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祁生与文娥得脱归,即投廉宅。廉自溜儿成狱,知生路中失所,以为不相面矣,今复得见,而又见文娥,举家甚喜。及丽贞、秀出,争问:“久寓何地?且何以得遇文娥?”生一一道其所以,众皆惊叹。及不见玉胜,生问其故,乃知嫁竹副使子矣。怅然久之。至晚就馆,百念到心,抚枕不寐,乃构一词,我曰《忆秦娥》:

空碌碌,春光到处人如玉。人如玉,旧时姻缘,何年再续?阿凤犹自眉儿蹙,文娥已许通心腹。通心腹,几时消了,新愁万斛?

生晚睡起,才披衣坐床上,闻推门声,开帐视之,乃毓秀也。秀笑语生曰:“胜姐多致意,出阁时肠断十回,魂消半晌,皆为兄也。有书留奉,约兄千万往彼一面。”生见秀窈窕,言语动人,恨衣服未完,不能下床,乃自床上索书。秀出书,近床与之。生即举手钩秀颈,求为接唇。秀力挣问,忽闻人声,始得脱去。生开缄视之,书曰:

兄去后,妾顷刻在怀。仰盼归期,再续旧好。不意秦晋通盟,相思愈急。故人千里,会晤无时。幸秀妹为妾心腹,劝妾且从亲命。妾尝亦劝秀善事吾兄,莫负少年。秀亦钟情者也。妾与兄枕边私爱,帐内温存,今皆已付秀矣。兄善为之,妾复何言。但此心常悬悬,欲得一面。兄无弃旧之心,妾有倚门之望。诚肯慨然再顾,实出寻常之万万也。

胜在家时,与秀为心腹,每以生风致委曲形容,秀必停眸拊胸,坐起如醉,惟以生不归为恨。及时,生得书,知胜之荐秀也,乃舍所遗珠翠,自进还秀,且以胜书示之。秀佯怒曰:“我亦如胜姐耶!”撇生而去。

生无聊,往坐迎暄亭。天阴欲雪,寒气侵入。文娥过亭,见生嗟叹,以为慕丽贞也。正欲动问,贞早已至生后。生不知贞来,长叹一声,悲吟四句:

风触愁人分外寒,潸然红泪湿栏杆。
  冻云阻尽相思路,梅骨萧萧瘦不堪。

丽贞轻抚生背,曰:“兄苦寒耶?”生惊顾,一揖,应曰:“苦寒不妨,苦愁难忍耳。”贞因拉生共拥炉。生坐火前,以箸画灰,愁思可掬。贞佯问曰:“兄思归耶?”曰:“非也。”又笑而问曰:“为那人不在耶?”生曰:“眼前不尚如此,去人何暇计耶!”贞曰:“妾未尝慢兄,兄何出此言!”生曰:“仆每失言,卿即震怒,尚非慢乎?”贞笑曰:“信有之,今不复然矣。”生曰:“彼此有心,已非朝夕,千愁万恨,竟诒空言。今试期又将迫矣,一去再回,便隔数月,卿能保其不如玉胜之出阁乎?”贞低首不答。

生因促膝近贞,恳其不言之故。贞叹曰:“妾一见君,即有心矣,岂敢自昧?但恐鲜克有终,作一笑柄耳。”生长叹曰:“事虑至此,终不谐矣。”适文娥自外执并蒂橘二枚进曰:“二橘颇似有情。”生曰:“有情不决,亦安用哉!”贞笑曰:“决亦甚易,但恐根不固耳。”

文娥知二人意,因谓曰:“妾知贞姐与君思欲并蒂久矣,但君欲速成,贞恐终弃,是以久疑。妾今为二人决之。”谓:“二人各出所有以订盟,作为长计,不亦可乎?”生曰:“善。”即剪一指甲付贞,祝曰:“指日成亲,百年相守。”贞乃剪发一缕付生,祝曰:“青发付君,白头相守。”文娥曰:“妾请为盟主。”因取橘分赠二人,祝曰:“决成连理,并蒂同春。然佳期即在今晚矣,有背盟者,妾当首出。”贞首肯之。

生喜而出,纵笔作一词,名曰《好事近》:

好事谢文娥,便把眼前为约。准备月明时,获取个通宵乐。天生双橘蒂相连,唤醒相思魄。得到锦衾香久,把亲相与着。

生把笔间,适潘英持一盒至,云:“秀姐馈君金橘与生启盒。”又书:

甜脆柔资渗齿香,数颗珍重赠祁郎。
  肯将此味心常记,愿付高枝过短墙。

生见诗,知秀亦有允意,惊喜过望。潘英索生和韵以复,生狂喜不能执笔。英促之,生曰:“诗兴不来,奈何?”英又促之,生曰“汝为发兴,可乎?”英不答。生闭门,抱英入幕,狂兴一番,不觉过度。英曰:“来久矣,恐见疑。君既无诗,当自入谢之。”生有恍惚态,英苦促之,乃迎风而行。至秀所,秀已为母呼去矣。生又迎风而出,遂患寒热。又思赴约,愈觉憔悴,疾益加甚。

是夜,秀与贞各料生必来,两处皆待。明早,知生病,咸往视之。生咄咄不能言,惟流涕而已。贞、秀执生手,各悲咽不胜。贞伏生胸前,慰曰:“天相吉人,兄当自愈。好事多磨,理固然也。”顷间,岑氏至,二女退。岑命以汤药治之,生少愈。廉知之,谓岑曰:“子车酋有恙,可移入迎翠轩便于调养。”

迎翠轩,益近二女寝所。一日,岑之父母庆寿,请岑并二女。岑以家事不能尽去,而生又养病内轩,无人调理,命秀掌家,与贞同去。生自是得秀温存,无所不至。生病十去八九。

一夕,以淫事戏秀。秀约曰:“灯灭时,兄可就妾寝所,妾先睡俟之。”及秀将寝,愧心复萌,而又念生新愈,恐逆其愿,乃呼东儿诈睡己之床,且戒之曰:“倘露机,汝即一死。”东儿从之。乃生至,以为真秀也,款款轻轻,爱之如玉。生呼之,不应;以事语之,不答。生以其害羞,不疑。至早,求去,生挽之,且曰:“举家无人,何必早起?”留之数四,天将明矣。生开帐视之,乃东儿也。生微微冷笑,东儿亦含笑而去。

生起,见秀,戏曰:“卿非纪信,乃能诳楚。”秀谢罪不已。生曰:“东儿作赠头可也,卿能免耶?”秀不答,惟曰:“天寒,少坐可乎?”生曰:“可。”秀命潘英治酒,与生对饮,每杯各饮其半,情兴甚浓。

生以眼拨东儿出,东儿转手闭门而去。生抱秀,劝与之合。秀曰:“待晚。”生曰:“晚则又倩人耶?”半推半就,觉酒兴之愈浓;且畏且羞,苦春怀之无主。榴裙方卸,桃雨作斑。眼氵蒙蒙,而玉股齐弯,魂飘飘而舌尖轻吐。秀思生病,加意护持;生恋秀娇,倾心颠倒。虽精神之有限,杂欲罢而不能。

顷之,东儿至。生拂衣而起。东儿叹曰:“今得新人而有旧人耶?”生以东儿自谓也,乃谢曰:“焉肯忘卿。”东儿曰“妾何足言,彼荐秀者,其可忘乎?”生曰:“此玉胜之德也,铭心刻骨而已。”东儿曰:“既不忘,曷不一顾?”生曰:“来日即往矣。”

时岑与贞归,生又属望于贞。不意玉胜亦知生之在家也,今以诗招之,且托秀促生必至:

一别流光已数年,相思日夜泪涟涟;
  新愁寂寞非媛烦,往事凄凉却恨天;
  罟网新丝蛛尚织,梁巢泥坠燕还联;
  谁知蛮重风流客,不管离人在眼前。

生见诗,即往拜谒。

时副使在任所,惟妻小在家。而副使之继事颜氏,名松媛,奉南熏氏,名验红,皆以淫荡相尚。见生与玉胜会面时悲咽相对,情甚凄惨。乃谓胜曰:“令表兄何必流涕?少留于此,与汝常得相见,不亦乐乎”,胜喜,语生。生亦私喜,乃就寓于新翠轩。

近晚,一女童持玉环紫绦一事奉生,曰:“妾,南薰也。奉南熏娘命,约君一叙。”生以亲故,不敢承命。南薰以绦作同心结,乃辞而去。既而,又一婢女至,捧紫绫绢缀金剔牙赠生,曰:“妾,南熏主之爱妾验红,托为致意,君勿惊讶。”生曰:“适松娘有命,金钱曰“君今先往松娘,会后辞以避嫌,以就外宿。妾与验红会于此。”生如其言,登时潜入内寝。

松娘已具酒饭于别室,邀生温存,杂谑浪,至夜分方就枕。生恐验红久待,力辞就外,松娘曰:“一家以妾为主,何避之有?”着意留之,至鸡鸣时始得脱身生回寓,则验红已就内矣,惟金钱倦睡生榻,生问:“验红何在所?久待不至,倦而返矣。”生怅然若有所失。然余兴未尽,抱金钱倦而含睡,解衣而贴席,任生所为。生乘其弱态,纵意眼作娇媚声,唧唧若萧管,半响乃平,复谓生曰:“验红其即去有女,年十七,名晓云,君何不图之?”生铭其等。”时验红不遂所欲,乃寄一词以招之,名《隔浦莲》:

红兰相映翠葆,郎在香闺窈,云重遮娇月,巢深怨栖鸟睡蝶迷幽草,频相告。鸳鸭同池沼,郎年少。通宵不起,何故恁般颠倒?有约偏违幽兴,独捱清晓。今本望郎至,任他殷勤,即须撇了。

生得词,至晚会验红于外寓。松娘使人招生,生不至,知为验红所邀,自度色衰,不能胜红,乃集侍女南薰等十人,佩以兰麝,饰以珠玉,衣以锦绣,加以脂粉,宛然如花,纵欲纵淫,惟求快己。生沐其厚惠,欲其欢心,虽众婢同寝,而松娘必行徇其私,及松事罢,而从婢方共纵其欲。生于斯时不丧魂而为槁魄也,亦幸矣。

验红知生不能挽回,谋于金钱。钱曰:“晓云虽处子,颇谙情趣,妾当以春心挑之,倘事谐,则母子争春,情自释矣。”红曰:“善。”令金钱以计挑之。晓云每夜半窥其母之所为,亦颇动心,及红之挑,但含笑而已。

一日,晓云书一诗于几。红得之,喜曰:“计在此矣。”

无端春色乱芳心,恍惚风流入梦深。
  泪渍枕边魂欲断,倩谁扶我见知音?

晓云学于玉胜,字迹颇相类。红得云之笔,即命金钱付生,促以成事生方与松娘对坐抚琴,金钱促步近生,若听琴状。适松娘起手,钱即以诗纳生袖,且附耳曰“那人诗也。”言毕百去。生视诗,以为玉胜之作,正虑胜以他就为非,每悒怏焉,又见诗,急赴胜处。

胜方午睡东兴轩。生视左右无人,乃以手举胜裙,徐徐起其股跪而就之。胜惊醒,见生,叹曰:“兄已弃妾矣,何幸回心一顾耶?”生谢曰:“此心惟天可表,岂敢弃卿,但为春色相羁,不容自措耳。”胜曰:“春色相羁,今何生得至此?”生曰:“思卿久矣。适卿又赐佳章,如不胜身一会,罪将何赎?”生且言且狎,胜有却生状。生一手为胜解裙,且劝曰:“姑叙旧耳,何相责之甚耶?”胜乃笑而从之。既而,问生曰:“妾有何章?”生以诗示之。胜曰:“此晓云笔也。云有此作,欲自献矣,但母之爱女,兄谨避之。”言未毕,金钱笑至,附生耳曰:“那人被验红留住久矣,可急往。”

生别胜往见红,即索云。红戏曰:“先谢媒,方许见。”生自指心,曰:“以此相谢,何如?”红即挽生入后轩。云果对镜独坐,见生至,低首有羞态。红乃携云手附生。生执其手,温软玉洁,狂喜不能自制,乃与红、云同就寝所。生为云解衣,而红亦自脱绣,三人并枕。

及生之着云也,云年少不能胜,啮齿作疼痛声状。红怜云苦,乃捧生过,以身就之;见云意少安,生兴少缓,则又推生附云,欲生之毕事于云也,及云力不能支,则红又自纳矣。代云之难而红便,一枕悲欢,或红而或云,而岐风月。

岂料松娘俟生不至,知在红所,处往招之。出外门,及寝所,寂天人迹。进入小轩,见生方窘云,而红替兴于侧,不觉天理复萌,怒形于色,然所爱在女,而所惜在生,惟与红相戾而已。红恃素宠不惧,挽松娘袖,骂曰:“上不正,则下乱!汝欲何为?”松娘怒,以手披红面。生与云跪泣,力劝不能止,乃为玉胜夫竹豪所知。豪,放荡士也,怒生乱其妹,欲谋杀生。

生方愧罪,避宿后园。豪使人俟生就寝,暗锁其户,夜深人静,欲举火焚之。玉胜知其谋,料豪不可劝,乃捐金十两,私托锁户者放生出,仍锁户以待火。夜深火发,救者咸至,豪以为生必死,而不知生之预逃也。

生乘夜渡河,次日至午,方抵廉宅。廉方会客,赏牡丹。生至,客皆拱手曰:“久慕才名,方得瞻仰。”生逊谢就坐。酒半酣,客揖廉曰:“名花满庭,才子在坐,欲烦一咏,尊意何如?”廉目生就命。生乃操笔直书,杯酒未干,诗已脱稿:

烂缦花前酒兴起,诗魂拍入花丛里。
  露洗珊瑚锦作堆,风薰蝴蝶衣沾。
  平章宅里说姚黄,沉香亭北呼魏紫。
  淡妆浓衬岂相同,朵朵绣出胭脂红。
  更有一枝白于面,恍似倚栏长叹容。
  春光有限只九十,莫把芳心束万重。
  名葩种种皆难得,十家根固千年泽。
  挥洒渐无草圣工,推敲便有花神力,
  兴高何用食万钟,诗富不愁无千石。
  且歌且舞拂芳尘,海峤霞铺锦绣茵,
  轻翠簇妆挥解语,点首东风欲咫尺。
  万恨莫辞金谷酒,一樽且近玉楼春,
  春光莫别花皇去,花皇且挽春光住。
  日日花前酒满杯,满杯春色花催句。
  诗酒春花同百年,何用浮生悲未遇。

众客视毕,抚掌叹赏。有一老长于诗者,赞曰:“此四声各六句体也,诗家最难,长庚之后,绝无此作。祁君一挥而就,岂非今之李白乎?”皆举杯称羡,尽醉而罢。

廉持诗入,示岑曰:“子车酋真天才也,他日必有大就。我欲欲温峤故事,将丽贞许之,可乎?”岑曰:“妾有此意久矣。”时文娥、小卿在侧,一驰报生,一驰报贞。贞正念生,忽得此报,喜动颜色。生得报,狂不自禁。是夜廉以酒醉,与岑早寝。生乃潜入,以指叩贞户。贞开户见生,且惊且喜,各以父母意交贺。生因牵贞袖求合。贞曰“兄郑重!待婚礼成,取洞房花烛之喜,不亦善乎?”生曰:“天从人愿,事已决矣。况机不可失,尚相拒耶?”遂抱贞就枕。贞不能阻。六礼未行,先赴阳台之会;两情久协,才伸锦幔之欢。春染绞绡,香倾肺腑;恍若鸳侣,何啻鸾凤。诚仙府之奇逢,实人间之快事也。天明,生就外,贞以玉如意赠生。生曰:“卿欲我如意耶?”一笑而别。生喜,作一词以自道云:

佳期私许暗敲门,待黄昏,已黄昏。喜得无人,悄入洞房深。桃脸自羞心自爱,漏声远,入罗帏,解绣裙。枕边枕边好温存,被已温,钗已横。爱也爱也,声不稳,尤自殷勤。惟有窗前,明月露新痕。近照怕及花憔悴,花损也,比前番,消几分?(《江城梅花引》)

自是早出晚入,极尽缱绻。举家皆知。所未知者,廉夫妇也。

光阴迅倏,又及试期。生辞廉夫妇及秀、贞赴科。贞私赠甚厚,不可悉记,惟录一词,名曰《阳关引》:

才绾同心结,又为功名别。一声去也,愁千结,也如割。愿月中丹桂,早被郎攀折。莫学前科,误尽了良时节。----记取枕边情,衾上血。定成秦晋同偕老,欢如昔。最苦征鞍发,从此相思急。安得魂随去,处处伴郎歇。

生途中惟以贞为念,至旅邸,郁郁不宁,寝食皆废,作乐府一首,名曰:《长相思》:

长相思,心不绝,思到相思心欲裂。罗帏素月清不寐,泪如悬河积成血。----山可崩,海可竭,人生不可转离别。别时容易见时难,长叹一回一呜咽。

时有同赴科者,名章台,寄居花柳间,生因访之。章喜生至,拉一妓,名玉红,伴生。生虽同枕,若无情者。明日,又换一妓曹媚儿,生亦如之。又明日,换一妓乔彩凤,生亦如之。

至于名妓马文莲、苏晚翠、赵燕宠、陈秋云、姚月仙,日易一人,轮奉枕席,生皆不以介意,惟以丽贞是念。然章台与生同席舍,欲利生之笔,必求一可生意者。至一院,众妓方聚戏,内一妓张逸鸿笑曰:“昨晚妹子梦新解元是故人祁姓者。”生惊异,揖而问曰:“令妹为谁?”曰:“桂红。”生求见,妓曰:“适一赴举相公请去,今晚不回矣。”生乃就宿逸鸿以待之。明日,桂红归,即玉胜婢也。因红与生私,怒而出之,媒利厚谢,私卖与妓家。至得,得与生会,凄惨不胜。既而,贺曰:“昨梦君为榜首。”生喜而谢之,是夕,与桂红寝,幸得故人,少舒忧郁,乃浩然吟一首云:

栖鹤楼中采嫩红,百花丛里又相逢。
  姻缘想是前生定,故遣功名入梦中。

章台见生与红款厚,以为生溺于红,捐金百两,娶红以赠生。生知其意在代笔,遂拜而受之。三场后揭榜,生果第一,章亦在百名内。时笙歌集门,宾客填坐,忽一家童秀郎者,忙奔报曰:“廉参军事发,合家解京,危在旦夕,窘中有书持奉。”生为之惊倒,急开缄视书,曰:

即殿元子车酋行台下,尚在官时,右丞相铁木迭儿欲娶小女丽贞为妇,尚以彼蒙古人,不愿从命,竟触其怒,欲致尚以死,近赣州蔡九五作乱,岂以玉胜翁竹副使与彼同谋为不轨,破破汀州宁化。尚久废弃,毫不与闻,今乃坐已知情,陷以同党,蒙上合家拿问。尚为权要所仇,分在必死,但家小辈不知下落耳,幸足下高科,必膺显擢。次女丽贞,愿操箕帚,其余乞念骨肉至情,一体照亮,九泉之下,必拱手叩谢也,身罹国法,锁禁甚严,情绪万千,笔不能尽,再拜。

生视书,每读一句,则长叹一声,泪下如雨,即持书入示桂红。红亦捶胸哭曰:“流落烟花,得君留恋,自喜故乡可归,相见有日,何不幸复遭此耶?”遂促生早上春官,以探消息,且曰:“妾随去,与小姐辈一面足矣。”岂生以榜首各事所系,淹留月余,才得就路。

及至京,廉与竹氏父子皆以谋逆弃市矣。两家女子丽贞、毓秀、晓云,皆没入宫为婢。其余家小,各流三千里。生得信仆地,气绝而苏者数次。桂红再三慰解,生终不能已,乃设醴牲、作文遥奠廉于逆旅。时延,二年冬十二月初三日也。

呜呼!以翁之德,宜受多福;以翁之贤,宜享厚禄。胡为乎位止参军,胡为乎老见屠戮?呜呼!”苍天既无酬贤报德之私,乃有林木池鱼之酷。每寄翁书,托其家属。今二女入宫,余丁窜北,叹箕帚之无缘,痛贞、秀之难赎。云散长空,月沉西陆;春归掖庭,雪消阡陌。呜呼!翁真千古之冤,岂止一人之狱!翁视内亲,情由骨肉;今翁已矣,不可复续。聊举清樽,遥陈衷曲。呜呼痛哉!侄不能挽天以雪冤,宁不临风而长哭!

祭毕,生愁苦无以自慰,遣秀郎访问两家寄迹之地。店主皆曰:“入宫者入宫,流散者流散。只有一白面女子,身俊而雅,眉秀而长,香肩半匀,金莲甚窄,临入宫时留一缄,祝曰:“新科祁解元来京,即与之。”生知为丽贞缄也,急遣秀郎以谢意索缄。生得缄开视,乃一诗也:

八幅湘裙染血红,母流父死欲消魂;
  故人牵记鸳鸯梦,位显须开控诉门;
  自叹有天难共戴,应知无地再通恩;
  君心若似初相识,怜取蛾眉见至尊。

果丽贞笔也,托生复仇。生得诗,痛入脊骨,魂不附体。每月白风清,浩然长叹,触景题情,无非念贞意也。有和贞韵一律,极尽哀慕之苦:

淋漓衫袖血啼痕,不见多情几断魂;
  冷月笑人多伏枕,飞云为我渡长门;
  深仇可复宁辞力,偕老无缘竟绝恩;
  含泪羞消如意玉,倩谁传语赭袍尊?

玉如意,贞所赠也,生睹物思人,手不能释。每叹曰:“丽贞,吾掌上珠也,今安在哉!”

时京师知生未娶,欲婚之者多,生皆不应。桂红劝曰:“君取高科,岂有无妻之理?丽贞已入宫,无再会之期。他日仕途中议君溺于妓妾,不复婚娶,岂不重有玷乎?”生隐几垂泪,默然不言。红又谏曰:“君以万金之躯,乃耽无益之苦,事出无奈,可别求佳偶,何伫意于难得之人耶?”生惟长叹不答。

红因出汗巾为生拭泪,委曲劝之。生喟然叹曰:“天下女子,岂有丽贞者哉?”红曰:“丽贞固不易得,但多访之,或有胜于贞者,未可知也。君何绝天下之无人耶?”生曰:“京城女子,我决不从。昔山中读书,感龚老之恩,以女道芳见许,后遇丽贞,遂失约。而道芳尚未受聘,不得已,其在此乎!”桂红谢曰:“君可谓不忘旧矣。”即遣人归,以礼聘道芳。龚老以旧盟,遂纳焉,但复曰:“愿祁郎自重。余相祁郎当作三元,但眉生二眉,花柳多情,此亦阴骘也。今已一元矣,后二元恐不可望。然连科危甲,位至三公,非世有者。幸以此言达之,以为他日之验。”

后生会试,名在第九。殿试拟居状元,但策中一段,颇碍权要:

“挟宫恩而居辅弼,半朝廷之官以为己随;酷刑法而肆贪婪,倾国家之财以为己出。山移日食,地震土崩,良有以也。”

时铁木迭儿以太后命为右丞,内外弄权,奸贪不法。见生策,大怒遂以霍希贤为状元,而生乃探花也。将拜官,生辞不就命,愿请面奏。上召入,问曰:“卿何为不俗官?”生奏曰:“臣家素守清白,世受国恩,黄门待制,刺史稽勋,各有功绩,著在简端。独臣父为萧氏所陷,致使无辜。臣闻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今臣既有不共之仇,又与冠裳之列,岂不上有忝于朝廷,下有忝于祖宗,中有负于所学?臣尚未娶,愿陛下念臣,一雪此冤,臣不惟不愿受官,亦愿终身不娶。”上闻之恻然,令待御史往案其事。观音保知生微时已欲复仇,今不可挽矣,萧求于铁木迭儿,不能救,父子逐相继而死。

自是,金园,琴娘为众所欺,家日凌替,田产屋宇,消没殆尽,金园寄食于母家;琴娘遂为铁木迭儿所得,甚爱之,时赵子昂以诗画动天下。铁木迭儿每见子昂垂顾,必使琴娘捧砚,乞子昂之笔,子昂每呼为“玉砚儿”,铁木迭儿因赠焉,且曰:“长使为君掌砚。”子昂笑曰:“君子不夺人之所好。”铁木迭儿曰:“君之笔,予所好也。以予之所好易君之所好,何不可者?”子昂因画五马饮溪图以谢之。又尝呼琴娘为“五马儿”,盖以五马图所易也。

及祁生拜翰林修撰,为子昂同僚。子昂每劝生娶,生曰:“家贫无以为礼。”子昂甚怜这,叹曰:“天使孝子受此穷独耶?”一日,子昂留生饮,半醉,与生联句,呼曰:“五马儿捧砚来。”生心在诗,不暇他目,惟执笔而已。

香郁金樽绿似油(祁),几番沉醉曲城头(祁)。
  香云有态时时变(赵),野水无情处处流(祁)。
  好丑原来都是梦(赵),穷通常事不须愁(祁)。
  英雄自古多磨灭(赵),且向花前一醉游(祁)。

琴娘时以眼视生。生忽见琴娘,遗诗不语。子昂曰:“君尚有所思乎?”生曰:“无。”子昂强之。生曰:“心事不敢言。”子昂曰:“如不言,罚以大觥。”使琴娘举觥于生前。生欲言不言,徘徊间,琴娘不觉泪下。子昂疑,强问所以。生不能隐,遂告以实。子昂叹曰:“为萧氏婢,亦有救人之心,可谓贤矣。然君之故人,仆岂敢留?”即令肩舆送至生第。生感其恩,作词以谢昂焉:

玉堂风伯,醉后风流佳句得。
  忽见娇姿,泪眼凄凉捧玉卮。
  可怜病客,锦帐鸳鸯犹未结。
  重感瑶琴,不赠豪家只赠贫。
  (名《减字木兰花》)

生见琴娘,问:“金园何在?”琴曰:“已还母家矣。”生叹息久之。

时蔡九五作乱,上命浙江枢密使张驴讨之。铁木迭儿恶生,累荐生为监军使。生与张挥旌策马,直抵贼垒,三战三捷之,贼众溃散。生因经略贼营,收其辎重及所掳妇女三千,各审其籍贯,放还。是夜,生喜功成,饮酒数斗,击剑而歌曰:

一击剑兮定四方,星沉斗转兮夜苍苍。
  辞翰墨兮陷锋芒,功名奏凯兮殿天子之邦。
  安得美人兮共举觞,见我一笑兮为我解征裳。

歌罢,见二军攘至帐前,相殴流血。生究其故,因放所掳妇女皆有所索,及一妇,自称宦家,且身无所有,军以势迫之,出一玉扇坠,二军争取,是以相殴。生见扇坠,叹曰:“此徐氏故物,乃我所赠金园者,何以至此?”即令追其妇。妇至,即金园也。金园归母家,因贼至出逃,途中为贼所获。生纳之。明日,生以捷书上闻,捷书中有一联云:

臣等衣暂试于一戎,月连飞于三捷。鲧罪已戮,见东海之无波;氛气尽消,仰太阳之普照。

捷书至,上方侍太后,太后捧捷书读,叹曰:“军中有此笔,必出才子之手。”因问承旨赵子昂,子昂曰:“此修撰祁羽狄笔也。此人自幼未娶,学识高才,且为复仇,孝行可加。今为监军使。”太后曰:“求忠臣于孝子之门。此人既孝,则事君必忠,一战破贼,乃其小试耳。然而至今未娶,何也?”子昂曰:“家贫无以为礼,是以未娶。”太后与上叹曰:“使臣子贫而无妻,皆朕之罪。待班师,朕给以宝钞,再赐宫人四员,事彼归娶,以彰朕厚赏之恩。”遂即降旨班师。

生至京,得闻上意,密谋于宦官续元晖曰:“上欲赐臣宫女四人,臣,吴中人也,有新入宫者,亦吴人,廉氏名丽贞,乞查访,得赐,当效犬马。”晖曰:“鄙人有梅竹图,得君佳句,即效力如命。”生即题曰:

漏泄春光有此花,冻雷惊动亦萌芽;
  九天雨露冰姿莹,咫尺云霄凤尾斜;
  青锁晓临闻禁笛,紫宸朝罢玉冲牙;
  高堂清逸悬图处,不比寻常力士家。

元晖喜,即入宫。及出,见生曰:“宫人十余,不能尽齿颊,将安得耶?”生不言久之。继而喜曰:“我有玉如意,乃此人旧物,君持入宫,彼或见此,必自诉也。”元晖持而复入。

过一侧殿,果一宫人见而问曰:“此物何来?”晖曰:“此吾友所赠也。卿何相问?”宫人曰:“友为谁?”晖曰:“祁修撰也。”曰:“非羽狄乎?”曰:“然。”宫人问未完,即流泪。晖曰:“卿非廉氏丽贞否?”贞惊曰:“君何识妾名?”晖告其故,贞大喜,即与毓秀、晓云共以金赠晖,皆求赐出,旁一宫人,亦关中女也,知贞等谋,亦愿出金求赐,晖并许之,及生见上,上果赐焉。

生受赐,谢恩还第,惟以得贞为念,不意秀与云皆与焉。相见,抱头号哭,悲泪交集。贞、秀与云收泪相拜谢。其一女尚掩面呜咽,生怪而问这,乃陆娇元也,自为舟人所逼,即欲赴水,舟人恶之,卖与一富家,富家有女该宫人,其母不忍,乃匿其女,而出元代焉。元自湖口别生,经历万苦,不意复得见生,是以惨甚。生再三抚慰,同载而还。锦缆牵风,开樯漫水。白云江上,咿咿一棹笙歌:

碧树滩边,泐泐半帆山色。心悬离合,情集悲欢。

生命钩帘设宴,言笑怡然。酒半酣,生抚丽贞肩,叹曰:“我与卿不意今日有此会也。”贞曰:“吾入宫时留诗奉君,已有‘无地通恩’之叹,今幸合为一家,昔日之盟庶不负矣。”生曰:“仆和卿韵亦有‘偕老无缘竟绝恩’之句。今事出于无心,而夙愿已从。则少年时遇玉仙子赐诗一律云‘相逢玉镜台,’盖与卿等会也;又云‘天朝赐妙才’,盖今日上之赐以卿也。其言验矣,吾与卿等焚香拜空以谢之。”

及众拜起,见双鹤绕舟,半响而去。生喜,即命酌酒,琴娘起舞,桂红雅歌,毓秀点板,金园吹箫,晓云拨筝,娇元捧壶,丽贞执爵,共劝之曰:“今日之乐,亦非寻常,愿君酩酊。”生曰:“诚奇会也,固当一醉。但无诗不可以记胜,予为首倡,卿等继之。”

把酒欢良会(生),犹疑梦寐中(生)。
  姻缘天已定(云),离合散还同(贞)。
  历难投金阙(元),留恩免剑峰(园)。
  狂雷中露发(季),深院隔墙逢(红)。
  梅老莺初壮(贞),衾寒日已东(琴)。
  玉堂金挂绿(生),粉脸昔题红(贞)。
  痛母心千里(秀),私恩拜九重(云)。
  何方吴与越(琴),谁料始能终(元)。
  歌舞惭多辱(红),兴衰觉乱衷(园)。
  大家须一醉,何必诉穷通?

生曰:“琴娘之‘吴越’、金园之‘兴衰’,尚有恨耶?”琴、园谢以无心,各举爵奉生。生饮之,不觉沉醉。乃即舟中设枕大被,众女解衣拥生而寝。生眷恋之情,人各及焉。

明早,过陈夫人宅,生登涯访之。陈甚喜,令孔姬出见,视生微笑,各理旧情。不意陈族中及外人皆知之,生乃避嫌还舟中。时差人馈答往为,凡三日,道姑宗净等知之,恨生不至,且与陈因生结仇,绝不往来,难以就陈见生,惟与众道姑怅恨而已。

时有道士刘志先,乃蔡九五党也,有妖术,因蔡败逃匿院中。宗净素知刘有术,请计于刘。刘曰:“不难,夜即诛陈。”众不之信。是夜,祁生以绞绡帕寄诗于陈,陈方坐灯下读诗,因呼孔姬,语曰:“祁君以此见寄,请亦切矣,奈不可近何!”

数载相思窈窕娘,临风几欲断愁肠。
  而今久泊孤舟待,咫尺无缘到枕旁。

孔姬未及答,忽户外有兵戈声。方欲趋避,忽然见一人长丈余,手持双斧,身披甲胄,发赤面青,形状甚怪,向前喝曰:“谁为陈也?”陈疑其盗,跪而告曰:“妾,陈氏也,将军用宝,任将军取之。”其人曰:“奉刘元帅令,取汝首级,焉用宝为。”言罢,斩陈首悬腰驰去。

孔姬合家惊倒仆地,不知所以。至晚乃苏,率婢辈同奔生舟,告以故,以遂匿焉。即令人访陈氏事。首级血流一路,直至院中。生知陈与院中不和,必为道姑所谋,托官府追究。各道姑惧祸,皆指刘。刘知不可脱,遂拥众作乱,杀伤官兵,不可胜计。

官府以变闻。上遣枢密使院判官章台督兵捕之。章即生之同科友也,将与刘战,请计于生。生曰:“此人久处道院中,道姑必知其术,可先擒之。”章台令甲士擒宗净等数十余人。章究其术,众云:“不知。”及加以酷刑,惟叩头流血,毫无所言。生往救之,宗净等已付军法,惟涵师与锡未受刃,急令止之。生曰:“愿代君讨贼,以赎二人之命。”章曰:“君能破贼,何惜二奴。”即令涵师与锡还俗归生。

生从容问锡曰:“此贼在院所为何事?”锡曰:“无他事,惟剪纸作戏具耳。”生曰:“戏具何状?”曰:“其状如甲胄之士。”孔姬在旁应曰:“杀陈者,即甲胄士也。”生即入军中,令曰:“人各持狗血一升,贼至,先以血冲之。”生乃自束戎装,以仙女所赠玉簪插于冠顶,且祝曰:“玉香仙子曾云簪能解厄,今与贼战,宜卫我矣。”

祝罢,即捣贼营,贼望生顶红光贯天,威风刮地,不觉失声而溃。生令军中二中以狗血,贼皆仆地。生就视之,皆纸人也。生命以火焚之,刘志先乃伏诛。残党七十余人,前舟人谋生者亦在内,生并斩之,遂与章别,发舟南还。章台崇酒于樽,作词以送之:

千里故人,一樽席上,笑口同开。念五六年前,三千士内,随君骥尾,得占名魁。君受皇恩,妙龄归娶,一棹笙歌碧水隈。青霄立,见中天奎壁,光动三台。-------如君海内奇才,七步风流气似雷。况韬略兼全,两番灭贼,他年麟阁,预卜仙阶。沙燕留人,潭花送客,把手高歌一快哉。苍生望,愿早携鸳侣,共驾回来。

时生归娶,妾媵女十余人矣。及道芳入门,恭敬自持,丽贞等甚畏之,而奴辈不敢乱步。此亦大家之风范,才子之家箴也。生忆溜儿在狱,令人赍书至娇元母家,其父即以书告官,言“女在,与溜儿无干。”溜儿归,生以琴娘配之。

生娶毕还京,恨铁木迭儿之肆恶,纠同内外监察御史四十余人,劾其“逞私蠹国、难居师保之任”。上不听。铁木迭儿遂谋陷生,因出生为边方经略使。生即戎服跨马,以肃清边为己任。临行,吟诗以自誓云:

三尺龙泉吐赤光,英雄千载要流芳。
  长驱直捣单于窟,烈烈轰轰做一场。

生到任点军,残缺死者甚众。生查其妻小遗孤,编为一册。册内有一人与生同里闾者,观其名,即陆用也。用以狡诈主母至死,遂问军。生以军令取用,时用以阵亡,其妻山茶入见。生问曰:“汝夫既死,只身何托?”山茶叩首告曰:“幸吴妙娘夫亦以贩卖官盐,问军到此,今其夫亦战死矣,而妙娘尚有私蓄,是以相依在此,苟全性命。”生曰:“妙娘湖上之恩,乃我再生之主也。”即令入见。

时分虽尊卑,而情同离合,会晤之顷,不觉泪下。生问妙娘:“归否?”妙娘泣曰:“恨无路耳。”生乃匿以为妾;山茶则以秀郎配之,将名概除之,以绝查究。妙娘曰:“妾少为情客妻,壮为军人妇,年逾三十流落于此,幸君带归,不死足矣,敢亻替衾枕耶?”生曰:“吾为重臣,美妾如簇,非爱卿色也。第卿乃始交之人,又有湖上之惠,岂为薄幸郎,身贵便忘贱耶?”是夜,挽妙娘同寝,喜甚,作《重叠金》词:

少年一枕吴歌梦,春光怕泄惊相送。许久忆芳容,相逢湖水中。-------赠金知惠重,铭刻心尝颂。今日是天缘,难将贵贱言。

生既得妙娘,即起马巡边,梯山航水,自北而南,名震蛮夷,威如雷电。一日,过廉、竹所流之地。廉夫人岑氏、竹夫人松娘已疾故矣,所存者,玉胜、验红及各婢耳。见生至,皆放声号哭,生亦恻然。玉胜挥泪问曰:“闻二妹、晓云皆得侍左右,妾等不知生死,君宁忍耶?”生曰:“卿等暂止此。待还朝,当为卿复仇。卿等与贞、秀会有期矣。”胜等拜谢,祝曰:“此地非人所居,况无男子相卫,早一日归,乃一日之惠也。”

生自是边功名重天下。上颇知贤异,擢生为招文馆大学士兼平章军国中书左丞相。后以英宗被弑、迎立晋王功,进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太师。铁木迭儿为太子太师,生乃劾其“诬杀忠良,奸贪不道,至陷廉、竹家小。”自是,玉胜、验红并两家婢妾,皆从生矣。铁木迭儿恨生,使其欢为御史者,亦劾生“享大爵而以事夷君为耻,诈巡边而以故军妇为妾”,盖指吴妙娘也。上不听。生喜,归语道芳。道芳曰:“功名富贵,皆有定数,人亦何为!”时丽贞侍侧,从容进曰:“妾闻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君之谓也。君见欹器乎?满则覆。今君满矣,愿急流勇退,保摄天和,行歌花鸟,坐拥琴棋,不亦乐乎?”

生闻之,豁然大悟,乃抱丽贞置之膝,两脸相亲,豁然叹曰:“久沉宦海,得卿提醒。大丈夫弃功名如敝屣,视富贵如浮云,安用担惊受恐、拖朱紫为傀儡态耶?”恳乞天恩,为求致仕,赋诗《浩然》而归:

浩然长笑一临风,解带于今脱鸟笼。
  此去溪山访明月,不来朝陛拜重瞳。
  诗书事业原无底,将相功劳总是空。
  尘外逍遥真乐地,早携仙侣醉花丛。

生归,又娶美姬二人,曰碧梧、曰翠竹,及丽贞、玉胜、晓云等共十二人,号曰“香台十二钗”。婢辈山茶、桂红等及新进者仅百余人,号曰:“锦绣百花屏”,环之声,闻于市井,麝兰之气,达于街衢。生每夜暮,皓齿轻歌,细腰双舞,笙歌杂作,珍馐若山,红粉朱颜,环侍左右,虽南面之乐,不过是也。宅后设一圃,大可二百亩,叠石为山,器篱为径,峻亭广屋,飞阁相连,异木奇花,颜色相照,四景长春,万态毕集。生得游,必命侍妾捧笔砚,每至一处,必加题咏。然亦不能悉记,而吴中传闻者,止二三词而已。

《题绣谷堂》---(词名《临江仙》)
  帘卷华常名绣谷,高山翠列如屏。四围风送环声。奇花千万种,松林两三层。----山外有山山外水,水边山顶皆亭。绿阴斜径小桥横。眼前堆锦绣,何处问蓬瀛?

《题筠溪轩》---(词名《浣溪沙》
  香销篱黄金地棠,风生水榭竹阴凉。
  小窗飞影印池塘。浪泼春雷鱼欲化,
  竹围山径凤来翔。署天水簟即潇湘。

《题曲水流觞》---(词名《天仙子》)
  春晓辘轳飞胜概,曲曲清流尘不碍。玉龙昨夜卧松阴,云自盖,山自载,偃仰屈伸常自在。----浮觞要把兰亭赛,别是人间闲世界。恍如仙女渡银河,溪虽隘,行偏快,只用光生长坐待。

园内凿池,近百余亩,内设六岛,每岛皆有楼、台、亭、榭,其制各异,石桥相连,下可舟楫,谓之“西池六院”一院则使二妾居之,二妾则以六婢事之。每院笙歌,昼夜不绝。

一夕月夜,生与道芳驾小舟遍游池岛,命各院八窗洞开,垂帘明烛,箫鼓低奏。清风徐来,水月相荡,时执棹者吴妙娘也,生命为吴歌,随波宛转,声若洞箫。各院皆以清笛应之,俨如鹤唳松稍,不觉尘骨皆爽。生乐甚,命酌酒,与道芳对饮。因举手托道芳腮,戏曰:“今夜夫人兴动矣。”道芳正色应曰:“夫妻相敬如宾,何戏狎如此!”生曰:“夫人乃铁石人耶?”

舟过一院,匾曰:“碧香琼馆”,贞与云所居也。生因以手招贞,贞与云登舟。生曰:“才得罪夫人,二卿为我谢之。”贞举爵劝道芳,芳却之。贞跪下,芳急扶起,曰:“贞姐自重,即当强饮。”继而,晓云亦举酒跪奉。芳亦扶起。谢曰:“量不能矣。”生笑曰:“量颇容人,乃不能容酒耶?”芳又强饮之。

西南一院隔栏遥呼曰:“妾未尝见夫人饮,愿下执壶。”生视之,乃玉胜、金园也。令取小舟渡至。亦各捧酒奉道芳,芳力辞。玉胜、金园劝曰:“妾等樗材,恩承□木,久涵饮德之恩,恨无涓滴之报。今借花献佛,望夫人少饮。”生亦劝曰:“来意至诚,亦当少尽。”道芳乃啜其半。复强饮之,不觉香肌醉软,睡态渐增。生命卧榻设重茵绣枕,扶道芳寝。乃与丽贞推篷坐月中,飞觞浪饮,纵棹遍游各院,笙歌愈觉嘹亮。生曰:“与卿等联句可乎?”众曰:“可。”

筵开画舫夜初长(生),绝胜当年醉白堂(园)。
  水底明河斜转影(胜),云连新月细生光(贞)。
  诗盟不就君须罚(云),………

生抱云戏曰:“卿今夜欲罚我乎?尚记得床后小轩不能禁否?”云笑曰:“此为验红所诱耳。”生以手插入云怀,摩弄其乳,春兴勃然,欲狎云于坐中。云曰:“夫人在坐,愿公少待。”生曰:“汝畏夫人乎?我当先狎夫人。”乃舍云而就榻,将欲解道芳衣;生醉后性急,忽动道芳佩玉一声,道芳惊醒。生抱而戏曰:“如此良夜,适兴何妨。”

道芳起坐,曰:“侍妾满前,明月照目,不意海内名公、朝廷重宰,乃儿戏一至此耶?”生不答,惟求相合。道芳怒起,拂衣登岸。贞等劝生曰:“夫人性重,欲与聚首,在妾院中可也。”生曰:“然。”率贞等邀道芳同宿,使众妾即环侍左右。明日生酒醒,但见玉人如砌,香雾冲帘,生心荡然,恣意纵欲。芳谏曰:“公非少年矣,愿当自惜。”生笑曰:“老当益壮,何惜之有?”

自是,淫乐无所不至,或吟咏,或局戏,有清谈,皆与众妾在焉。一日,月上忘归,尝有诗云:

共榻清谈花雾浓,并头联句月明中。
  起来一笑同携手,绣谷堂深烛已红。

或宿一院,则各院送茶,婢辈皆待生睡,方敢散归。或生少出,则各院或明烛待之,香薰翠被,任生择寝。或生浴,则众妾环侍如肉屏。或天寒,必三妾共幔。生之家事,各有所司,生不自与,惟吟风弄月、逍遥池岛而已。

一夕中秋,月明如昼,生方与众妾泛舟,忽见西南祥云聚起,鸾鹤旋飞,空中隐隐如有鼓吹。顷间,红光照水,香气逼人。生与芳等视之,见一女子立涯上,呼曰:“祁君,妾复来矣。”生停舟相接,乃玉香仙子也。玉香自袖中出丹一帖授生,且曰:“令家人一服之,皆可仙矣。况道芳乃织女星,贞乃王母次女也,余皆蓬岛仙姬,不必尽述。今欲缘已尽,皆当随公上升。”言毕而去。

生自是飘逸有登天之志,绝欲服气,还精固神,举足能行空,出言可以验祸福。人皆异之。后携芳,贞等人终南山学道,遂不知所终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