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我们下榻的左厢房的门口,刚要跨进门去,忽听得霍桑在里面高声喊叫,似乎有什么意外惊喜的事。我走进去一看,他正丢了烟尾,从椅子上直跳起来,身上的衣裳既没有穿好,漱洗的水也仍好端端地放在桌上,没有用过。

我问道:“霍桑,什么事?还没有洗脸?”

霍桑似乎不听得,瞧着我道:“包朗,我正要找你!你在楼上做什么?”

“我帮你察查。”

“当真?你可曾发见什么?”

“虽没有什么发见,但你所遗漏的一个要点,我已经给你问过一下。”

霍桑张大了双目。“我遗漏的一个要点?请原谅,我还莫名其妙!”

我答道:“我看这案子的唯一疑点,就在那扇南窗。但南窗虽开着,槛上也有些泥迹,可是我看见窗的下面野花细草还是奸端端的。不见有什么迹象,不能就算做有人从外面进来的证据。你难道没有瞧见?”

霍桑弯弯腰,作谦逊态道:“瞧是瞧见的,可是没有像你那么精细。你的意见怎么样?”

我说:“窗上的疑迹既然不足完全凭信,那就不得不另寻个通道一就是那房门。因为房门如果有做通道的可能,那末这屋子里仆人们——”

霍桑忽更深地弯着腰,又作恭维状道:“费心,费心!你真是周到极了!”

我正要把和米振愚问答的经过情形说给他听,但看见了他那种故意做作的恭维的状态和一味敷衍的语气,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哼!他不是在听我的报告,实是在那里匿笑戏弄我呢!

我涨红了脸,微怒道:“霍桑,你好狡猾!这案子你不是已经有了成竹,却还在戏弄我吗?”

霍桑也笑出声来。“谁戏弄你?你分明在怪我不仔细。我受了责备,自然只有惟命是听!”

“我所有的只是一种理解。你既然有了成竹,觉得我的理解不对,也应当早些说明,怎么故意藏在心里,不宣布出来?那不是戏弄我是什么?”

霍桑摇摇手,笑道:“你别这样蛮横。你说我胸有成竹。不错,这是事实。但你不但没有问过我一句,并且也不容我有自述的机会。你仔细想一想,到底谁的不是?”

我经他一说,回想我一进门来,就说他遗漏一个要点,果然也有些卤莽。我的怒气不觉平了一半。

霍桑又婉声说:“好了,闲话休讲,言归正传。你帮助我侦察,你的好意,我是领受的。不过你刚才看见了我的态度就应明白,这件事用不到多费心思。老实告诉你,这案子太简单,已经完全破获了。”

我惊异道:“真的?那失去的古表怎么样?”

“当然也没有问题。”

“什么意思?这表也有了着落?”

霍桑点点头。“这一件事实的真相我早巳知道,但因着古表的所在一时还没有把握,所以才下楼来思索。直到你方才进门的当儿,我无意中发见了古表的所在,这才算大功告成。”

我急忙道:“那末表在那里?窃表的人是谁?”

霍桑不即回答,忽的拉了我的手,走到他刚才坐的一张椅子边,叫我坐下来。

他说:“你坐着。我们应静寂五分钟。”

“做什么?”

“我要考一考你的听觉。来。”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用意,只得依着他的话坐下来。我静听了一回,一些听不出什么。

我不耐地说:“霍桑,你还要把哑谜给人家猜?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霍桑问道:“你真听不出一些声音?”

我摇头道:“没有。你要我听什么声音?”

霍桑不答,伸手从他的皮包中取出一卷绳尺来,从我所坐的椅子量起,一直量到那挂衣的衣架为止。我愕异地摸不着头绪。

他惊讶地说:“唉,这中间的距离竟有五十七英寸!”

我疑惑地问道:“什么意思?”

他仍自顾自地说:“美国的童子军创办人西登有过一个官能测验。他测验听觉时,他用的是一只标准的二号表,受测的是三百五十七个童子军。他的结论是:常人的听觉能够达四十英寸以外的,已算是优越;若能听到六十英寸的距离,那人听觉已可像枭一样的敏锐,因为枭的听觉在动物中算是最灵敏的。现在这里面既然有这样远的距离,莫怪你听不出。”

我仍惶惑地问道:“霍桑,你到底捣什么鬼?”

“我要测验你的听觉。”

“结果呢?”

“我知道你的听觉实在不及我。”

“你要我听什么?”

“表的声音。”

“什么表?”

“自然就是振愚失去的那只钢表。”

“表在哪里?”

“就在你的外褂袋里!”

我惊疑道:“当真?你又开玩笑?”

霍桑正色道:“你自己去瞧罢。”他用手指一指。“你的法蓝绒外褂不就挂在那距离你五十七英寸的衣架上吗?”

事情太突冗,我还是半信半疑,但是无论真假,到衣袋里去模一下子,也不见得怎样费事。我立起身来,走近衣架,伸手向那白法蓝绒外褂的两只外面袋里摸了一回,却并没有表。衣架上只有我的一件外褂。霍桑的外褂挂在他的榻栏杆上,距离很远,似乎不会误会,况且霍桑明明指明我的法蓝绒外褂。现在外褂的袋里空空,不是他又在那里闹笑话吗?我正待回身发作,霍桑又大声说话:“包朗,你的耳朵在那里?距离这么样近,难道还听不出?”

我经他一提醒,敛神一听,果然有叮叮叮的表机声音非常清楚。我更不疑迟,又伸手向里襟袋中一摸,当真摸出一只古式楼刻的大钢表来。

太奇怪!表怎会得到我的衣袋里去?

我问道:“霍桑,表果然在这里。但窃表的又是谁?”

霍桑含笑道:“你还问我?真赃实据,还容得你辩?”

我道:“你还说笑话?快告诉我,谁弄这把戏?”我呆看着手中的表。

“你且猜一下子,到底是谁?”

“那当然是屋内的人。”

“对,很对。经过情形怎么样?”

“可是有什么仆役从房门里或者竟是东窗口里进去,偷窃了这表,现在觉得我们已经着手侦察,恐防查出真相,便悄悄地把表放在我的袋里,为卸罪地步?”

“不对,不对,而且你的话还矛盾哩。”

“晤?矛盾在那里?”

“我们现在侦察,仆人们未必知道;即使知道,我们茫无头绪,还不曾疑心他们,他们何必先自己心虚地把表呕出来?”

我说:“他们也许震于你的大名。那人知道你是一个百无一失的大侦探。”

霍桑摇手笑道:“慢!这就是你的矛盾点了。这个人假使果真震于我的虚名,那就应早早知趣,断不敢多此一举!”

我负气道:“那末你自己说罢,我被你玩弄的够了!”

霍桑仿佛叹一口气,走近桌子边去,开始洗脸。

他一壁说:“你说我玩弄你?那真是冤枉。我自己才被人家玩弄呢!”

“那个玩弄你?”

“就是那位小朋友米慧生!”

我一听这话,恍然领悟说:“失表的事莫非就是慧生玩弄的把戏?”

霍桑点点头。“可不是吗?这孩子真是不凡。他久闻我的虚名,此番相见,便来试我一试。我险些儿失败在他的手里!”

“唉!他不但戏弄你,而且也连带地戏弄我。他取表之后,竟把它藏在我的袋里,你想可恶不可恶?”

“是啊,就在这一着上,我险些儿失败。因为当慧生进来叫你的时候,我就惊醒。他告诉你,他叫我不醒,方才叫你。这明明是他说谎。因为他进来藏表的时候,我虽没有觉察,但他第一声叫你,我便醒来。他实在不曾先叫过我。”

“他所以不敢直接叫你,大概知道你的本领强过我多,怕你瞧出破绽来的缘故。”

“也许如此,但这就是他的弱点。他若使直接叫我,我也许反而不容易怀疑他。”

“你可是因着他的说谎,就注意到他?”

“不,这一着只给我一丝疑痕。我经过一度观察,又运用一下推理,略一推想,才料定是慧生作弄。”

“有根据吗?”

“自然有。”

“那是什么?”

霍桑用干巾擦着脸,一壁说:“多着呢。第一,南窗虽然开着,却寻不出有人上落的迹象,你也早已见到了。第二,如果有人盗窃,镜台上还有银瓶瓷钟和别的饰物,怎么不一起偷去,单单偷这一只钢表?因为这表的外观并不像是值钱的东西。第三,据振愚说,这案子是慧生发现的。他发现时第一关心的就是镜台上的钢表。偏偏单不见了这表。岂不太奇怪?第四,房门上是耶尔锁。并无挖撬痕迹。第五,窗槛上有伪装的泥迹,也不是无智的仆人们布置得出。此外我更把慧生叫呼时的谎话做个印证,便一切显然了。”

“当时你就知道慧生在弄把戏?”

“是。不过我还没有知道他把表藏在什么地方,若使当场指实出来,他必不肯承认,我也不免要被他汕笑。我曾刺探他的口气,这孩子真狡黠,绝不透露什么。我也就不露声色走下楼来,打算想个方法到楼上去搜索一下。我默想一会,忽然在静寂中听得衣架方面有表机走动的声音。我看见你的手表留在桌子上,以外又没有别的表,料想这一定就是那只遗失的钢表。”

哑谜揭发了,我才知道我们俩都受那小孩子的戏弄。我再也按捺不住,拿了那钢表,一口气奔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