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金素雯本名素云,因宝和里有野鸡阿金,名叫素云,故改名。今年已三十一岁,系洞庭山人,祖上向种杨梅园。父母早故,兵燹后家遭劫火,片瓦无存。素雯倚托一个亲戚,居住金陵,不意亲戚又死了。素雯病了一年有余,无可奈何。恰巧亲戚的邻居祝妈妈来望,并索所借之款,素雯无以抵偿。祝妈妈有个亲戚,是在热水船跟局的,遂同他想出一个方法来叫他走了这条路。素雯从此入了花月场中,年纪虽大,颇有侠气。说话不肯让人,酒量极豪,十斤八斤,可以去得。最擅长者,惟拇战,任是糟邱名士,酒国将军,到了他手里,十拳即赢八九拳,却又规规矩矩,并非花拳。旁人问他何以能够必胜,素雯道:「拇战再怕生拳,但看他伸指十余次,便知其所长在何处,所短在何处。我的拳故犯故避,令人不可测度,心到眼到手到,则自然胜了。」所以别人起一个雅号,叫他是女刘伶。凡在别人家席面上,总是不肯让人,必定屡使席中人喝醉了,他方有趣。伯琴将素雯之事,说了一遍,众人方才知道。那知三是最喜弄松别的,听了这些话,向伯琴说道:「我却不信。严伯琴笑道:「你不信,尝尝滋味,方才知道呢!」知三因笑金素雯道:「你这个女刘伶,恐怕是有名无实。我同蔚仲、兰生等,酒中后八仙,你敢同我较较么?」素雯听了,微微含笑,鼻里哼了一声,知三笑道:「可知道是女将军退避三舍。」伯琴笑道:「他要怕你,哼哼!你快些藏拙去罢!」素雯只是掩口而笑,伯琴道:「你为何不发一言?」素雯笑道:「你的好朋友,喝醉了,觉得不雅相。他若有几个人帮帮忙并我一个,我方才肯出手。」那边兰生的局,是小连珠,他的丫头佩纕,酒量也是数一数二的,且席面上虽大杯小碗,皆一饮而尽,又不吃菜,又不吃果,名曰白龙挂。他素知素雯酒量好,却未与他较过,今听得素雯激怒,知三须要有人相帮,方肯动手,仲蔚便接嘴道:「我帮你五杯。」兰生道:「我也帮五杯。」素雯道:「你两人十杯,叫知三共打几杯呢?」知三道:「打二十杯内通。」素雯道:「也不要坍这个台了,我独饮二十杯罢。亏你是酒中后八仙,这等小杯,五十杯也打不满。」知三道:「就五十杯,仲蔚、兰生多替我五杯,谁人再替我十杯,我便放胆了。」此时佩纕已恐不得,便道:「舒老爷你也不用仲蔚帮忙,你但请你燕姑娘帮十杯,你也喝十杯,其余都我来喝。」知三笑道:「我的姐姐好。」于是便喝起酒来,知三又道:「五杯,素雯须一人打完,自打自喝别人不许助他。」素雯笑道:「只怕你不许我打完。」知三笑道:「怕你做甚?」于是大家饮毕,素雯与知三打起来。只听得手钏铮铮之声,一回子打完,素雯却只输了五拳,只喝五杯。知三、佩纕心中不服,因道:「金姑娘这等好拳,我终不行,请拿大杯来,同金姑娘打一拳,喝一杯。」伯琴又激道:「免了罢,班门弄斧尚不服人,喝醉了,教林姑娘不好意思。」燕卿笑道:「我为什么不好意思?谁喝酒谁醉,与我何干?只是素姐姐的拳,是万人敌,弗要太高兴,醉了闹出话靶来。」介侯道:「素雯若肯做庄家,我同你抢三罢。」原来众人中的拳,介侯最好,故敢说这话。素雯笑道:「算了,恐怕你们都不能喝酒。」知三道:「你若摆通关庄,每人抢一个三,便就我们八个男人算,加上佩纕一人,先用九大碗,然后我们来打你。」素雯道:「用什么大杯?」知三道:「我见燕卿有十个套杯,就取这个最大个。」燕卿道:「我有两只玉斗在那里,舜华你去取来!」舜华遂去文具橱里,取了两个方玉斗。只见洁羊脂玉,大可容半斤。仲蔚笑道:「这个太大。」黾士道:「这个我喝了三斗,便不堪了,知三一心要醉。」素雯便道:「这个甚好。」黾士道:「素雯须先喝几斗,我们方同你打。」素雯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儿,任你哄我喝。这小小九杯,倒也平常,回来你们不和我打,我倒白喝了。」知三道:「他人不和你打,我一人来打。」素雯笑道:「我只是不信,须请一个人保一保。」佩纕道:「我来保。」素雯道:「你是舒老爷一路的人,我不信。」介侯道:「我保你饮了,我先来打一斗,须打胜了方交代。」素雯道:「果真么?你就白赖我也不怕!」说着便命小丫头斟酒,喝了九大斗,却并不用下酒的东西。众人看了称他神量,于是介侯第一个开手。介侯喝了两斗,方打胜一斗。萧云坐第一位,因与素雯接打,萧云的拳,也是名手,连喝了六斗方胜。众人酒量虽好,见了也胆怯了,便道:「都是知三弄出这场祸来。」知三道:「你们不敢打,却我来包打。佩纕你须帮我饮酒。 」佩纕道:「你一斗,我也一斗。」于是知三便与素雯开手,初次一斗,却是知三赢了。九斗共消去三斗,岂知接连竟输了八斗。知三、佩纕饮兴甚豪,分喝了。接连又输了两拳,也都喝了。又连打去,两半还剩五个抢三。兰生代打一斗,却又输了四斗。介侯看了不服,与素雯接打,也输四斗,反被黾士赢了去。众人令黾士接打,又输六斗,此时众人皆通饮。除九人之外,并言明不许以外之人饮酒,至是众人皆不敢打。知三道:「还是我来。」于是又和素雯接打,又输了十斗。方才赢和一拳。尚有三拳,时众人皆有酒意,不敢饮了。知三嚷道:「你们没用的忘八!便醉死了,也值得什么。」佩纕道:「他们不喝,都是我二人喝。」知三于是又同他打,又输了六拳,二人喝了。兰生道:「素姑娘的拳真了不得。」仲蔚道:「庄外又输了四十四拳了,仅打胜他六拳。」时佩纕满面飞红,脑筋中觉得有些突突的跳。」知三道:「我和金姑娘讲,我要一齐打三斗了。」素雯道:「也好。」于是从新打起,每拳三斗,输了两拳,知三、佩纕同喝六斗。两人酒量虽好,至此也不能支持。知三渐渐糊涂,又与素雯打。又输两拳,此时佩纕已忘其所以,抢来喝了。到底萧云解事,劝令不要打罢。素雯、知三那里肯依,又打一拳,输了。时佩纕尚抢了一杯要喝,兰生见他醉了,连忙替喝,佩纕不依,彼此相夺,把这酒泼翻一地,连衣服上都渍了酒。这边介侯又替知三,却又赢了一个抢三。胜了两拳,又被黾士赢了一拳,只胜了一拳,看见知三已两眼直瞪,黾士又输了一拳。知三还要取来自喝,伯琴看他醉得无可如何,因替了一斗。
此时佩纕觉得天旋地转,势将要吐。把身一歪,却倒在兰生怀里。兰生怕他吐出来,连忙抱好,将佩纕的头扶开,向着空地。佩纕畦出一声,果然吐了出来。幸亏预为防备,未曾吐污衣服,小连珠摇头道:「如此好胜,终白吃苦。前回在陆兰芬席上,也吃得大醉,不过未吐,今番更利害了。」燕卿一面吩咐小丫头,打扫地上,一面令人安排知三卧好。此时已是十点半钟。兰生道:「佩纕叫我如何呢?」燕卿笑道:「放心,我也在外房收拾一榻,令他睡去。小连珠妹妹,可先回去,等佩纕醒了再来。 」小连珠道:「他有小房在德邻里,送他去便了。」仲蔚笑道:「兰生你送他去,还是著实些。」兰生本来深抱不安,听了这话,便道:「送他去倒也平常,只是太和里在何处,便寻得了他醉了也不能说话,寻到那间屋里呢?」小连珠道:「我妈知他住处的门牌,你一面送他到太和里口,等着,差一个人到我那里一问,便知道了。」小香道:「倒也说得是,只是兰生不认得德邻里,我和你一同送去。」月仙道:「你又要去了,谁要你忙?」月红道:「姐姐要同姐回去,姐夫不许走。」仲蔚道:「我认得德邻里,我同兰生送去。」兰生道:「都不用你们忙,我独自送去,我带来的松风,大约知道的。一回便叫松风上来,告 缘故。」松风道:「德邻里,在东华里后面,有东西两弄,我都认得。」兰生大喜,便命他叫一辆妥当东洋车,命两三个小丫头抱着佩纕登车。只见身软如绵,一无知识。兰生与松风步行,护着,辘辘而去。
此时楼上席散,小连珠独自坐轿回家。月仙姊妹,逼着小香同去。范文玉、谢秀兰也都回去。素雯笑道:「奉桩尚未打完,你们几许人打我一个倒反醉了真也笑话!」伯琴得意之至,笑道:「你的酒量拳法,超凡入圣,真是可爱。你看他们醉到如此,便是我们也醺醺得紧,娘子军真是怕人。」介侯笑道:「素雯不但席面上工夫去得,恐怕床面上的工夫,你再要怕呢?」素雯骂道: 「滑油嘴,再有一个抢三,我和你打。」介侯道:「我却不敢,存存账罢。」仲蔚道:「时候到了,酒也到了,快喝稀饭罢。」于是上了稀饭,素雯见此光景也先走了,还叮嘱伯琴:「停一会来,我有句话。」说着上轿而去。介侯等吃了稀饭方去。伯琴、仲蔚身方出门,只见松风已赶过来,仲蔚问他如何,松风道:「已寻着了,大爷现在服侍佩姑娘安睡,少会便要来住。二少爷号里恐怕时候太晚,不能回去的缘故,又怕老太太,他叫我回去送信,说二少爷再三留着,所以不能回来了。」伯琴道:「很妥当,我要到金家去,你到静安寺去罢。」松风遂重到燕卿处,取了轿饭钱出来,买点心吃了,自去办事。伯琴、仲蔚各到所欢处去了不题。
且说兰生、松风护着佩纕,到了德邻里,暂时等着,命松风赶到小连珠家探问。方知佩纕住在南北弄第十一号门牌,成衣店隔壁楼上,佩纕住的是一楼一底,另有石库门出入,也可以在成衣店内出入。楼下客堂后边,一榻之地,有王妈妈同住陪着。佩纕是不出房金的,日里在各处梳头打杂,晚间回来。王妈妈五十余岁的寡妇,与佩纕皆术渎乡间人,素本邻居,人颇老实,故佩纕容他居住,连锁钥也不防备。有时差他倒水买物,王妈妈但得闲暇,亦奉令惟谨。这小房子在成衣店转租,另有小门出入,门上用西洋卷锁。佩纕平日与王妈妈各执铁钥一枚,以便启闭。松风往报兰生,一面命车夫将车拖入,因上下太高,兰生同松风将车扶起,方能拖至门前。看石库门闭着,果然是十一号。松风便到成衣店问信,告明缘故。原来成衣店主叫阿和,年纪不上三十岁。平日见佩纕出进,又锋芒,又年轻,又标致,心中日日思想。无如佩纕已有姘头,猫儿闻腥,不能到手。虽佩纕做人和平,然见阿和眉目传情,已知道不怀好意。因为二房东面上,不肯过事矜庄。有时也和他搭讪几句,阿和听了,如奉纶音。佩纕却落落大方,自定主意,他的姘头薛姓,虽斯文中人,而最好赌博。在六马路教个小学生,所有开销,皆是佩纕贴赠。无如银钱到手,便到虹口,须赤手方肯回来。佩纕有时劝他,他反装出男人的势派,管起佩纕来。更兼生性多疑,以为佩纕别有外遇,佩纕遂十分不喜,似笑非笑的说道:「我不过要学习学习文字,多识几个字,你吃我穿我用我,倒要管起我来了。你自己想想,一年教书,能有几十千?还要寄到家里,我是你的什么人,就是明媒正娶的,我也不要你管。你要管我休想!」就是这日起,常常反目,佩纕十分讨厌,自怨自艾:我佩纕自命也非无情,何以总难遇着情人呢?这日兰生送佩纕去,却自大门闭着。到成衣店一问,那王妈妈尚未回来,侧门锁好,不得钥匙。佩缓醉了,钥匙也不知放在何处,幸亏阿和要好,说道:「我去寻王妈妈来。」说着如飞的去了,停了一刻多,阿和取了钥匙先来说:「王妈妈随后就到!」一面便同他开了门,飞步上楼去,点着灯,再到下面,王妈妈已到,兰生、松风、王妈妈、阿和,四个人,将佩纕抱上楼来,兰生看下面小坐处,起挂了几许单条字画,一副对联,一轴天官。及到楼上,见洁净异常,收拾得十分精致。房后隔去两架,为更衣之所。房内一张宁波新式黄杨嵌花椐木床,两旁六张单靠椅子,几张小方茶几。西南角里,一张半旧的小榻床,南面靠窗。一张桌子,两只藤椅,排在两旁。东壁一张藤床,一顶宁波衣橱,上边叠着两只大皮箱,一只小皮箱。又有几许家用杂物。兰生也不暇细看,连忙命王妈妈将床上略略收拾,把佩纕轻轻抱到床上,即命松风回去送信,兰生说:「我一回就来,今天恐怕要住到二老爷那里,你回到二老爷处,便到家里回老太太说,二老爷留着过夜呢,不能回来了,你明早便到二老爷那里接我。」松风奉谕便去不题。兰生既将佩纕睡倒,先将佩纕的鞋子脱了,恐怕醒来,要用马桶,便命王妈妈看看干净不干净。王妈妈去一看,说:「用污了,趁此夜里巡捕少,我去倒在跑马浜那边。」说着便提桶自去。兰生又怕佩纕醒来,要喝茶,便命阿和泡了一壶雨前茶,把鸡鸣炉生了炭墼。又命预备金勾珠酸白糖醒酒汤,一面把佩纕头上所戴的水仙花拔下来,用清水养着。又把两枝翡翠茉莉簪拔去,又将钮扣上一只小金表解下。手指上的四只金镶方宝石玫瑰紫蓝宝石嵌的戒指,及手上的两个金包风藤镯子退下,一齐都放在床边梳妆台抽屉里。又将身上的全镶灰鼠元绉马甲,墨酱宁绸灰鼠袄,轻轻的脱卸,折叠好了,放在藤交椅上。再把枕头排好,把头发理顺卧好,然后把一床锦被摊开,轻轻的裹好,把梳妆台上的油灯点着安排妥帖,心中十分舒服。
时阿和架擦洋灯、泡沸水、烧炭墼、扫地买稀饭,和吃稀的油松豆腐、乳酱菜,王妈妈涤溺器、揩桌凳,十分忙着。兰生此时无事,点了纸吹吸水烟,看壁上挂着几条仕女的画,柿青金字细楷单条。妆台后一幅杨太真出浴图,两条琴对,是温州竹嵌的。一会儿阿和烧好炭墼,把茶和醒酒汤温着,兰生吸了几口烟,听得壁上的挂钟,当当的打了十二下,兰生一看表上,这自鸣钟,却快一刻,连忙把钟锤把定不走。回看佩纕酒气薰天,合眼睡着,自己觉得有些饿,唤王妈妈上楼安排些稀饭吃了。剩下的一碗,还搁在灶锅里。问阿和舀了三个钱开水温好,以防佩纕要吃。阿和忙了一回,因一件衣裳,客人明日要用,所以过了半夜,还去钉钮扣。兰生因无他人,便到楼下与王妈妈搭讪,问长问短。佩纕何处人,姘头姓什么,作什么事业,佩纕在此房金多少,谁人开销养他,一个月要用多少?王妈妈道:「佩纕姑娘,木渎人。现在时髦呢!衣服金珠首饰不知多少,还在堂子里放五分钱债。他本有夫家,因种田地的人不雅相,所以自己退了。现在的姘头姓江,从前在凌阿珠那里管局账的,也会宣卷。因佩纕姑娘,也在凌家,所以姘上了。给阿珠知道,都辞歇了。遂备这所小房子,都是佩纕姑娘开销的。这姓江的欢喜虹口里的赌,现在远来栈里坐一个小馆,带管管账,不过二三千钱,一个月零碎用也不够。因为赌性不改,常常讨气,佩纕姑娘岂是让人的?因为要他教书,讲什么,所以容他。饶这么着把姓江的耳刮子还打畅。要是不打,打起来几十记起票,这个死乌龟打起来捧着两脸求饶,动也不动。前两三天还打一场,佩纕姑娘说过了,这个月把小房子退去,要与他折姘头了。今番这时候还不回来,大约又去赌钱去了。必要天明才得回来 我在此陪陪,他因为是乡下老邻舍,所以承他情,白住住不出房金。」正在讲得热闹,只听阿和叫道:「楼上叫人。」二人连忙走上去,只听佩纕呻吟,喊口渴,又要吐。兰生连忙把一个痰盂凑上去,搀他起身,果然又吐了三四口。一看却不知如何,来到小房子里,王妈妈已将半温的茶送入口内汤了口。佩纕看见兰生便道:「你如何到此?」兰生且不答,命王妈妈倒了一杯醒酒汤,自己接了,送到佩纕嘴边。喝了三口,觉得入味,又喝了一口,便卧倒了,笑道:「谢谢,你到底如何在此?」王妈妈代答道:「姑娘醉了,这位少爷送来的。姑娘一些不知,这位少爷,真好性气,脱鞋子、脱衣服、退戒脂、退镯子、拔花、拔簪,把衣服折好,首饰放好,真是色色周到。连马桶都想着叫我倒,醒酒汤、稀饭、茶都预备了。又怕姑娘醒来要什么,他还不肯去。」佩纕听了,心中自是感激,只说不出来。兰生问要用稀饭不要,佩纕道:「不要,王妈妈你把醒酒汤再给我喝一口。」兰生听了,忙抢着自己去倒,取来给佩纕,又喝了半杯,觉得小腹方急,要想更衣,便叫王妈妈提马桶来。兰生方才说过口上通湿,此时佩纕欲思起床,觉头晕一阵,身弱不能自主。因命王妈妈把后面房里一个小方木箱内的外国磁溺盆取来,王妈妈便点了一个小洋灯去取来。兰生看了方在逡巡,佩纕笑道:「请到前窗口去。」兰生也就避去了,佩纕在盆中解了手,王妈妈代为取下,送到楼下庭心。忽然阿和上来,问姑娘醒否。佩纕在内答应道:「不要说起,多谢你记挂。」王妈妈道:「阿和倒也忙一回伏侍姑娘呢!」阿和笑道:「说什么,这个是应该的。」
此时王妈妈又上楼来,佩纕道:「什么时候了?」兰生一看表上,已是一点三刻,遂将挂钟盘准,便道:「有时候了,我要去了。 」佩纕道:「且慢,我和你说句话。」兰生便去听着,佩纕却又不说,停一回,道:「我有好多话,今天也不及说了,你明天或后天来看我,我有要紧话说。」兰生答应道:「是了,你好好安睡罢,首饰都在抽屉子里,衣服折在那里,金表也在首饰一起,稀饭都预备着,要吃叫王妈妈取罢。」又向阿和道:「费心,姑娘吐的痰盂,气味很不好,你到庭心子里去涤干净了罢。」阿和听了,巴不得做这件事,便提痰盂去了。兰生安慰了几句,也即下楼。阿和等兰生去后,关上了门。佩纕略醒一醒,心中微饿,叫王妈妈拿半碗稀饭,我只要一条卤黄瓜,在下面厨里。王妈妈下楼来,阿和已把痰盂涤好了,王妈妈也不去看他,及取了小菜上楼,见阿和还不将痰盂取来,因推开前楼窗一看,只见月明之下,阿和正捧着佩纕的磁溺盆,喝佩纕的溺呢,王妈妈笑叫道:「阿和做什么?无上无下,你要死了。」佩纕便问:「何事?」王妈妈笑得了不得,说阿和喝你的还魂酒。佩纕听了,又好气,又好笑,骂了一声杀千刀,也不再问下去。阿和臊得了不得,一溜烟走到隔壁,关上腰门睡去了。王妈妈走到庭心,把磁盆一看,却已罄尽,又气又笑,乃将清水涤了一次,携上楼来,佩纕已喝了一半碗稀饭,便自睡了。王妈妈也到楼下睡觉,忽然江先生来打门,王妈妈开了,江先生上去,两人咭咭咯咯,良久,又听佩纕骂人,又哭。姓江的以后也不作声,王妈妈也不管他。原来这姓江的名子文,是一个半通童生,面目虽楚楚可观,文理却不精。佩纕结识他,一来为要识几个字,二则面目尚好。岂知他的性情,极是鄙陋,真是下流。今晚却并非去赌,因有一个拍西洋小照的朋友,也是在虹口相认识的,名印天然,子文曾总说起,要学拍照,故此去访他。跟他在赵文仙王小宝处,打了两处茶围,方回到寓处。叫了两客消夜吃了,一面请问照相之法,印天然道:「照相的法,一时岂能尽学大旨?一须器具,二须物料,三须方法。三角架、镜箱、银水筒、洗影盘、暗房等皆器具,金银水、蛋白纸、干湿片、玻璃片、显影药、定影药皆物料,照相之法,顶上之光不可太多,多则必有黑影。在暗房里去洗影,最非易事,近日新法,改用暗幛,以便携带。惟配合药水,总须得法,多浸则嫌黑,少浸则嫌淡,总之须经历得多,则各弊自能明白。你将来日日到我那里看看便能领会了。」两人谈了许久,忽然又有印天然的朋友来,要叉麻雀,江子文遂入了局。叉了八圈,子文初却赢了两回码子,后来一个朋友,连做三副,到拉四百副为满。接着印天然也做一副清一色倒拉,子文的筹码,输剩一钱,幸亏也做一副中发白清四倍牌,赢了好多,结算输了十一元几角,自囊中不够,欠了五元,方才完毕,回来已有三点多钟。遂与佩纕淘了一场气,吃佩纕骂了几句,他输了钱,又受恶气,便不自在,说道:「要折便折,也不欢喜你这女人。」次日清早便窃了佩纕一只常用的金镯了,把佩纕气了一日,又因宿酒未醒,更为难过。一日之间,但吃了一碗泡饭粥,决计与他折开。遂出门与姊妹商量,又去和小连珠说了,暂叫替工,把生意辞去。又到一个姊妹家谈谈,说有一个姓苏的,要用一位识字侍儿,佩纕无意于此。却说子文偷了一只金镯,到恒德典当里当了一百十三元出来,方要到印天然那里去。忽听有人在后边叫他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同赌的朋友,名叫瞿九如,因笑道:「你那里来?」九如笑道:「我昨夜在宝和里王金珠家押牌九,拼着几个生客吃,我看准了,押了两记,倒赢了七十七元。他认道我是户头,岂知我从此不押了,他们心里不服,约我今夜再到那里做上风。我想上风倒也弗要紧,但是上风本钱须要多,我摸总身边不满二百元,恐怕他看穿,因此要寻一个朋友,叫他助我百元,一同入局,刚巧遇着你,你可有道路,就是和你一同做上风也好。你的贵相好,私房不少,从前和你借钱,一说便有,这回同我想法想法。」子文此时恰好当得一百十三元,况且最喜赌博,因心中活动,便道:「我和你到龙园吃碗茶,总好商量。」二人遂同到龙园,登楼泡了一碗洋连汤,堂倌送上水烟面汤,九如洗手,子文吸烟,九如道:「果然有意,晚间我和你同去,但是你那佩纕嫂嫂恐怕又要生气了。」子文摇头道:「说他做甚?姘头总靠不住。」九如听他言语有因,便问道:「你这话我不懂。」子文遂把前事说了一遍,九如便安慰几句,便怂慂子文心喜,决计折姘头,谈妥了,遂和九如同去到王金珠家。一夕将腰钱尽罄,悔恨不迭,遂重复回来,佩纕已报了巡捕房,命包探缉访,子文不敢出头,只得逃回。佩纕背地里吵骂一回,又想兰生,夜间倦极,倒反睡去。梦到一只船上飞风驶开,到大海之中,风波极恶。忽然海中涌出一个怪物欲来拿攫,正在惊骇。有一个少年手执宝剑,踏波逐浪而来,便高呼救命。那少年把怪物斩了,到船上说这个地方,本来要早早回头。那边有一个爱你的人在那里,吾同你去。就将这船送到岸边。佩纕上岸,只见高山峻岭,万木号风,并无人迹。有一女郎,坐在那里哭,一看,却像见过的。仔细又想不出来,因问姊姊何故在这里哭?女郎道:「我同鹤仙来,岂知海中有一怪物攫人,鹤仙同他抵敌,他竟逃走了。鹤仙追去已久,半日还不回来,必被那怪物骗去吃了。」说罢又哭,佩纕方欲慰藉,忽山凹中跳出一只白狼,二人大惊,匆逃。那狼急急追来,前边深沟相阻,佩纕更慌,忽见兰生持了火枪,从松林中出来,追这大狼。佩纕欢喜道:「好了,兰生来救我了。」因高呼兰生救命,兰生笑嬉嬉的走来,携着那女郎的手,说我同你去罢。佩纕与他无缘,让他自去。遂同女郎说笑径去,并不回顾。佩纕这回又惊又气、又恨、又怨,大哭起来。忽听人喊道:「大姐姐为什么哭?」佩纕忽然醒来,却是一梦,回说道:「是梦里哭。」王妈妈道:「我怕你压倒,所以叫你。」说着,王妈妈已起身舀了脸水,扫了地,泡了茶,佩纕也就起身梳洗,觉得还有一些酒意,又喝了些醒酒汤,忽兰生来望了一回,也自回家。佩纕又到小连珠处取了表,受了几句教训,心中不愿,遂辞了生意,自己去过活。以后如何,且将此书中两个要紧人叙了出来,再作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