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枉自孜孜朝夕余,名缰利锁总成虚。

事到头来遭折挫,路当险处受崎岖。

利己损人终有害,察言观色永无虞。

水萍尚有重逢日,岂料人无再会时。

话说张秀,自洛阳回到金陵,又住了一二年光景,身边还剩着五六十两银子。见陈通死了,他好似失群孤鸟,无倚无依。却便意回心转,竟不思量花哄,指望立业成家。来到袁州府九龙县,干了一个吏员,后来衙门里赚得些儿钱钞,就在那里娶了一房妻小。只是一件,有了几分年纪,县中一应公事,懒于承值。忽听得新任陈府判带署县事,点卯不到出火签拿捉,便去换了公服,竟到县中参见。陈府判道:“你就唤做张秀?今日十五是点卯日期,你这吏员,却有多大职分,公然傲坐在家,藐官玩法,就不来参谒,却怎么说?张秀听得他是金陵声音,即便把金陵官话回答了几句。陈府判见张秀讲的也是金陵说话,把他仔细看了两眼,心中暗想道:“看他果然像我金陵人物,想我父亲在时,常说有个张秀,与他交好,莫非就是此人?”便唤他站起来,且到府衙伺候。你看那两旁吏书,好似丈二和尚摸头不头,竟不知甚么分晓。

这陈府判理完了县事,回到府衙,即唤张秀过来问道:“我适才听你讲话,好似我金陵声音,你敢不是这袁州府里人么?”张秀道:“小的原是金陵人,因在此作客多年,消乏赀本,就在本县干纳前程,多年不曾回籍去了。”陈府判道:“你既是我金陵人,必然知我金陵事。我且问你,那监前有个陈进员外,可知道他么?”张秀道:“小的知道。那陈进员外还有一个兄弟陈通,向年小的在金陵时节,原为刎颈之交。那陈能已身故多年。小的到这袁州,将及二十载,至今音信杳然。但不知陈进员外至今已还在否?”陈府判道:“那陈进你道是谁,就是我亲爷,今弃世八年。这样讲起来,我与你是通家叔侄了。”张秀听说,吃了一惊。陈府判吩咐快治酒肴,即便取巾服来张秀换了。张秀不敢推辞,只得领诺。酒至数巡,便向陈府判道:“令堂王氏老安人同之任么?”陈府判掩泪道:“老叔不须提起,老母已弃世多年矣!”张秀叹道:“哎,原来王氏老安人已过世了!”陈府判道:“敢问老叔曾带有尊婶来否?”张秀道:“拙荆也就在袁州府里娶的。”陈府判道:“老叔,小侄有句不知进退话儿,未识肯见纳否?”张秀道:“自当领教!”陈府判道:“小侄前因任所迢递,并未得携一亲友同行,老叔若不嫌官署凄凉,敢屈在我衙内,朝夕也得指教一二。尊婶在外,待小侄逐月支请俸粮供应,不识意下何如?”张秀道:“谨当领教,但恐老朽龙钟,不堪职役。”陈府判笑道:“老叔太谦了些!”原来这张秀,做过了多年押司,衙门径路最熟,上司公文怎么发落,衙门弊窦怎么搜剔,都在他肠里。不上半年,把陈府判指引得十分伶俐,上司也会奉承,百姓也会抚养。

一日,陈府判对张秀道:“老叔,我孩儿今年长成五岁,甚是顽劣,欲要请一个先生到衙里来教习他些书史,只恐这里袁州府人语言难辨,却怎么好?”张秀道:“这近府城大树村中,陈小二客店里,有一个秀才,姓王名瑞,是我金陵人,原是笔下大来得的,他在此寄寓多年。前者曾对我说,哪里乡宦人家,有好蒙馆替他作荐一个。今令郎既要攻书,何不将些礼物,聘他进来就是。”陈府判道:“若又是我金陵人,正是乡人遇乡人,非亲也是亲了。”便写下请帖,封了十两聘礼,着两个衙役,竟到大树村里陈小二家聘请。恰好那王秀才正出去探望朋友,不在寓所。两个衙役便问陈小二道:“你这里有个金陵王相公,还在些寄寓么?”陈小二道:“还在这里。只是适才出门探友去了,二位寻他何干?”衙役道:“我们非别,是本府新任陈爷差来,接他到衙里去训诲公子的。你与他先收下请帖,在此还有一封聘礼,待我们亲自来送。”陈小二便替他收下请帖,两个衙役作别就行。

却说他客楼上有一个江南秀才,姓李排行六十四官,因此人便唤他做李八八。这李八八原是个痒生,因岁考了五等,恐怕家中亲族们讥诮,便弃了举业,来到袁州府里,尽有两年,靠弄些笔头儿过活。他听得陈府判差人请王瑞去教书,心中暗忖道:“古怪,我老李想了两年的馆,再没个荐头,这是谁人的主荐?弗用忙,我想两京十三省,各州各府,那处不是我江南朋友教书,难道倒把金陵人夺担子个衣饭去?终不然我还是肚才弗如这娘嬉,人品弗如这娘嬉。也罢!趁他出门未回,古人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为殃’。有采做没采,去钻一钻,不免去与我表兄陈百十六老商量,就求他东翁杨乡宦老先生写封荐书,去夺子渠个馆来,却弗是好。”你看他连忙去戴上一顶孝头巾,着上一件天青布道袍,急忙忙来到杨乡宦家。只见陈百十六老正在那里吃午饭,见李八八走到,便站起身来道:“表弟,来得恰好,便饭用一碗。”李八八笑道:“我小弟正来与表兄商议,要夺别人个饭碗,撞得个好采头,弗要错过了,定用吃一碗。”李八八正拿起碗箸不上吃得两三口,陈百十六老问道:“表弟,你刚才话,要奈何人个饭碗?”李八八便把碗箸连忙放下,摇头道:“表兄,弗用话起!我那陈小二店里,有个金陵秀才,唤他做王瑞,弗知是何人荐渠,到新任陈三府公衙里去教书。早间特着两个衙役,拿了一封聘礼,一个请帖来接渠。表兄我想这个馆甚是肥腻,一年供了膳,十数两束,定弗用话的。小弟仔细思量,两京十三首,各州各府,城市乡村,十个教书先生,到有九个是我江南朋友,难道把一块肥肥腻腻的羊肉,白白地喂在狗口里?因此特来要表兄转达杨东翁老先生,替小弟说个人情,求他发一封书去,把小弟作荐一作荐,大家发头一发头。”陈百十六老摇手道:“表弟,这个实难奉命,你晓得我杨东翁不比别个乡先生,开口定用一名水手,白话定弗能免。”李八八道:“表兄,话得停当,小弟便把半年束,作了荐馆钱吧!”陈百十六老道:“表弟,我表兄到有一个绝妙计较,你只用一季馆赀,送与我表兄,就得停妥。”李八八道:“表兄,我表弟做人倒也是大量的,只要身去口去,弗过一年,只用驮头二两到家去,与老妈官买些鞋面线索,其余的都驮担来送于表兄便歇。”陈百十六老道:“表弟,你晓得君子一言,如白染皂,也勿用再话。只是一件,你明日回家去,切勿可对人话,我表兄除你的贯头。”李八八道:“表兄,俗语说得好,吃酒图醉,放债图利,荐馆图谢,表兄若弗思量除些贯头,如何肯替我表弟用一番气力?”陈百十六老笑道:“说得有理。表弟,你弗不知道我杨东翁的书柬,都是我表兄替渠发挥,如今把杨东翁出名,替你写一封荐书送去,弗怕渠个馆弗是表弟坐。”李八八道:“表兄个话,我小弟同你先去发头,便为润笔。”陈百十六老道:“表弟,我同你是至亲兄弟,怎用个话,你到先去阿太庙里,许下一个大大愿心,停妥了,再作成我表兄散福吧!”李八八笑道:“表兄,个一发弗用得话。”陈百十六老道:“表弟,事不宜迟,只管白话,到耽误了工夫。我替你及早挥下一个书稿,你快去设处几钱盘缠,把下书人买酒饭吃。”李八八欣然应允,转身就走。来到下处,只得把一件截腰棉袄当了二钱,便转身来见陈百十六老道:“表兄,书曾停当么?”陈百十六老道:“写停当了。表弟,绝好利市,一个字也弗用改,把草稿看一看。”李八八接过草稿,从头看了一遍,点头欢喜道:“表兄,妙得紧!妙得紧!话得极明白,写得极委曲,必然稳取荆州。”便向袖中取出银子道:“这酒饭银子两钱,还圆二三厘,到是一块白脸松纹,一厘搭头弗搭。表兄,到要寻思一个会答应的人去下书,才见我表兄表弟之情。”陈百十六老摇头道:“你表弟个事,就同我表兄个事一般,再弗用话得。”你看他走出门,不多时便去央了一个下书人来。李八八那里等得回复,随后跟了同去。

来到县前,只见陈府判正待出门拜客,下书人就在大门首跪禀,道:“禀上老爷,家主杨乡宦送荐书在此。”陈府判听说,不知甚么分晓,便吩咐住了轿,把书接在手,拆开一看,呵呵冷笑道:“这些小事,可惜费了你家老爷一个大人情。你去拜上老爷,说我衙署寂寥,馆资菲薄,适间已接一位金陵相公到了,万分不能从命。我这里不及回书,只说多多拜上吧。”这李八八在旁听说,吃了一惊,打发下书人先回,看他气冲冲竟到府门上问道:“老哥,陈三府接一个金陵相公进衙坐馆,曾到了么?”门上人道:“适才到了,还坐在宾馆里,老爷吩咐,拜客回来才请相见。”李八八听说他在宾馆里,便走进去,只见王瑞果然坐在那里。他便向前假意问道:“王兄在此何干?”王瑞道:“小弟蒙陈三府宠召,特来坐馆。因三府公拜客未回,在此相候。”李八八便改口道:“有这样事?老兄,你也是我同袍中朋友,难道弗晓得,古人话得好:‘抢人主顾,如杀父母’。这馆是三府公请我小弟坐的,是何人又作成了老兄?”王瑞笑道:“李兄,你既是吾辈朋友,还去想一想看,那三府公既然请了老哥,何必又将聘礼请帖来接小弟。”李八八道“你就驮请帖我看。”王瑞便向袖中摸出请帖,道:“你看还是请你的?是请我的?”李八八晓得自家非礼,接过请帖扯得粉碎。两个在宾馆里,争得不歇。但看着:

这一个,擦掌磨拳,也不惜斯文体面。那一个,张牙努目,全没些孔孟儒风。这一个,颜面有惭,徒逞着嘴喳喳,言谈粗暴;那一个,心胸无愧,任从他絮叨叨,坠落天花。一个道:“你抢人主顾,仇如杀害爹娘!”一个道:“夺我窝巢,类似襟裾牛马!”一个道:“我江南人,不甚吃亏!”一个道:“我金陵人,何尝怕狠。”

他两个正未绝口,恰值陈府判拜客回来,正要落县理事,听得宾馆中闹嚷,便问道:“那宾馆里甚么人喧嚷?”把门人道:“就是老爷适才接来那位金陵相公,与一个江南生员,在那里争馆厮闹。”陈府判想道:“这敢是杨乡宦荐书不效,故来寻趁了。”吩咐阴阳生:“快撵那江南生员出去。好生伺候那金陵相公,待我理完县事,再请相见。”

阴阳生将李八八乱推到宾馆门首,看他怒气冲冲,连忙又到杨乡宦家去。见陈百十六老道:“表兄,有这样事,馆到弗曾夺得出手,先丢了二钱敲纹。小弟想将起来,终不然我江南朋友再弗要出来教书了?表兄,趁他此时还在宾馆,我有个道理,馆就坐子渠坐,只去邀几个乡里朋友,拿渠出来打一个半死,慢慢再话个道理。”陈百十六老道:“表弟话得好,先打后商量,不然明日我江南朋友得知,到话得弗好看。”李八八道:“表兄个弗用话!”你看他,弗用一餐饭间,去寻了无数乡里亲戚。你道是些甚么人?却是那东村内的赵皮鞋、南城里的陈泥水、西街上的张木匠、北桥头的李裁缝,各带了几个徒弟,约有四五十人,都打着江南乡语,一个个磨拳擦掌,齐集在宾馆门前。原来陈府判此时正理完县事,恰在宾馆里与王端相见。阴阳生看见那一伙人,连忙禀道:“禀上老爷,适才那个江南生员,又带领了一伙江南人,在大门上口口声声要与王相公厮打哩!”陈府判对王瑞道:“乡亲莫要着忙,那江南人最是放肆,惹着他,便使一通气力。”吩咐皂隶:“快走出去,把那随从来的捉几个进来处治他便了。”皂隶走出大门,便扭了两个进来。陈府判喝声:“打!”每人打了三十。你看外面那些人,首初时个个嘴硬,后来听得捉将进去便打,大家吓得就如雪狮子向火,酥了一半,跑的跑,躲的躲,各自四散走了。李八八见众人走散,恐怕严究起来便难摆脱,连忙走回下处,收拾了衣包,也不去与陈百十六老作别,急急逃回家去不提。陈府判吩咐:“把这两个快赶出去!”你看,这两个人,也是晦气,白白的打得两腿通红,那里去讨一毫调理。噫!正是:

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皆由强出头。

这陈府判迎王瑞到了衙里,先与张秀相见,整酒款待,再令孩儿出来拜见。王瑞自得张秀作荐进去,每日完了功课,便去奕棋饮酒。陈府判若有疑难事情,就来请教他们两个。不上署得县事半年,到赚得有几千银子。这也是他会奉承上司,上司也做成他。

一日,送京报来道:“九龙知县已有官了,姓金名石,系金陵人,选贡出身。”陈府判暗想道:“我金陵止有当初与我做对头、夺秀才的那个金石,终不然再有个甚么金石,与他一般名姓相同?且住,明日待他到任之时,若果是这个金石来做知县,却也是冤家偏遇对头人,便与他慢慢算一算账去。”不想到任果然是他。陈府判交了堂印,便掇起当年夙恨,也不管他上任吉辰,便对金知县道:“乡兄,还记得向年马上剥衣巾,当堂请题目的时节么?”金知县晓得冤家凑巧,遂躬身回答道:“知县本一介草茅,判尊乃千寻梁栋。当年虽触雷霆之怒,今日须驰犬马之劳。在判尊则不念旧恶,在知县已难赎前愆。罪甚弥天,噬脐何及?”陈府判道:“乡兄岂不闻古人云:‘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说不了,便呵呵冷笑一声。这陈府判见他初到,又不好十分激触,只把这两句话儿打动了他,便起身作别,各自回衙。金知县自知撞着对头,却难回避,次日备下一副厚礼,写了一个晚生帖子,送到陈府判衙里。陈府判见了,一些不受,就把帖子上写了几句回出来,道:

昔日秀而不实,今日冤家路窄。

一朝萍水相逢,与君做个头敌。

金知县知了,便叹道:“早知今日,悔不当初。昔年原是我与他做对,没奈何,忍耻包羞,这也难怪他记恨到今,怎知冤家路窄,他今是个府官,我是个县官,若不见机而去,后来必要受他一场耻辱。正是‘识时务者呼为俊杰,知进退者乃为丈夫’。不如明日拜辞太府,送还县印,早早回避前去,却不是好。”这金知县计议停当,次早正值知府升堂理事,你看他果然捧着印上堂拜辞。知府惊问道:“金县尹,你莅任未及一旬,便欲辞任而归,其中缘故,令人莫解。”金知县事到其间,不敢隐讳,只得把陈府判当年事情,一一备说。知府听罢,便笑道:“金县尹,岂不闻冤家两字,宜解不宜结,你做你的官,他任他的职,两家便息了是非。就待我去见三府公,讲一讲明,与你们做个和事老吧。”金知县道:“知县记得书中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又云‘礼貌衰则去之’,今日虽承太府款留,明日终被一场讥诮,反为不美。知县只是先酌远谋,毋贻后悔。”知府强留不住,见他再四苦辞,立心要去,却又不好十分拦挡,只得凭他起身去任。这陈府判见他去了,恰才的:

撇却心头火,拔去眼中钉。

依旧署了印,代理着九龙县事。这也是他官星当灭,未及一月,京报到来,说他已罢职了。这陈府判虽是罢了职,却也心遂意足,想那切齿之仇已释,生平之愿已申,更无一些愠色,遂与张秀商量道:“老叔,小侄相屈多时,晨昏有亵,于心甚为歉歉,稍有白金二百两,送上老叔,聊为进京干办前程之费。倘得个好缺出来,那时千乞还到金陵一往,以叙通家交谊之情。”张秀收下银子,即便躬身拜谢,两个各泪汪汪,不忍别去。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张秀辞别出来,回家遂与妻子商量进京一事。那王瑞见张秀辞去,他也再四推辞。陈府判那里肯放,即便打点船只,收拾同回。这却是:

大限到时人莫测,便教插翅也难逃。

这也是他们该遭水厄,恰值七月二十三夜,坐船正泊在三浙江中,忽遇水潮大变,可怜一齐溺水而亡。张秀那里晓得陈府判一家遭此异变,竟带了妻小,择日进京。毕竟不知后来如何得他溺水消息,进京干得甚么前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