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莲民留住在柔仙那里,少顷老妈子送了四个碟,四个菜来,还有一碗蒓菜。柔仙先尝了一尝,道:「煮得这个味儿,好东西叫你们一做便走了味。」因问俊官道:「生的可还有么?」俊官道:「还有半小磁缸,我把清水养着。」柔仙道:「老东西呢?」俊官道:「去到百花楼摇会了。」柔仙道:「你把这生菜送到厨下,我自去煮,这个赏老妈子吃了罢。」莲民道:「不必再煮了,将就些罢。」柔仙道:「搁在那里,也是坏了,趁你在这里报销了,到放心。 」说着便扶着俊官的肩去了,莲民在房里看他做的词稿,其中好的甚多,内有浣溪纱一解咏落花云:
王惨香埋不计年,韶光如梦梦如烟,销魂无可奈何天。疑是前因曾历劫,枉将后果说生天,只留幽怨使人怜。
看了一回,柔仙已煮好蒓菜,走进房来。莲民道:「你这落花词,何其说得沉痛呢?」柔仙道:「言为心声,不能自己。」说着大家坐下对酌,饮了几杯,柔仙说笑如常,把方才这件事竟似忘怀了,莲民、俊官不解其故。柔仙又几次向莲民劝饮,自己也陪饮了十余杯。柔仙酒量向来最多三杯,今番莲民看他忽然改了常度,心中也不觉诧异,因叫他不要饮了,柔仙道:「人生行乐耳,良会无常。同心罕观,酒逢知己,何以拘拘?」于是说说笑笑,又饮了两杯。颇觉有些酒意,因笑向莲民道:「我已经半年不到戏班子里去了,也没唱过,那老货恨得我牙痒痒的。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所以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你向来爱听我乔醋一出,这回子我演你看!」遂命俊官去取出一件戏衣来穿了,便在灯下一节一节的演唱起来,换了几次衣服,演到说白里头念巫彩凤的诗,说:「不识河中金雀女,可能再会月中人。」便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莲民也陪他下泪道:「这支莫演了,你换了衣服,请你唱醒妓一出。」柔仙换了衣服,坐了叹道:「你是月中人,我是金雀女呢。」莲民道:「请你唱醒妓这曲儿。」柔仙道:「有什么唱头?劈头惊一棒,刺骨冷冰心。」莲民道:「我最爱他这两句。」柔仙又唱道:「绮罗丛里粉骷髅。」莲民道:「本来我要你知道这个意思。」柔仙道:「你为什么常替我哭呢?」莲民笑道:「也不过是泥人劝木人罢了。」柔仙道:「可又来,大家都是无心物。」说着又要饮酒,莲民把杯子夺了去,说道:「不许喝了。」柔仙道:「再让我饮一杯,我唱支楚江情你听。」莲民道:「好似熟得很,你且说是什么戏?」柔仙又笑道:「难为你这个也不知道。」莲民道:「我一时想不起了。」柔仙道:「是于叔夜想莫素辉呢!」莲民笑道:「不差,请你喝半杯,你唱!」仙道:「不许,要饮一杯呢!」莲民软恳道:「好妹妹,你有些醉了,身子又不好,少饮些。」柔仙瞅了一眼道:「醉死了不关你事!」莲民听了这句话,便不以为然,道:「不关我事,我相识你也多时了。」柔仙虽然微醉,觉得说话造次了,说道:「你不用生这个心,是我说错了。你一杯总要斟,我喝呢!」莲民只得斟了一浅杯,送到唇边,柔仙一饮而尽,便慢整衣冠唱起来,后来唱到楚江情,道:「梦锁葳蕤,怕逐东风荡。只见蜂儿闹纸窗,蝶儿过粉墙。怎解得咱情况?」莲民笑道:「响遏行云,音将落月,此曲能移我情矣。可惜妹妹精神不佳,不要唱罢。」柔仙道:「你也难得听我唱,自今以后,不知何时再唱给你听!我就勉强唱完了罢。 」于是莲民倒了一杯茶,请他喝了。柔仙把这出唱完,觉得香汗淫淫,不胜劳倦,便换了衣服,莲民便催吃了稀饭,命小丫头撤去。自己同柔仙盥漱了,不敢便睡,并坐在床上,把故事想出来,讲给柔仙听。又道:「十四日,韵兰派我们男客花神祠东院,你们在西院,不准混淆。恐又要似延秋榭赏荷的关防呢!」柔仙倦极不理,俊官接口道:「苏姑娘说在殿上可以大家玩的,不过东西院不能来往,以免烦杂。」莲民看柔仙双眼微糖一回子,身子一晃荡,恰恰倒在莲民怀里。柔仙身子瘦弱,轻细玲珑,莲民捧了起来,命俊官替他脱衣解带,伏侍他睡了,俊官叹息而去。莲民闭了门,也登床安睡。柔仙到了三四鼓方醒,嚷要喝茶,莲民倒给他喝了。柔仙觉得骨节疼痛,莲民给他细细抚摩。这夕的缱绻恩情,或笑或啼,真胜寻常万倍。次日午后方得起身。俊官道:「韩爷差人来催过了。」莲民向柔仙安慰一番,急急回到彩莲船,秋鹤已替他把行李都搬到花神祠东院了。莲民便又过来,到得东院,看见秋鹤同着莲因、佩纕,正在挂单条书画呢。见他来了,笑道:「你好自在,也没见到这时候方才起身。」莲民告谢了,笑道:「我是仗着秋鹤的交情,谢你这位女孟尝,这回子也不能请你们了。」佩纕笑道:「你同我们做的像还没谢呢!入座这日,我姑娘另备两席送到你东院,请你坐首位呢。」说着,柔仙也走过来,众人看了柔仙,觉得总有些形容惨淡。柔仙是不爱打趣的,众人也不同他说笑,只问他为何这个样子。莲民把昨晚被责之事,告诉一遍。众人都替他不平,秋鹤道:「我看你们两人,总要成了连理枝方好。」柔仙道:「连理不连理,我们老货要五千元呢,叫他五百元,也取不出!」莲因道:「也是同我当初的老东西一样的。」佩纕道:「他要五千元,断不能依他五千元的!」莲民道:「先前曾有三千元之话,最少仍旧,此数也难筹措呢。」秋鹤道:「可惜韵兰近日因造了花神祠,手头都枯索了,若无这件工程,他的力量还能帮助。」佩纕道:「你要成全他两人,我有一法。现在知三、芝仙都去做官了,你可以请燕卿写封信给知三,请文玉写封信给芝仙,你也会同了写去。再去劝劝兰生几位朋友,各助若干,便可成功此事了。」莲因道:「果然是一条计策,但恐不能得到五千。 」佩纕道:「且有了若干,再说,就是柔仙嫁了莲民,即使俭省,也须要千金之利,方可敷衍。这是善后之 ,最是要紧的。」秋鹤道:「我想这件事,无论姓马的肯不肯,我们给他五六百元,不算少了。肯便肯,不肯,只得请子虚之官势,发堂择配,抑勒从良,你道如何?」莲因道:「虽然也是一说,我想若能多筹若干,除了善后之事,就多给他几个钱,苟其无可如何,只得下此毒手了。」柔仙莲民听了这些话,自是感激。佩纕道:「这件事就托秋鹤,得暇先替他去筹款罢。但事宜秘密,不可给老太婆知道。柔仙回去,原是照常,也不好说起。」柔仙点头称是,几个人谈妥方各散去。从此莲民住在东院护翠轩中,另有一个仆人,替他看屋,就是莲因那里拨来的香公。莲因住在西院,因偶动凡心,知道尚有半载孽缘未满,所以死心塌地守了,也不去坐关参禅,等到了满期再行用功。终日惟与玉成论论禅理,倒也自在。
到了初九重阳,大家在此花神祠聚会,演礼一天。过了重阳,初十日,先是浙江开榜。十一日,正是江南发榜,顾府上殷勤望榜,阳府上的双琼小姐、绮香园里的叶佩纕也不免关心,兰生倒也不在心上。岂知等到天明,了无信息。松风、水月到电报局去听信了,尚未回来。听得远远里一片锣声乃是别家中式的欢笑声,贺喜声,历历可辨。这夜兰生住在衙门中,静安寺许大人等了好久,不见报来。心也死了,遂上床安睡,一觉竟到天明。这里彩虹楼洪素秋也替兰生、黾士望榜,到十二早,忽然六七个人,鸣着锣,吹着号记,撞进绮香园,到彩虹楼来。佩纕知道兰生中了,心中大喜。告诉了韵兰,韵兰也替他得意。佩纕先赶到彩虹楼,路上逢着几个报子,又报到绿芭蕉馆、幽贞馆去了,佩纕这一喜非小,不但从此终身可托,兼之姊妹姑表门前,也可说得嘴响。因向最后一个报子问道:「顾少老爷中了第几名?」那人也听不清楚,只管走说:「是老爷中了,我们园里报了,还先要到静安寺。 」说着已经走远,佩纕想道:难道他家里反没去报么?究竟不知中在那里?我到彩虹楼便知道了。于是从花神祠后侧一径向北,只见还有几个戴了暖纬帽的,立在那里,大约是争赏。碧霄同玉田生及兰生的母亲吉田氏,倚在楼窗中笑着,向佩纕招手,嘴里不知说什么。佩纕想道:儿子中了举,母亲自然得意了。这回子我必须同他叩一个头道喜,才好。又想道:倘然别人替他道喜,也叩头还好。若别人道喜,并不叩头?单是我一个人叩头,倒是无私有弊。碧霄是嘴快的,或加上一声说笑起来,岂不羞死!仔细一想,倒不如不见二太太也罢。但是已经被他看见了,这时候心中忐忑,欲上不能,欲下又不能,只得上去拌得他们说笑我一场,我便逃开便了,乃信步上来,那报子又得了钱下来了,佩纕又问他少老爷到底中在第几名,报子看了一看佩纕笑道:「上边有报条标在那里,你去看罢!」佩纕不再问,走到门口,见一张红报条高高揭起,入门立定一看,但见上写着:「捷报贵府舅老爷洪名■,本科浙江乡试中式第六十八名举人。」佩纕心里头好似冷水浇了似的,澈骨生寒,一团高兴顿时冰消瓦解,只得勉强进去,同素秋道喜,安慰了二太太一番。素秋便要到黾士家里去,佩纕道:「奶奶去了,十四日怎样呢?况且我家姑娘说过,这日人数最齐,平常日子,不轻容易有这些人的,奶奶不回来,岂不扫了兴么?」碧霄道:「你放心,我已同他说了,十四必定回来的。他因哥哥尚在浙江未回,所以去望望,现在他中了,恐怕拜老师,画清供,又须耽搁,十四这日,无论他忙不忙,我们捉也要捉他到花神祠,我不管大奶奶的威势了。」说得众人都笑了,佩纕笑道:「奶奶好说话,你二夫人便封了王了。」王田笑道:「素奶奶这等阿弥陀佛,真个十个里头拣不出一个的。就是我们吉田太太,那里的太太啊吓,实在没得说了,也并没听见言重过一句儿,可见妻妾间也要修的。」此时素秋已梳妆好了,匆匆上轿。一面走,一面向佩纕道:「你不用送我,你问碧丫头要浙江乡试题名录看去,仲蔚也中了极高呢!」说着走了,佩纕向碧霄取了题名录一看,见第一名解元胡天,仁和县附生。亚元是程瑞清,仲蔚中在第五名。佩纕因兰生未中,心里纳闷,敷衍了一回,方才回来。碧霄道:「那里去?」佩纕道:「我要到花神祠,去看外国戏台。」碧霄道:我同你一起去,回来我要去看秀兰呢!」说着便同佩纕走了。到了花神祠,见戏台设在正殿后的草地上,把活络甬道暂时拆去了,留着一个月影园台,四周用竹篷彩绸遮着,高仅二尺许。左右矗着长木杆,四围十二根木柱,横着长梁,合成一个圆顶。六盏大电气灯,间着煤气灯十余盏。莲民前两日喘症大作,这回子略好,扶着病同玉成、莲因、萱宜也在那里看呢。大家相见了,议论起来。玉成道:「没见过有圆戏台,怎么演呢?」佩纕笑道:「演的时候,你看就是了。」莲民道:「可惜此台规模太小。」碧霄道:「又不是马戏,也玩了。」萱宜笑道:「我也从没看见外国戏,到底怎样好玩?」莲因道:「大约全中国的幻戏儿就是了。」佩纕道:「闻得班里有日本兄妹二人,善演飞刀,可惜被日本招回去演戏了,否则倒好看呢。」碧霄笑道:「你知道么?这两个是玉田姑娘老子的徒弟,我昨儿同玉姑娘说,这回是我们千载一时的大聚义。横竖左右无局外的人,到这日我们大家献些技艺出来,就请玉姑娘演飞刀,可惜我现在不能献术给你们看,否则比前回延秋榭舞的更稀奇呢!」佩纕道:「我们姑娘也说过呢,这日不妨大家献些技艺,横竖正殿上是日戏。等他做完了,我们就在戏台上玩。若是各姑娘献技,我们姑娘也来弹一回瑟。不 我没有什么本领,奶奶们不会的,是不必说了。」玉成笑道:「我但能唱乡下的田歌,扮龙灯里的彩茶娘子。」众人听了,皆笑起来。看了一回,碧霄道:「我们去罢。」玉成道:「昨日听见幼青姑娘同老娘争闹,闻说为一个杨姓客人要娶他的事,现在不知怎样了,何不去望望他呢?你们去,我也去。」碧霄道:「好,我们就去。」莲因道:「姊姊早回来吃饭。」玉成答应着,与佩纕一同就走了。到了绿芭蕉馆,只见幼青的假母丁氏妆束一新,跟着一个老妈子,正出门呢。见了众人,笑道:「进去罢,幼丫头在里头陪客呢。」佩纕道:「姆姆,他怎么同你生气?」丁氏笑道:「不要说起,昨日闹了半天。有个客人心心念念的要娶他,你想他虽然不是我自己亲生,到底从小梳头缠脚捧大的,他不肯离这里,我也舍不得他。若是客人好,还好。我打听这客人,家中已有两个如夫人,都是花烟下贱,并非善价娶来的。客人也是穷串,不好便去转卖他人,所以我讨了重价,他也不想了。我现在要到关帝庙去烧香,各位进去罢。各位失陪。」说毕就去了。
碧霄拉了佩纕的手,向里便走,一面说道:「理他这老恶货,口是心非。面上糖蜜似的,心里比刀箭枪炮还厉害,我一眼也不去看他。 」大家走到里边,只见幼青陪着一位熟客人呢。佩纕、碧霄却认得是任十郎,名义,是浙江一位财主,最有义气。幼青要想从他,他因祖宗的定训,娶妾即要出族,不准入祠,所以不能娶他。碧霄未曾从良之前,与十郎也最为合机,这番也无所避忌。一同进房,幼青、十郎迎了出来,招呼坐下。云绡送了茶,十郎称碧霄为姨太太,碧霄笑道:「你们读书人,总是朱文公的卵胞,什么姨太太、二太太,仍旧叫我碧霄不好么?」任义笑道: 「姑娘还是这般爽直,可见性情是改不来的。」又看了玉成,笑道:「这位黑姑娘是谁?」一句话说得玉成面孔紫涨起来,众人也不禁好笑。看了玉成不好意,便不敢笑出声来。幼青把任义打了一下,推他坐了,笑骂道:「只有你没见世面,黑的白的,看得仔细,你家里奶奶怎么样的,粉妆玉琢呢?他是太原来的劳大奶奶,因姑爷死了,来寻莲因姑娘,要做姑子,也是花神祠的人呢!」任义道:「莫不是所说的余四宝余玉成么?」幼青道:「又来了,余玉成便是余玉成,什么直呼他的名呢?」任义遂走来,向玉成作了一揖,笑道:「奶奶得罪,我实在不知道,不要记在心里就是了,我的绰号叫直嘴老鸦,大家知道的,奶奶后来叫我绰号就是了。」众人听了,又笑起来,佩纕只是笑着指他,说不出话。幼青要撕他的老鸦嘴,玉成这时候,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只得立起身来,福了一福。那任义揖毕,已经回转身来了,背对着玉成。玉成这福,又是不伦不类的。众人见了,又笑起来,连门口的小丫头都笑了。孟云绡闭着嘴走了出去,玉成臊得什么似的,还是幼青忍着笑说:「劳奶奶你莫理他们,我有一个西洋的万花筒,你见过没有?你同我到缦斋里去看。」遂拉子玉成,便走到了缦斋,去架上取来,教他看。玉成颠颠倒倒的看果然是千变万化,各有不同。有六角的,有八角的,每角形式颜色,都是一样。幼青又把一只长六七寸宽二寸来高的八音匣,开给他听。玉成道:「声音还好,终不如苏姑娘那边一个,走得长久。」幼青道:「这个每只价钱不过十余元,那边要一百几十元呢!一倍加上十余倍,自然好了。」两人敷衍了一回,重到房里。只听碧霄、佩纕正在同云绡、任义谈论隔夜客人要娶幼青的事呢。见幼青进来,佩纕便道:「姑娘来了。」碧霄笑道:「你到底嫁不嫁?」幼青道:「无赖小人,要我嫁他,他还做梦呢!我娘见了银子,便是性命。后来姓杨的嫌伊身价大了,便谈不下去。」佩纕道:「他肯出多少呢?」幼青道:「娘要三千元身价,不能再少一个。他也没有还价,我看他打去了八折六百元,不知道拿得出拿不出。」任义笑道:「他果然张罗了三千元交来,你怎样?」幼青鼻子里哼了一哼道:「三千元可料他今生也巴不上了,便是有了三千,强娶我去,我也没什么要紧。」碧霄笑道:「没要紧,便封了姨太太。」幼青道:「我死了还有什么姨太太?」
一语未终,只见素雯走进来笑道:「门还未过,已经自己称起姨太太来了,待我来认一认,怎么样一个姨太太?」众人大家立起让坐,幼青反坐着,红了脸,笑骂道:「烂蹿子,嚼舌头 不得好死的,一来便把我打趣儿,恨得我要撕你这穷嘴!」素雯一面坐,一面笑道:「你们看他自己称的姨太太,我不过顺着白说了一句,他便仗着姨太太的势劲儿,要撕嘴。你们从今可记了,要撕人的嘴,须做姨太太。做了姨太太,便有撕嘴之权呢!」说得众人皆笑了,幼青便走过来,素雯看见,逃了出去,在房门外笑道:「姨太太我不敢了,饶我这一遭儿罢,我求你,老爷好好的伏侍姨太太。」引得幼青追了出去,碧霄道:「我们也走罢。」任义道:「冯姑娘替你说句话儿,这个园里还是你肯抱不平,不怕人。幼青这个人,你也知道的,有人要娶他,他情愿从良,这是不用说了。若有人要强娶他,或者丁家妈贪重利许给了,幼青心中不愿,你住得近知道的,替我出场。什么事都推在我身上,你速给一个信通知我,我便来料理,不与你相干。住在南市,路远,此地信息自不甚灵。若是我回了杭州,你只要打一个电报,到贯桥胡光泰就是了。倘然他们要钱,我这里尽有。」碧霄连连点头笑道:「既蒙委任,当不负所托。但弄出祸来,要孙行者当呢!」任义道:「大丈夫言出如山,头可以断,言不肯悔负了,人岂是猪狗畜生呢?」佩纕笑道:「言太重了。」碧霄道:「我想着一事,要问你,这里住的仲莲民,怪僻脾气,你虽不善欢他,也是知道的。他的相好柔仙,也是天生的孤僻性情,两个知己得不可开交。莲民要想娶他,而腰无半文,马氏要索身价五千元,这里又凑不起巨款。莲民又无朋友的,韵兰景况,看他场面虽好,他为造这花神祠,把园契已抵借了一万金,也是力尽筋疲了。这件事虽然别处有些首尾,但所少尚巨。我因你是有肝胆的人,替你说同他梳栊梳栊,或一千,或几百,成全这件美事。」任义道:「你说别人都可以商量,便是不认识的人,亦可以分忧。惟仲莲民不肯,不但是那天不同我捏像,倒也小事,便是花神祠存案咨部一节,我也是为义气上费了多少心力。你们的冶秋也知道我的,他倒当面得罪我,说我是功狗,我要见秋鹤,他又霸占着,说我不是。我难道见于秋鹤,便假仙佛么?」碧霄道:「这件事也不用提了,他是坚僻自在的人,知道什么呢?你不要为莲民,只为柔仙同我面上。」说着便要替任义跪,任义连忙挽住了,道:「我的奶奶,你怎么为他这等好心?不要受了哄。」碧霄道:「我并不怨。」任义道:「我和柔仙也没什么,连应酬都是冷冷的。但是他的景况,也可怜。罢了,我为你二位情份,我就赠五百元。等十月开了庄,你们来领,但是我算送你和柔仙的,并不是为了莲民,也不要他见情。」碧霄道:「我和 仙领你情就是了,到谈妥有了眉目,我便给你信,你便送来,免得我们来领费周折。」任义道:「也好,但是幼青这件事,我要托你。」碧霄道:「你尽放心,不是夸口。我冯碧霄若在园里一日,便保护他一日。况且有你助力,我还怕人么?不过我劝你替他赎了身,也是好事。」任义道:「刚才我和幼青说过了,他的妈最少要三千元,我也不能再少给他,今年岁底必定有以报命。」佩纕笑道:「这个还好。」碧霄遂同佩纕、玉成走了,方才出门,见幼青进来笑道:「为什么不多坐一回?」碧霄道:「我要去看秀兰呢,那人等你,你进去罢!」幼青笑了一笑,面红着进去了。玉成道:「刚才姓任的真个是爽利人,但是这位幼青姑娘,同柔仙姑娘的身价,何以这么的贵?」碧霄冷笑道:「这理的姑娘,都是贵品。到得绮香园里的女孩儿,三千元的价,是极贱的了。」玉成道:「吾不信,似韵兰姑娘身价若干?」碧霄道:「你要问他,他是并没身价。他若心里头肯,一个钱也不要,还把绮香园的产业带去倒送他。他若不肯,不要说三千元,便是一百万元,也不肯嫁。」玉成道:「真也是说不定了,姑娘呢?」碧霄笑道:「我是一钱不值的。」玉成笑道:「像佩纕姑娘值几许呢?」碧霄方要回答,佩纕笑道:「越说越不好了,莲因姑娘等奶奶去吃饭,奶奶跟着我们走,做什么?」玉成道:「阿吓,忘了,停一回再会罢。」说着独自去了。
这里两人走到华纕仙舍,佩纕向碧霄道:「进去坐一回,好不好?」碧霄道:「我要去问他一部帖呢,不进来了!」佩纕遂自进去,碧霄方过了虹影桥,忽见一个小丫头飞奔上来叫道:「冯奶奶,秀姑娘在吾们屋里请你去。」碧霄看是锦儿,便道:「秀兰姑娘在你们姑娘那里么?」锦儿点头道是,碧霄遂向幽贞馆来。只见秀兰同月仙、韵兰在幽贞馆讲什么呢,燕卿也在那里,三人见碧霄进来,秀兰先笑道:「姨太太连日不见,今日鸾风遐临,有何见谕?」韵兰笑道:「你看碧丫头嫁了人,身体愈加发福,面上好似消瘦些。」碧霄一面坐,一面听他说,只见燕卿未说先笑。韵兰笑道:「燕丫头疯么?为什么见了碧丫头,便傻笑?」燕卿吃吃笑道:「我听你说的话,我就想着一个典故来了。你可知道冯姨太太身体发福,都是五官四肢的东西并进去的。现在冶秋去了,他的号改了瘦鹧了。」说着又扑嗤的笑起来,秀兰想了一想,骂燕卿促狭,韵兰却是不懂。碧霄道:「我也并没改这个号,你又编派我什么呢?」秀兰笑道:「他说■是食雀者也。」韵兰遂哈哈大笑起来,说:「燕丫头真促狭!」引得碧霄要起来打他,燕卿连忙笑着告罪道:「姨太太,我不敢了,饶我这一遭儿罢。」佩纕听得热闹,也走了进来,笑道:「刚才为了姨太太,引得幼姑娘猴急,把素雯姑娘追赶一回,这回燕姑娘又要招碧姑娘了,碧姑娘不似幼姑娘好惹的。」碧霄听了,向燕卿笑道:「如何?你们再敢无礼否?」燕卿笑道:「小的总也不敢了!」韵兰因问方才姨太太这件事,碧霄笑道:「一个是别人要他做姨太太,他偏不愿做姨太太;一个是别人要他做姨太太,他也情愿做姨太太。因为从中有一个人不愿他做姨太太,所以不能就做姨太太。如今因有人成全他做姨太太,便几几乎将做姨太太。」韵兰道:「我知道了,你后头说 ,是柔仙欲嫁莲民,是明公正气的奶奶呢,不是姨太太子。前头说的是谁?你到底说明白了,不要姨太太长,姨太太短的,混闹!」碧霄遂把方才的事,一一告诉了。秀兰道:「这个客人,也算是野狸儿想吃天鹅了。」月仙道:「他也不到我们溺盆里来打几个筋斗。」韵兰道:「任老十到底是好人,亏你募化得动。前日秋鹤说起过了,这个月要替他去设法起来,大约二三千元,或者总办得到的。」燕卿笑道:「天下募化劝捐的道儿极多,从未闻捐募了钱娶老婆的。」秀兰道:「不但娶老婆,并娶妾嫖赌的也很多,你真少见多怪了。」燕卿道:「你说那一个?」秀兰道: 「你不听见从善堂里姓谢的么?绅士借施济之名,故意开这个堂,因北边捐助来九个元宝,给了收条,未经落册,上半年他同事窠里争闹,把这件闹出来,幸亏弥缝得早,日报上未经登出,就是言国祥九百元娶一个妾,岂非捐募款项里来的么?现在办账的人,真心为善的固多,但亦不免有几个保不住自己。」韵兰道:「秀丫头也是寓言八九,其实 家要保子孙的,那里肯伤了天理。况且现今明明说给他娶老婆,与这个也是不同。但莲民是不知守家的,柔仙又是怪僻。倘然凑了成数,倒要替他管账,月给若干,不能多支。若一经他的手,便又是销金锅子了。」燕卿道:「我们这些人总是要散的,替他操心,倒要一个长久的人才好。 」月仙道:「那是不妨,就叫秋鹤替他存在伯琴或仲蔚铺子里就好了。」说着,只见老妈子送上饭来,四个碟子,四个小碗,四个大碗,一碗是漾花罗卜,清蒸南腿,一碗是京冬菜闷蒸鸭,一碗是麻菇笋尖汤,一碗是鸡粉蒸鸽蛋。那小碗呢,一碗是虾子玉兰片,一碗是镇江米醋炒蟹粉,一碗是宁波美人蛏干干贝汤,一碗是鸭掌冬菇汤。四只碟子,是火腿野鸡杏仁秋梨,另有一碗虾仁煮菜,是韵兰每餐必要吃菜的。碧霄笑道:「多时不到幽贞馆吃饭了,这回盛肴,大约是为吾等设的,倒要请教请教。」只听见门帘外笑道:「不过是求乞讨饭罢了,请教什么?」众人一看,原来是珊宝,连忙让坐,碧霄笑道:「不差,是求乞讨饭,又来了一个乞婆。」众人都笑起来了,珊宝笑道:「我知道他们今日有虾子玉兰片,所以来的。」碧霄笑道:「冠冕得很呢,不请自己走来了。」珊宝笑问韵兰道:「韵丫头你今儿吃饭,都下请贴邀帖,为什么我那边不叫佩纕备送一副来?」侍红刚送酒来,听见了笑道:「吃便饭要用什么帖呢?菜又是家常的,不过添了四个碟子。」珊宝笑道:「这么说,原来你们也没请过,就自己走来的。」说得众人都笑了,此时韵兰、佩纕先坐好了,说道:「坐罢,不要逗口了。」众人便随意坐了,各自斟酒。燕卿笑道:「姊妹们和气好,也没这样的熟不拘礼。这么看起来,佩纕坐在第二位,韵兰坐在第三位,真不知谁宾谁主子?」说着只见珊宝狠命的把这碗虾子笋吃,顷刻剩了无多。韵兰笑道:「你看来了一个饿鬼,人家不动,他只管受用。」珊宝笑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得合席大笑起来,佩纕的酒,咽夹了在鼻子里出来,月仙、秀兰吃的蟹粉,连忙回过头来,喷了一地。韵兰吃的火腿,都吐在桌上。燕卿干贝汤,也喷在桌上。碧霄把牙箸夹着两块蛏干,坠到地上来。一双手只指着珊宝笑骂:「小妖精!」停了一回,笑定了,丫头把桌上边上擦干净了,送热手巾擦脸。韵兰笑道:「真有趣!刘姥姥说得好,你述得更好。」珊宝笑道:「他也问得好,你也问得好,我吃了你饭,无以为报。等你开心吃下去,容易消化些。」众人略略饮了酒,便大家吃饭,一时完了。韵兰只吃一碗,秀兰也是一碗,月仙吃小半碗,燕卿一碗半。惟碧霄、珊宝每人吃了两碗牛,佩纕两碗。大家漱口擦脸毕,散坐吃茶。碧霄方问秀兰:「颜鲁公的中兴颂碑,可有原拓?」秀兰道:「先前有一册宋拓,被叔献借去了。现在一册,是托人在湘省浯溪拓的。尚算拓得好,若要原拓,没得找处了,你要他干什么?」碧霄道:「前日有一个湖南人,拿来怀素帖同中兴颂两种,怀素帖我有在那里,不用,买了一张,中兴颂看字迹糊涂,墨彩也不匀,恐是假的,所以要借去比较比较。」秀兰道:「中兴颂都是墨迹,不甚清匀的。他这个颂刻在崖石上浯溪,共有三崖骈立。中崖刻这个颂,年深月久,一则石质消磨,二则高低不平,最为难拓。大约湖南人带来是真的,你见的怀素帖,是全套么?」碧霄道:「也是四纸。」秀兰道:「不对,永州绿蕉庵的怀素,笔迹全套,共有五张呢。他四张必然少了一张,可见你藏的,也是不全。你同我去看我的,好不好?」碧霄道:「韵丫头、丫头同去。」韵兰道:「十四日的事,还未妥当,我不去了。」珊宝道:「我还要去替客人画扇呢!因为这里有炒笋,才来吃饭的,我也没空陪你,先回去了。」月仙道:「我也要回去。」珊宝道:「吾们同走罢。」说毕便走。燕卿笑道:「你请了偏不同你去,你不请我还是我同你去罢。」碧霄笑道:「到底还是我的燕卿姊姊。」说着左手携了秀兰,右手携了燕卿,向外就走。韵兰笑道:「不送了。」秀兰笑道:「礼无不送,主人何妄自尊大?」韵兰也不理他,同佩纕去写十四日派定的执事单去了。
却说燕卿、碧霄、秀兰三人到寒碧庄,见文玉也在绿冰壶,手中执着一枝三尺来长的细竹竿,竿端缚了尺余长的细纱绳,绳端系着一个小皮球,在门口地上抛滚,引两只小猫奴顽呢。猫奴见个这个球,跳跃奔走,忙得什么似的。文玉见了,只是嬉笑。纫芳在桌子上磨墨,文玉见了秀兰笑道:「等了好久,要请你写一副琴对呢。有一位客人是京里下来的,慕你芳名,请你写对。因知你不见生客了,不敢来。现下在我屋里立等,我所以请纫姑娘先替你磨墨。」一面说,一面把引猫竹竿放了,把这副泥金对展开。秀兰笑道:「你的客人,请我写,润笔最少五十两。」一面说,一面去把两部法帖,取给碧霄、燕卿看。这里文玉笑向秀兰道:「多谢你,不要为难,我领你情就是了。」秀兰笑道:「好重大的情,一送便是五十两,写什么句子呢?」文玉笑道:「有什么英雄儿女的最好。」秀兰道:「到也难,最好有现成的。」于是低头想了一回,道:「有了。」便去笔床上取一枝中判净纯羊毫,先在清水里润浸一回,等他慢慢的化开了,再把水洒去,遂走到桌子边蘸了墨,一挥而就。上头写着:
乙未重阳后两日为松泉先生赏正,广陵女史秀兰陈敏集句并书。
太白狂浮客舞剑,小红低唱我吹萧。
就仿的僧怀素体,写得笔笔飞舞。盖了图章,文玉等他干了,便取了,称谢一声去了。燕卿道:「我也要回去,同走罢。」也跟着就出去了,那碧霄把两种帖看了一回,笑说道:「比我那里的真个好得多,这样看起来,我那里的,真也是真的。不过怀素帖不全,中兴颂拓得不好罢了。」秀兰笑道:「你要考究碑帖总要写个门生帖儿来。」碧霄笑道:「索性借我携去对一对。」秀兰笑道:「借是可以,但不要久假不归呢。」碧霄道:「我从来不是这等人。」于是又坐了好一回,方携着两帖回去。不题。
光阴易过,到了十四这天,韵兰、佩纕一早梳洗了,便到花神祠来。打发人四处邀客,各人也甚高兴,次第都到。三位太太,十一点钟先后就来了。旧班男客人,知三、芝仙做了官,仲蔚、黾士新中举人,在杭州未来。伯琴病,只有乔介侯、舒友梅、胡顺唐、顾兰生、程萧云、莲秋鹤、莲民七个人,又添了两席新班男客,有与秋鹤等一面的,有并无一面的,悉令秋鹤代替主人陪客。任义因莲民在座,把请帖预先璧谢不来,此皆东院之客。那女客除三位太太之外,通是主人,那花神祠恐怕游人混杂,这日东首并不开门。标着一个字条儿,众人本欲进来一游,见于这字,就不进来了。未知纸条所写何语,且容下章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