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佩纕从双琼那里受了委曲出来,心中十分懊恼。自想向来与他还好,并没得罪他的地方,为何今朝把我这般得罪。他又并不像昏聩的说话,愈想愈恨。要想去告诉秀兰,他就从漱药■桐华柳堤一带绕过来,方到月影桥廊下,遇着了小碧丫头,手中拿着一册法帖。因问道:「姐姐你家姑娘在屋里么?」小碧笑道:「方才出来。」佩纕道:「姑娘在何处?」小碧道:「不知道,不是闹红榭,定是到棠眠小筑的。我还要到你姑娘处去还帖呢!」说着就走了,佩缓便独自到闹红榭来。这时候桃已成了小宝,落红都消尽了,但见桃叶蓁蓁,绿荫冉冉。因想桃花诗社,不过一月,如在目前。现今风景又是不同,流水年华,人生如梦,不觉感慨叹息了一回。于是走上台阶,只见两个老妈子倚在西窗,口讲手指的,看什么,并没见他进来。佩纕一径进去,只见小丫头金儿坐在门口,里面微有笑声。佩纕走入,笑问金儿道:「秀姑娘来么?」金儿连忙立起来,笑着摇手,低低说道:「秀姑娘没来,姑娘莫进去,里头有客人呢!」佩缓笑道:「客人也不要紧,什么鬼鬼祟祟的。」金儿笑着附佩纕的耳说:「他们干正经事呢!」佩纕便两颊飞红,心头霍霍的跳。不觉自上至下,满身酥透起来,也立不定了,便坐在金儿那边的春凳上笑道:「这客人也胡闹,他姓什么?」金儿笑道:「就是知三。」佩纕笑道:「为什么不大大方方?」金儿笑道:「你呆么?这事好大方做的?难道好在客堂里当着众人干么?你将来要大大方方的不避?」佩纕红着脸,把金儿啐了一口,心里又要去看,又不好意思去看,因笑道:「你望风望好了罢!」说着便走了。金儿骂了一声:「小蹄子!」佩纕一个人走到棠眠小筑来,转过闹红榭西首花障。方是棠眠小筑南首的短围墙,但见墙里面绿柳阴浓,蔷薇烂熳,墙外菜畦中的菜都已作■,有韭菜一畦,青葱可爱,有几个人在那里彩蚕豆。更屋旁边的一带竹园,新竹均已放苞。还有未放苞的,穿云透月,杂在其中。墙边一排石榴树,均已作花。于深青浓绿中,杂着火点样的红花,燃遍枝头,十分灿烂。赏丁一会,就到棠眠小筑来,看见了秋香,便笑问道:「姐姐,里头有客么?」秋香笑道:「没客,秀姑娘在里头,妹妹进去罢!」佩纕便走到里边,只见秀兰在桌上写扇子呢。文玉立在旁边看着,见了佩纕,连忙让坐,秀兰笑道:「你来得正好,还有一把题画的扇子没有题句,你同我想一首,我被这文丫头措死了!」佩纕看他已经写了两柄折扇,还有一把扇画着一枝木兰花,一只小鸟在枝上开口作鸣的光景。佩纕笑道:「这是什么鸟呢?」秀兰道:「不拘什么鸟,你做罢!」文玉道:「这是伯劳。」佩纕便想了一会,写出来,放在桌子上,笑道:「你们去改罢,我不管了。」文玉看了一遍,笑道:「流利得很呢!」秀兰写好了这扇子,也看道:
一声啼鸣送残春,睡起深闺自写真。画里莫嫌脂粉重,木兰本是女郎身。
秀兰笑道:「绝妙好词!佩丫头真是丰神独绝了!」一面说,一面把它写了,写毕,收好。大家长谈,佩纕方把双琼得罪他的话,告诉一遍说:「两位姑娘因是向来爱我的,所以告诉告诉,二位莫给别人知道。」秀兰道:「怪道那一天双姑娘要同碧丫头去找柔丫头,你说也要去,他就不去了。」文玉道:「你总有开罪他的地方,或是言语,或是应酬,你自己不留心,他倒记好了。」佩纕道:「阿弥陀佛,我没得不留心的事。」文玉道:「恐防有小人在里头造言生事,背地里编派什么。」佩纕道:「这么着,那里能防呢?我想起来,不过多承各位姑娘看得上我,把我抬举了。就是那一天我拜吴太太做干娘一个样子,他们说佩纕不过是一个丫头,倒是小毛虫爬到高枝上去了,不服气,造出这个无根无据的话来倾轧我。但他们也不想想,姑娘们虽把金眼看我,我何尝不守我丫头的本分?就是同我们丫头一辈子,何尝不是姊姊妹妹的亲热呢?有 么不服气?做损人不利己的事。」秀兰道:「你这话少说,他们姊妹们听得了,不喜欢呢!你知道谁不服气?谁损人?听了你的话,同你好的也要存心了。还是这般嘴快!」佩纕叹气道:「叫我怎样呢?他是道台大人的千金,我是墙花路柳,他要怎样便怎样,我不能去同他辩的。姑娘,你们得便,好替我问问么?」秀兰笑道:「你真是呆了头,这个话怎么好去问他?我想他总别有缘故,恐怕兰生那里有什么话犯他的忌。」文玉道:「桃花社联句这日,你说过什么来?」佩纕方欲说话,秀兰道:「我想着了,那日素秋奶奶掣着史湘云的筹有虚名儿一句,双姑娘就冷笑说要改小梅香伏侍,你面上不是赧赧的么?」佩纕想了一想道:「不差。」文玉道:「为什么缘故?」佩纕红了脸不语,文玉嗤的一声笑起来,秀兰笑道:「有什么不好说的呢?」佩纕 嚅良久说:「其实也没什么,恐怕给他看见了。」文玉笑道:「原来你们干这个丢脸的事,莫怪他看不上你了!」秀兰笑道:「你们要干,什么时候不好干,偏给他看见。」佩纕红着脸道:「姑娘也太多疑了,你道我做什么事?我因腹急,在假山子石后蹲了一会,不知道兰生何以跟了来,要他讨好,送给一张纸,我就是这一节,给他看了去,但我们倒没见他呢。」文玉道:「就是这节,你也太肮脏了,燕姑娘那里有木桶,有瓷盆,不去坐,巴巴的走到那里去,又不带纸。」佩纕道:「何尝不带纸?兰生这冤家,婆子气,要好呢。初起我本想到小房里的,几个东西都新用过,口上还有湿水,我怕腌躜,才走到那里的。」秀兰笑道:「你这下身本来干净,可以献佛的,你要这么着,何不学你韵丫头定做几个银瓷盆,这才是清洁呢!」文玉嗤嗤的笑道:「用的时候,叫一个人在你下边,俟出来了,便摧开。」秀兰笑道:「还不好,请几只西洋小哈巴狗来吃。」佩纕红着脸笑道:「我要骂了,人家不舒服,好好同你们说,你们倒合着拿我开心打趣!」秀兰笑道:「有什么法儿,若是为兰生起的,还是同兰生说。」文玉方欲接口,忽见幽贞馆的小丫头走来道:「佩姑娘在那里么?顾爷在屋里送你的书。姑娘说叫你送药到那里,又不回来了。幸亏秀姑娘那里的小碧姊姊说,不在闹红榭,定在这里,我所以寻了来,快些去罢。」文玉道:「正好,你秘密的问兰生,叫他打听有什么缘故。」秀兰道:「解铃还是系铃人,你去罢。」
于是佩纕就还到屋里,见兰生同韵兰在幽贞馆说话,彼此见了,兰生笑向佩纕道:「你命我买的《全唐诗》,现在带了来了,板子还好。刚才送到你房里,你去看罢。」佩纕笑道:「多谢费心,你送我姑娘是什么?」兰生笑道:「也 好东西,那边桌子上的书都是。」佩纕先去一看,是《历朝词选》、《词律》、《词律拾遗》、《国初六家诗选》、《国朝骈体正宗》、《鱼洋诗集》、《吴诗集览》、《王葵田消夏录》木板书共八部。因笑道:「你送姑娘的多。」韵兰笑道:「你要看,尽管看。明儿同我开了书面,写好书根,你要用就用。现在先替我放在书架子上。」佩纕、兰生便七手八脚的归好了,韵兰道:「你个药交去了么?」佩纕只得说:「交了。」因道:「晚上我还有话问姑娘呢?」韵兰道:「要说便说。」佩纕就把以前的话说了一遍,兰生是知道这个缘故。韵兰倒疑惑起来说:「毫无猜忌,为何同你不合呢?」兰生道:「大约是我的不好,回来我同佩纕分辩就是了。」韵兰问不好的缘故,兰生不好说送纸的话,仅把先时同走出来,他落后不来生气的一节告诉韵兰。佩纕方知还有这个一节说道:「你做了事累人讨没趣,你不去说明,我不依。」韵兰道:「这事只好随着机会慢慢的办,释他的疑。若当一件同他说,他又道是你左袒佩纕,更要起疑了。只好学着黛玉、宝钗的同居法,由渐感化,方能不着痕迹。他只要在他面前事事同他亲近,远着佩纕,他看了几件,就释然而化。这个时候,你方同他辨一辨心迹,就芥蒂消除了。」佩纕点头称是。说着,只见珊宝过来找韵兰去着棋,见了兰生,笑谢道:「多谢你送我的书。」兰生笑道:「见笑呢。」又道:「秀姑娘、湘姑娘、碧姑娘、柔姑娘、凌姑娘、幼姑娘、素姑娘、双姑娘、燕姑娘的东西只好明日送来了。」
于是谈了一会考政,知正案取在第四,韵兰、珊宝替他预贺,珊宝便同韵兰去了。兰生方同佩纕到房里来,佩纕看《全唐诗》板子极好,心中自是欢喜,便把这题木兰花的诗给兰生看。兰生笑道:「真正为你自己写照,下回诗社你好好留心,夺一个社元!」佩纕道:「下回是阳姑娘,他现在有病,又是同我不合,恐怕不能开社了。」说着,只见伴馨来叫佩纕出去,不知说了些什么。佩纕看有一个老妈子在间壁房里同小兰说话,佩纕故意不见,便回房来。兰生道:「什么事?」佩纕道:「并没要紧话,你说诗社,恐怕双姑娘怪我。」兰生道:「都是我不好,回来我替你去解释,你也不要生气。」佩纕道:「我也不敢同他生气,但只要他知道我的心,我还有什么说的。就是你从小同他相和,也该同他好些,体贴他的心。他有这个病,大约为气量小生气上起的。他见了同我们混,你又不肯自己检点的,他又不同我们见惯了的看你这样,他疑心好似我们引诱你的,他自然要生气呢!你这回子过去没?」兰生道:「我昨晚未回家里,先就去望他,他装着病,只是不理我,叫我这心里也使碎了。」佩纕道:「我也常说他一个聪明姑娘,为什么年纪轻轻犯这个病?大约是操心太过,但凡把这个心放开些就好了。」兰生道:「他这个心,本来是率直的,品貌又好,我从没有待坏他的心,不知道他何故总是防着我 」佩纕道:「现今他疑我,我不好同他分辩,你须替我分表分表,我虽不仗着他,现今同住在园里,那里能回避许多,他解了疑,那时我再同他去陪话。」兰生叹气道:「我就不喜他多心,你想常聚在一处,若要存心觅人家的讹处,谁也免不了。」佩纕道:「虽如此说,自己也要检点些。但责人而不责己,也不通行的。」说着,只听外边说知三来了,二人就走出来,知三笑道: 「你两个人在里头做什么?我打谅要进来看呢!」佩纕笑道:「我们倒不做什么,只怕你做了什么。」知三笑道:「我方从园外来,知道兰生弟在这里,怕有故事儿,再受起什么,我就赶了来。」兰生道:「你怎么知道呢?」知三方欲接口,佩纕笑道:「你才进来么?刚才燕姑娘房里,有一只哈叭狗偷屎吃。」一句话说得知三不好意思起来,辩不是,不辩又不是。佩纕笑道:「你要说嘴么?你说嘴,我就--」知三急了,只得央告勿说。兰生问:「什么?」知三只得把他话来混了,佩纕也不便出口,笑道:「他要约燕姑娘再开诗社呢!」兰生笑道:「未必是这个缘故,但是你们要开诗社,也只得我去同双妹妹说。」因此把舒林偷局的事情掩饰过去了。原来知三与燕卿方才干了一回新奇的故事,正书中不便述及,并有园中各姊妹的轶事,另详外书八回之中。甫脱稿,已为书中一个要紧人取去。当时曾否焚毁,不得而知。
那知三在幽贞馆坐了一会,便同兰生去了。过了两日,兰生再来望双琼的病,双琼业已霍然,见了兰生,还装着不理他的光景。兰生因寄母姊姊在面前,也不好说什么。后来双琼回房,兰生在姊姊门前敷衍着几句,又把府考的场作稿子给珩坚看,他方一溜烟走出来,到双琼房里。双琼正靠在窗下一张小杨妃榻上看书呢。兰生笑道:「妹妹你为何总是不理我?病才好,又要看书,不相宜呢!」双琼本来是要不理他的,因前日兰生同佩纕讲的话,已有人全告诉了他。双琼见兰生回来了,必要到佩纕那里的,就差明珠叫一个老妈子常到幽贞馆去探听。韵兰已同珊宝、秀兰秘密商议,最好有双琼那边的人来,要他知道佩纕并无他意,所以叫伴馨知照佩纕,在兰生面前,不要说双琼不好。恰好老妈子来探听,就都听了去,告诉了双琼,心中方自释然,病也就好。肝气痛的病,本来是一好便好的,这回子听兰生说,便道:「你有你的好地方好人,我不要你管!」兰生道:「我知罪了,回来我同他疏远。」双琼冷笑道:「疏远不疏远,也与我无干!我又不叫你疏远,你尽管亲近去,伏侍他。」兰生道:「我一时不自检点,给妹妹生气。因他和我要好,我也不敢不和他好。我和妹妹从小一处生长的,情分到底比别人深了数倍。妹妹要什么,我那有一个字儿不听。况且他知道妹妹生气,恐怕得了不得,可怜见的,说着这件事便哭,当日这件事,是我要和他好,并非他的支使。妹妹还给他没脸,饶这么着,他还叫我在妹妹面前替他方便赔罪,他还要同妹妹来磕头呢。妹妹你要不自在,骂我,打我,命我改过,我都不怨。只不要为了我的不是,迁怒到别人身上,这就是妹妹天大的恩典了!」说着不觉下了几点泪。双琼心里自是释然,又看兰生的光景,听他的软求,心中好似也有无穷的怨悔,便把手里的书放在桌上,靠着引枕,也盈盈下泪,两人相对无声。一会儿兰生拭泪强笑道:「罢了,我从今不和他好了。」双琼叹气道:「你也不是这等说,为了我你和他不好,给人家知道了,倒是笑话。男女之私,何人不有?况且他虽是贱品,尚知自重,人又体面,情又缠绵,才学又是去得,你们见了自然要爱。他不过好也要好得有方,若不论什么下作的事都替他去做,非但人家看了不雅,要疑心到别的,就是你也太失身份。并不是我来管你,现在园里上下等的姊妹多,都同你要好,你若是个个承值起来,将来连吃饭也没得工夫。到了那边,又要到那边,你做了下流小使。」说着就扑嗤的笑了,兰生拍着双手,笑道:「好了,妹妹快乐了,从今妹妹再莫多心生气,要支使我便支使。」双琼笑道:「我也没得什么支使,要支使你,我叫你倒……」双琼说到这里,觉得话儿冒失了,便红了脸说:「你闹了一阵子,了,去罢,替我同佩纕说,这个诗社,等过了端阳再举。」兰生笑道:「妹妹走得动么?我同你走出去说。」双琼方欲说话,只见明珠进来笑道:「原来顾少爷在这里,快些到幽贞馆去,我家姑娘的韩先生痴病好了,又到苏姑娘那里了。就是这个出家的尼姑也在那里,同柔姑娘的相好,这里的亲戚仲六爷、姑太太那里的三少爷一同来的。冯姑娘金姑娘看了三奶奶,同我家的奶奶都去看了。园里的姑娘们都在那里。」兰生大喜,便要同双琼去,说:「顺便可以看佩纕,他们来了,人数又多,听说这位尼姑法名莲因,俗家姓金,字翠梧。也是好诗,就留他住在园里,教他入社,便定一个开社的日期,给他一个信。」双琼道:「我病后怕母亲不许我出去,你同我去说一声儿。」明珠道: 「太太同姑太太到顾少爷家里看牌去了。」双琼道:「几时去的?为什么不知道?」明珠道:「姑娘同顾少爷进来了,姑太太就来请去的。」双琼道:「倒也罢了。」兰生笑道:「这么着,就走罢。」遂命明珠扶着双琼慢慢的出来,方走出门,遇着了马姑娘、玉姑娘,也是听见秋鹤、莲因来了,要去看的。后边跟着碧霄的奶妈子连寡妇,原来这连寡妇就是畹根到天津时节在轮船里遇着,引畹根到碧霄家里的。碧霄回南,就把他带了来,住在彩虹楼看守门户,也时常到韵兰那里走走。先时秋鹤住在园里,韵兰就命他替秋鹤洗洗衣服,这回也是去看秋鹤的。
于是六个人一同到幽贞馆来,众人都在洋房里,黑压压花枝招展的坐了一地。冶秋已回到天香深处去了。众人见了他们,连忙让坐,明珠、连妈只得立在旁边,韵兰笑道:「现在园里的人都齐了,真是人差鬼使,请也不能请到这么齐,就是两位太太没到。秋鹤真是一颗老母珠,多少小珠都来附着的。」幼青、柔仙笑道:「幸亏这个房间大,若是秀姊姊的房间,只好把绳子挂起来了。」双琼、兰生与秋鹤、连民相见了,再与莲因见礼,问长问短,亲热了好一会。双琼顺便与佩纕密谈了几句,告了一个不是。佩纕笑道:「我也并没怪姑娘,姑娘服我的气,那里敢当?」于是大家一笑置之。珊宝笑道:「阳姑娘可是商量开诗社么?秀丫头刚才同莲姊说起,请他入社。」莲因笑道:「我是已经多年不做诗了,不要说别的,连平仄都忘了。你们都是元白李杜,难道叫我做了殿军的孟之反不成。」幼青、文玉皆笑道:「元白李杜几个老诗翁,姐姐还认得,说得出来,可知是日日同他交好,论起世交来,我们还是后辈呢!」燕卿笑道:「我们是元白李杜,只怕莲妹妹推翻李杜,压倒元白。」说得众人笑起来,湘君附着燕卿的耳笑说道:「你便是元白李杜,给知三推翻压倒。」燕卿笑骂道:「扯你娘的臊!」这句话恰被佩纕听见,点着头微笑想道;湘姑娘真是仙人。碧霄也笑了一笑,方要插一句,一想冶秋回来了,又碍着自己的,只得忍住。素雯、凌霄齐说道:「你们开诗社,我只得来焚香扫地,要做是万万不能。」珩坚笑道:「这一社议定了,只许我们奶奶姑娘入社,不许男人做诗,你们不会做的,也准雇个枪手。素丫头就叫伯琴代倩,不知道凌丫头有人没人?」凌霄笑道:「我客人里头没得好诗的人,就是有也不好同奶奶们见的。」素秋笑道:「就是代倩,也不要到场里来代,只许散卷,做好了交来。」凌霄笑道:「我想着了,我就请妹夫代枪,好不好?」众人笑道:「倒请得的当呢!」莲民笑道:「做枪手倒罢了,只怕犯了功令,枷号起来,那是我当不起的。」说得众人又笑起来,马利根道:「我就请秋鹤枪替,但是一句,说你们能做诗的,要倩人么?」佩纕笑道:「那是不准,我是监社官,若能做诗要倩替,我查了出来,要禀明当社的社主,将倩代受倩的犯人,照例严办。们不服,我便请碧姑娘出来。」众人又笑了一会,秋鹤笑道:「马姑娘我替了,玉姑娘如何?」韵兰笑道:「他的诗现在极好,学生孟一派的,还等你做。」玉田生笑道:「你不要保举,倘然将来被人参奏起来,连你保举的座主也吃不了。」芝仙笑道:「你们不要争,你们诗社,必当要阅卷的考官,现今我来派两个主考评阅你们的诗。就派秋鹤为正考官,莲民为副考官。但是考官不好再做枪手了,我只得毛遂自荐,马姑娘的诗我来做,凌霄的诗我保举兰生做。冶秋派他做磨勘官,若是园外的知三、仲蔚等要来,我也有差使派他,命他做誊录官,把你们的诗誊了,给秋鹤、莲民看,以杜徇私用情弊端。开社只一日,我们男客另聚一处,你们考生不拘拣定何处,须与考官磨勘誊录声息隔绝,消息不通。否则恐有传递等事,就是替做诗的,也只好在男 中。当时不做诗,等你们的通誊好了,方许做呢。这个议论,你们以为妥当不妥当?」莲因道:「再妥当也没得了。」佩纕道:「代做诗的混在考官那里,总不好,我想不用你们男人代做,素雯姑娘的请我们的姑娘做,马姑娘的我来做,凌姑娘请柔姑娘做。你们几个枪手通给我到各位奶奶姑娘门前去磕头。」韵兰不等说完,便道:「这个议论更妥,但是两位太太要请不要请呢?」珩坚笑道:「请来了,我们就拘了。」素秋道: 「不如送了一席去,倘没人陪,就请他们三位不做诗的姑娘去。」芝仙、莲民齐说更妥当了。秋鹤道:「几时开社呢?」兰生道:「这回是双琼妹妹当社,他说要过了端阳呢!」莲因笑道:「我那里等得及,我只好逃考了。」双琼道:「姊姊就要走么?」秋鹤道:「他说庵中诸事未了,他要想到这园来住长,须把庵里的事交代庵主,另觅一人替办,还要把秀芬带来呢。」兰生道:「多一个考生那更妙了!莲姑娘就早早回去,妥当了便来。我们这个社并非同乡会试有定期的,就多等你几天也不妨,不过你要赶紧来才是。」莲因笑道:「我这一回去,最少二十天呢!」双琼算了一算日期,笑说道:「不妨,姊姊赶紧回去,我们这里同你收拾住的地方,横坚把乩坛改花神庙是容易的,倘你到五月底来,我们索性在延秋榭赏荷花罢,恐怕荷花也好开了。」秋鹤道:「荷花总要六月里才开,恐怕等不及。」佩纕笑道:「延秋榭做诗更好,我们索性到 月里开社,横竖花神庙要重新造,一时赶不及呢!」兰生道:「当初你们说把乩坛房子改花神庙,今日何以重造呢?」韵兰道:「莲姊姊说,乩坛屋不吉,他要造在弹指山麓,就在彩虹楼的下面。」双琼道:「这是六月里断断来不及的。」湘君道:「我同他说过了,他同白姑娘到了这里,权且住在我的地方,等造好了,再搬去。」兰生道:「这么着,还好,但是就要开工方好。」韵兰笑道:「已请令姊明儿就去画图样了,莲姊姊自己定的日期五月初三开工,明日就叫秋鹤去办料呢?兰生甚喜,双琼更喜欢得了不得,说:「今日人数还齐,我们来拍一张总照罢!」珩坚笑道:「莫忙,到开社这日,人数还要齐呢!连喜丫头、雪丫头都要来的,这个时候拍照,不更好么!」双琼点头称是,大家直谈了半日方散。秋鹤仍住彩莲船,莲因住湘君处。芝仙再三的邀仲莲民住公馆里去,莲民不肯,反与秋鹤同住在彩莲船。秋鹤逼着他去拜会了子虚,莲民还肯听着,去了一回。黾士等各亲戚也都来见过了。自此秋鹤与美人名士,诗酒流连。并莲民也和顺了许多,不似从前的倔傲。
如今且补述秋鹤病愈的缘故。他起初得病,因听得莲因遇人不淑,出家割发,遂一时悔恨攻心,逼出这个病来。其实并非重病,到了家中,父母妻子赶紧替他求医,总也不好。谭夫人知道城里有个姓俞号醒禅的,请乩颇灵,他也是同秋鹤好友,便去邀了来,请他召仙。那俞醒禅召仙的法儿,与众不同的。当时来了,也不能便召,就住在秋鹤家里,斋戒三天,方同他请仙。命秋鹤家中的人也斋戒了,到时焚了香,点子烛,叩了头,醒禅方念请仙邀仙咒,焚了几道符,忽见乩盘飞动,写十六字令小词一解,众人看去:
铖刺凤描,鸾用意深。红绒线唾,向碧墙阴。写完了,乩盘还动,醒禅只管写,就命秋鹤的兄弟在旁照录。恰是一个小跋,其句云:
花事兰珊,落红满径。幽窗人倦,到此春游。值伴侣之相催,索枯肠之句子。用录旧作,以示同人。秀芬女史志。
众人看了,说道:「这是女仙呢!但秀芬不知是什么仙人?名字倒很生。」醒禅道:「我这个请乩的法,就是生人的魂也请得到,但不过这个人前世总要有些来历,若是畜类投生,就不能请了。」秋鹤的父亲想了一会道:「这么说,这个秀芬女史是生魂,姓白。」醒禅道:「老伯何以知之呢?」秋鹤的父亲道:「我昨日看小儿的日记中,记白子文是钱塘县知县,死后把这位小姐托孤于秋鹤,现住西湖海印庵,与尼姑莲因同居。小儿这病,就是为莲因起的,为什么这回请了秀芬来?」醒禅笑道:「我也不知道,凭值日仙曹去请那人便是那人,请不到便去抓他来,最好是请有名儿神仙。既这么着,我且把秀芬女史送去了再请。」于是书了送仙符,念了送仙咒,重新焚香磕头,换了一宫去请。停了良久,乩盘不动,醒禅道:「过往的神仙,是必有的,恐怕值日神请不动,我再换一宫。」岂知迭换了两宫,乩盘寂寂,醒禅道:「只得用抓符了。」原来这抓符是强逼的法儿,上有三十三天总敕,便是雷公电母有紧急公事到此也被他抓来。停一会再去,所以抓符寻常不轻容易用的。闲文少表,醒禅换了抓符,不多一会,乩盘大书华陀到三个大字。秋鹤的兄弟因叩问仙机,乩又书道:你欲叩问仙机,却非对症呢!我适从东王公瀛岛还,欲赴上清宫看花药夫人之病,过此小楼,忽被火敕所阻足力,正馁且暂息再行,适口占四句,写给你们看:
逍遥时节且逍遥,两个葫芦一担挑。行步忽来三尺地,茶香花气可怜霄。机事不知,我去了,我去了。
写毕,乩又寂然。众人道:「这里又非诗社,为什么不示一言,写了一诗,便去了?」醒禅方欲答言,乩又动起来,大书云:
骑鹤飞吟遍海洲,漫天大雨涨江流。明朝定有新鳞上,吩咐仙童理钓钩。
吕岩戏笔。偶从瑶宫与董双成、许飞琼蹴踟,大负回山,道经此地,见心香一缕,阻住云头,且与下方人一谈,信士有何询问?
醒禅忙命焚香叩祷,只见乩上又书云:
来从何处来,去从何处去。此病不须医,莲香荡秋气。
醒禅忙再叩谢,送了仙。收拾好了,把这四句猜详,说病是断不要紧的。看结句有莲字秋字,大约仍须莲因来了,方把秋鹤的气平慑。谭夫人道:「莲因安能来呢?听得冯碧霄也是去找莲因,把个得用的丫头都送了命。醒禅道仙人既如此说,必定有些道理。你们也不必忧虑,只要把他好好看着,不要让他出门。」说着来看秋鹤,在一间屋里,外边的门锁着,只开了两个小小窗洞,洞外木栅栏住,那秋鹤两眼直瞪,见了醒禅,只管笑,面上灰墨涂满,也不像人了。手中拿着一串五色纸锭,又小红纸方儿,在那里做什么呢?醒禅笑道:「你们为什么把这个东西给他?」太夫人道:「何尝给他呢,他昨儿一叠连声的要书笺纸写信,要面浆糊,给了他又不写了。昨日一夜没空,不知做的什么?把这书笺纸裁了还做。又不是锭黏在柴草上,你不见那边惜字篓儿里还有么。」醒禅一看,果然满满的装了一篓,并不是纸锭儿。忽听秋鹤嚷道:「快拿焊药来。」醒禅道:「他要焊什么?」太夫人道:「浆糊他算焊药的。」谭夫人就只得去做了来。醒禅问道:「秋鹤,你做的什么?」秋鹤笑着不应。醒禅问了几遍,秋鹤便直立起来,怒目而视,好似要来打的样子。醒禅退了一步,秋鹤嚷道:「你们都是没良心的王八羔子,要来抢我这护花铃。」忽又吟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醒禅笑道:「他这个算护花铃的,倒也痴得好笑。」钱太夫人道:「他常常念这两句呢!」醒禅道:「他不过为着莲因。」谭夫人道:「看这个形景,我们有什么法呢?」醒禅道:「乩语说是可救的,且等着罢。」于是宽慰几句,也就去了。
又过了几日,仲莲民来望他,秋鹤本来是不认得的,况在痴病之际,言语无伦。莲民见了老太爷钱太太,也商议不出什么法儿。闻得一位老友马鸣之住在孟河,专治风症。莲民便赶去邀请,岂知鸣之被金陵一个大宪请去了。莲民只得等于四五天,鸣之方回家中。莲民同他本来相识的,便相见了。告诉他的缘故,鸣之道:「弟方才回来,有许多请我的,必须同他诊诊,请老兄住在舍下,再等二日,待我把这些证案料理清楚,再一同前去。」莲民便送他一百元请封,是莲民自己替给的,鸣之不收,莲民再三要送,鸣之笑道:「我们都是自己人,就是秋鹤也是弟十年前同窗的朋友。你必要这么,就生分了。况乎出远门看证,不认得的,你就再加上我一百元,我还不肯去呢!你要是不安,船家多赏些,给他二十元就是了。」莲民只得从命,又住了三天便与鸣之到秋鹤家里来。吴冶秋同莲因已到五日,冶秋送给三百金,秋鹤的病已好了,于是彼此相见。老太爷见秋鹤这几个朋友,都是义气深重,心中自是感激,就安排地方留他住下。次日鸣之立了一个调理的方,说服三四服,便一律复原,毫无别虑了。是日便仍回孟河,那莲因自出家之后晨钟暮鼓,刻意清修现已姹女丹成,飞升在即。不过知灵妃堕落的这件公案尚未了结,只得暂住红尘,以待满限。恰不敢稍露色相,仍是有说有笑,与常人无异。他近日练成几种丹丸,有名化奇的,可以改变性情。有名定福的,可愈百病。有名葆真的,可养精神。只是秘着不肯轻易给人。当时秋鹤见了,说也奇怪,便哭了出来。莲因命他家中人把定福丸给秋鹤吃了,命取一碗清水书符诵咒,喷了秋鹤一面,又喃喃的念了一会不知什么,便道:「把他放罢,不要紧了。」果然秋鹤就醒起来,身上已是秽浊不堪。莲因遂同他梳洗干洁,换了衣服。秋鹤的夫人看他光景,暗暗点头道:「怪道秋鹤念念不忘,原来他如此周到。可惜出了家,否则留他在家,倒是合用的。」于是同莲因愈加亲近起来。莲因本同谭夫人睡的,两人往往长谈,莲因讲起以前的苦楚来,谭夫人哭一阵,说一阵的。秋鹤经莲因一治,足是睡了两昼夜,醒来嚷饿要吃,夜间便谈心起来,秋鹤又吟春蚕蜡炬两句,冶秋笑道:「这方字要改难字,始字要改未字。」莲因笑向秋鹤道:「冶秋改的已是深透一层,你再能进一解么?」秋鹤道:
「蚕欲丝多常不死,蜡防泪尽永留光。」
莲因道:「有尽否?」秋鹤道:
「江河浩荡流终古,日月循环照太空。」
莲因道:「如此说来,情天地也要破陷了。」莲民道:「秋鹤倒是至情呢!」莲因道:「不是这等说,大名无名,大德不德。论其先天,本无蚕,何有丝?本无蜡,何有泪?你们都是从迹象上求,那里能解脱?昔宏忍老祖传道于慧能,先有上座神秀说揭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宏忍老祖道:美则美矣,尚有人力。慧能亦作揭云: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慧 遂得传道。可知参禅须要有解脱,方能神化。」秋鹤道:「这等说起来,明镜菩提,还有痕迹,须并此而捐之方好。」莲因点头道:「你能见到此,为何犯呢?从今以后,我劝你少操些心罢,我是已经做了姑子,不能做主了。不过我要了一桩心愿,还有几时叙叙。」因将前头做的梦,及要造花神庙的事告诉了众人。冶秋、莲民也就喜欢,秋鹤笑道:「你做空王,我同韵兰来皈依三宝可乎?」莲因道:「佛法虽宏,不留色相。」秋鹤道:「我现本来。」莲因道:「本来在何处?」秋鹤道:「楼上美人天上梦,水中明月镜中花。」莲民道:「你们的禅语,我不信,可是佛教里出来的么?」秋鹤笑道:「我也不过同他胡闹。」莲因正色道:「你若无佛法,这个病何以霍然?」秋鹤笑道:「不过偶然罢了。」莲因道: 「你将来总要信呢。」
秋鹤笑道:「我是深知道他的来历,所说的释迦佛出处,就是现今锡兰地方,我是曾经到过访过的。我就看出来了,毫无宝济。」莲因叹气道:「老佛慈悲,众生懵懂,奈何?」冶秋道:「这个地方我也到过,至今还有古迹呢!」莲民道:「他教的来历,究竟如何?请秋鹤讲讲。」秋鹤道:「我另有几卷原教,可惜掉在上海。大约 个佛教,始于印度,总名非大教,其中共有数种。有南佛教,有北佛教,有喝捍教,有婆罗门教。南佛教与喝捍教多贵品,多有不信婆罗门者。」莲因道:「释迦同时还有一教呢!」秋鹤道:「就是喝捍教的始祖,名摩诃,与释迦同时而生,同创教门,释迦为天竺国皇太子,就是现今的锡兰地方。摩诃,乃若提族派,据说即是普贤,他们都算佛教的。按佛字之义,为觉。喝捍的意,为腾。今印度人信南佛的约三十万名,信喝捍教的约五十万名。他们信奉的祖神,共有三个。一名卫世奴,为保护万物的神。一名巴马,为创造万物的神。一名希法,亦名息罢,为毁灭万物的神。教中三神并重,最重卫世奴,他教中的人有二十兆人。当唐朝佛教东来的时候,有只卫国的人名般若波罗者,先自创造异说,著成一书,说佛的各种慈悲灵异,他就附会起来。卫世奴是释迦前身,巴马是文殊前身,希法是普贤前身,又说他三个人本是一人。于是又创现在过去未来三世的考据,始有轮回转生之说。这个书都是西竺国文字,他的字另有一体。中国人念出来,都有患患患的声音,就名梵书。于是大家信他的捣鬼,岂知他地狱的讲究,还是天主古教里化出来的呢。」莲民道:「弥勒金刚,是什么讲究呢?」秋鹤道:「释迦当初见各国都有教门,本国独无教门,心里头深以为耻,于是苦心孤诣,想出一个惊愚骇众的教法来,自愿弃国出家。你想一个太子出去,岂无几个官跟他的么?那弥勒是他一个先行,极有心计。金刚是他的侍卫,当初本有六人,后来一个人逃走去了,据说就是准提,就把释迦的绪余另立一门,异派同宗,信的人也多。一个人常跟着释迦,就是现在所说韦驮。还有四个侍卫,常常随着先行,这 便是四金刚的来历。至于罗汉之说,都是他的门下。释迦死后,又添了许多。有多少人还有名字,现在我通忘了。」莲民道:「迦蓝是什么神呢?」秋鹤笑道:「当初西竺国的方言,称佣奴曰迦蓝,大约就是释迦斯役。」冶秋道:「创这教来,人家信他,已不容易了,现在禅院还有他的舍利子呢。」莲因笑道:「你们见过么?」秋鹤笑道:「你知道舍利子是什么东西?原来当时风气未开,释迦得了金钢石,打又打不破,烧又烧不了,便把这个哄起乡愚来,说这是三昧火修练成功永不破碎的,众人把他狠打狠烧,那里肯伤坏一些,于是大家坚信起来。当是时,他国中教门极多,释迦相继创起,也亏他了。」莲民道:「何以谓之非大呢?」秋鹤道:「恐怕后来做书的人太劳,待我停一回再告诉你。」不知如何,下章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