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又喝醉了,醉得失了知觉,——

黄昏的时候,我到报馆去找致一、萍云,恰好遇见莫君和锡——这是我最近才认识的朋友,莫君是一个有孩子气的大人,他的相貌非常有趣——好像痴呆同时又是特别的深刻,最有趣是他说话的语气和腔调,滑稽有趣,但是有时言浅意深,使人笑口才开,立刻又感到深心的打激,至于锡呢,平日我们谈话的机会不多,不过今天听见萍云说他的过去——有诗意的哀艳的过去,因此帮助我对他不少的了解——他是一个深于情的伤心人呢!我们谈得很有趣,谈到前几天莫君请我们吃饭,我和萍云的酒,都不曾尽量,我对他说:“莫君1一个人是那样希望刹那的沉醉,而且忘掉暂时的痛苦,这种人是怎样的可怜,你为什么偏偏忍心不让他醉,——连这一点微小的愿望都不许他满足呵!真使我永永不能忘记你的残忍……”莫君听了我的话,皱起那一双浓眉,细眯着眼,叹了一口气说道:“呵!纫菁!何必呢!……下次一定请你痛饮如何。”锡说:“纫菁!我今天请你痛饮,……你可以尽量好不好?”萍云没有等我答言就接着说道:“真的吗?……锡我虔诚的恳求你一定履行你的约言,今天谁也不许阻止我们!让我们这些可怜人醉一醉吧!”锡说:“一定!一定!……不过也不要闹得太狼狈了呢!”萍云说:“管他呢!狼狈又怎样,我们反正是消磨精神,零卖灵魂的呵!……”锡似乎很脆弱,禁不起再深的打击似的。他低下头,默默的注视着地板。后来他又仰头吟道:“举杯消愁愁更愁……”致一这时只坐在旁边微微的笑着“唉”了一声道:“你们这都是干什么的?……要喝酒就走吧!时候也不早了,恐怕巽姐和美生都已经去了呢!”我们被他的话所提醒,才都从牢愁的梦里醒来,如疯子般狂叫狂跑的来到大门口,坐下车子到长盛楼去。

我们到那里坐了一坐,美生和巽姐就来了,于是大家点菜,而我和萍云两个人的心却不在菜上,只预备如鲸鱼吞江海似的大喝一场,如果能够就此把世界吞下去了,也许人间的缺陷也同时消逝了!

不久伙计摆上冷荤碟子,跟着两瓶花雕也放在桌上,先是锡替我们每人斟了一杯,美生和巽姐还斯斯文文的没有端起杯子来;而我和萍云彼此高举玉杯,厮看着了叫一声“喝”一杯酒便都干了,跟着又是第二杯,我们俩人不过每人七八杯,已经把两斤花雕弄光了,萍云对着锡叫道:“快些来酒!锡今天晚上可不能再失信的,……谁要不让我们喝够了,你瞧着,我们有本事把这桌子全推翻了。”锡忙应道:“喝吧!喝吧!不用着急,有的是酒!”美生瞧了我们那近于疯狂拼酒的样子!几乎吓呆了,在她的生命里只有温柔与甜蜜,她从来没有尝过这种辛辣的味道,也没有看过这种悲惨的样子,……她拉着巽姐的手说道:“这是为什么?唉!我看了真难过,你快叫她们不要喝吧!”巽姐摇头说:“她们已经疯了,那里管得住呢,……唉!来!让我也陪你们喝一杯。”“好!巽姐你也许比我们幸福些,不过你能陪我们这一杯酒,我们要深深的感谢你呢!”美生的脸色都变了,她呆呆瞧着我们,锡也是陪着我们一杯一杯的吞下去,莫君只把紧酒壶说,“慢慢的!你们要喝酒可以的,何必这样拼呢?……呵!纫菁、萍云!——”我和萍云这时已经喝了二十几杯了,大约总有三四斤酒罢!菜一碗一碗的摆在桌上,谁也顾不得吃了!后来萍云对我叹道:“独醉吧菁!……至少可以忘去你一切的伤痕!……唉!什么梦都作过了,而什么梦也都已经醒了哟!”我听了萍云的话,好似听见半天空一声焦雷,把我从醉昏昏的世界里抓出来,摔在冰凌似杈的深渊里,我感到刻骨的冷硬,我觉得非常的痛苦,我无力的倒在一张藤椅上,我辛酸的眼泪便从那一双紧闭的眼里流出来,……我看见母亲惨淡的面靥了,我听见元哥长叹的声音了,一切过去的悲哀,又都一幕一幕重现眼前,而目前的一切现实!反倒模糊得如从重雾摸索前尘,只见一片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们把我扶上汽车,也不知什么时候,我是睡在自己的床上。……在我醒来时,我头涔涔的痛,我的口干得像要冒火,低头一看,出门时所穿的衣服也不曾脱,大襟上满了黄色和血色的斑点,大约是醉后吐的残痕,其中还有许多水点,大约是眼泪了,我为了自己这种狼狈的样子,由不得又流出辛酸的泪来。……隐隐的看见窗外的星光,和在星光下树影的摇摆。呵!光那样幽碧而闪烁,影子呢是那样捉摸不定!夜之神哟!你现示着我可怜的心的象征呢!……我追寻着这幽光暗影下的一切,不知什么时候入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