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是抱着凄楚的心情安眠的,梦中走到一所花园,正是一个春天的花园,满园的红花绿草开得璨烂热闹,最惹人欣羡的是一丛白色的梨花,远远望去一片玉白,我悄悄的走到梨树下面的椅子坐下。忽见梨树背后站着一个青年男子,我心里吃了一惊,正想躲避,只见那男子叹息了一声叫道:“菁妹!你竟不认识我了呵!”我听那声音十分耳熟,想了一想正是元涵的声音,我心里不觉一惊失声叫道:“你怎么来到这里?……这又是个什么地方呢?”元涵指那一丛玉梨说道:“这里叫作梨园,我为了看护这惨白的玉梨来到这所园中,……”“为什么别的花都不用人看护呢?”我怀疑的问道,元涵很冷淡的说道:“那些都是有主名花,自然没人敢来践踏,只有这玉梨是注定悲惨飘泊的命运,所以我特来看护她。”我听了简直不明白,正想再往下问,忽见那一丛梨树,排山倒海似的倒了下来,完全都压在我的身上,我吓醒了,睁眼一看四境阴黯,只见群星淡淡的幽光闪烁于人间。唉!奇异的梦境呵,元涵这真是你所要告诉我的吗?你真不放心你的菁妹吗?天呵!这到底是怎么一件事呢!我又大半夜没睡觉了。
天色才朦胧我就起来,今天是我第一天走入陌生的环境去工作,心情是紧张极了,我想那书局里的同事,用锋利的眼光注视我,分析我,够多么可怕呢?!所以我脚踏进公事房的时候,我禁不住心跳,我真像才出笼的一只怯鸟儿,悄悄的溜到我的公事桌前的椅上坐下,把白铜笔架上的新笔拔了下来,蘸得满满的墨汁,在一张稿纸上,写了“第一课”三个字,再应当写什么呢?一时慌乱得想不出来,只偷眼看旁边许多同事,一个个都在消磨灵魂呢,什么时候将灵魂消磨成了灰时,便是大归宿了。有时他们也偷眼瞧瞧我,从一两个惊奇的眼光中,我受了很深的刺激,只觉得他们正在讥笑我呢!似乎说,“你这么个女孩儿,也懂得编辑什么吗?”本来在我们的社会里,女人永远只是女人,除了作人的玩具似的妻,和奴隶似的管家婆以外,还配有其它的职业和地位吗?我越想越觉得他们这种含恶意的注视使我难堪,我只有硬着头皮,让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如同傻子似的坐了一上午,什么也没写出来,吃午饭的时候就溜了,下午也懒得去,打电话去请了半天假。三月九日
我们都一声不响的用心构思,四境清静极了,只听见笔尖写在纸上刷刷的声音,和挪动墨水瓶,开墨盒盖的声音。但是有的时候,也可以听见一种很奇特的声音,好像机器房的机器震动的声音。原来有一位三十左右的男同事,他每逢写文章写到得意的时候,他就将左腿放在右腿上面,右脚很匀齐的点着地板,于是发出这种声音来了。我看了看他那种皱眉摇腿的表情惹起我许多的幻想来,我的笔停住了,我感觉到人类的伟大,在他们的灵府里,藏着整个的宇宙呢。这宇宙里有艳凄的哀歌,有沉默深思,可以说什么都有,随他们的需要表现出来,这真是真奇迹呢;但同时我也感到人类的藐小,他们为了衣食的小问题,卖了灵魂全部的自由,变成一架肉机器,被人支配被人奴使,……唉!复杂的人间,太不可议了。
在短笺的后面,开明宴会的地点和时间,正是今日午后六点钟,我高兴极了,我觉得这两天在书局里工作,真把我拘束苦了,正想找个机会痛快痛快,星痕真知趣,她已窥到我的心曲了。
半点钟以后客人陆续的来了,共有七个客人,除了我和星痕外都是三十以下的青年。其中有几个我虽没会面,却是早已闻名,只有一个名叫剑尘的,我曾经在一个宴会席上见过一面,经星痕替我们彼此介绍后,大家就很自然的谈论起来。我们仿佛都不懂什么叫拘束,什么叫客气,虽然是初会,但是都能很真实的说我们要说的话,所以不到半个钟头,彼此都深深认识了。只有一个名叫为仁的我不大喜欢他,——因为他是带着些政客的臭味——虽然星痕告诉我他是学政治的,似乎这是必有的现象,然而我觉得人总是人,为什么学政治,就该油腔滑调呢?
六点钟刚打我已到了馆子里,幸好星痕也来了,别的客人连影子都不见呢。星痕问我这几天的新生活,我就从头到尾的述说给她听,她瞧着这种狼狈像不禁笑了说:“你也太会想了。人间就是人间,何必深思反惹苦恼!”我说:“那你只好问天,为什么赋予我如是特别的脑筋吧!”星痕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今午到公事房去,恰好碰见仰涤了,他替我介绍了许多同事,情形比昨天好得多了,我的态度也比较自如了。
下午回家的时候,接到星痕请客的短笺,我喜极了,拆开看见上面写道:
菁姊!我今天预备一杯水酒替你洗尘,在座的都是几个想见你的朋友——那是几个不容于这世界的放浪人,想来你必不至讨厌的,希望你早来,我们可以痛快的喝他一个烂醉。
星痕
今夜我喝了不少的酒,并且我没有哭——这实在出我所意料的,我今夜觉得很高兴,饭后星痕陪我回来,她今夜住在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