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春华到了店门口,见那系在门外的驴子正是路上见过的那匹,不觉记起了驴上人来,心里想道:“险径徐行,已非人事之常,这无地不见的秘密,又大足令人纳罕。难道他热闹地方不爱,翻爱在这四山荒僻的地方兜圈子顽的么?”一路想,一路已由店小二引到个屋子里。
解装洗脸以后,公人照例上来替春华卸了刑具。春华自披了个风帽,走到廊下,背着北风,凭栏看雪。那雪似为着春华看着一般,特地的飘琼屑玉,像青女素衣,凌空曼舞,把个春华挑逗得喝采不止,自言自语道:“北地山河,银攒玉错,客中得此,殊不寥寂。”说还没有完,鼻孔中一阵阵暖洪洪的嗅着煨熟羊肉似的,回头看时,见东厢一室,窗楞上映着一痕炉火,里边微闻些敲杯举箸的声,不觉点头道:“羊膏美酒,白雪红炉,只少个党家姬来清谈锦帐哩。”
正这当儿,忽见东厢纸窗一起,从窗隙里现出个玉貌少年来,含笑道:“虽没党家姬,也差胜长途风雪,行戍万里呢。”春华一听,知明明道着自己,又见那人绮年玉貌,的确是个江南美少,便笑答道:“留都金粉,吴下风华,今尚不凡,要向这北地寓楼,装点做南朝兴会,也就着实可怜哩。”
才说完,纸窗砉然一闭,从门里边直迎出一个人来,大笑道:“春华先生,那里不去找你,却不想在这里相见。”春华举眼一看,见正是骑在驴上的瘦人,不觉心里一动。那人早走上几步,把春华拉着道:“到屋子里去坐罢。”春华觉得这人一拉,手里很有些力量,便知以前种种都属误会,心头一转,便跟着那人进去。早见门内立着个人,正是推窗奚落自己的少年。那少年先满面春风的一揖道:“早知足下是杨春华先生哩,里面坐罢。”说完,让着进去。
春华见围着炉设了三个座位,中间一位空搁着杯箸,还没筛过酒。两个把春华让到中间位上去。春华问道:“这位置不是已有了人的么?”两个齐笑道:“先生没到这里,在山坂上拉车的时候,早已定了这一位哩。”春华觉得这两人非绝无渊源的人物,因坦然坐下,道:“风尘之中,原多知己。况自烈皇殉国,胡骑入关,读书君子,半逃薮泽。我杨春华便是个中一人。只海角天涯,姓名未识,承两位厚意,还须说个姓名,为他日重逢地步呢。”那两人齐声道:“杨先生,且完了三杯,仆等自有个结实来历相告。”说完,起来,替春华各献了一爵。春华慨然饮了。两人便肃然离席道:“仆等今奉玉峰夫子命,知先生遣戍,必过此村,特来做个传书使者的。”说完向窗外望了望,从骑驴人腰上检出封书来,送给春华。
春华听是玉峰夫子使者,不敢怠慢,忙接过信来,见书面上写着“字付严将亲致杨君”八个大字,拆开信来看时,见写着道:中原大势北利于南。拓跋完颜之失,天实为之,非人事所可致。今胡虏入关而后即巢燕都,地利已得。是当有一二贼臣,先为之谋。然智者不囿于成局,勇者不怯于危机。春华智勇人也,又天假以便,使以微罪远戍。塞外数千里,山川纠错,民多慷慨雄健之士,其视幽燕,犹幽燕之于江汉也。征诸前史,平城之围,土木之役,岂战之利哉!地实成之耳。不然,汉高诚雄主,明英宗亦稍胜元顺,元顺有家尚可北徙,而独不能免于困虏之辱,则塞外地势之可用明矣。愚谓收拾民心,非江淮间不可,而实力角逐,则惟令据幽燕上流,如辽沈、宁夏斯可耳。何则,江淮之间,民气易动而难久持,用之以声张号召,实足亭毒万里,褫胡庭之魄。幸而胜则成功速,或在意外,偶一败挫,则欲求如睢阳、常山者难矣。而辽沈宁夏异是,其兴焉人或无所动,而地远形险得数百人即足奔走,策应自成一局,又非江淮诸地脆弱易碎之可伦矣。故愚意非两方并举不可。今江淮间有太湖、江阴、瓯赵诸师,松陵、嘉定诸君,今之人杰必能了之。惟塞外广漠,民质鲁钝,且绵延数千里,非一人指臂所及。用是蕉萃无已,不得已而作秦陇屯垦计。西之于东,犹北之于南也。山河百二,得其人,得其地,进退既裕,一旦有战,关以东当无坚垒。仆用此意,于武子训练之中,寓诸葛屯田之策。现搜狩所得,可恃者或不止十万人。然事之能济与否,则尤恃塞外建瓴之助耳。春华人杰,常欲有事中原,今天假之便,畀以有为之地,信陵夺军而西向,陈王陷泽而亡秦。春华视之,当如儿戏耳。勉之,武白。
春华看了,掷书大笑道:“古凝神亦知中国有杨某耶!塞外一局,原是要着,就没这一篇精切有识的议论,我也未必肯虚此一走呢。”说完,同两人坐了。问起书面上“严将”二字,才知是依着文文山《正气歌》编的名号。两人又道:“先生姑不问名姓,把这‘严’字‘将’字做了我们两人的名字,就容易记哩。”春华叹道:“人都说凝神经生,不娴经济,今日看来,真是个主持全局的人物哩。”因问两人:“玉峰夫子平日做的是甚么功课?”骑驴人道:“讲学著书而外,常与弟子们就蹴为戏。但他的弟子却最没定规,上自缙绅游侠,下至狗偷鼠窃,无一不有。有时缙绅游侠同狗偷鼠窃一堂晤对着,不免各自有各自的奇异,只一经他登坛发挥,一个个都低眉合眼,百机全废了。”春华道:“他不是把兵法部勒屯户的么?怎秦陇督抚,没法去干涉他?”玉貌少年道:“秦陇督抚,那里敢犯他!闻说胡廷因收拾民望起见,曾密谕各省,说某人一代大儒,民心所系,本朝定鼎伊始,海内未附,应借厚礼硕儒之恩意,作笼络人望之根本哩。”春华听了,不觉扑嗤一笑道:“蠢奴蠢奴,这就是天夺其魄呢。”
说完,店小二进来,问:“爷的饭是开在一起么?”春华道:“不必,我还有两个伴当在那屋里,你自依着屋子开罢。”两人也无可无不可的,劝着春华又喝了几杯。春华已觉得有些酒意,将那封书向火炉上一摔,登时烧了,便别了两人,走出屋来,见院子中积雪已有两三寸的深,一个打杂的披着件毡儿,在院子中呵着手点灯儿。
春华走到自己房里,见两个公人早在那儿要了个火盆,围着烘山芋儿下酒呢。一见春华,笑道:“又跑到那里去了来?蓟州城里既有了个中夜邂逅的酒友,红柳村又有个意外飞来的女伴,今日可又遇见了谁呢?”春华笑着不语,却自向火盆坐了,又喝了两杯儿。小二送进饭来,三人吃了。那门口软帘一起,早见那骑驴人含笑走了进来。两个公人在路上原没理会得,见他突然进来,像素识的一般,心知又是春华的朋友,心里兀是纳闷着,想:那里到处跑出这熟人来?骑驴人却说向春华道:“这两个就是押解公人么?长途跋涉,才到这儿,真辛苦了他们哩。”两个公人听了他这几句话,各自闷闷道:“看他瘪皮也似的人,倒来打官话哩。我们的辛苦自有刑部里老爷安慰着,不烦你来招呼哩。”一路想一路眼看着骑驴人。那知骑驴人竟向着他们道:“公差哥,明天从这儿动身,可就要过红石山了。”两人似理不理的点了点头。骑驴人笑向春华道:“杨先生除却两个公人,谅没有别个伴当啊。”春华是何等聪明的人,听他这几句极似平常的说话,觉得心中一动,却又不便出口,让他坐了一回。
那公人原只有吃饭睡觉的本事,店小二把碗收去,早把春华的被包打了开来。他们打开被包,却有两个意思:第一是春华一睡,他们就算这一日的差事完毕,好各自鼻横眼竖的睡觉;第二是厌着骑驴人,把被包打开时,仿佛是恕不奉陪,明天再谈的意思。骑驴人却仍搭谈着。
店小二进来道:“问严爷,那位爷已去,只用一个坑么?”春华听了,惊问那玉貌少年:“到那里去了?”骑驴人笑道:“他还有事没了,趁当夜赶上前站去宿也不定哩。”春华要问有甚么事,却碍着两个公人,料想问也未必肯说。
只听那骑驴人向店小二道:“管他一坑两坑,你总把这间屋交给我就是了。”说完又同春华谈了一回,自向那屋睡去。春华也醺然入梦。那知中夜醒来,向四面看着,不觉大吃一惊。
正是:乡梦未圆偏是醒,天涯重断客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