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知二陪着兰生在城中县试,直到十二月二十二方毕。正案出来,又占了一个第二名。孙伯琴、孙仲蔚、乔介候均来贺喜,说明年必定喝喜酒了。接着有一个美国姑娘从日本国来申,带着一个日本姑娘名玉田生的,拿着秋鹤写的一封书子来寻介侯。介侯知是与秋鹤相识的,玉田生也是秋鹤在箱馆时所眷。虽均是门户出身,看他的人却温文尔雅,颇能说中国南北的官话,玉田生更知中国文理,要住在介侯家里。介侯接见了之后,引到书房,谈论一番。果然两人京话极好。看官记得,断肠碑中男女人物,虽籍贯不齐,却都出过远门,官话极好的,所以相聚一处,各说官话。虽偶然稍杂土音,尚能明白。此次介侯与玉田等相叙,亦说官话。玉田说起要住介侯家中,介侯道:「这个那里能够呢?我同你们想个法儿。」因问道:「你们船到时候,海关西人曾来查过没有?」玉田生道:「查过了。」侯道:「你们外部的照会在那里?」马姑娘道:「藏在箱中,注册过了,他们命我们不要到内地去。要到内地,须去领中国地方官保护的照会。还要咨照中国地方呢。」介侯道:「这是交涉和约的条例,不过离此百里的内地,是不要紧的。你们现在住在我家,也不方便。我同你出一个法儿,那静安寺的南首杨家铺,有一家西洋人开的酒馆,也就是外国青楼。先前里头有四五个西洋姑娘,也是陪客的,他礼拜六同礼拜两日,生意极好。现在他们回去了,房屋空着,你们还是到那里去开个酒馆,顺便做做生意。一个月也有几百银子,尽可使用。若是愿意,我就同他去说。」马利根自己一想,若在租 租起房子来,同玉田生另树一帜。一则人生,二则费大,不如到了酒馆,好的多住住,不好的另作计较。于是当时应承了。介侯就领他二人去谒见房主,那房主系西洋人,见他二人面目不恶,倒赏识起来,极口应允,并许代揽生意。介侯、玉田生、马利根甚喜,约定明日搬进。是夜二人暂住介侯家中,并命人到轮船中取了行李来。

次日雇车两乘,迁了进去。介侯忙了一日,晚间空了,便来寻洪黾士,要同去送兰生回家。黾士笑道:「不劳费心,他前日已回去了。」介侯道:「怎么这等要紧。」黾士道:「我恍惚听见老太太不自在,前几天有了寒热,腰里头要生什么外症呢?」介侯道:「有了年纪的人,那里能吃这个苦?你在那里听见来的?」黾士道:「我昨儿在绿芭蕉馆金幼青处,他说早上湘君要去望望老太太,特差人到兰生寓里。兰生已回去了,我们何不到湘君那里去问一声儿?」介侯道:「也好。」遂同到漱药■来,舜华接着,笑道:「姑娘同林燕卿姑娘去望顾老太太的病了。」介侯道:「这等不巧,我们两个人去看吧。」黾士道:「也好,我们去了回来,同你到绮香园去。新来一个校书姓苏,前儿我同他画了四条画幅,这回可以去访访他。」介侯道:「罢哟,你休作这个妄想!你可记得那一天一个姓王的同伯琴去访他,碰了钉子,回来说要助妆钱,这里 的都是雅士,还须要认得的同来,把个姓王的气得半死,伯琴也只得搭讪着回来。」黾士道:「这个园闻说是一个武员的,为何他占了去呢?」介侯道:「大约是武员卖给他的,他有声名,又有钱,本来也不要接客,就便高些位置,也不妨的。可惜我们不认得,要是认得了,同他谈谈,倒胜似选舞征歌几倍呢!」黾士道:「闻得碧霄同他要好,可惜碧霄人不知到那里去了。要是在这里,就叫仲蔚同碧霄去说,请碧霄转作介绍,也倒妥当。」介侯道:「如过真要去,我倒有法儿。」黾士道:「怎样法儿呢?」介侯道:「他不是喜欢笔墨的么?我们做了几首称颂他的诗,说他好,我们就自己贬屈些。再费上几两银子,不怕他不见。不过我们要先给他考一考,倒都不愿意的。 」黾士道:「这倒不妨,若女学生果然名下无虚,我们给他一个门生帖子也愿 恐怕名不副实,我们倒上了当了。」介侯道:「不要谈了,横竖他未必到别处去,再说罢。我们且到顾宅去。」于是坐了马车径到顾宅中,只见伯琴、仲蔚、知三、献之都在那里。相君同燕卿在路上相遇,已回来了。二人到内书房,就问问病,兰生也走了出来,说道:「多谢劳驾,家祖母的病恐难保呢!」说着眼圈儿红了,二人本要进去,知三道: 「我替你们说了罢,老太太怕人同他说话,他只有自己嚷的,你们也不必进去,得便儿同你回一声罢。」二人只得罢了,又劝慰兰生一番。同着仲蔚回来了,路上说起这位苏校书,仲蔚道:「回去我给你一件东西看!」介侯问:「是何物?」仲蔚道:「此时不要问,回去你看了就知道了。」于是一直到了小东门下了车,付过车钱,进仲蔚开的铺子里,在小账房坐了,学徒送上茶来喝,仲蔚就到书箱里去取出一个白折子,送给介侯,说道:「你们去看罢。」介侯、黾士就在桌子上展开一看,上写着多校书名字,因从首行看起云:

预拟乙未春季申江花榜并引

上清选梦,难除结习于狂郎。小队嬉春,浪掷芳情于欢。子兰凝菊瘦,鎸入肠根。燕姹莺娇,放开眼界,则有东楼妙选,北里名妹,擅碧玉之珑。学红儿之宛转,画楼写韵。修慧业于三生,绮席征歌。通灵心之一点,或珠圆;如有意,旖旎缠绵。或草种忘忧,风流倜傥。清气独钟于巾帼,仙班共集夫霓裳。若教骏骨牵盐,燕脂覆井,茵飘圂辱,谁知名下无虚,粉怨香愁,未免情根可惜。用是评量甲乙,分别骊黄。合环肥燕瘦之纷罗,定卢后王前之妙品。虽灵威沧海,乃有珠遗而卞氏荆山,不难玉献疑。浣苎萝之水,同居兜率之宫。南部搜珍,东风在网,岂若狂郎好色?但吟韩寿偷香,须知吾辈钟情,定许汪伦及第。

介侯道:「这个小引,倒也有趣,不知谁人手笔?」仲蔚道:「你再看下去。」二人又看道:

幽贞馆苏韵兰后改兰■典雅聪明,缠绵幽洁。文章魁首,仕女班头。

加评

咏絮前身落花,今日人皆好色,我独怜才。

介侯笑道:「这个大约就是绮香园主人了,原来号叫韵兰。」黾士道:「我同他书的就是幽贞馆,写韵图四条迸在一气,合景的,倒受了他的润笔。」仲蔚道:「据一个姓严的朋友说,这位苏校书非但玉润珠圆,有林下风趣。那诗词歌赋,无一不精的。写得一手褚字,画的山水,纯是倪迂派致,所以大家称他叫苏学士。就是不肯歌唱,他自己书的幽贞馆写韵图,题咏极多。访他的须先献一诗以定去留,所以俗客不大喜他,他借此省却无数应酬。」黾士道:「原来有许多曲折,今年已逼岁阑,恐怕大家有事,明年必得要去丢丢脸,只怕考不中也是难的。 」介侯道:「他的贞字总不妥。」仲蔚道:「我也问过姓严的,他说别有隐情,不肯说。不过留客过夜,实在未曾见过,便就留宿也是分床各梦,所以他有一方图章,鎸着「云雨巫山枉断肠」七字。他说贞字是贞静之贞,吾想虽是强辩,大约贞于心不贞于形耳。」介侯笑道:「不贞于形,怎么贞于心?」仲蔚道:「那是我的意思。」黾士道:「不要议论了,再看底下第二名罢。」于是大家又看道:

彩虹楼冯碧霄,豪情媚态,侠骨仙心。飞燕惊鸿,超凡入圣。

漱药■谢湘君,即湘娥,披一品衣,抱九仙骨。雅人深致,名下风流。

棠眠小筑万文玉,芍药笼烟,海棠沾雨。春心跳脱,软语温柔。

韵香馆金素雯,豪能作侠,醉合乎仙。亦虐亦庄,有声有色。

寒碧庄陈秀兰,是如意珠,是称心玉。龙跳鱼窟,鹤立鸡群。

闹红榭林燕卿,(即代玉)七宝装成,三生修到。缑山之鹤,华顶之云。

黾士道:「燕卿住的名潇湘馆,这个名差了。」仲蔚道:「潇湘馆是旧名,他叫黛玉时候,用这个还配。今已,改了燕卿,所以湘君同他改了闹红榭,你看倒还切他这个人呢!」于是再看下去:

延秋榭谢珊宝,柳腰楚楚,莲步姗姗。不御钗华,自饶馨逸。

绿芭蕉馆金幼青,吹气如兰,团肌欲雪。新妆宜淡,素面宜嗔。

天香室谢秀英,月满云舒,花浓雪聚。东嫱善睐。西子工颦。

织云居林玉英,白雪阳春,曲高和寡。愁春宜默,逢怒宜嗔。

双清馆谢秀兰,回首留颦,捧心驻媚。若纳冰绾,若转丸珠。

聚英楼陈织云,■夸容修态,纤骨浓华。可以疗饥,可以医俗。

仲蔚道:「我说这织云同林玉英的地方,应该对换。」黾士道:「何以见得?」仲蔚笑道:「玉英住的织云居,明明是陈织云住的,陈织云反住了聚英楼,不该更换么?」介侯笑道:「这织云我也相熟,品格是极好的。现在住清和坊,上月在人家遇着,还叫我去呢! 」因又看道:

日新居林宝玉,灵透犀心,巧含鹦舌。梅花逸品,兰芷清愁。

荟芳仙馆林宝琴,玉质珠胎,冰心绣口。吴宫郑旦,仙阙双成。

■陀罗馆林小红,宝月祥云,明珠仙露。芳逾散麝,色茂开莲。

牡丹台史月仙,天半惊鸿,花间瘦蝶。娇难自主,弱不胜衣。

华云仙馆王宝珍,骨秀神清,情亲意远。落落欲往,矫矫不群。

伫月山房林桂荪,向日荚蓉,临风菡萏。回眸一笑,百媚俱生。

揖仙台郑云芬,艳丽风光,雍容华贵。十分浓郁,一品神仙。

留春小榭姚宝云,慧质聪明,清谈俊雅。掌中飞燕,花下娇莺。

洗桐居胡润卿,是解语花,是忘忧草。铃园个个,玉山亭亭。

桂窟左翠玉,西府海棠,灵和杨柳。饮饮在抱,濯濯撩人。

眉影楼郑幼红,淡如对菊,弱不胜衣。海棠怨秋,湘芷流逸。

通共二十四人。黾士道:「不知谁拟的,这个可怜生!为什么不署名字?」仲蔚道:「这是我一个朋友转辗托人抄录来的,也不知道拟的人姓名。」介侯道: 「这些人我认得一半,还有遗漏呢!」仲蔚道:「这个自然,此地名花数千,那里选的公当!我也拟上两个人,一个叫陈媛嫒。」介侯道: 「你写出来。」仲蔚就写了出来,二人看时,但见上写着:

初蓉馆陈媛媛,艳影摇摇,嫱光致致。柔荑笋削,细步莲轻。

晕红榭吴筱红,香草闲愁,落花新怨。前身诗婢,今日情魔。

介侯笑道:「我把两个人也续上了,满了云台功臣之数。」仲蔚道:「你续的谁人?」介侯就取纸笔写了出来,二人看时:

玉田生,幽谷清香,瀛州仙和。二分明月,一朵柔云。

马利根,柳腰一枝,莲船十丈。屏风上立,薰笼上行。

黾士笑道:「把东西洋姑娘选在里头,倒也别致有趣。」仲蔚道:「这两人不是秋鹤密信荐来的么?到底你送到那里呢?」介侯把上项事说了一遍,黾士道:「冷柔仙、向云仙、杜秋仙几个人也应该选在上边。」仲蔚道:「你不见他的小引么?明明说漏的多,他亦不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便了。」介侯道:「本来孔子说的,举尔所知,我们添上几人,就是尔所不知,人其舍诸的意思。」三人谈了一回,已是天晚。仲蔚留他们吃了夜饭,方才散去。

光阴易过,忽忽已是二十七。各人安排年事,数日皆不能相见。那晚伯琴正在祭神,忽报顾老太太申刻仙逝。伯琴吓了一跳,连忙进去告诉岳母吴顾氏。顾太太是老太太的女儿,老太太病后,一向在顾府。今日同女婿过年,所以暂时回来,打算次早再去。一闻这信,惊得呆了,哭哭啼啼的同女儿喜珍上了车便走。伯琴把年草草不工的过了,只见介侯走了来,说道:「你知道顾太伯母作古么?」伯琴道:「我也是才得了信,岳母同内子已去了,这回我们两人同去罢。」介侯道:「甚好。」于是伯琴雇了马车,就请云贞妹子看好了家,说:「我是要明日回家呢!」说着,二人匆匆去了,甫到顾府,只见门前已经烧着衣服纸锭等物,里边一片哭声。卫传杨泰接着说道:「孙姑爷、乔老爷快进去罢,他们都来了。」二人进去,只见小厮们在厅上把挂的书画屏对取下来,走到外书房,知三等通说道:「你们这回子才来,有事同孙姑爷商量呢!」伯琴道:「我须得到里边去转一回。」介侯道:「我也去去。」说着就走了。一回子出来,众人在那里议论殡礼。知三向定侯道:「你替我到电报局去打一个电报到横滨,请老表伯立刻回申。还有宝应、扬州也须各打一个电信去。」定侯立刻叫华勤驾了东洋车去了。黾士道:「还有近亲至友也须去报个丧。」知三道:「里面珩大妹子已在那里张罗,不必吾等费心。不过老太太的棺材寄在扬州庵里,可也来不及取回,怎样呢?」黾士道:「当日搬家没带么?」仲蔚道:「好好的搬家,巴巴的带这个东西,岂不忌讳?」伯琴道:「我们铺子里有一件东西极好的,恐怕中国没得这个风俗,太太也不肯答应。」知三道:「我上回看见你铺子里一口婺源棺木在那里,以为什么稀罕。我们家乡出那个东西,好的很多,这里的人多看不上眼。我的意思要找一具阴沉木的。」伯琴道:「阴沉木那里有找处?就有恐怕也要到外埠去寻,十天八天的不定。我那里的是比阴沉木胜十倍呢!」黾士道:「到底什么东西?」伯琴道:「今年秋天有一个西洋人回去,把屋中东西都要一气拍卖,我们贪他便宜,一起受了。里头有一口磁碗砂 成的棺材,除却盖的接口,其余是天衣无缝的。盖上在面孔地方,有一月洞,嵌着一块厚玻璃,也用磁汁灌牢的。旁边每一首,各有两个铜环,又玲珑,又结实。因价钱太贵,没人肯要,不知他用得用不得?」知三道:「好是极好,怕里头不要。表伯又不在家里,谁人做主呢?你自己去请你岳母太太同太太示下。」伯琴道:「也是。」就去了,仲蔚叹气道:「那里一月不好死人,到这个年尽岁关才死,累得大家不舒服。姻表伯又在外洋,今日寄了电信去,若就动身,倒还赶得及除夕到。若没船,就不能见面了。」说着,介侯进来了,说道:「险些儿不能寄,扬州宝应电报局明儿早上,除官报,军报之外,通止数了。须明年正月初四才开电盘,日本报是在大东公司寄的,我问他今日寄到了,倘明早就行,今年可否赶到,他们有知道的说四十八点钟 可以赶到。若在长崎走,一夜天就可以到了。」只见伯琴出来,摇着头道:「不与。」知三道:「我知道不与的。」伯琴道:「太太倒随便,说外国本来通行这个规矩,只有我那一位岳太太不肯,说没见人放在磁棺材里。况且又没缝,又不透气,葬了不得地气,子孙关害的。太太听他说,也不敢要了,怎么计较呢?」介侯道:「你们不是商量要用磁棺么?」黾士道:「是哟,顾太太不许。」介侯道:「我刚才打报叫老世伯速给回电,我倒说一句问他可用磁棺?因我一个西洋朋友有那个磁棺,他九月里回去了,寄在朋友那里拍卖。放得久了,没人用,所以问这一句,明早恐怕就有回电来呢!」伯琴笑道:「你说这个是不是意大利人叫密士低司么?介侯道:「不知他那国人,名字真是这个。听说前途受寄的一家,好似名地维什么洋行。」又发怔了一回 ,说道:「地维下边一个字想不出了。」伯琴笑道:「可是地维德?」介侯笑道:「一些不差,你怎么晓得?」伯琴笑道:「才说的就是这个,已经到了我铺子里了。」介侯道: 「更好。」只听外边和尚尼姑都来了,便在迎晖堂分班转殓,念经,诵往生咒接引呢。通德堂、养志堂的火点得通明,顾府上上下下的人忙了一夜。有睡的,有没睡的,兰生只管哭,也不能办事。珩坚小姐倒极忙,外边除介侯、仲蔚、黾士回去外,伯琴只得住在内书房镜齐。到了次日,伯琴因号事要紧,只得回去。介侯等也不得空,外边通由胡顺唐料理。日本果有回电,说今午坐火车到长崎,赶紧就回,殓用磁棺极好。顺唐就差秦成到伯琴铺里找了十几个人,把磁棺抬回,就有知己的亲友陆续前来探丧,就在迎晖堂当中停灵。这日外边的事务倒还简静,里边珩姑娘就忙得很。一早起来,略略梳洗,先将执事派起来,在议事厅立了一个丧房。云锦守灵,不肯办事。许夫人敬他有义,也不强他,其余均须办事。珩坚特派月佩总管银钱出入,骆管收发内外物件。百吉总管接引女客,春喜总管收礼回礼,开发车轿力钱。阿秀总管各处灯盏、灯油、蜡烛、烟纸,秋红总管厨房,开发酒饭席面,汤家妈总管打扫各处,孟大姐总管内茶房,孟大姐、朱大姐总管内厨房,王妈、夏妈值日传事,霞裳总巡各处,如有贪赖无弊不遵约束,即以家法从事,其余均在议事厅外间伺候差遣。外边男仆均由胡顺唐派,徐起总管收礼、回礼、开发车轿力钱,孟守总管收发内外物件,顾寿总管各处灯盏油烛烟纸,顾喜总管酒席,解樊、解克总管茶房,狄清狄威总管打扫,尚行、夏效总管买办物件,米珠、莘桂总管厨房及发出席面,松风专值内书房,水月专值外书房,新来的柳烟、梅雪值外账房,周全专值会客厅。养志堂派阴顺、通德堂派羊昌值管。秦成总管内外巡察,卫传、杨泰专候迎送通报,茹飞习成服辕莘勤专司车轿,其余小厮均在前厅听候差遣。内外男女执事均须和衷共济,一气相通,不准推诿,把内外故示区别。丧帐房则设在通德堂西书房,即请知三、仲蔚、黾士三人,所有银钱悉归管理。就是内丧房的总付总收亦归账房顺唐,伯琴、献之、介侯、周全陪客。分派已定,传论仆妇小厮丫头人等说道:「上头所派的执事,入殓同七七出殡之期,最为要紧,不可疏忽取咎。其余日子,倘无要事,方可歇息,但须各自知照同事。上头差唤及客人来往,如本人不在,须由同事代办。如同事不允,本人擅自离开,致误职守者,小则示罚,大者笞责。」于是大家兢兢业业操心起来,是日事务尚简,惟外边有十余位男客。知三陪着讲话,珩坚就来请知三进去商拟哀启讣帖。知三一个人那里得空,回道:「明儿等黾士等来了再拟罢。」珩坚道:「明儿那里得空做这个,不如我来拟了,叫爷们再改罢!」于是就提起笔来写道:

哀启者,先慈气体充足,秉性幽娴。自归先君事先王,父德昌公,先祖母怡色柔声,先意承志,朝夕必朝,寒暑不辍。待妯娌和蔼无争,御下宽容,终身无疾。言遽色,性好施,与遇戚族中之贫乏者,辙周济之。虽典钗鬻衣不少吝,自奉则又节俭。偶得甘旨,即奉堂上,或转赠同辈。及不孝等已则淡泊自甘,至人皆厌弃,始以自食。当来归,先君之日,黄巾逆焰,扇祸方张。先大父方从军荆襄扬州,商引疲弊,时合家侨寓维扬。先叔祖,先叔祖妣及:先叔父母,均一室共爨。食指浩繁,中馈每虑不给。先慈见大势中落,守此必不能成适。先大父阵亡,先祖母相继故。先慈呼抢难名,泪尽继之以血。先群亦因是得病,卧床二年余。先慈日侍汤药,无须吏离,疾大渐。先慈■臂和药以进,终不效,竟背不孝等而逝。先慈连膺大故,哀毁骨立,家亦分析,不孝方采芹香。承袭祖荫,而屡试不售。时中西互市,洋商声势恢张,习此辄利市三倍。先慈曰:此成败之机也。命不孝弃诗书,事筹算,不孝不忍远离。先兹叱曰:吾年尚健,针指亦可以自奉。汝恋妻室,不思复先业耶?汝违言,吾不食,不孝乃行。临行之日,先慈与不孝约,谓许汝五年别,不必与闻家事。有所蓄,可先结交树根本。五年后,吾交卸矣。不孝谨受教,先习西国语言,赴香港,即至日本,筹策劳劳。至有今日,皆先慈爱护训教之力也。不孝膝下久离,方在本籍,购屋一区,冀即罢买而归以伸孺慕,竟于某年月日起病,始仅寒热,疑为内症,三日后,忽患腰痛,红肿如桃,知变疽毒。先慈平日身体素坚,方冀赶紧延医,可占勿药,讵我生不佑降。此鞠凶百计求痊,参苓罔效,于本年十二月二个七日申刻,嘱咐家事,料理从容,竟弃不孝等而长逝,享年六十九岁。不孝亲视含碱,尊制成服。呼抢哀衷,曷有暨极。当此卒膺大故,残喘苟延。沥血下忱,不得不遍为哀告。语无伦次,伏乞垂鉴。棘人顾庄泣血稽题

珩坚拟好了,月佩录了出来,且自藏好。

是日仅有十二位尼姑念血盆经,珩坚也乏了,要去睡一回子。就出议事厅东侧门由廊下内茶房旁边向北,穿过月佩房,到自己房里。有两个小丫头跟着替珩坚展开了衾子,伏侍他睡下,把门帘下好,两个丫头在外房坐着伺候。有张老妈子进来,到外房回事,小丫头摇着手,叫他不要高声,姑娘才睡呢。珩坚道:「外房谁说话?」小丫头埋怨道:「通是你老娼妇,谁替你耽不是?」因道:「张妈子跑了进来,毫没规矩。」又轻轻的指着张妈子骂道:「老东西,你自己回去。」珩坚道:「跑来干什么?」张妈只得揭起了门帘,就立在帘外禀道:「回姑娘候补道梁公馆里太太同谢湘君、林燕卿两位姑娘说明日要求送殓。请姑娘示下,还是差人先去挡驾?还是让他明天来?」珩坚申斥道:「这个事还要回我,我怎样派你们的?放着百吉那里不去回,我有几千条心孔儿,通要管到你们茄儿瓜儿的事呢?」张妈子只得再回道:「已经回过了百吉姑娘,百吉姑娘说里头还有分别,所以差奴才来回姑娘的。」珩坚喝道:「你倒是能干的,说话也圆,心孔也巧,百吉那里回了,你就奉他的命,不好回霞裳么?没才干的东西!」唬得张妈子连忙退了出来,小丫头指 笑道:「如何?这个钉子碰得好不好?你也自己不想想,这个嘴脸就好到姑娘那边来回事。我告诉你,就是百吉姑娘亲自来回,他这回子要睡,也不敢惊动他呢!」张妈子一声儿不言语,径去了,就把这话回了百吉。百吉与霞裳商量,霞裳道:「我看这梁太太那里须去挡了驾,那姓谢姓林的二位姑娘不必去挡驾,他们这里常来的,太太又都认得,又是老太太在生时交接过的,他也不过尽一点心意儿。」百吉道:「我也这个想,就是这么着罢。」于是唤传事,外面就一叠连声唤传事,妈子唤了七八声,不答应。一回有一个夏妈进来,霞裳看了一看,道:「你可有空,叫了就来?」夏妈道:「今日姑娘派了执事,我们两个传事的议定,从今日起间日轮当,今儿应该是王妈。」霞裳冷笑道:「原来你们自己定了这个万国公例,一些儿不能通融的。倒是我传差了,要等你一个,应该传事在那里方好传事呢!」这时王妈也趔趄着脚,赸赸的进来,立在夏妈旁边。霞裳一眼看着,就鼻子里哼了一哼道:「王妈,你在那里呢?」王妈跪下去叩头道:「传事的因方才女儿来了,送他出去,在门口讲了一回话,一时误事并非规避。」霞裳道:「夏妈说你们自己定了轮值日期,倒也罢了。你既要同你女儿说说话儿,应该照会一声夏妈,如上头传唤,就去答应,方是和气办事的样儿。就是夏妈见他不在这里,也应该答应走来。大姑娘上半天吩咐你们的话,说内外男女执事,要和衷共济,这句话你们记得不记得?」二人一声儿不言语,一时丫头仆妇大家都立在议事厅外边,看这光景,无不肃然。就是暗香、月佩、春喜,也正容肃貌的不敢作声。有一个小丫头在外边同众人私议道:「姊姊你看今朝霞姑娘这个狠心的劲势儿,一朝权在手,真要做出来呢!我想他不过上等的人,虽然称他姑娘,到底也是同我们一样的。」这话却被霞裳听见了几句,眼尖一看,却是许夫人外房看门丫头名叫鹘儿的,霞裳且不发作,冷笑道: 「我知道你们有了年纪的人,倚老卖老,想霞裳也是一个丫头,论起理来,还是同事,怕他什么?况且这回子小姐不在这里,我们这几个人也不放在你们眼里。你们要怎样,便是怎样!岂知这个办的是老太太的要事,谁不当留心些,我既蒙太太姑娘看得起,命我帮办帮办,我就当从他的命,管管你们了。情愿事务完,再来赔罪罢。」这时候外边秋红、阿珠、阿秀通晓得了,恐霞裳招怨,秋红就私下叫人去禀许夫人,请说一个情,做好做歹放了罢。许夫人道:「他们这些人的脾气实在可恶,论理应该整顿整顿。不过他两个人有了些年纪,恐怕受了辱。有别的念头,不如得过且过罢。」于是就命风环出来说情,说太太说为老太太升天的事,打了他恐老太太魂灵不安,请恕了他下回罢。霞裳初意本来要将二人办理的,今许夫人既差人说情,岂有不从之理,只得顺水推船,说道:「本来要照姑娘的规矩给你们一个利害,警戒警戒。今太太的金面说情,所以便宜了你!」风环向二人道:「听见么?还不谢谢。」夏妈也只得跪下来谢了,风环道:「起去罢,下回留心就是了。梁太太那里去挡驾去!」二人便走出来叫人去办,霞裳向风环冷笑道:「姊姊你不知道,妹妹也为老太太的千年要好,蒙太太姑娘派了我个总管,他们背地里骂我,不服我的很多呢!我叫你再看一个人。」因吩咐传鹘儿,鹘儿知东窗事发,只得进来立在那里发怔,霞裳道:「你方才说什么?」鹘儿呆着,一句儿不答,霞裳冷笑道:「你看见我权在手里,狠心劲势,打死了多少人。怪道他们不服,连你这毛丫头都不服起来!本来就将就过了,看你这小小年纪,倒会粪 里寻起竹扦来。不给你个利害,我却负了姑娘的重托!」就命小丫头去唤秦成,鹘儿慌了,立在那里抖,风环道:「你不用抖,你只管说。」鹘儿只有抖的分儿,问了半日,那里有一句话,风环道:「你今年几岁了,是哑巴么?」鹘儿吓昏了,说道:「是哑巴子,今年十三岁半了。」风环、月佩、百吉同旁边的人听了,大家笑起来,霞裳也笑了。风环笑道:「妹妹你看他小孩子,吓得这个样儿,怪可怜见的,也饶了他罢。」就做了主,向鹘儿道:「你下回敢不敢呢?」鹘儿道:「不敢了。」风环道:「下回再犯,你仔细,谢谢姑娘去罢。」鹘儿就同拜观音的样子合了掌,揖了一揖,飞风的去了。风环就去回了许夫人。

珩坚睡了一晌起来,小丫头连忙进去揭开帐子。一个丫头去捧了脸水来,请珩坚洗了脸,又捧上漱盂请漱了口,把水替他抿一抿头发,一面倒了一杯茶来。珩坚喝了一口,就罢了。便出来,丫头揭起门帘,一个先奔了出去说姑娘出来。值事丫头就七手八脚的倒茶装烟放在桌上,暗香、月佩、百吉等皆站起来。珩坚在正中榻上坐下,丫头连忙在背后去垫好了小靠枕,恐嫌太空,又加上一个野鸭绒白布小枕儿。珩坚随意用茶,吃些点心。霞裳就把上项事回明了,珩坚道:「便宜了他,要是我在这里就不得免呢。」自此合府上下,皆畏珩坚明察严厉,就见了霞裳等人也服服帖帖的了。珩坚又问别事,众人道:「有几件小事儿,都没要紧的。」珩坚又看了一回账,也不言语。停了一回,说道:「老爷今夜不能回来,幸亏明日申刻入殓,应该赶得及。老爷虽说苫次,没得常在孝帏的,须在上房腾出一间房子做房。」霞裳道:「已吩咐打扫揩抹去了,床也端端整整。」珩坚道:「现今岁底,喜姑奶奶有家事的,不得空,须把雪贞姑娘接来照应照应。」月佩回道:「刚才差人去请过,他说要明早来呢,来了,今年不去子。他说要住在姑娘那里,我想叫暗香姐姐同云锦去睡,雪姑娘就睡在香姐姐床上,我就同秋红睡去。」珩坚道:「不必,就在我房里再排一榻罢,我们在一房好说说话。」月佩答应着安排去了。珩坚道:「明日要成服了,这些白衣裳少不少?」月佩问暗香道:「刚才数过几件?」秋红道:「爷们的四十八件,太太、奶奶、姑娘们的一百十一件,男仆的八十九件,老妈子、小丫头的也一百二十三件,功服、丝麻孝带三百根,大约差不多了。」珩坚点点头,便命登了账。

这日过了,次早起身大家盼望,孝子直到巳刻,士贞方踉跄到家。走到灵前去抢地呼天的大哭一场,合家也陪他痛哭。士贞又出来谢了众人,坐了,略谈近况。说到老太太,士贞又哭起来。众人劝了一回,许夫人差人来请了进去,把以前的家常事告诉了一遍。问吉田夫人为何不来,士贞道:「怎么能来呢?时候又促,店务又多,一个主人不在那里,怎好开店?明年我打谅叫顺唐去替他回来守孝,我命他也是今日成服的。那边的事忙个不了,我勉强走了,也不带什么,只带一个铺盖,一个皮箱,一只竹篮。幸亏到了长崎就有船,所以赶得到。」因问了一回老太太的病原,不觉又哭起来。兰生、珩坚早已赴空见过了老子,这回子家人男自秦成起、女自霞裳起,通来磕了头。士贞仍命他各去办事。这时候送殓的人已纷纷前来,雪贞同伯琴、定候等也都来见过士贞,彼此各谈几句。定侯与士贞不认得,士贞就请问了姓名,方才晓得是秋鹤的朋友。心中颇相爱悦。又去看验一回磁棺,问顺唐道:「这是要水银的。」知三道:「珩妹妹通已办齐,连白铅铁屑也都端整。」士贞心中自是安慰。既而吊孝的人愈多,士贞在帏中答礼。到了晚上,从大门到迎晖堂,孝灯一片。通扎的白蓝两色,布彩也一路直到里边。另请一个宁波匠,以备殓后浇棺之用。将近黄昏,掌礼的就命外面升起炮来,乐工等鸣鸣作乐。大门口两盏大矗灯,二厅正厅内厅均是一色的篮子明角大矗灯。一面上写着「通德堂」三字,一面写着顾府两字,又夹杂着保险洋灯玻璃灯。上下人等均穿孝服,在外边望到里边,门户洞开。但见白漫漫的人头挤挤,迎晖堂内一片哭声。匠役司祝安排把凤冠霞帔穿好了,和尚召灵发牒已毕,掌礼就赞时辰已到,就此安灵。执事人等就移棺出来,士贞抱着头,兰生捧了足,哭得泪人儿一般。上海道宪陆公知,士贞与子虚亲戚,陆公与子虚向来交密,故此时也来送殓。于是知县会审委员也不得不到了。幸知三从中陪谢周旋,妥妥帖帖。女人亲戚送殡的,俗例均须要哭,那哭声越发大了。士贞预先吩咐珩坚,今日无论何人前来送殓吊奠,每人给车钱两角,登列簿上。俟开吊这日较对,如其人仍旧前来吊丧,不论礼之厚薄,情之亲疏,或邻或友,或贫或贱,或认得或不认得,除照常素筵外,每名各谢两元。这个信传到外边,那邻居穷苦的,就是素无交情,也要买几串纸钱前来送殓,因此拥挤得不堪。秦成带着几个小厮内内外外的巡察,又请保甲局发了八名巡丁在门口弹压。马车、东洋车、羊角车路上歇满,轿子通搁在里面西门口空地上。珩坚送了殓,大哭了一回,又到议事厅整理出的,进的,发的,收的,登记的,消去的,均清清楚楚。一回要总帐房去支钱,一回又有夫役人等前来算帐,真正忙得吃饭也没空儿。幸亏执事预先派定,大家按部就班,直到三更后,方陆续散去。就命把家伙一处一处的收拾,士贞夫妇实在受不得就在孝帏打盹。兰哥儿出去谈了一回,也进来睡。不过胆小,黏住了霞裳要去陪他,霞裳道:「小祖宗,我还有事呢!那个老妈子在房里陪好不好?」未知兰生如何,且看下章所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