中秋五更,合家仆人小厮仆妇都进来。程夫人哭了好久,勉强止住。差家人备办棺衾后事,外国是用磁器玻璃柩的,便一一的吩咐公馆里,有两个参赞是子虚的门生,遂和程夫人办理。马利根知道,也来帮忙。忽接电报,子虚于十六日午刻可到,程夫人心中稍安,到了午刻,果然回来。得知此信,连客人也不见于,大哭进来。萧云也跟进来哭,哭了一回,子虚方收痛哭去办公事,把丧都交给萧云经办,一面传电报到上海,告诉秋鹤、许夫人,于是使馆中忙了四五天。程夫人明珠日日哭泣,子虚跺脚叹气,后来方知为了兰生一事,遂后悔起来,怪明珠不肯早说,然已是无用的。使馆中不能停棺,便命萧云领柩回国,并在扬州或苏州,营办吉地安葬,明珠带了重孝,扶棺回来,竟在七子山汪氏墓左近,买了一地,归葬。后来数日,子虚得知兰生白氏姻事未成,深恨秋鹤误事,此是后话不题。
却说上海得了双琼死信,秋鹤又替他讣告,旧时亲友姊妹无不失声叹息。说他聪明过度,如此早死,十分可怜。秋鹤、韵兰在花神祠遥祭,那兰生得了此信,死去复生。此时白萱宜姻事,因占吉的少,还说他有桃花命,所以婉言谢却,把庚贴还了,时吉田氏数日,因病作故。兰生正在守丧,所以终日哭泣,人家疑不到别的缘由,维霞裳、佩纕知他心事,常来安慰他。佩纕得了双琼之讣,也哀痛异常,但人已死了,无可为计,于是替兰生设法,便有专房之心,此事且暂搁不题。当双琼绝命之时,正冶秋尽忠之际,冶秋在营,本是独当一面,无如几路统兵大员,都是庸懦,未战先逃,毫无布置。仅恃冶秋一军,奔来奔去,敌人用计最善买奸,常遣心腹之人,带了巨款,潜通我国营中。这等心腹之人,大都闽广皖宁无赖服属敌人,颇肯用命。他即通我国,受其贿赂者,或谮泄军机,或潜告地利,或暗将军火焚毁,或敌来只开空炮,敌人亦有暗贿沿海渔民,从中行计者,以致连次大败,营员或投降彼国,或乘船潜自逃回。冶秋深知其弊,七月十二,两军相拒于长胜山。冶秋一军,扎在鱼腹矶,韦统领扎在望郎浦,以为犄角,两处都是依山傍海,港叉甚密,敌人知鱼腹矶不易攻击,遂分战船六艘,水军二千,来打鱼腹矶,牵制冶秋,特以大队往攻望郎浦,差手将官向木双领兵五千,守在炮台,木双颇有经济,一面报知大营,一面鼓励将士,不得轻举妄动,把炮台的兵一律息灭了。任敌轰击不理,俟其登岸时,卒起,从中段邀击,一半攻敌人之前,一半攻敌人之后。布置已妥,敌人已至,向炮台攻打,我军都避在深林土窟中。敌人另有神速兵五百,远出大营,奋炮攻击。韦统领正在城中寻乐,与一个粉头卧在榻上,吸鸦片烟,营中远远听见东南上有吹号声,急登将台把远镜一看,隐隐见战马奔驶,知敌军出不意而来,大惊失色,便飞中军帐。却不见韦统领,四处寻觅那里有什么踪迹。有一个亲信家丁,知道所在,说在后面镇李娇妓家。营务急差人飞报过去,韦统领得信,顿时失色,吩咐报子回营先把银饷装好,且退走六十里,自己觅了骑来的马匹,也不回营了,匆匆向后而逃,在六十里相待。于是营中大乱,纷纷溃退,恰正敌人已到,乘势追杀,死者无数。韦统领接着饷军,便夤夜带了亲信军士数十人,逃往长门楼去了,此时木双手下兵丁,见长门开了一回,炮便不开了,纷纷登岸,据住炮台。
时已上灯之际,敌军乘势到内地来,与后军接应。木双伏兵卒起,号炮一声,山谷皆应,敌人大惊,我军一面轰前,一面击后,无不以一当十。敌人黑暗中不知我军多少,后队便退,抢攘登船其进之军为我军阻住,遂拼命回杀转来。木双想既差探子报入大营,为何这个时候,还无接应。正在疑虑后,果然炮火连天,知是接应来了,心中安慰。岂知是敌人攻营之兵,忽报事探子回来说:「将军不好了,韦大人不知何往,敌军已打破大营,西路尚空,作速退避,到吴营中再作商议。」木双大惊,心里想我若一退,则杀退的敌兵,必然复来。北首又有敌兵,如之奈何?便吩咐一个守备,领了五百名炮队,只顾杀向海边,并在炮台上开炮,使他去远不敢还来,自己亲率所部到北首去迎杀。又传一计,立把山上路旁的树木竹枝,都斩下来阻住当路,后边伏兵两枝,等敌军乱窜,便杀出来。吩咐已毕,便杀向前去,敌兵骁勇异常,一时不能取胜。木双假败,把他诱到阻路处,敌军都是马队,纷纷倾跌,伤者极多,只得下马步战,马兵本惯用马,步战本非所长,向木双分两股追杀。敌兵死了一半,一半逃过林中。我国伏兵齐起,向木双又追杀过来。此时冶秋已得了惊报,立即统兵一千杀来。那海口登船逃去之敌兵,见我国追军,所开之炮,不过二十余处,知人数无多。又见后面并无相继,于是又欲登岸以救,五百名马军,冶秋兵早到,见敌人又上岸来。治秋善用排炮,把两只船轰沉了,于是后面敌军又走。其登岸之军,见船已被轰沉,心慌无主。我兵只管寻杀,不留一人,夺得巨炮四尊,小炮八尊,那五百马兵,亦悉数被杀,得洋枪器械甚多。我兵合在一处,冶秋与向木双贺功。木双已身被两弹,血流满体,也深谢冶秋策应之功,说道:「某被伤甚重,死本无怨,可恨大帅潜逃。某意欲大人再派一人,同守望郎矶,某若不保,所有军务,均归其节制,并望飞报军简,派专管统帅以固军心。」冶秋道:「这回胜仗,固当速报,但鄙意不必派人协守。我想敌人受此一创,日内未必再敢来。但诡计甚多,深恐又有买奸事情,将军须要预防。」木双道:「一介武夫,难专大任。买奸之说,不可不虑。大人有何良策以保万全,将军有手下亲信之兵,可教他如此如此,倘他上我这条,我与将军可如此如此,便获大胜了。」木双大喜,当时各散。木双一面医创,一面布置。
却说敌人败后,收合余军,水帅提督伊佐,聚集大小兵船三十余号,将图报复,便聚参商议,副一郎道:「吴向两人布置周密,诡计甚多,我国当以谋胜,不如仍差降将成见臣用买奸之计,多带银两前往,贿近海渔民,及营中官弁,命他就中取事。」伊佐道:「只得用这条计策。」遂召成见臣至,告诉一切,说:「事若成功,必当重赏。」见臣应诺,带了金银,扮了商人去了。到了一个港口,天色将晚,看见港口,都是芦苇,留着二丈余宽道,直通里面。见臣命把船摇进港口,但见远远的两岸扎着营棚十余座,门前有几个土石炮台,见臣不敢进去,就在石矶旁芦苇中泊了,水中有三五枝竹椿,方欲登岸问讯,只见港外咿咿哑哑,摇进一只渔船来。船上放着会网,一个竹丝簏,上面盖着竹盖,把绳络在船旁,想里头是新捕的鱼,见臣连忙招呼买鱼,见臣连忙从竹椿西边,绕近船来,这渔人年约五十余岁,满面胡子,便道:「客官好大胆,船歇到这个地方。」见臣道:「为什么?」渔人道:「现在外国攻犯中国,这里防得严密,日夜稽查,口门密布水雷,用竹椿为记,只有近椿五六尺地步,不布水雷。内河各港,都是一样,我们都在椿西首走的,你好大胆,没碰么?」见臣道:「我适在东边过的,为何没有?」渔人道:「就是这一处,昨夜因线断了,取上去,尚未换好。」见臣道:「原来如此,老翁尊姓?」渔人笑道:「我尊姓张,因我善惯捕鱼,这些人给我起一个大号叫一网兜。」见臣笑道:「你篓里的是什么鱼,我要买些烹来沽酒。」张老头道:「里头扎了炮台营,我天天捉些买给营里 可恨他们不肯出价。营里官员,到前镇玩私窠子便有钱了,偏同我们论斤沽两。今日捉得六七尾,要去趁卖。客人要只许买两尾,营里王老爷定的鲫鱼,已经三四天了,今日方得这个要去卖给他。」见臣道:「买两尾也好。」张老便在簏里提起两尾大鲫鱼来,又鲜又活,给了舟夫说道:「客官这两尾,要卖三百钱呢。」见臣道:「好说。」便取了三个日本一钱银毫,就上海人所说的角子,广东所说的毫子付他。张老笑道:「客官诚实,不还价,只要两角好了。」见臣道:「你拿去买酒吃罢,我商人挣银钱容易,这个不计较。」张老谢了又谢道:「客官有良心人,姓什么?」见臣道:「我姓宋。」张老道:「宋客官,你船停不得这里,恐怕就有人来,你口音不像这里人的,倘然撞见了,当你奸细用,监在土窟子里。」见臣慌道:「我在外洋做生意,为两国打仗,把我驱逐,我就收了店铺,把东西都贱卖了,逃回来的。不晓得此地开战,在洋里撞着敌船,查我,敌船一个小兵头我认得的,所以放我来到这里,不能停,停在那里?张老救我一救!」张老踌躇道:「此地岸上也要查,各港都不容外来之人,宋客官只得开船走你的路罢。」见臣道:「外边都是海,叫我深夜如何走呢?」张老想了一想道:「也不差,宋客官我有一个计较,你除非认我内姪儿,我外 内姪是宁北人,也姓宋,同你口音一样,船歇到我们渔庄上,我们庄上三十余家,都与营中熟悉的。他们还把我们编了渔团,有事还要帮他们打呢!」见臣道:「多谢张老,只得如此,我就叫你姑丈,你就叫我去罢。」张老道:「鱼还未送,恐他们见怪。」正说之间,又有一只渔船,从里面出来,船上一人年约四十多来,面庞白皙,也穿着短衣,赤了脚,见了张老,便叫道:「一网兜,营里等你鲫鱼,去罢!」张老笑道:「好了。」便道:「计大哥,你好得利!」一面向见臣道:「这位便是渔团的总头,计全哥,我们都是听他号令,也是打鱼的。」因又向计全道:「这位宋客官,行过此地,不知道此地号令,要在我们庄上躲一夜。我叫他认了我的内姪,如今带他去,倘来盘查,遮盖遮盖。」计全簇着眉头道:「只些强盗,似瘟官不好说话,你又 招揽是非了。」张老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们穷了一世没得钱,修修子孙,望他安享安享。」说着,听得洋枪一阵,有两只巡船唿哨而出,见了便来查问,张老道:「这个是我的内姪宋新民,昨日来望我,今日要想跟我到营里来玩玩。」兵勇笑道:「一网兜,他说谎为何不坐你的海舢板呢?」张老语塞,见臣便接口道:「小的宁波宋姓,确是张老的内姪,这只船是原来的坐船,方才姑丈出去打鱼,不回来了,我就坐了这船等在此地,只要到炮台上望开开眼界。」另有一兵勇笑道:「一网兜,你不要带奸细来看脚色。」张老失色道: 「阿呀什么话,老兄这么玩,我要杀头了。」因向见臣道:「我叫你不要玩,偏不信,这回如何?」一个兵勇道:「用兵之际,本来有什么玩?快去罢!工程处要来补埋水雷了。营官的鱼等你好久,还没有么?」张老道:「有了,就烦老兄带了去,明日来算账,我同内姪回去了!」计全道:「我同他去,鱼你自己送去的好。」兵勇也说是,张老遂叫计全,将假内姪带回。自己送鱼去了。上灯过后,张老回到庄上,只见计全同一个姓苏的营官,与假内姪坐地密议,见于张老,笑道:「你真个领一个奸细来,带了金银买嘱我们。」张老失色,宋客人笑道:「张老勿惊,我同这二位说明了,我也送你一千金,费你们的心,大家用事。成功之后,你三人每赏五千金,我还有二万金,你们先分。」渔户兵丁遂命人到船上去取来,忽见一个什长寻来,把苏营官传去,说大营有密计商议。营官约定匆匆去了,半夜再来取银,见臣问大营何事,营官道:「他因你们新败,探得聚集大小兵船三十余艘,将围大举。恐怕锐气难当,固密计把大营退后三十里,杂在坑山堡,其前面大营,虚插旌旗,埋藏火药。若是你们获胜,据了他的大营,地雷骤起,把你们尽行轰死,又密调南海兵船八艘,着于十日内赶到,以防失事时援救,兵勇将虚谷港水雷撤去,万一兵船不胜,也可驶入港内。命我领兵一千,助向木双┼计全同渔父一百名,营兵一百名,守虚谷港,他明日便须搬营,你们要胜,须三日内行事,将机就计,我就在向营内应。」见臣大喜,约定七月廿五夜,三更,兵船驶进虚谷港。第一只船头上有红绿两灯者便是,我们的船,你们即须放入向营及大营,我们另有陆兵,前来接应,放两炮为号。前面大营,我们须去攻打,乘胜便夺坑山堡新营。」苏营官道:「他诡计甚多,进坑山堡路道险恶,又有几处埋伏地雷,只有太于湾小路,不埋伏地雷。」官道:「地雷密布,切记不可走动。」见臣大喜,称是,笑谢道:「此举若成,我兄便是首功,同张计二君,是开国元勋了。」苏营官唯唯不敢,说全仗抬举。于是再三约定,欣然去了。到了水营,把前事详细告诉了伊佐,伊佐大喜笑道:「将军费心,事成后,必当重赏,保兄做户部大臣。」见臣退出。伊佐又密遣心腹降好,前去退听。
过了一天,回报说坑山堡,果然新筑土垒,大营中的营里,业已移动。虚谷港有渔船数十艘小营棚十余座,港中竹竿都去了。有水雷数具,新从水中取起。我去时,尚有一具在岸上。有几个兵抬了一具回营,伊佐知见臣之言真确,心中暗喜。便当夜传令,一一调置妥当,到了廿五夜,虽无月色,星光满天,海中起了大雾,水兵先发。忽苏营官差心腹小兵前来说:「陆兵可从鱼腹矶西首进港登岸。」伊佐立即飞报运兵船,陆路提督巴义打从此路进船,引兵登岸。自己坐了头等铁甲,引着水师兵船二十余艘,乘雾前进。只听得岸上炮台,更鼓宵严,灯火明亮。到了虚谷港,也有更鼓之声,忽见港内黑┼┼的摇了一只船出来,船头上一盏灯,用黑罩罩着,看不清,不过隐隐有光而已。外国用兵,都是将在前列的。伊佐见他形迹可疑,命各船缓缓驶进,自己的铁甲,吃水甚深,同另一号铁甲,泊在口外。另放一只小舢板自己坐了,去看这只形迹可疑的船。未知来者何船,看官且休性急,待作书的人慢慢道来,不能作急就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