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克勋这晚见凝神席间颇属意晕儿,特地将自己的卧室让了出来,且婉嘱晕儿道:“我是个武人,值此宣力报国之日,正不知一副骨头断送在那一场剧战。你是个最明白的,我不是无情弃置,实在为你相人,已非一载。古先生是德闻巍峨的人物,与我莫逆已久,天幸今日,令他殷勤垂盼,既是你一生最好的机会,又酬我怜惜美人的夙愿,好去温存,免我内顾罢。”

晕儿原不肯承允,禁不起克勋婉转劝导,又亲自携着他至凝神床前,只得含泪无语,由着他反键着舱门出去了。

一到明晨,克勋原早就起来,一人立在船头上,领略着水景,吩咐船人不许惊动古先生高卧,心里却非常舒畅,替晕儿快活。到了辰正时候,听得凝神舱里有了声息,自己来去了键,推进门来,见晕儿正伏侍凝神起来,便兜头一揖道:“恭喜了。”以为这一揖下去,晕儿定含着十分娇羞,凝神也当欢然致谢。那知晕儿竟坦然仍替凝神理着巾栉,凝神更含笑道:“昨晚竟有七八分醉了,你起来得早啊。”说着,从晕儿手中接过巾来,整了一整,跟着克勋出来。克勋心里暗暗纳罕着,却又不便动问,一时三个歌人,都一拥进舱去,齐声向晕儿道喜,要讨喜帕儿。晕儿正色道:“古先生是圣贤一般的人,哪里便似轻薄少年。我这一夜偎依,觉得心灵莹澈像重生一世哩。”说完,把昨夜的事,朗朗说起,把三个歌人听得像迅雷疾风,在自己顶上盘旋的一般,哪里还能说半句话,怔怔的向晕儿面上望了一望,正想搜索一句话来,替晕儿道贺,却好克勋走了进来道:“你们讲些甚么?”晕儿低头不语。

克勋想:这是明明感恩含羞的意思,一时不便说出来,便挥去别的歌姬,自己坐在床沿,笑向晕儿道:“我非来探卿秘亵,古先生是天南地北的人,他即刻说便要回陇上去,所以特来同你商量。”晕儿霍然立起身来道:“主人以古先生为何如人乎?”因婉转周详的把昨晚的事说将出来。原来那晚晕儿倒在一头睡了,却总是睡不稳。凝神被她转侧惊醒,便携着她手道:“晕娘怎夜深未睡?”晕儿不觉微叹一声道:“枨触半生,百忧杂起,要睡也睡不稳呢。”

凝神将她的手搁在自己脸上,觉脉息颤动,迥异常人,知道她忧喜交错,心神未宁,便将她五个纤指一一扳着道:“几岁了?”晕儿道:“十九岁了。”凝神道:“这是毕生清浊的关头,你也觉得今天有一种说不出的心事罢。”晕儿在枕上点了点头。凝神将晕儿身子挪了一挪道:“我也一时睡不着,说一件古事你听,大家消遣着罢。古时有个最知书识字的女郎,嫁了个状元及第的少年。大家都说她是福慧无双。那知这位少年因游宦在外,染时疫死了。女郎闻信,号痛哭的赶去。已小殓了,因平日十二分恩爱,定要开棺一见。众人拗不过他,将棺盖开了。只见那丰姿翩翩的少年,这时头已涨得笆斗一般,两个眼珠化成了两泓绿水,汩汩然从血肉模糊的眼皮中满将出来。”说时,觉得晕儿脉息的跳动,和缓了许多,便欢然接着说道:“一副雄姿英发的面目,已模糊难认,一窠窠尸虫,在鼻孔中口中蠕嚅乱动,一般腐臭直冲入鼻中来。那女郎不觉掩着鼻,不敢去看他头面了。那知自胸以下,越发可怕,生前的锦心绮肠,原曾倚马千言,斗诗七步,享受文场盛名,到此时紫的黑的黄的绿的红的,都变了奇臭无比的脓浆。”

说到这儿,晕儿忙把衾遮住了两目,哀着凝神道:“怕呢,不要说这个罢。”凝神觉她此时宝靥褪红,灵犀乍定,笑道:“这有甚么怕呢?不要说我,便是你是个花羞月闭的佳人,到将来怕不也是这样么?”晕儿着急道:“先生怎越说越可怕了!奴不爱听这个呢。”说着,把粉脸直偎到凝神脸前。凝神抚摩着她的两颊,仍是温温和和的,因非常快意道:“我再讲一个给你听罢。又有一个女郎,生得曹大姑般的才,杨玉环般的貌,父母爱她如珍宝一般,总想替她配一个如意郎君。女郎道:‘世上纷纷,多是俗物,要求如意郎君,会须求诸天上。只天上人是不能得诸人间的。现在不必爹妈费心,我早已自己选定了一个在这儿。’说着,欢欢喜喜的从袋里摸出样东西来。”晕儿止不住笑着道:“这位女郎怎不怕腼腆,说出这种来?可知是多才多姿的……”说到这儿,却咽住不说了。凝神道:“你道她从袋里摸出来的,是影里情郎么?不是的,是一首诗呢。那诗做得真好,我念给你听:‘非关春困涩双蛾,早识温馨等逝波。乞与神灵谐后约,别裁鸳谱嫁山河。’她父母见了这首诗,都说这妮子痴了,将山河当了夫婿,不是天下的奇文。她却朗朗答道:‘儿女柔情,英雄不顾。天生女儿,自幸秉赋特厚,倘随俗从众,博二三十年有限的风华,非特负天负我,且负了爹妈。女儿正笑着那些浊世男女,低头敛气,絷伏在悲欢忧喜中,痴到十二分呢。爹妈怎翻说起女儿来?”

凝神讲到这儿,晕儿心清气和,醇醇然如饮甘露般的听着。凝神接着道:“这女郎的见解,在别人看来,自然觉得奇怪,其实是人情中一种最高尚的志趣。男子既当爱国,女子难道便别有肺肠,可把这国家当作别人的么?”晕儿痴痴的笑向凝神道:“既这样说,我也许嫁给山河么?山河也要我做他的……”说到这儿,红着脸笑。凝神正色道:“何尝不可,只看你的心志坚不坚罢了。”两个说着话,不知不觉的天渐亮了。凝神笑道:“不想竟同你无意中作了一夕长谈,安息一回罢,怕你家主人差不多要起来哩。”说着,酣然并枕睡了。到克勋进来说起凝神预备上陇,问晕儿打甚么主意的话。晕儿才详详细细说了出来,听得克勋自己凿着暴栗道:“惭愧惭愧。”

说着走出舱去,执着凝神的手道:“你恐我瞎了眼睛罢。”凝神夷然道:“晕儿给你说了甚么来哩?我们讲别的罢。有酒我们便对饮一回,过了今天,山河暌隔,便怕要促膝对饮,也不容易哩。”克勋一面吩咐送酒上来,一面道:“你何苦急于西行,便不能助我经营长江,也应暂留几天,待我布置有了眉目,你再兼程前进罢。”古凝神叹道:“我何尝不想留在这儿,听你的铙吹凯唱。只陇上一局,待我甚急,苟逗留在此,误了师期,非特西北一方的关系,连数年来纠集的四方豪俊,都将因我而废了。”

克勋见他行志已决,也不便再留。此时侍者已送上酒来,两人坐下,凝神见晕儿不在面前,向克勋道:“唤晕儿出来,也与她个座儿罢。”晕儿原在门后,掩着身子窃听,听凝神要他同桌而坐,便不等唤来,先就走了出来,盈盈低谢道:“婢子那里来座位,还是替主人同古先生斟着酒罢。”说着,捧壶而进。凝神拈须笑道:“又难为你了。”克勋笑道:“你怎么来的怎快?好像晓得古先生有这句话似的。你在这边候着呢。”晕儿只盈盈笑着,也不言语。倒是凝神开口道:“你这话,便不能明白道理。晕儿是伺候你的,自然是君命召,不俟驾。若是我呢,不要说奴仆左右,便是四方豪杰,惠而顾我,便也要一呼即集,不爽晷刻呢。”

这天畅饮了一日,傍晚,凝神便携着紫瑛上岸。克勋是个英雄,除几句各自勉励前途的话,洒然如故。只晕儿却盈盈欲泪,大有惜别伤离之态。凝神谆谆向克勋道:“晕儿明慧能悟,顺其志趣,当有所成,愿勿以常婢待之。”说着,走了。

到明天破晓便行。主仆两人,逾淮而北,历颖寿,西过河洛,车轮马迹,向潼关进发。过了潼关,离长安不远了。那天到了淮阴庙,天便黑了,早有个小二迎上前来,将牲口一笼,笑道:“客官安歇罢,我们长安店,是一百二十五年的老招牌儿,有淮扬、北京的名厨,预备着客官的酒菜,并做得好馍馍儿。应茶水,上牲口,没一件不周到。客官不信,请一试便知道哩。”说完,笑嘻嘻的带着车便走。凝神原是无可无不可的,吩咐赶车的道:“就在长安店歇下罢。”小二便欢欢喜喜引着车,到大街西头,见一个很大的门口,小二道:“是哩。”赶车的将驴儿兜了转来,向门内进去。早有那掌柜的迎了上来,拱手向着凝神道:“客官久不光降到小店了。”说时便笼着驴儿,向内高声道:“下行李啊。”紫瑛听掌柜的这样说,暗暗笑着,想:谁来过你这店里,也配说久不光降?这时店伙已一拥上来,将主仆两人抢一般的扶下了车,说道:“上屋东耳房空着,客官贵姓呀?”凝神说是姓古。掌柜的啧啧赞道:“果然古道可风。这位小哥呢?”紫瑛说也是姓古。掌柜的啧啧赞道:“果然古之遗爱。”紫瑛听了他这几句话,再也止不住笑了。说着,已到了东耳房,见屋子里搁了两张板铺,一溜四扇长窗,都糊着白纸。一张杉木桌子,几个凳儿却也还清洁。凝神点头道:“横竖明天要走的,就在这儿宿一宵罢。”掌柜的指挥店伙将行李搬了进来,又拉了个小厮进来道:“他中三元,是小店里预备着伏侍客官的,早晚要茶要水,只须吩咐他便得了。”说着,又东搭西搭了一阵,还出去坐他的账柜去了。

这儿三元送了面汤进来,凝神洗了脸。紫瑛晓得他鞍马劳顿了,先将铺程打了开来。凝神略躺了一躺,便起来在院子中踱着。看来往寓客,十停房子中,倒有六七停是有客住着的。看了一回,回到屋子里。差不多上灯了,那三元送了一盏明角的烛台来,问:“晚餐预备些甚么?”凝神随便说了几样,大约不过牛肉鸡蛋之类,又唤了两壶酒,没别个人在侧,便教紫瑛也坐了。

一时店中酒味肉香,人声四动,接着还有一二处男女谐笑之声。凝神同紫瑛说了回路上的话,忽见门儿半启,从门外探进半个脸来,笑道:“客官消遣么?”凝神见她是个三十左右的妇女,却也留下几分风韵,知道是行娼了,便将头摇了一摇。那知她身子虽不进来,早已在门外唱着哀凉之调,秦自夏声消歇,伊凉之调,广被乐工,故其声最哀。况出诸三十馀岁老妓之口,红颜老去之感,天涯沦落之悲,杂起并作,自然越发令人闻之欲沮。

紫瑛是个美少年,听了门外哀歌,已低头黯然,大有青衫湿遍之感。凝神却仍怡然自得道:“哀乐由心,我心既无事可乐,奚待闻歌始哀?我心苟无事可哀,即闻哀声,何减我乐!这是圣贤学问,你自然悟会不到这些。壶里酒空了,你叫三元烫一壶来。再抓些碎银子,给那些门外歌人,叫她到别处去唱罢。”紫瑛才定一定神,出去了。那行妓得了钱,自向别处去。紫瑛捧了壶,再也寻不出个三元来。直到了厨下,才见他正在那儿偷着卸下来的酒菜吃喝呢。一见紫瑛,忙立起身来,接过壶去道:“小爷竟自己出来哩。这儿很肮脏,别将粉一般的脸儿熏油腻了。”紫瑛知他已醉,也不去同他计较,叫他快烫了送来,自己却先还屋子。

那知才进院子,西耳房里一片声喧,接着一个獐头鼠目的,抱着头向外一钻,接着一个女子追将出来,一手抓住那人,像小鸡般向门外一掷,把他掷个发昏章第十一。登时院子里站了许多人,来问这女子。紫瑛不知不觉也挤进去看着热闹,把烫酒的事忘了。见那女子露着雪一般胸膊,将那人掷了出来,回进房里去了。众人还没散,从门外走进个短小精悍的汉子来,问众人做甚么。众人分开条路,让他时去,说来迟了。那汉子也不说话,走进房去。不多一刻,携着那女子出来。这时那女子已将亵服穿好,将一手支着门限,含笑向那汉子道:“你去抓这不要脸的来,教他自己说罢。”说着,飞红了脸进房去了。

原来那女子正是鸠儿,她随着丈夫吹儿从红石山间关西来。这天恰好也到淮阴庙,在长安店歇了下来。吹儿在车中颠簸得不耐烦了,自到市上散步去。鸠儿觉得身上怪烦腻的,便唤个店伙叫五魁的,打一盆水进来。她虽受了杨春华教育,究竟是有些野气的,见五魁生得獐头鼠目,便笑了一笑,教他出去,坦然宽了上衣,在盆边洗漱着。五魁却误会了这一笑,断定是鸠儿故意挑惹他的了,不觉装着一脸半哭半笑的神气,喘嘘嘘的走上前去道:“夫人要擦背么?”鸠儿心里已有些不舒服,骂道:“不识好歹的,谁要你献这殷勤!”那五魁合该吃打,涎着脸还是个不走,道:“这也怕些甚么羞?”鸠儿这才知他的放肆,举起手来“拍”的一声,将五魁打得捧着脸便走,鸠儿便追了出来,将他抓住一掷。却好吹儿从市上回来,问明白了。那时五魁正爬着要起来,却又被吹儿一提,提到人丛中,将脚踹定了他的腰道:“你老实说给众人听,是谁的不是?我不打你,自有众人来唾你。”五魁被吹儿这一踹,把平日滑在腰儿里的良心挤还胸窝,一时自己晓得不是,哼哼啧啧的把以前的事说了出来,道:“踹也踹了,抓也抓了,小人却没动夫人一动呢,可饶了小人罢。”众人听了,不觉轰然大笑。

凝神原等着紫瑛烫酒回,却再也不见紫瑛回来,他住的院子原同鸠儿住的隔着一进,也听得人声嘈杂,以为客店里人来人往着,原是应该这样的,所以不甚留心。后来听得这众人轰然笑声,横竖酒还没烫来,便慢慢的踱将出来,见有许多人围了个圈儿,知道生了事哩,便也挨将进去。这时斗大一个月亮,从东方推了上来,把满院的灯压得阴沉沉的,他自己晶融透澈,放出雪一般的精光来,照着众人。吹儿虽则短小,在凝神眼光中看来,却自不凡。那时五魁已从吹儿脚下溜了出去,众人也陆续散去。吹儿仰着脸,把两眼射着月亮,叉手嘘气,不觉把满腹豪情,吐露了出来。凝神止不住向前一揖道:“尊姓呀?哪里来啊?”吹儿突然被这一问,将凝神打量了一回道:“先请教罢。”凝神有心要结纳他,坦然道:“某是玉峰古凝神。”吹儿听是凝神,不觉推金山倒玉柱的拜了下来。

真是:借他明月三分夜,映澈英雄本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