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缉堂要问弹路准头度数,冶秋笑道:「兄作领事官,还不知道这个解说?」荫田道:「倒不要怪他,现今中国的大小官,大半是势力上头钻谋来的,那里有泰西人的学问?缉兄能讲几句西话,还算好呢。」说得缉堂笑了,秋鹤道:「弹子开出去,远近不同,度数是一定的。」缉堂道:「天文家有经度纬度,何以弹子也有度呢?到底是什么做主呢?」秋鹤道:「就是天文的度数,不过不论经纬,你可知道地球不是圆的么?」缉堂道:「地球圆说,是泰西人的法子。我们中国人向来不是这么说法,就是宋朝朱夫子也说太阳绕地左旋,好似地是平而不动的,现今看起来这些讲究竟不合。」秋鹤道:「朱夫子本来不知道的,今泰西所讲的弹准,就是地球的度数。全地分三百六十度,半个球得一百八 度,我们在这个半球上就占一百八十度。我们立在这里,以向上为界,譬如此地向上左首有九十度,到地球一半的边界。右首也九十度,到地球一半的边界。但是放弹子出去,无论向左向右,只能及九十度,到地球一半的边界为止。一半是弹出去的力,一半是弹坠下之力。其坠下之力,借着枪炮送力,又斜坠了去可多一半地步。譬如此地的弹从一度到二十度地方,则中间十步地方,就是抛物线的界限,因弹力只能到十度。从十度到二十度,是弹子借枪炮之力坠下的斜力了,所以枪炮低昂的准头,最远四十五度,高到四十六度,同四十五度一样,高四十七度,同四十四度一样,四十八度,同四十三度一样。将半地球的一半九十度算两头通达的路,各得四十五度。一半抛物线里头的界限,一半抛物线外边的界限。你们不懂算学,我须画出来你们看。遂取了一张纸将铅笔画好了,说道:「你们去看罢。」众人看他手不停挥,不多几时,将这图一撇一环的画起来,好像撇兰花似的。缉堂笑道:「原来秋鹤先生倒工撇兰的手法。」秋鹤听了,反笑起来,冶秋笑道:「这是算学中打样绘图之法,本来要用界尺器具及铅笔墨夹等物,现在不过草草画一图形,不算得打样呢。」众人见秋鹤画了三个图,又在每条线下各各注了某度某度的小字,又用一纸横写一二三四字样,写了一层,又画一画。又写一层,须臾写毕。众人看时,尚不能明白。秋鹤又演说一回,方才领悟大略。
无数抛物线路虽大小各异,而顶心之距,恒为通径四分之一,是以皆成为同式之线。
缉堂笑道:「原来这个缘故,你能算出弹之远近,可知克虏伯炮能击多少路。」秋鹤道:「又来了,炮有大小,其上有表。须晓得这炮本来几度,击远若干,再加几度,或再减几度,击远若干,方可算出。」荫田笑道:「这么着我来考你一考。譬如一个炮已试得炮轴昂起十度,这弹子出去能及一百丈的,这回子把这炮轴再加五度,共昂起十五度,你可算得弹及若干远?」秋鹤道:「这有何难?」就把铅笔在纸上一画一画的算起来,众人看他写的是:一○二○二四三。次层写○○一,又次层写五,图列于上。
紫春道:「究竟若干呢?」秋鹤道:「已得了,这法容易之至,照荫田所说法倍十度,得二十度,其正弦三四二零二零一万一率。一百丈为二率,倍十五度得三十度,其正弦五零零零零零零为三率,求得四率。共得一百四十六丈二尺弱即是十度,再加五度,所算的远近之准。」缉堂笑道:「佩服佩服。」冶秋笑道:「缉兄的算法比秋鹤更精,秋鹤算学还在缉兄的算中呢。 」荫田道:「这是怎讲?」冶秋笑道:「紫兄本来是请我们喝酒的,这回子缉兄要替他省些酒,所以想出这难题目来考我们,等吾我们少饮,回来他还向紫春要酒呢!」说得众人笑了,紫春笑道:「正是,不要谈这些经济了,我们喝酒要紧。」冶秋就命人取了大杯来,秋鹤笑道:「你不要慷他人之慨,这里中国酒是不易得的,你这回子取大杯,不晓得紫兄暗暗里的心痛呢!」众人又 了一阵,就大家喝起大杯来。紫春酒量本浅,这回倒不能不陪了。饮了一回,秋鹤就要行令,缉堂道:「就怕紫春不能喝。」紫春道:「你们各用大杯,我只用小杯。」荫田道:「这是断不能的。」紫春道:「何苦要我喝醉呢?回来不能送客倒是笑话,这么着,你们一杯我就半杯。」冶秋笑道:「紫春吃了亏了。」紫春道:「我宁可少喝,倒不吃亏。」冶秋道:「不是这等说。」紫春道:「怎讲?」冶秋笑道:「你不见火车轮船的价目么?大人照例,小儿减半。」众人笑道:「主人做了小儿了。」秋鹤道:「你们莫争,紫兄也不必减,你竟喝半杯,我也替你喝半杯。」缉堂道:「这还公允,就请宣令罢。」秋鹤就饮了一大杯,再斟了三大杯,说道:「我这令叫字体四柱册子令,说得好,自己不饮,各人分饮三大杯;不好,说的人自己饮三大杯。」紫春道:「妙极,我说得出就可以不饮了。秋鹤兄请说罢,什么是 体四柱册呢?」秋鹤道:「我这令杯已经干了,我这回说了出来,到收令再饮令杯了。」众人道:「这个自然。」秋鹤道:「我说是一个佶字。」冶秋道:「佶字怎么讲呢?」秋鹤道:「你不要忙,我来说。佶字,旧管是个吉字,新收一个人字,开除了一个口字,实在是个仕字。」
众人道:「好,当贺!」就把三杯分饮了,次是冶秋道:「我说湘字,旧管是个相字,新收一个水字,开除了目字,实在是个沐字。」
众人道好,也饮了。该是缉堂,缉堂道:「我说这字不好听。」众人道:「你只管说。」缉堂便笑道:「是一个粪字。粪字,旧管是番字,新收一个共字,开除了米字,实在是个异字。」
众人笑道:「大不雅,该罚!」缉堂道:「我本来说明白的不好听,难道不通么?」冶秋道:「不要争,缉堂替紫春喝一杯罢,可以再存半杯。」众人道:「便宜了他了。」缉堂只得喝了一杯,该是荫田了,荫田道:
「锹字,旧管是个秋字,新收了一个金字,开除了火字,实在是个铄字。」
众人道好,各贺了。紫春道:「应该是我了,就说一个谢字,旧管是个射字,新收了一个言字,开除了身字,实在是个讨字。」
众人道:「好极,自然得很呢。」大家又贺了,秋鹤道:「已轮到我了,我来收令罢,时候也不早了。我说一个案字,旧管是安字,新收了木字,开除了女字,实在是个宋字。」
说毕自饮一杯,众人也贺了一杯,就传饭吃了。又喝了一回子茶,方才散去。
次日冶秋一早独自出去,午后回来,手里拿着一张日本华字报,说道:「秋鹤哥你看,这新闻上有萧云的信,上边这个隐号是你的,他无从寄信,所以登在上头,就是你畹香这件事务。」秋鹤因冶秋出去,正在闷闷,看了一回书,扑在床上,听了这句话,连忙起来,说道: 「在那里?你给我看!」冶秋就将这报交与秋鹤,秋鹤看见是五月初二的,寻了一回,方才看见,上写着:
酒■如见。前奉手毕,托讯彼美芳踪,当即托访事人遍为物色,而花天尘海,香玉深藏。旋据邗江来信,谓此卿出门后,有人见其病倒京中,奄奄不起,迄今已久,无处根寻。或谓尚在人间,或谓已生天上,红妆夺志,青冢销魂,事在可疑。请君自爱,府上望切,何日归来。此覆,萧云顿启。
秋鹤见了这书,禁不住泪珠儿簌簌的堕下。自念平生傲骨,青眼难逢。王杰楼登相,如壁立须,眉七尺,既不能保环姑于前,又不能保畹香于后。王郎天壤,屺岵兴悲。回首将来,终无了局。这么一想,就不觉呜呜的哭起来。冶秋也陪了几点英雄泪。停了一回,又劝了一回,说道:「莫伤心!我想畹香这人是有主意的,总不至到这个样儿。我们且回去,到了中国再作计较罢!」秋鹤道:「老弟不晓得这个人,是我秋鹤的知己。我已费了许多辛苦,要成全他夫妇同心,盼望他终身欢乐。谁料彩云易散,中道分离。回首人天,心灰已死。我当时在扬州的时候,看他这般病景,本来要替他安排位置,使其母女舒舒服服的过度,乃空囊洗阮,军务相催,就也轻易一走。岂知留书这一朝,就是与他生离死别之时呢!」说着又哭起来了。冶秋道:「信上萧云并无说定这句话,你倒算他是信史了。倘然他好好的在那里,你也应该替他忌讳忌讳。况且你看这新闻纸上日国与高国已经失和,中国调兵前去,被他连败了数阵,日国的兵渡过鸭绿江来,我中国军务,恐怕这些贪生怕死的人靠不住。你我虽不能替君国分忧,也当念念家事。世伯太夫人在堂,尊嫂是个女流,他们得了这争战的信,不知忧得什么似的。你一味好游,也觉偏见,倒不如且回去罢。」秋鹤叹气道:「罔极如天,深情似海。处此境界,均付轻尘。叫我如何呢?你前年教我舞剑的法儿,久已抛荒了,你今来看我舞一回,是不是?有破绽,你就教我。」冶秋道:「你且舞我看!」秋鹤就在床头抽出一口宝剑,在庭心里舞起来。口中歌云:
中郎不作钟期死,肉怪尸妖皆余子。雄心郁勃起长吟,夜舞龙泉三尺紫。三尺紫化长虹,侠骨凝霜浑太空。手回天地日月倒,自填恨海成鸿■。鸿■再奠机心扫,花久春长人不老。大千尽住有情天,不解相思不烦恼。丰城宝气腾干将,枉把真心换冷肠。引起归心三万里,梦中飞过太平洋。
舞毕,但听拍达一声,把廊下这柱斲断了一半,险些儿把柱上的灯堕下来,幸亏店家未曾知道。重把宝剑藏好,冶秋笑道:「你这舞法,总嫌太粗,我来舞你看!大凡舞剑之道,总要息心静气,方能神化。」遂取了自己雌雄双剑出来,脱了外衣,在庭中整了一整格局步位,然后纵纵横横的舞。果然一道寒光,慑人毛发。舞到后来,但见两道白光线,射向半空,划然一声,两剑好似飞的样子,插入鞘中。冶秋身体整立微笑,秋鹤拍掌道:「真好剑法!」冶秋走进来,重新穿了衣服,说道:「你不曾见我碧霄的舞剑呢!」秋鹤道:「他的剑到底怎样?是谁教的?」冶秋道:「据他说是一个日本异人传授的,也不知师父的姓名,他也不肯说。他真是剑仙的样子!」秋鹤道: 「回去我们须去访访他,给他一个受业门生帖子。」冶秋道:「我前年曾去访过他的,据旁人说已经不在天津了,问不出到那里去的。他本来是红线青奴一辈,游戏人间,这时候恐怕绝迹人间也未可知,回来且去问问,再作计较。」说着已经傍晚,二人又出去游了一回,回来已是上灯时候。秋鹤又伤感了一回,到次日就病起来。冶秋因日本这件事,要去从戎,被秋鹤这病累住了,终日在寓中照应。
到八月中旬秋鹤的病渐渐好起来。九月初二日,冶秋方同秋鹤束装回中华来。到得南洋,冶秋到新加坡登岸去寻南洋的华友,筹饷招兵。秋鹤劝道:「这时候党人当道,我辈虽欲效忠,恐官长仍多掣肘,不如不去的好。」冶秋那里肯听,说:「天下人,通学了你,将置君国于何地呢?」秋鹤道:「你必定要去,我有中国进兵到日本的地图一张在此,送了你罢。」冶秋大喜,秋鹤就取出来交给冶秋,只见图上果然地理险要,节节详明,连一屋一门一树一石一涧一桥都记在上边,其中国到日本的水陆各道,亦都注出。上写着:
日本地域在亚洲之东,纬线自赤道北三十二度起至四十五度余止。经线自中国京东十四度起,至二十七度止。纵约三千八百里,东西广狭相等。分为八道,曰东海,曰西海,曰南海,曰北海,曰东山,曰北陆,曰山阳,曰山阴,凡八十二部,七百十七县,旧都西京,今在东海道为东京。中国与日本相通水程有二,一自上海历长崎、神户径达横滨,一自广州、香港径达横滨。自长崎至神户者,必径濑户内海。一路岛屿甚多,船不易行。且各岛屿树木丛杂,可以潜设暂炮台,以藏伏兵节节牵制。倘误入下关口峡,彼来绝我后路,则我兵为死地矣。进兵时此路切须谨慎,从香港到横滨的正道,一水无阻,可以直攻浦贺,进逼品川。东京横滨,皆不安矣。若用间道,则西攻下关,牵掣其兵不能兼顾。如其东西出没,变化无方,则不从长崎北溯下关,而自朝鲜釜山南下。先据对马一岐两处之险,即由中道进兵。若不从下关西起神户,可自南洋径进加太等海峡,或据淡路以逼之,彼亦未易抵拒。自长崎南绕,北夺佐贺关捣攻下关之腹,此亦善策,或自珲春图们江出师潜渡青森,据箱馆,此又一道也,由箱馆南下会于横滨,此又一道也。或兵船抵新泻,陆行四百七十里,绕东京之背。或扰山阴dao沿海,西赴长门,会于下关,或自福建、台湾进兵,先据鹿儿岛,即以攻东京。或由鹿儿岛西进,直抵长崎,皆善策也。大抵日本要害,东首近东京者为横滨。横滨要害,当海湾之口者,为浦贺。中权要害,近西京者大坂为神户。而明石峡为其西户,加太由良鸣门三峡为南户,皆大坂神户冲要。其要害之濒西者,为长崎。当江浙之冲,形如立鸟尾处皆是峡隘,礁石甚多。濒南者为鹿儿岛,当闽粤之冲,然长崎屏列之岛,而山川港为鹿儿岛湾口。二处亦是用兵要地,下关乃南北东西总要。我若占之,则彼之兵路饷道,在在牵制,四处皆隔阂矣。故该处为通国最要之区平户,北接二岛,南接五岛,海道甚狭,为长崎至下关中路要区。箱馆为北海道门户,扼之亦可夺气。总之图中所载须详细揣摩,熟通变化,不可以死力争也。
冶秋看了大喜,当时就把行李起岸,秋鹤送到岸边,说道:「弟此番已是倦游,就要回到家中,不再远出了。你去须见机而作能够独当一面最好,切不可受人的节制。现今日本学习洋人的法子,实心整顿,比中国可强数倍,不可以轻敌的。况且他不过与高丽为难,我们只好同他合保高丽,立一个私约,保全亚洲的大局。若必要同他失和,胜败也不定呢。」冶秋道:「弟自有道理,虽说是筹饷练兵,也看大势,可做便做,不可做也就罢了,但是你萧云那里也须寄个信儿,你回去后,若到上海,就打听我的地方,给一个信来。我闻得乔介候现在上海乔家浜,我们将来的事,就在他处,或黾士那里接头罢。」秋鹤道:「也好,但是我回去打谅并不在上海,耽搁一径要回家了。大约到了家,上海是必要来的,你恐怕未必到日本了。万一遇着子虚、士负、萧 替我候候。」冶秋道:「前月日报上,已经说中国人官场的早已回去了,未必再住日本,子虚伯恐怕也回去了。倘你见了,也同我候候罢。」说着,只见雇的马车已到,就把行李搬上。秋鹤拱了拱手,殊觉别恨重重,噙着泪说道:「你去罢,后会有期,前途保重!」冶秋也拱了一拱手,也不说什么,就登车去了。
秋鹤回到船中,独坐思想,觉得人生天地间,聚散无常。既然要别,倒不如不相见的好。又想道:「既然怕散,到不如不相识的好。譬如惜花的人看这花开放,果然好;若见他谢了,就有一种口不能言,无穹感慨的意思,倒不如不开的好。但是花的开谢,人的去来,我总不能做主,只得由他。须要我不晓得什么是开谢,什么是聚散。虽然看见了,也同看不见的一样,就与我不相干了。庄子说得好:无以好恶内伤于身,我今回去要改一改从前的局面。少交几个朋友,便免了多少烦恼。若要黜明堕聪,这是万万做不到的。这时船已开行,尚无风浪。船中有人带得《花月痕》一部,秋鹤就向他借来看,到下半夜,通看完了,说道: 「这部书倒做得有趣,不过韦傅的收场太苦些,但我秋鹤这般的遭际,也就是痴珠的样儿。有环姑之多情,而不能藏之金屋;有畹香之知己,而不能保其始终;有乔公之爱才,而不能久入青眼。到而今亲老家贫,孤 羁旅。妻儿望远,后顾茫茫。虽行李中尚有几百两旅费,也是用得完的。到了家中,又不能闭户著书,必当就近得了一件事情方好敷衍。当时乔公要保我,悔不从了他。功名虽了无所用,但是至今尚是一领青衿,未能发迹,这便作何了局呢?想到此处,又不觉忧虑起来,叹道:「天吓,你生了我这一个人,不先替我安排一个境遇,何勿把我生到下贱末流中做了负贩,劳劳筋力,倒是不识不知,也可以过日子的。」秋鹤这么一想,一夜何曾睡着,到天亮身体倦极,反睡去了。
自此秋鹤在船,反反覆复看这部《花月痕》,有时出出泪,有时叹叹气,到了十月初九,方到吴淞。还了书,恰有同乡的船在那里,就趁了他的船,并不耽搁,径回去了。到了家中,合家相见,悲喜交集。原来秋鹤的父亲已经五十五岁了,母亲钱太夫人极贤惠。因秋鹤时常出门,忧得两眼欲瞽。秋鹤的房下谈夫人,是商户人家出身,不习世故,人是极忠厚的。虽万分委曲,亦不肯作声,不过哭泣而已。幸膝下有两个小姐,大的已十五岁了。两个公子,长的名叫继春。次名承元,方六岁耳。朝夕承欢,聊慰重堂寂寞。今见父亲回来,大家破涕为笑。钱太夫人道:「我儿,你出了门,父亲身弱多病,你的信又不勤,这样荒冷地方,你去顽做什么?幸亏你兄弟常常回来,但他一个人也不能料理周妥。你媳妇又棉花人似的,不能当家。你弟媳年纪小,嬉嬉哈哈,这几个孙了孙女儿,穿的,吃的,用的,顽的,女的要学针线,男的要读书,一件事儿想不到,人家就说不好。绣花针儿说似棒槌粗的,我五十多岁的人,实在累得受不了的。你今儿回来很好,你就叫你的媳妇同弟媳妇儿分管了家事罢。」秋鹤叹口气道:「总为家贫,以至如此。前几年我本打谅要收一个人替母亲分分忧的,岂知这个人又去了。母亲要叫媳妇当家,这是极顺的事。但是这媳妇不比别人,这个性情儿,才料儿,是大家知道的,但一味的肯作事吃苦俭省,通不管外边的世故。倘然闹出饥荒来,人家不怪媳妇,还是归到你老人家身 。看不过帮衬帮衬,反到小题大做了。」钱太夫人叹气道:「叫我怎样呢?」秋鹤道:「依儿子看起来,不如叫他两人学习,试试一个月,轮流帮着母亲办事。有不到的去处,母亲去提调他一声,学上一年来,就熟悉了。」说着秋鹤的族弟号映亭,又有远族的叔了镜斋干佐等来见,是同秋鹤的父亲一同来的。秋鹤出去见了,就在书房中小酌,彼此谈心,直到月上花梢。吃了晚饭,各人方去。秋鹤再进来同父母说论家常,又讲讲外边的景致。两位老人倒也爱听,一家的人都听住了,到底钱太夫人体谅说道:「你方回来,路上辛苦,早些回房去歇歇罢。大小姐本来同二小姐睡在你的房里,今朝搬到我房里来睡,继春是同我一床睡的,今夜老子回来,不知怎样。」因笑问继春道:「你老子买回来多少好顽意儿,你同谁睡?」继春笑道:「我同爹爹睡。」承元道:「我也要同爹爹睡。」谈夫人笑道:「好好,你们都同老子睡罢,等我也清净一夜,省得半夜里起来伺候你小爷。」于是各归房安歇。秋鹤又问问两人读的书,夫妇又谈了一回心,叹气一回,欢喜一回,方自睡去。
次日秋鹤方才起身,亲友等已来相约了,自此秋鹤在家,适性怡神,安闲无事。所有家务,整理一清,到也自在。安安逸逸过了年,直到乙未二月初八,方赴申江。姑且不题。而今再把环姑的纵迹述写一番。环姑系海门人,本姓金,为汤爱林养女,初名汤翠娥。到了惠山,改姓金,名环,字翠梧,环姑其小名也熟人知道,大家叫他环姑,翠梧的名字到埋灭了。本同舒友梅相识,因题他的地方名惜余春馆。自识秋鹤后,真正知己到十二分,也不许秋鹤挥霍。岂知被袁姓娶去,大妇又妒,竟逐出来。其夫私送六百金,大妇只给了一付竹箱、铺盖。环姑一个女人,又是人地生疏,意欲图一个自尽,自思要死何不早死。昔年韩生要我的时候,我若拼得一死,与那老淫妇淘一场的气,或者到也可以跟了姓韩的了。当时想不到这个算计,今儿弄到山穷水尽,就是一死,也是轻于鸿毛。况我这一嫁之后,秋鹤已是死心塌地,未必再想重逢。死了叫谁知道我这苦呢?若回到江南寻他,他又是行踪无定的,就是遇着,要想覆水之收,也难启齿。更且这里到江南须渡黄河,从河南徐州界一路南下,迢迢数千里。一个弱女子,怎好走呢?若是真个作了尼姑,在这里出家忏忏今生罪孽,倒也甚好。但不晓得这里有什么尼庵,就是知道了,无人引进,也不肯收留的。罢了,我当初来时,曾住在卖花婆余康氏家里的,如今且去寻他,再作计较。主意已定,独自问到卖花婆家中来。行李叫一个邻家的小厮拿了。那卖花婆康氏,是一个寡妇。祖上本是好的,如今都已消败。只剩六七间破屋,已经典去了,也无子息。有一个女儿,叫玉成,嫁在城外囤里劳姓,是在驿栈上当差夫走信的。环姑到了康氏家中,叩了门,康氏开出来,一见,说道:「阿呀,姑娘为什么这般狼狈?今日来这里,你大娘娘晓得的么?」环姑双泪俱下道: 「一言难尽。」就命小厮把行李放好,给了几个酒钱,小厮也就去了。环姑方同康氏进来,原来玉成小姐亦在母家,大家见了,康氏道:「你今日到来,真正出于意外,为何如此打扮?你的面庞儿也瘦得极了。」环姑泪眼盈盈的,就把以前的苦楚备细告诉一遍,玉成也替他酸鼻,康氏叹道:「当日大娘娘搬你去,我就知道没有好结局。我因这个妒妇恨我借给你房子住,说是我引诱他的男人做这个勾当,要同我算账,我就不敢来望姑娘。现在有什么主意呢?」环姑道:「我本不难一死,但是徒死无益。欲回江南,又无同伴。细想不如真个做了尼姑罢。本来我前在惠山住在尼姑庵里的,不过我现在这个地方,不认得姑子,又不知道什么尼庵。妈妈是本地人,必知道的,要求想个法儿。倘有熟识的,烦妈妈引荐,我就吃他一碗薄粥,忏悔忏悔来世,我就死而无怨的了。」说着又哭了,康氏道:「姑娘年纪尚轻,若肯俯就一 ,谁不欢喜姑娘这个人。将来倘一夫一妇成了家,有了一男一女,那就出头了。」环姑叹气道:「妈妈,你再要说这句话儿,俗语说的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我这个上头已看透了。若是夫妻好的,自然是生生死死的知己;夫妻不好的,就是欢喜冤家。女人家讨俗人眼里的欢喜,不过是一个色字。过了二十以外,就渐渐的色衰爱弛。有才有德,终不及色的好,其余须要真正是黾勉同心。你想天下能有几个同心呢?就是我到袁家,也不想意外的好处,不过我自己尽我做妾的道理。无论苦也罢,甘也罢,只要安安逸逸混过了一世,即使钗荆裙布,也心快的。岂知今日到这个田地,而今再教我去别寻门路,也未必有什么好处。况且知人知面不能知心,我别的好处再不想了。」康氏道:「姑娘莫慌,老身现在同你留心,若信不过的总不替 多言。」环姑哭道:「这是不劳费心,我但望妈妈替我设法设法有什么尼姑庵荐我进去,同他扫地焚香,修修罪过。倘有机会,我还要回南祭祭我爹妈的坟墓呢!」玉成道:「做姑子是最苦恼的营生,妹妹年纪尚轻,快丢起这念头。」康氏道:「是吗!这是人生的末路,你看人家修道做姑子不少,到底看见谁升了天呢?神道仙佛的说头,本是不可深信的,还不如寻一个小官人,同他过日子的好。」环姑泣道:「果然我要出家,你二位到底有什么法儿呢?」康氏道:「这里实在少得很。」玉成道:「我们乡下倒有一个白衣庵,庵里头一个四十几岁的老尼姑,一个中年的不过二十余岁,一个小的不过十二三岁,尚未落发。外边一个老佛婆,据说也是江南人,这是我们村上的家庵。每年要来化钱化米,也有人请他念念经。庵中又有十亩香火,田倒也可以 自种,自吃了。」环姑仔细一想,此路不走,再无别计。又恐他们拦阻,因道:「且到明儿再讲罢。」康氏当他是回心转意,便笑道:「好好,你且住在这里,夜里自己斟酌斟酌罢,想准了明儿同我说。」于是就留他住下,谈谈别的话,到了深夜,环姑密密的取了剪子,把自己的头发通绞掉了,就私自藏好。
到了次早,先自起身,及玉成起来,走出房门时,那环姑已哭得泪人儿一般。见了玉成,就便跪下道:「姐姐要救我一救,成全我落难的人罢。妹妹的心,已经决定了。」玉成见了这个样儿,惊道:「妹妹做什么?把发都绞完了!」康氏也跟了出来,不胜诧异道:「小孩子何故这般呢?」环姑哭道:「妈妈总要救济救济。」康氏道:「起来,坐了再说。 」于是大家坐了,玉成道:「妹妹既这么着,也无可奈何了,我就回去同你说去。」康氏叹气道:「咳,罢了,好一位姑娘,走到这条死路上。你回来不要懊悔呢!」环姑道:「不悔的。」康氏道:「不悔就罢。」因向玉成道:「你今儿就同他一路回乡,在你家里住下,明儿去说说看。」玉成道:「说是倒容易,恐怕初进庵中,要几两香金。这便怎么处?」环姑道:「我有,在这里。就交给姐姐,请同妹子去办罢。」说着,就到里头将竹箱开了锁,取出两锭,仍旧锁好。出来交给玉成道:「姐姐这两只锭,有二十多两,就请姐姐同妈妈买果子吃罢。」康氏、玉成道:「阿呀,你是落难的人,我那里要你的钱?这两锭太多,你收回一锭罢。」环姑道:「收了罢,我还有呢。」玉成一定只收一锭,环姑道:「我现在要打谅买一只皮箱,一只小书箱,买些文房四宝,就请妈妈同我办了罢。」康氏道:「这也使得,我们吃了早饭同你去买,我是不知道的。」于是到厨下收拾了早饭吃好,就同环姑到街坊上买了四两多银子的东西。其余银子,环姑执意不收,只得与女儿分了。回到家中,装好行李,雇了车一径出城,到囤里来。乡下房屋虽是不多,倒还清洁,玉成的丈夫劳二官,正在家中。玉成同他说了,劳二着实奉承,说道:「姑娘是岳家的老房客,我们同姑娘介绍说说,是成人之美,何必再要赏给我们银子呢?你今儿且过了一夜,明儿我叫房下同姑娘去说,必定成功的。」环姑道:「如此多承见爱,感谢不尽。」劳二就去买办东西,环姑道:「我要做姑子,不能吃荤了。」玉成道:「妹妹,愚姐有一句话儿,当姑子虽当吃素,然尚未定准几时进庵,今晚就算替妹妹封齐罢。可怜人生一世,今后是黄米淡饭,永不吃荤,只此一遭的了。」说着,眼圈儿红起来,环姑也觉伤心,就依了他。夜间果然是肴馔丰盛,皆是劳二自己煮的。环姑喝了几杯酒,面上微醺,玉成是不能喝酒的,只喝了半杯,再三的向环姑劝酌,直到二鼓,方才撤去。劳二往来蹀躞,收了碗碟,又送上茶来。玉成随他去忙,并不去帮帮。只坐着拿了一枝银簪剔牙喝茶,与环姑说话儿,环姑看这光景,大为感伤。因想乡间夫妇,家非小康,乃如此自在。男人并不求全责备,装出男人的样儿。看他夫妇间泄泄融融,自然是极好的了。我环姑所遇的人都不能体贴人的,我反苦到这般景儿,这个天道真是梦呢,遂不觉又下起泪来。玉成解劝了一番,就一同进房。又坐谈一回,方一同安歇。劳二则另住外边,一宵不题。
次日玉成一早起身,到白衣庵,晚上回来,环姑接着问道:「姐姐劳动了,所说如何?」玉成笑道:「幸不辱命,老姑子到人家写疏去了,我等到午后,方才回来,将妹妹的情节,备细告诉了他。庵里的规矩要在神佛前各处斋献斋献,我就将妹妹的一锭给了他。他也没得说话,但说妹妹是绮罗队里出来的,恐怕不惯清苦。我说他情愿的,况将来还须回南呢!姑子说既然他定了主意,后日是浴佛日,就请他进庵罢。但是不习经忏,恐怕要进来学习学习,就是不到施主人家去念经。这庵里是有施主来定经的,功课却最要紧。我说这到放心,他是书写精通呢!老姑子听姑娘学问也好,就欢喜。我见事已允洽,便也回来。妹妹请再住一天罢。」环姑自是安慰,但剪去的头发,总是不齐,只得扎了一方黑手巾。到了初八,玉成就命劳二先把行李挑去,二人吃了午饭,同环姑到白衣庵来。只见善男信女,挤满室中。也有烧香拜佛的,也有托故游玩的。环姑见了老姑子,先去各处拜了佛,然后来行了师徒礼,再与小姑子行了礼。佛婆也来磕了头,当时就告明施主,将环姑落了发,改法名莲因。自此环姑又称莲因了,老姑子就出来应酬施主香客去了,命徒弟陪着莲因谈谈庵中的规矩、经课的章程,也问了莲因的来历。谈了好一回,吃了素点,玉成方始告别回去,老姑子也就来说道:「小姐再顽顽去,天色尚早呢!路又不远。」玉成道:「家中尚有事务,改日再来罢!妹妹你好好在这里,保重些,不要伤心。得空子我来望你,你也来我家坐坐。」莲因感他诚实,便一阵心酸,落下泪来,把手巾儿擦,说不出话来,直送到门口,说道:「姐姐你闲了总要来看看我。」玉成道:「这个自然。」就去了。师弟重复进来,佛婆替他收拾一个小房间,放了一只桌子,两个杌子,安置了行李铺程,把被窝帐子部署好了。莲因得空,就向佛婆问问庵中各事。
原来这庵前殿五间,正殿五间,后边又是五间,名为西院,中间两问是会客的,东首一间女人的小坐落,再东一间是两个人住的。分隔两房西首一间,亦隔为两小间。前面是佛婆的房,莲因住在后面。后窗各有小庭心,种著几竿修竹。东房后庭心一株大玉兰花树,老姑子的房。另有东首三间小院落,一间也是小客堂,一间卧房,一间空房,搁下施主寄的空棺木数具。就在后院东厢房房墙上开通一门出入灶头在后院的西厢房里。老姑子年纪四十七岁了,法名静香。小姑子一名莲根,年二十四岁。一名莲性,年十三岁,是莲根带来的。佛婆徐计氏,是苏州浒墅关人,年五十五岁,为捻匪所掳。肃清后,为一个官兵所得,就当娶室。生了一个儿子,名阿宝。这年已是二十三岁,向在本地游手好闲,使酒打架,把捻匪中所余的积蓄一齐耗尽。前三年,徐计氏命他回去打听浒墅关的消息,因被掳时知道父母无子,还有许多房屋,倘有生机,就要回去取归。岂知阿宝去后,打听不得,反到营中去当了兵。寄空信回来。徐计氏无可如何,就到庵中当了佛婆,供些衣食。那莲根这姑子面貌虽在中等,而搔头顾影,生性轻狂,是静香托子许多人招致的。那静香俗家离日衣庵六七十里,年纪虽老,因中年在家中乱伦,被族中赶出。近处无人理他,只得出家。后来逃到此处,平生善于迎合,就做了白衣庵的住持。庵中每年出息,大约一百余千,倒也可以敷衍了。那静香在两年前,有一老和尚与他相识,被莲根捉住了。师父只得求他缄口,你有什么?但只要秘密,我也不来管你。莲根就罢了。于是就同了一个姓夏的施主往来,虽不能夜夜于飞,而一月必来数次。师父诈痴诈瞎,不来管他。佛婆因在他们下,反自回避。故莲根以为独得之秘,因瞒得什严,故施主都不知道。莲因看那莲根,就知道未必安分,但那里知道师徒这等情节呢?当日进了庵,吃了晚饭人也都散了,师父师兄收拾香烛指挥揩桌扫地,又要记账,忙得了不得。莲因初进来,也无从下手,反到房中去睡了。次早静香一早就出门,到各处香客那里去谢步,莲根也到近处施主家走走。到上灯时候,师徒方次第回来。莲因接见了,谈了一回日间的事务,一同吃了晚饭。静香对莲因道:「你新来不知办事,先去睡罢,明儿再说。」莲因只得回房,师徒又去写经疏去了。莲因回到房中,徐计氏的事也方才完结,就进房来拿了一壶茶,看见莲因睡在床上擦泪,便道:「小师太,勿要伤感,我来同你讲讲,同是一处家乡人,有热茶在此,喝口罢。」莲因便立了起来道:「多谢你,教我不要伤感。那里能够呢?」一语未终,只见一个人进来。未知何人,下章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