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希坚回来的时候,夜静了。冷的街灯吊在空阔的马路上,散出寂寞的光,模糊地照着夜市的余痕——纸片,短绳子,梨皮,以及污浊的东西,同时有许多乞丐在这废物中寻觅他们所需要的,可以让他们卖给“打鼓”和“换取灯”的什物。
他想起白华,想起她曾在这里散发的传单,他不免浮上了不舒服的感觉。
“唉,白华!”他在心里叹惜的想。但立刻又把她忘了。在脑海里,又重新卷来了澎湃的思潮,使他意识着——一个布尔什维克的目前的任务,以及他自己的工作。于是他对于总示威——必要的总示威——之前夜的全国民众的热情,深切的作着估量……
“好,新的历史从这里展开!”
想着便觉得很愉快。一种光明在他的心头闪动着。
他是兴奋的。
那夏夜的风拂过他的脸,清凉地,象薄薄的一块冰片似的溶化在他的发热的脸上,使他十分受用地感着舒适的快感。他觉得,一天都疲劳于工作里面的那精神,在这样的夜气里是恢复了,充足,兴旺,而且在生长着。
他一直把这种红色的心情带到公寓里。
住客们都息灯了。钉在墙上的画报,便更加惨黯的现着痛苦的脸和暴露的尸身。刘希坚走过去的时候,仿佛那尸身并不是印在画报上,而是赤裸裸的躺在这院子里,躺在他的眼前。他不自觉的皱起眉头了——感着一种压迫的,把这些可怕的印象带到房间里去。
书桌上有一封信和一个报卷。他看着,报卷上的字很象珊君的笔迹,便立刻撕开去。果然,一张新出版的《血花周刊》出现了。那上面登着杨仲平的文艺理论和珊君的好几首诗。
“这位玖瑰花的女诗人也转变了么?”他感着兴味的想。一面,他看着她的第一首诗,那题做《寄给被难的死者》的诗。他刚刚看到头两句——被难的同胞们呀,我要用我的嘴唇来吻着你们的血,你们的尸身——便不自禁的笑了起来。
“究竟是小姐的诗人,诗人的小姐。”他一面笑着一面想。但仍觉得这是一种好的现象。
但他没有再看下去,因为夜很深了,他没有时间,他还必须把刚才带回来的工作,好好的筹备着。此外他还需要很好的睡眠。他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的。那许多迫切的工作在那里等待着他,他不能懈怠。他一定要紧紧的把许多工作放在他的头脑里,和他一同地度过了这一个夜。所以,他是很经济地而且适当地分配了他的有限的时间:两点钟,他躺到床上了。
在他的睡眠中,他和他的工作,仍旧象两个外交专员似的,在那里开着谈判,复杂地,困难地,解决着各种问题。
天明之后的七点钟,他醒了,警觉的醒了,如同已经睡过了下午似的,飞快地从床上爬起来。
太阳在窗上。一切又都在太阳里。
他估量着时辰,看了表,的确还是早晨。学生们正在门口叫伙计。两个伙计一来一往地忙着倒脸水,人们的混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夜沉寂的市声也响了。喇叭,车辆,赶驴子的哼喝,骆驼的铃声。一切,在夜里睡眠的,都醒了,活动了。整个的北京城又开始在转动,叫嚣,没有停止。
他向着清晨的空气呼吸着。那疲乏的,还留着瞌睡的脑筋在明媚的晨光中警觉起来了。他精明地想着一些事情,一些零碎的,甚至于是一些不必思虑的事情。
随后他的思想便集中到他的今天的工作上。他觉得他应该是上工的时候了——应该把各种知识的机器从他的头脑里开起来,象工人在工厂里开起一切机器,制造着各种物品的一样。并且,需要从他的头脑里制造出来的东西,又是怎样的多呢。
今天,他的工作的程序是:整理决议案;根据决议案的内容起草一篇宣言;为《五卅特刊》做文章;出席宣传部会议;还有……最后他还必须到P大学去,有一群信仰他的学生等着他。
于是他马马糊糊的洗了脸,喝了白开水,坐在桌子前,把头脑中的机器开起来了。
他耐苦而且敏捷地工作着。这工作的忙迫,把他吸香烟的时间都占有了。从前,他在文字工作的时候,都是一只手拿笔一只手拿着香烟的。
他一直把决议案弄好了,才放下笔,伸一伸腰,并且当做休息一样的靠在椅背上,想着进行他的第二种工作。
正在这时候,白华进来了。她好象突如其来似的,使他出乎意外的惊睨着她。
她的脸色不很愉快,虽然她曾经对他笑着,可是在她的眼睛里,是充分地显露着一层苦闷的光。
他的心里便有点诧异起来。“什么事把她弄成这样子呢?”他想。一面站起来说:
“这样早……”
“还早么?快十点钟了。”接着她看了刘希坚的工作情形,便说:“你做事吧,我没有什么事情的。”并且她就要走开的样子。
可是刘希坚把她留住了。因为他觉得她的神气不很对,一定被什么苦闷把她扰乱着。他说:
“不要走。我刚刚做完了一件工作。我要休息一下。”
白华向他望了一眼。审察的,同时又是婉曼的一眼。她从他的脸上得到一种使她满足的快意,她决计不走了。
“好,我坐半点钟。”
说了便隔着桌子坐在他的对面,脸色慢慢的活动起来,喜悦起来。
“我昨夜没有睡,”她望着他说。
“忙么?”他有意的问。
她忠实的摇了头。昨夜,她忙什么?她散了传单之后便回去了。回去之后便躺着。躺在床上张着眼睛。她不能睡。那种斗争,空前的那种斗争,在她的心里和脑里,同时发动着,急烈的交绥和肉搏。她被这斗争刺激得非常之深。她的好几年以来的思想根据,如同发生了地震一样的在那里动摇着。无疑的,她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她不是为着好玩。也不是有什么虚荣心。确确实实,只因为听到了一些宣传,用自己简单的幻想就把它当做革命的最好理论,当做改革我们社会的指南针,当做人类生活向上而达到和平世界的福音。所以她崇拜那些有伟大思想的人物,如巴枯宁,克鲁泡特金。她抱着满怀的热情,而且抱着满心的希望,勇敢的加入了中国的无政府党。她以为从此是走到另一个境地,另一个新的不同的环境,走到她的有意义的生活的世界。她以为她是负担着改造社会的使命,她的责任的重大和她的工作的忙迫。她以为同志们可以指导她,勉励她,使她和他们共同地来努力这一革命的工作。她和他们,要紧紧的互相联系着,铲除人类中的强暴者,把弱小者扶植起来。她和他们,如同勤苦耐劳的开垦者一样,要把荒凉的人间变为丰富收获的田园,使全人类都欢乐地,手携着手,生活在这样的田园里而歌唱和平,爱,幸福。她不但是信仰着,而且是努力于工作的。然而她失望了,主要还是因为这里面许多理论还是唯心的,理想虽然完美,但对现实的问题很少解决,常常能使一般幼稚而热情的青年感到安慰的喜悦。相反,它不会使急进的沉静的与实际有了联系,的确想解决中国革命问题的青年感到满足。这个理想到了中国,许多中国的青年也信仰它,知识青年时时都在想接受一些进步思想,因此什么样的思想都会得到欢迎。可是这批青年大都是高谈阔论,不务实际的人,他们把那个圆额大胡子的像片钉在房间里,但他们也没有很好的去了解那个人物。把伟大而艰难的革命事业,看成一篇传奇,一幕浪漫派的喜剧。他们喜欢幻想,又拿幻想来陶醉自己。白华就是其中的一个。但是,她现在觉醒起来了。她不是一个把那种迷醉当做娱乐的人。她是要改革这个社会的。她不能够永远游荡在幻想里。自从五卅惨案的许多事实所给她的教训,使她不能不对于她所信仰的,所拥护的,那些空想发生了疑惑。并且,她以为她的同志们也有她自己同样的缺点。所以在昨夜,她思索着,苦恼着,她仿佛被无数的蛇围绕着一样,紧紧的被许多冲突的思想围困着,重复又重复地,解决着这些疑问。尤其使她思索不止的是俄国的革命胜利。究竟是那一种革命理论,它能够把老中国变成新中国?……这种种,象烈火一样的在她的头脑里燃烧起来。这使她苦恼极了。至于整个的夜消沉去,太阳出来了,那种火焰还堆积在她的头脑里。自然,她是需要解决的。她必须找一条路,放弃一条路。因此她又来看刘希坚,想从他这里得到帮助,她要求他把重要的共产主义的书籍介绍给她。她要认真的来读点书。
后来她拿了一些马克思和列宁的著作和别的小册子,十分高兴的走了回去。
“希望你好好地读它……”刘希坚送她出来时说。
她笑着,坦然的笑着,显然她是喜悦的接受了他的友谊。
他们紧紧的握了一下手,好久才分开。
刘希坚很满足地,微笑地走进去。
他又开始他的第二种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