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在议论,忽红光烛汉,仙女进来报准提佛至。太君灵妃率领众花仙一齐出迎,准提千手千眼足踏祥云冉冉而至。护法伽蓝手捧宝扇,拥入内殿坐下。众人膜拜讫,准提道:「某闻杜兰香为精卫一事,同众仙获罪降生,此也前定之数。深恐悲伤太过,特来劝慰一番。」灵妃率领二十六人叩头道:「小仙等草木之精,上劳慈眷,有何恩谕,乞启颛蒙。」准提默坐运神,忽然神光四射,把跪着的二十七人审视一周,点首微笑,命他起来,先向玉蕊、碧桃两花神道:「你们先去罢,不妨事的。」便命伽蓝把净瓶里的杨枝露各滴一滴,二人昏昏沉沉先后忽失所在,众仙等知佛法无穷靡不惊异。准提又向牡丹、萱花、素馨三位仙子道:「你们降生,须稍迟一刻。我有甘露在此,你们各饮一滴,后日自有效验。」伽蓝就把瓶里的露倒些出来各人分饮,讫觉得心地清凉,便再叩降生以后的事,准提点头微笑道:

「天听无聪,名花历劫,杨枝漱齿,薇露澄怀,谁埋火宅之莲?终■冰宫之絮,绿窗风静,本无臣妾之嫌。紫塞云深,望断良人之影。强夺红绡于莲座,惊逃翠袖于蒲团。任他弱水三千,波回瀛海,还汝春风第一路。走天山,彼夫会晤参商。恩情阻绝,夜雨思君之操,秋江遣婢之书,镜阁胭脂。碧玉居然绝命,经坛梵呗,黄衫何处相逢。疑传海外而捐生,苦厄波中而丧魄。爱我偏能杀我,多情却是无情。落落秋娘,还种相思红豆。寥寥春梦,犹期贯宠朱门。岂知白水空盟?黄粱易醒,不若湘灵随遇,更输秀玉同贞。贞至若网密罗珊,珩 圆结佩,瘴雨蛮云之地。富贵华荣,金戈铁马之场,和平乐奏。然而期愆嫁杏,梦不征兰。纵或快心,终嫌短气,更有几生修到,并无片刻绸缪,贩锦年年,题红处处。」

灵妃等听了满面愁容,相顾失色,说道:「如此说来我等皆无收结,奈何呢?」准提道:「汝等勿悲,听我再说好处:所幸玉郎情重,珠母光圆,醉乡之日月方长。画图八骏,香海之因缘尽固。写韵三秋,虽非同命之鸳鸯,肯作怜香之牛马,一颦一笑,便教韩寿思量。双宿双飞,定有王昌颠倒。洎乎悲欢阅历,烦恼蠲除。留炯炯之元灯,悟如如之正觉,落花去也,好寻出梦之谜,流水悠然,未误生天之约。」

灵妃等二十二人不觉破涕为笑,太君亦为霁颜,大家说道:「幸亏有后来一节,否则不知苦到如何呢!」太君道:「但愿众位贤妹不失本来,虽如此迁谪,还可望后日归真时,仙子有眼红者,有默默者,有窃语者,有伤心者,还要请问准提。」

时准提默坐不语,入定参禅,众人皆不敢作声。良久,准提举目四顾,叹息道:「缘以情生,孽由幻至。茫茫劫海,同是可怜。我上回已经说明汝等但守本来,不必再虑。」灵妃因请赠言,准提道:「汝去果然不易,我有古曲一支赠你,可验将来,你须牢牢记得。」灵妃垂泪道:「我佛多情垂怜薄植,请示其详,弟子苟有出头,不忘训诲。」准提道:「汝此番降劫,果与唐朝不同。然也有许多好处,也有许多不好处,且听我道来。」因道:

「富贵繁华幻,聪明翰墨工。怨平生愁绪重重,溯家世汪伦情重。皖公山远,廿四桥边,蔗挺旁生种,伤藕腕。孝乌泪涌,误风尘。么凤才丰,不习笙歌,不求标榜,文学为卿侍从。回丈同织锦,憔悴可怜侬。独占花魁,储养闺贤为国用,幽贞芳草碧,春影落花红。鸳偶谁谐,谢湘灵催醒了尘天梦。」

灵妃虽知曲中之意,然佛机浑括,尚在游移,遂也不便多问 ,准提道:「众仙女皆风尘情海中人,去了当享人间艳福,各有虚名各有好处。我方才所说,还有未尽,亦有菩萨■曲一支,愿闻之乎?」众仙女稽首道:「弟子愚蒙,请我佛指示。」准提道:大家听着:

穷通贵贱皆前定,绿窗朱户分殊等。同是断肠人,芳园通素心。

罡风吹太恶,命比桃花薄。梦醒渺如烟,修成天上天。

众仙女尚欲再问,准提已化了金身离座告别,向太君、灵妃、众仙女笑道:「方外何知,妄来饶舌。此时已觉不早,尚须到碧游宫看通天道友去。众仙后会有期,前程保重。」说毕同从者驾坐祥云冉冉而去。众人叩送毕,相顾议论。灵妃也即告别,至不周山长亭中,酒筵已设,自太君起,一一替他把盏,灵妃泪下如縻,说道:「太古情天,不知何时再到?琼浆玉液,那里咽得下喉。」太君道:「贤妹此去广历红尘,姊妹之情,尽此一举,请再尽此一杯!」灵妃呜咽道:「相聚一场,从此久别余无多嘱,惟求把九畹亭兰花护惜,勿令摧伤。」又向众人道:「平昔同居,亲如一体。今日人天分隔,再晤为难,请贤妹等各自努力,勿效愚姊之获遣红尘也。」各花仙无不吞声,其同贬之各仙女,亦与太君及各姊妹告别,说不尽的情肠百结,愁绪千端。时候已到只得启行,这场悲苦哭泣之声,虽铁石心肠也应下泪。正是:

天上不将情种谪,

人间何处散相思。

按神仙记,原来此等仙灵,不入冥王转轮,另有罡风司将灵魂吹散,那罡风司姓封,名夷。本来与花神不合,这回当了这个差使,心中非常得意,遂驾起机轮,在空中预待。一面命黄巾力士,把各花灵捉上轮中。他便摇动机关,一阵冷风,透心刺骨。霎时间众灵一齐散去,分到人间。太君等看了叹息而回,封夷吹送各魂。岂知灵妃道行甚坚,一时不散。封夷竭力簸弄,把灵妃的魂冰作一团,这回的难过也说不出了,封夷正在使运神风,忽那边来了癞首头陀,向封使君摇手道:「贵仙勿再摧折,此仙颅有根柢,待我携去发落。」封夷却认得是护守天神的化身,名自在头陀,便道:「小仙奉有玉敕,职分当为。老师携去,小仙恐不能复旨。」头陀道:「他是空山耐寒惯的,你的力量,吹一万年也不中用,还是给我携去了发落吧。」封夷道:「吾师既要此魂,请赐一凭,以便复奏。」头陀便裂袈裟一方,以指蘸唾味书符,给与封夷。封夷把灵魂交了驾轮自去。

时妃主的灵魂僵透,不识不知,头陀吹气一口,变作极小的兰花一枝,忽然灵动起来,头陀托在手中叹道:「观汝虽是草木之灵,倒是一个情种。现在世界上有许多人等你,我且携你到下界一行,送到诗书破落之家,风月荒唐之薮,苦恼繁华地,风尘飘泊乡,经历经历人世间温柔滋味,醉梦光阴,晓得莺花风趣,如此如此。还有一个人与你有缘无缘,由你自主。但他心中十分感激你,你就享享他的侍奉之乐。只不要把女娲所说的事忘却了,便算功过相抵。」那兰花虽不能言,忽然发出一缕奇香,枝叶动摇,若作点头领悟之状,头陀笑道:「末昧本原,尚可救药。此后须牢牢记得。」说毕,取戒刀把刀尖在枝叶上画了一个兰字,也携入神中,竟向下方而去。投生何处落在何家,所遇何人,经历何事,因天机秘密无从稽考。

迨灵妃、鹤仙、众花神等复职,重到离恨天,太君已将他们平生事迹,刻在断肠碑四周石上。石碑阳面鎸了二十七花神下界姓名,上面写「断肠碑」三字。又不知歇了若干年,上帝换了别人,恨海的缺陷也平了。这块断肠正碑便移建在花神祠前,夜夜发光。灵妃知他不肯终秘,便把碑文恭揩抄录下来,请自在头陀携到西天印了佛光,呈送王府,方得传至人间编成一书,这便是《断肠碑》的来历。后来有一个人看见了,说这事抄录《红楼梦》的影子,不足为奇。作书的人遂把此书秘了好久,竟被人窃去了。幸亏别人留有抄本,却已少了数十章,又不能凭空接续,只得将最后一章,改窜几页,就算收结。一时索看的多,遂印出以公同好云。诗曰:

珠啼玉晕情根种,铁铸愁肠写悲痛。瑶华销损益相思,天风吹冷歌楼梦。梦中何处访情天,恨海波皱碎玉填。一掬柔魂摇脆弱,三生慧业种缠绵。兰芬底事笼孤鹤,误却琼宫伤坠落。蕊府年年秋月心,萍踪处处春风约。仙曹姊妹怅离魂,沦落谁知女子尊。娇现鸿波惊顾影,闲揩凤帕展啼痕。悲欢离合催人老,电石尘驹真草草。怨女痴男色相空,红颜黄土优昙小。春消花落最堪伤,回首繁华黯断肠。三尺孤坟埋紫玉,一床幻梦醒黄粱。才人坛坫新词笔,万劫痴情不厌灭。影事从头数别离,商声满纸流呜咽。惜玉怜香点点心,情山片碣渺难寻。泪珠惨化苌宏血,愧继红楼嗣正音。

《断肠碑》缘由既叙,但究竟如何流传人间,恐事涉离奇,未能作为信史。客闲似水,日永如年,且为细细表明。此书本缺陷之书,风尘如海,运化不齐,屈宋而作衙官,邯郸而辱厮养,覆草元于酱瓿,厄终买于青年。天道昏迷,人心颠倒,有一等媚狐奸鬼,本非情种,装出多情,本非正人,装出正派。彼只博大人先生富贵人的欢喜,使自己可以得志。譬如一行作吏,巴结上司,作幕作伙,巴结东家,苟本分应该巴结的,还是正理。无如他倾轧同事,谗害同僚,伺隙乘机,无事生事。遇着多疑易惑的上司东家,便生出是非来。此等人设心阴险,看他似锋芒不露,实则意思深沉,毒甚毒蝎,所以邪毒流行。正直者触之,非死即病,小人道长,君子道消,骏骨牵盐,东施蔽锦。世道如此,可为寒心。更有一等伪人,假充道学,动不动装模作势,自命衣冠中人,以为身分体面有关大庭广众。浮丈交接之间,非不彬彬有礼,退让谦和,若到财利生死关头,则小人之心,和盘托出矣。夫习虚拘无益之恭敬,而实蹈攘窃牟利之心思。文在质亡,天生此人,不知何故。

如今且述一穷途失志之人,平生小有才名,因以质胜长,不知矜饰、检束,遂为世人所轻侮。且命宫偃蹇,文字无灵,两鬓秋霜,催人老大,此人何姓何名,姑且慢考。惟酷好《红楼梦》一书,倾心林颦卿,至甘为潇湘馆服役而不辞,甚至设位以祀之。其性情乖僻,可以想见。他的别号甚多,性嗜酒,不能长得。每觅几个知己友人索饮,遂号酒丐。又喜渔色,爱美人如性命,故既号潇湘馆侍者,又号司香旧尉。一日将有他行,同问梅居士,在上海同安里一位校书家,持螯薄醉,被校书劝了许多说话。归寓想起这位校书叮嘱的话,触动心事,辗转不眠。自念抱怪僻之性,与世周旋,棘地荆天容身无所,空怀赤抱,难益苍生。行年已在无闻,身世艰难,风尘项洞,感椿萱之远隔,伤蒲柳之先凋,事业无成,室家多累。茫茫青眼,功名已误中年。落落天涯,文字难增高价。孤灯瘦影,缠绵旧雨之愁。破帽残衫憔悴西风之色。如此一想,心事万千,因作寄怀诗云:

功名何日到蓬莱,橐笔依刘燕雀猜。

不解趋时非俊杰,偶伤失势即尘埃。

南辕北辙虚真赏,萍海花天老异才。

王谢雕梁巢燕子,痴心还望蹇■来。

千山木落洞庭寒,作客江湖涕泪酸。

倦鸟搴云天盖窄,飞鲸跋浪海门宽。

长扬卖赋输金少,北海怜才荐士难。

昨日家书新寄到,断炊尚为远人瞒。

不嫁萧郎也之游,风尘牢落鬓丝秋。

五更残梦孤灯死,万里雄心一剑酬。

故里莺花长忆旧,他乡风影易生愁。

依红泛绿缘何事,赢得泥鸿爪印留。

龙门遥望碧云高,李泌清华一代豪。

敢向雷门挝布鼓,应怜范叔赠绨袍。

文章肮脏埋奇气,块垒消除借浊醪。

倘有春温回黍谷,可容邹律入钧陶。

吟毕愁怀稍解,安枕而卧。

原来侍者在申江有几个投契的人,心地纯厚,朴实耐久。其中每每托侍者把这些经历过的事记录,无如每日自朝至暮,绝少空闲。今见侍者客中无事,遂请他撰几十回小说,把这些事编入书中。侍者是不近人情的人,偏偏不肯。事也凑巧,恰好侍者远行,为这位校书别语感触,要编一书,遂唯唯应命,友人又说:「你要着章回长书,须把各人姓名年貌性情先立一表,然后下笔。自始至终、各人性情,不至两样。且章回书不比段说容易立局,须将全书意思贯串,起伏呼应,灵变生动,既不可太即,又不可太离。起头虽难,做了一二回,便容易了。但书中言语要蕴藉生新,各人各种口气,所述一切,要与各人暗合,又不可露出实在事迹来。」侍者听了甚不喜欢,说:「只管嘈嘈切切,讨厌极了。我既已允了,本来要把一腔心事,编作美谈,难道不知作书的法则么?」便赌气走了也不告别,他竟出门远去。到了别处,又想起作书的格局来,先定了数种书名,请人拣选。有一个知己朋友,姓朱的,替他拣了断肠碑、尘天影两题。侍者大喜,与心中暗合。于是左思右想,那里想得什么意思,侍者的才思也尽了。这晚节交冬至,搜索枯肠,依旧不能下笔。听丽谯已打四更,看时表上已四点三刻了,精神已倦,脱衣登床,假寐。卧倒便即睡去。自己不觉梦至一处,但见高山环郭,风日清和。郭内隐隐,玉宇琼楼,沉博绝丽,转过山坡,远远见粉墙一带,高入云表。隔以清溪,流水潺潺,如鸣天籁。自念此地并未到过,若在此结屋读书,倒也有趣。于是又信步行来,将近粉墙,有八角亭一只在高坡上。细看粉墙却不是粉墙,非石非玉,高与天接。东南缺了一角,缺处之墙,也高数十丈。墙上一门,深深闭着,上有四字,曰「色空分界」。侍者想:「什么所在呢?」足力正馁,要到亭子上坐坐。忽墙东转出一个和尚,高叫司香旧尉。侍者听了,便发怔起来。心中自想:他那里知道我的别号,只得立定看,和尚背上好似负了一个黄布小包。等他行得近来,看穿着黄布破衲,多耳麻鞋并不穿袜。细看绉痕满面,眉长三四寸,把双眼掩着,并无胡须,却是一个癞头和尚。背上却是黄缎锦袱,既近身边,遂向前稽首笑道:「老师卓锡何山?是何法号?何处识得鄙人?此处又为何地?」和尚一面解背上的包,笑道:「小僧自在头陀,奉祖师之命,在下界济度风流情种,目下大功早成,这班情仙都复职了。此名不周山,墙里面便是离恨天,这墙是情胶黏成的。里面有太古情天、离恨天宫、百花宫、畹香宫。离恨天宫是元女女娲太君住的,百花宫万花总主本是杜兰香,因历了世劫,又姓了汪,名瑗,就是畹香幽梦灵妃,现封了妙上花王。」侍者道:「为何有许多情节,某实在模糊死了。」头陀笑道: 「情节多得很呢,都在我这锦包里面。我也记不清许多,难怪你不知道了。」侍者道:「袱里的可以看看么?」头陀道:「居士来此非易,也算有缘。既要看,我们到亭子上去坐了长谈。现在我把这锦袱里的碑记册子到师祖处 了佛光,又到这里来给他们看了,再要送到玉府。忙倦之至,也要歇歇。」侍者笑道:「甚好。」便同上亭来。头陀坐在一张石床之上,把锦袱放在旁边。侍者坐在对面石凳上,靠着一张石桌,因向自在头陀道:「女娲元女,世上皆知。就是杜兰香,我也知道的。为何又有幽梦灵妃妙上花王之说呢?」头陀道:「说也话长,都载在断肠碑册之上。」侍者道:「畹香宫去此多远?老师可以挈往一游乎?」头陀掩耳道: 「这是真灵仙界,在离恨天中,居土浊世凡夫。小僧岂敢私相引带致污仙居?且也没得闲工夫。居士来此,已属侥幸。得陇望蜀,罪过不浅。」侍者心中不觉闷极,看头陀打了几个哈欠,因又问道:「既如此请老师就把这断肠碑册赐某一阅,倘能记得一二,也好到世上传诵传诵。」头陀笑道:「此册与你有缘,你要传留世上那是更好。但文字冗长,不能记得许多。我有丹药一粒,你且吃着便一目十行容易记了。」说着身边真个取出一粒红丸交与侍者,送入口中。一面把袱中碑册取出交给侍备者,头陀又看了看日影道:「为时尚早,居士且看着,小僧颇倦,欲稍卧片时,再携送玉府。」说着,向石床上倒头而卧,鼻息如雷。侍者把碑册放在石桌上,看厚可尺许,宽五寸,长八九寸。云锦册面上书「断肠碑」三字,遂不觉吃惊道:「为何同我的书名一样呢?恐怕也真个要我将这件事传在人间么?」遂把册面展开,封面又大书「断肠碑」三字。第一页断肠碑的图式,鎸着总花神及散花神的姓名;第二页方是断肠碑记。先有玉敕一道云:

据离恨天太主女娲奏称:花神劫满,请旨定夺一折。前万花总主畹香宫幽梦灵妃杜兰香,因鹤仙填海,私借仙宝致被坠落,改名汪瑗。朕御极以来,查阅卷宗,该仙虽属多事,亦是婆心,罚谪人间,未免过当。今阅女娲所奏,该仙等流离颠沛,备极艰辛,殊堪悯恻。且在人间创行女童义塾,建立花祠,体察天心,实属前因不昧。汪瑗着仍授百花宫中万花总主畹香宫幽梦灵妃,加封香国妙上花王总摄情天事务。所有同贬之冯碧霄、谢湘君等二十六人,一体复职,各加封辅妙真君。精卫生成情种,不忘故主,其志可嘉,着赐固力金丹一粒,仍交汪瑗录用,以速飞腾。其二十七人之联名断肠碑,准其建亭独树,以留故迹。而示仙曹。钦此。

这些字都灿烂生光,下面方是降生以后的事迹。侍者便逐页的翻阅,见琐琐屑屑,述闺阁之多才,青楼之薄命,风尘飘泊,泥絮沾濡。少年豪侠之场,名士穷途之感。或有遇人不淑的,或有中道分离的,或有万死千生以报知己的,或有多疑忍屏以误终身的,一切人物,中年之时,均聚一处。其后悲欢离合,境过不同,类多生死缠绵,忧愁住傺,忠孝义烈,百折不回。更有才子之才,侠客之侠,富儿之富,淫妇之淫,以及僧尼官宰,厮养舆台。奸佞卑鄙势利,一笑一言靡不形容尽致。更有诗文词曲,酒令牙筹,灯迷谢覆,雅谑庄言,无一不备,无备不详。侍者本是天分聪明,又吃了头陀的丹药,一日何止十行。他本要著书,名字又与巧合,遂不觉点头忘倦,恰中下怀,一路看下,十分有趣。想我正要著书,若将此事编入,既免设想之劳,又是另开一径。本来实事,不等空言,还可以引人入胜呢。正在转念,还有数十页未经看完。头陀忽然醒来一翻身坐起,向天一望,惊立起来道:「完了完了,贪睡一至于此。」便把桌上的碑册抢去包好说:「居士得罪,再会罢。 」侍者未能看完,心中殊多缺憾,也只得任其取去。那头陀背了锦包,匆匆便走,向侍者道:「居士此处不能久游,退后一步,便是稳路,快去罢。」说罢如飞而去。

侍者看他仓猝之状,一声不言,等他去了,回想片刻,历历在心,于是从他的话,信步下山却已不是来时的路了。前面横阻一山,路径丛杂,不得正道。日将沉西,路径愈杂,正在徘徊,忽闻仙乐盈盈,非■敖非管,非石非丝,俄而光明焕发,晴天里面红云数朵,冉冉而来。侍女十余,手持旌幢幡盖,颜色都丽。驾着红云,引一位仙妹,身跨白鹤,仿佛霞裳珠佩,貌若天人,翩翩而至。行既渐近,不过仅在顶上隔高数丈。这位仙妹满体旃檀之香。容貌之佳,真是福德庄严,不敢逼视。那仙姝侍女,并不瞻顾下面的人,一径前行去了。侍者目送去远,意想神摹,痴痴的呆立,不知作何举动。正在揣想,忽铿然之声,山石开裂,一道神光,走出一位红须金脸的金甲神来,手执钢鞭叱道:「何处游魂,在此窥探?」因执鞭打来,忽然手起鞭落,侍者大惊,急汗盈身,蘧然而醒,则身卧寓床,乃是一梦。把两眼一揩,见窗外红日冉冉,已是午后了。心中甚讶,念这个梦真是希奇,从四更竟梦到午后,因将梦境同看的碑记细想一遍,虽似开发聪明,却十分中已忘了两三分,惟念后来如何收场,尚是未窥全豹,只得后来自己杜撰了。因急急起来盥漱吃饭毕,把这事粗记一通,幸姓名事迹及诗词酒令联对都还约略记得。竭三四日的工夫,方将大略默写完毕。念友人嘱我撰编小说,今后可以报命了。我看这《断肠碑》的事迹,虽不脱《红楼梦》《花月痕》窠臼,然其事不尽虚诬,倒也新鲜可喜,但接贯处小半遗忘,如何说法呢?转念一想道:我太拘了,原文既不尽可记何不也稍参己意,串接过去,但求无斧凿之痕,所有太亵的地方,另编一册外录。这便是《断肠碑》之正史,汪畹香之功臣了。

主意已定,乃将录出的重阅一遍,心花怒发。

自此以后,便将断肠碑照着原意编撰起来。构想晨兴,拈毫晚卧。凡三年,全书告成。钞录出来,看全部嬉笑怒骂,意思倒也一气呵成。交游中知道他编了这部书,都来就看,却不肯借出去。迨汪韵兰校书见了说:「他尚当把真姓名隐去,删增纂改。」于是此书又秘了半年,被人窃去,上文业已交代。今三借庐的刻本已非原本了,正是:

空中楼阁本虚成,偏向虚空纪实情。满腹缠绵无寄处,独从纸上演三生。

《断肠碑》记中从何处何年说起,那年代因不曾看得碑记后面数十页,是以不能知道。就是前头记的年号,也仅有干支月日并不载是何朝代。大约非有道之朝,即圣明之世,此事关系气运,作者不能妄造。惟地名缘始,则历历可表。当承平之际繁华薮泽,首推扬州。萤苑箫声,虹桥月色,销金窝大,种玉田宽,该处为南北要冲,大贾富商均集于此,南朝金粉,北里胭脂,餍珍错于琼延。沸笙歌于瑶,夕画船荡艳。珠箔围花真个是明月三分。春风十里,李青莲所说安得腰缠十万贯,月明骑鹤上扬州,郑板桥所说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如此极口称赞,你道热闹不热闹?兵燹之后虽就凋零,然二十四桥,风流未歇。申江商埠大开,终不如扬州之雅。惟风会迁流,人心更变,渐渐的欢喜上海起来。扬州烟花,竟成强弩之末。丁亥冬,司香旧尉游泰山回,道出广陵,登平山堂,竭史公墓,访六朝遗迹,选乐府名妹,见歌舞规模,老成未改,但觉气象萧索,只可供雅客清游。此亦天运循环之理也。缘起既述,未知从何地何人说来,且稍迟再述。

夷考当时,扬州府城中有地方名秀玉街,流馨里。里中有一位富商,姓顾,名庄号士贞,本松江上海人。因士贞之祖在扬州做盐商,家赀巨富,便家于扬州。到顾庄进学时节,扬州盐务久已一蹷不振,又值贼匪在山东起事。滋乱到江苏省来,扬州先当其厄。官商百姓,逃走一空。各处盐禁皆弛,私贩充斥,盐务益不可问。顾家盐引极多,赔折了数百万,一败涂地。士贞的父亲,因此气死,士贞孝满,决计改换局面,也不读书,把所剩的余产,一律卖去。收拾余烬,学习洋商。初次两年,学习日本西洋言语,考究商务书籍。学成之后,先在香港开设小小行栈,颇有利息。四五年后,便分设新加坡、日本横滨、巴黎斯、旧金山各处。或合公司,或自己独开,洋人皆信其诚,称他为顾老实。于是生意渐好,约二十年的经营长起家赀,几及百万。虽不如祖上的富厚,也算亏他了。士贞的夫人许氏,生了一位千金,名贞字珩坚,年十六岁。幼时请了一位先生,专教读书,珩坚性又聪明,所以诗赋文词写算,无不精通。连八股时文,虽老师宿儒都不及他。

士贞得子甚迟,许夫人数胎不育,当士贞三十九岁,生了珩坚。尚无子嗣,许夫人望子什切,遂劝士贞纳妾,娶了一位日本女子,名吉田生。过了两年,四月十四,生出一位公子,爱如珍宝。遂名曰珍,因初生时,室中闻兰花香味,故号兰生。时吉田夫人在长崎,士贞在横滨,他的母亲舒太夫人在扬州。两处得了电报,欢喜自不必说。兰生生而颖异,面目如画,美秀而文。到四岁便请先生教读,聪明虽不及阿姊,然较中材以下之资,则有霄壤。到七岁上,已把四书读毕。十岁读完五经,十一岁便作诗作文,十二岁兼习英国文字。士贞真是著力栽培,到十三岁,已是中西一贯了。兰生幼而娇养,文弱同好女子一般。又气性温柔,姊妹行中,嘻嘻憨笑,一片童心。太夫人不欲兰生在外,故接回家,敦请一个姓杨的先生教读,惟吉田氏留在日本。兰生在家读书,只爱词章,于时文经诂之学,不甚欢喜。每说马郑孔许,皆是伧父。有心割裂经义,穿凿附会,即使解得不差,仍与治国之道无涉,徒费心力,以误后人。如今天下皆是此辈所误,不如把史册时务富强实用之学讲究讲究,上可治国,下可安民。更有一等金石好古家,收买金玉、古董、碑帖、字画,消磨岁月。费尽心思,试问与君民何益?岂寒可为衣,饥可为食么?倘枪炮来轰,戈刀来杀,碑帖字画,可以抵当么?他往往如此议论。众人皆笑他奇辟,十几岁的孩子,有此议论,真也少见。若有人同兰生论莺花风月,惜玉怜香,仗义轻财,则兰生便一往情深,缠绵悱侧。有许多小朋友及亲戚人家子弟,见他风流旖旎,游侠轻财,有慕其情的,有贪其利的,无不愿同他结识。兰生年幼,虽然不大出门,然来者不拒。在君子之流,果然投契要好。就是性情不合的,兰生不过稍微疏远,未曾当面议评,说他不是。所以无上无下的,都说兰生是好官人。也有人说他憨小官的,但祖母钟爱过深,因见其生得娇弱,动不动便请医生。读书上头,倒不甚苛求、管束。士贞寄信来考问功课,祖母护在里头,说:「吾等人家又不少吃,又不少穿,读书不过明理。现在小孩子年纪只得十几岁,学问上也尽过得去,道理上也尽能明白。但望他做人的大纲节目,问心无差便是要好的官人,何必定要刻意功名?便是侥幸进学,中举人,中进士,点翰林,也算得什么?现在世界上做官的都有习气,纵是好人,即然混进仕途,也不怕你不学坏处。有了才干,给上司压着,也放不出来,你要独行其是,若不多带了银子出去,便要参坏官,那里一桩可以自主呢?况小孩子身弱,倘然逼出病来,岂不是祖宗三代的命根么?若要他格外的好,等他年纪大了,交几个益友化导,我们做长辈的行行善事,施衣施食替他栽培,积些福,子弟自然会变好的。此时尚在幼龄,少年老成,一时也来不及学习。就是读书一节,珩丫头说他做的什么橄 诗很好。杨先生前日也说他诗赋好得了不得,文章也有力气,比别人的不同。别人家的学生,三年一本老大学,出了学堂一个月,又忘了。若照他老子这样管法,不要打死么?」因此一节,兰生有恃无恐,把不喜欢的学问,未免一暴十寒。而潮风弄月,裁红刻翠之诗,还肯做做。至于经济掌故时务,也有时与先生讨论,有此数端,你想老子远客重洋,那里再能管束呢?此时珩坚刻意学习针线,间时与兄弟讲讲学问,诵吟诗词,有时陪着祖母顽笑,讲讲闲书小说,祖母十分欢喜。珩坚十四岁,业已受聘许字广东姓阳的小官人,名石,号芝仙。长珩坚四岁,父亲名桢,号子虚,也是一个古道人物。两家本远房老亲,久不往来。子虚初起头,也挈眷在外国,遇着了士贞,说起来,大家寄寓扬州,追述前头方认了亲,彼此情意相合。士贞把兰生寄名给与子虚,拜了义父,因此两家又联了儿女亲家走动起来。子虚的祖先时也在扬州开一家绸缎顾绣庄,专办贡物获利颇丰,遂住在扬州。娶杭州庄述祖之妹,述祖与顾氏有亲,故彼此皆为远。表兄弟只因子虚之父性气方刚,曾得罪一个采办贡货的官员,这官员便有心寻事,在贡货上挑剔,定一个小小罪名,竟至抄家籍产。时子虚早已入学,中了一个副榜举人,尚未娶妻,畏罪逃至上海。习学西文及日本言语文字,正值日本开设博览会,中国官场,带子中国土物,前去比赛,欲通使一人,须兼精华文之人,子虚费了许多心思曲折,荐了过去,随至日本。赛会事毕,保举子知县,薄有余资,不愿回国,与安徽友人程致和到美国旧金山贩运金砂,获利倍徙,遂于客中娶致和之妹。成亲后,当年即生芝仙。过了两年,又生一女,名钰字双琼。时美国议院新定律例不准华佣作工,子虚恐遭不测,挈眷回华,仍到扬州赁居人和巷,与顾家所住之流馨里相去极近。子虚游兴尚浓,孤身出洋,游历南洋各岛,赴意大利、法兰西、英吉利、德意志,回到日本。子虚人既干练,办事勤能。两次华官聘他不赴,后来有一个出使德国采办大臣聘为通使随员,捐了候选,同知四品职衔。事竣,保举三品顶戴知府,即有出使日本保亚观风钦差,聘子虚为二等参赞,驻扎东京,始与士贞相识。子虚因将家眷移居长崎,此一千五六百年事也。

程夫人见兰生美秀温文,抚恤备至。时芝仙一十六岁,双琼、兰生皆十岁,子虚、士贞公请了一位先生,三个人一同读书。又请了一个西学先生,黄姓教习英文英语兼学他国语言,有一个姓诸的学生前来附读。九月里,兰生回申,明年春,先生去世。芝仙十七岁,在国中公塾读书。钦差交卸,子虚为后任所留,保举以官道记名,升头等参赞。适有韩秋鹤出洋,子虚聘他为专教双琼,时双琼十二岁了。以后如何,下章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