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人的眼中,霍桑的性情要被看做是相当古怪的。他最厌憎无聊的应酬。

他常说我国的有闲阶级里面,有一种专门应酬不作别用的人才。他们靠着祖先的余荫,无所事事,生活的方式只限于今天李家请客,后天张家答席;或是王某三十大庆应当去应酬几副扑克,赵家如夫人开吊,又得去敷衍几圈麻将。“不作无益事,怎遣有涯生?”便是他们的人生哲学。结果影响了那些意志薄弱的后辈,弄得社会的风尚奢靡好闲,正当的社交反不容易推行开来。所以凡是什么具庆、弥月一类的会集,霍桑不顾人家的“矫情”“古怪”的批评,总是一概谢绝。

但是那一天他和我一同到仓桥路米振愚家里去赴他们的水晶婚宴,情形却彼此不同。

米振愚是我们的中华大学时的老同学。他服务于教育界,所结交的都是些美术家、著作家和有新知识的商人们。那天他请的客人只限于少数知己朋友。他拿出了几册:他亲自摄取的照片簿和几本图画的册页,给来客们欣赏消遣了好久。

家中的布置也比众不同,不但那些繁文缛节一概免除,就是坐席的时候只听客人们的自由,彼此选择相识的人同席。有不相识的,主人才按照来客的职业和年龄,介绍他们合在一起,绝没有一毫“假谦让虚恭敬”的麻烦。他在席间的谈话也是非常坦直率真而不用客套的。他把霍桑介绍来宾们时,着实称颂过几句,说他不但思想敏锐,而且正直无私,极富责任心,在同辈中实在少见。霍桑本来不喜欢人家当面谈赞,但此刻都是几个知识分子,主人所下的评语又不虚不滥,比不得那些虚伪的恭维或笼统的誉扬,所以他也觉得十分开怀。人类的心理,凡有一技一艺的长处,对于知音的赏识,除了少数矫俗逃名的高士,总是愿意接受的。霍桑既不是矫俗的高士,当然不能例外。

在那许多赏识的人中间,有一个人的天真无邪的称赏,霍桑最喜欢领受。这人就是主人米振愚的公子,名唤慧生。这孩子生得面清目秀,活泼伶俐,穿一套灰布学生装,今年才十五岁,在中学二年级读书。慧生在空闲的时候,最喜欢读我所纪述的霍桑探案,所以当众人从人的行为转到纪录的作品一致称赞霍桑的时候,慧生也随声附和。

他笑着说:“霍叔叔,你真是了不得!”

霍桑也笑着问道:“慧生,你也懂得我的好处?我的好处在刀口里?”

慧生应道:“霍叔叔的探案的好处是思想周密,绝没有疏漏的地方。是不是?”

霍桑的嘴角上露着微笑,向我瞧了一眼;似乎说这孩子会有这样的批评,有些出乎意外。

他又向慧生说:“慧生,你是自己瞧出来的?还是——”

慧生忙答道:“不,这是我爸爸说的。爸爸常说侦探小说,应当选择思想镇密可以助长想象和养成精细的观察力的读。我起先只喜读惊奇的东西,但听了爸爸的话以后,果然渐渐地觉得惊奇的东西有头无尾,远不及霍叔叔的探案有趣味。”

霍桑不禁连连点头,向振愚说:“这孩子真是不凡,我很愿意认他做一个小朋友。”

我也笑道:“他将来长成的时候,也许可以传你的衣钵罢?”

那晚上因着谈得投机,大家不觉多饮了几杯,我和霍桑都有些醉意。酒席罢后,主人又留住谈天,有些唱歌弹琴,有些拍球游戏,因而又耽搁了几个钟头。

等到众客散时,天忽然下起雨来。米振愚因说我们的寓所在爱文路,距离最远,不如就在他家里权宿一宵,免得冒雨夜行。霍桑踌躇了一下,便应允了。他就打了一个电话给施桂,叫他不要等候。于是我们就在楼下的左厢房里设榻安宿。

那时正交五月,天气已有些热。米振愚上楼之后,卸了他的外褂,重新下楼来和我们闲谈,直到时钟打了一下,彼此才道别安睡。这一晚我睡得很熟,一则夜深,二则有些醉意,所以头一着枕,便呼呼地睡去。睡梦中恍榴有一种怪物压在我的胸口,耳朵中又听得荷荷的怪声。我进了一口气,把身子一挣,张开眼来,忽然看见慧生立在我的榻前。

这时候天已破晓,淡淡的曙光,随着清凉的晓风,从窗口中悄然地透进来。

我看见慧生的面色惊慌,不觉大吃一惊。

慧生开口道:“包叔叔,你醒了?很好!很好!我方才叫霍叔叔不醒,叫你又不答应。我正是着急呢!”

我从榻上坐起来,问道:“你为什么要叫醒我们?”

慧生低声道:“包叔叔,轻声些。我家已出了盗案!”

“当真?盗失了什么?”我有些惊异。

“一只表一只古表。”

“晤?”

“那是我爸爸的表,价值很贵。这件事现在还没有让仆人们知道。爸爸的意思,叫我来请两位先生上楼去看一看。”

事情正凑巧。昨晚我们正谈论探案,不料今天果真发生了盗案,霍桑又有工作做了。但是他今天怎么会这样子酣睡?难道昨晚的酒力实在太厉害,至今还控制着他,就使他的官觉的敏锐失了常度?我略一转念,正待喊他,忽然看见霍桑已经从床上直坐起来。

他骇异地问道:“可不是发生了盗案吗?”

我才知道他的官觉的敏锐到底不曾减失,忙应道:“是。振愚兄在楼上等我们,不如先上去瞧一下子。”

霍桑问慧生道:“你不是说被盗的是一只古表?”

“是。”

“在哪里盗去的?”

“就在我们的卧房里。”

霍桑点了点头,急忙套了一件衬衫,又穿上了国产白哔叽的裤子,立起来揩一揩眼睛,预备上楼。我也不穿外褂,一同跟着慧生上去。慧生是和他的父母同房间的,就在右厢的楼上。我们进房的时候,米振愚的夫人已避往中楼的米老太房里去,振愚自己早候在卧室门口。

他一见我们,便低着声音说:“二位请见谅。我这样惊扰你们的清梦,很不安。但这件事既然不幸突然发生,二位又恰巧在舍间,不得不烦劳一下。”

霍桑笑道:“振愚兄,何必客气?我们进房后再说。”

这卧房本是侧厢连次间,非常宽敞。房的东南向都有窗子南向的窗临街,东向的窗就是天井,这时候都开着。米振愚夫妇的铜床向南而设,位置在次间的尽端。近床放着一只红木镜台。台上摆列着一封银质花瓶,一只小瓷钟,几种化妆品和一副珠耳环。靠南窗的东向另有一张小铁床,就是那孩子慧生睡的。

米振愚指着那临街的南窗,说:“这窗本来是关着的。因为我们为谨慎起见,睡时只开东窗,把南窗关住。方才慧生起来小遗,忽然看见南窗开着。他觉得有异,急忙向镜台上一瞧,那只我所最心爱的古式钢表果然已经不翼而飞了。”

霍桑道:“是一只钢表吗?”

“是。表壳虽是钢质的,机器却是瑞士的手工做的,非常准确坚固。我当初向一个朋友买来,出价一百五十元,用了九年,从不曾修理过一次,因此我非常心爱它。”

“除了这表以外,可还有什么别的损失?”

米振愚摇头道:“没有。我们已约略查过,镜台和抽屉中都一切如旧。”

霍桑沉吟了一下,才说:“这样还好,幸亏只有百多元的损失。”

米振愚着急道:“霍桑兄。这不是钱的问题。表的价值虽然不大,但那是我一刻不离的心爱东西,总望你费一些心。”

霍桑向四周瞧了一瞧,目光终于停住在镜台面上,问道:“那末你可是确实把表放在镜台上的?”

“是。白天我总带在身上,晚上睡时才取出来放在镜台上,天天如此。”

“昨天也是如此?”

“当然。”

“你可记得昨晚放表的时候,在客散之前,还是在客散之后?”

米振愚低头想了一想,答道:“大概在客散以后。”

霍桑点点头,就走向南窗口去。我也跟着去视察。窗外就是静修路,夜间当然是很冷静的。窗口离街面约有一丈多高,街边的墙跟还长着细草和蒲公英一类的野花。我又细察窗口,果然见窗槛上有些泥迹。

霍桑回头问道:“振愚兄,这窗是有栓子的。你每晚开窗,是不是一定下栓?”

米振愚疑迟道:“昨晚我多喝了几杯,有些模糊。我平日开窗的时候,总是顺手下栓的。昨晚上楼时。似乎窗已经关好,我不曾动手。”

慧生忽从旁插嘴道:“昨晚的窗是我开的,但是不曾落栓。”

霍桑应道:“那就对了。否则宙栓若然扣着。玻璃又没有移动的痕迹,外面是开不开的。”他向慧生点点头,“小朋友,你是个聪明不过的人。又读过许多探案。此番你自己家里出了这件意外的事,你也可以出马练习一下了啊。”

慧生的眼睛霎了几霎,瞧瞧霍桑,又瞧瞧他的父亲,却不说话。

霍桑又问道:“小朋友,你对于这回事可有什么见解?”

慧生低垂了头,手指在捻一件灰布学生装的袋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振愚用力搔他的头皮,好象焦急不耐,对于霍桑这种好整以暇的态度有些不满。

他说:“霍桑兄,这孩子只会淘气,懂得什么?你看究竟怎么样把表追回来?”

霍桑仍自顾自地问慧生,说:“你说说看。我要试试你的眼光。”

慧生才仰面答道:“霍叔叔,像我这样年纪,那里真会侦探?”

霍桑笑道:“别客气了。无论你所见的是否合理,尽不妨直说出来。我很有意思把你收做一个小门徒呢。”他又笑一笑。

慧生略略踌躇,果然答道:“据我看,表的遗失一定是有人从窗口里进来取去的。否则房门上有外国锁,睡时天天下锁,又从那里可以进身?”

霍桑连连点头道:“对。不过你所说的窗,是南窗还是东窗?”他俯身向东窗口上瞧一下。

慧生说:“东窗只通天井。我想大概是南窗罢?”

霍桑道:“那末你的意思是指外来的人?”

慧生点点头。霍桑也点一点头,又向他笑一笑,似乎称赞他的说话果真有些见地。他看见旁边的米振愚又要耐不住地插口,才回头问话。

他问:“振愚兄,你的房门上的钥匙,平日放在什么地方?”

米振愚道:“总是在桌子上或抽屉里面。”

“那末这房里总有仆人们出进。他们可有看见房门钥匙的机会?”

“出进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小女的乳娘苏妈,一个是小使女采芹。他们俩瞧见钥匙的机会固然不能保没有,不过我不相信这两个人会偷东西。霍桑兄,你的意思是不是以为这表就是屋内人窃的?”

霍桑摸着下领,说:“我没有什么成见。这不过是侦察上应有的问句。”

慧生正立在南窗近处,似乎在那里视察泥迹,忽的回过头来。

他问道:“霍叔叔,你看这案子容易破吗?那钢表是不是还有追还的希望?”

振愚附和道:“对,这才是眼前最切当的问句。”

我觉得这问句有些尴尬,霍桑很不容易回答。因为如果真有外来的贼,那末霍桑对于追捕小窃的任务是不擅长的,失表的珠还当然也没有把握。但是霍桑仍慢条斯理地毫不着急。他再看一看房门上的锁,向振愚摇摇头。

霍桑缓缓地答道:“振愚兄,你不用如此着急,急也没有用。你这问句,我必须细细地考虑一下,才能答复。”

他向慧生点点头。“小朋友,你也得助我一臂,想一个进行方法。现在我要下楼去漱洗,少停再来听你的计划。”他回身出房,一个人匆匆下楼去。

我慢走一步,乘机问道:“振愚兄,你睡时房门上是不是天天下锁?”

振愚道:“是的,昨晚也照常下锁。我还记得是我亲手锁的。直到刚才慧生唤醒我时,我起来瞧房门,门还是好好地锁着。”

“那末昨晚这房门既锁之后,除非有人另有钥匙,当然没有人可以进来。”

“是。”

“但当房门未锁以前,可有什么人进来过?”

振愚寻思说:“我记得昨晚和你们两位谈罢登楼的时候,乳娘苏妈刚在房里。”

我又问:“那时你的表是不是已经取出来放在台上?”

振愚皱眉说:“这个这个我已记不清楚。”

“那末你的表本来放在那一件衣袋里的?”

“在这套灰色西装的半臂袋里。”他拍一拍他身上的半臂的空袋。

我记起了上晚的事,又说:“我记得你昨晚重新下楼的时候,你的外褂虽已卸去,这件半臂还穿在身上。”

米振愚又有些犹豫不决。“虽然,但我第一次登楼脱外褂时,有没有顺手将表取出,或是直到第二次临房时方才取出来,现在已经记不清楚。”

我道:“这一点很有关系,可惜你记不得。”

米振愚又搔搔头皮,抱歉似地说:“酒能误事,这句话今天果真应验了!不然一夜工夫,我何致于这样健忘?”

他略顿一顿。“这样罢,我不妨问问内人。伊也许瞧见我卸外褂时有没有顺手把表拿出来。”

我道:“好。我下楼去洗脸,回头再谈。”就也回身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