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推动北京的民众走上反帝国主义的革命的前途,同时是有计划的具体的领导着这些民众的,那北京的各团体联席会议开成了。从会场里走出来的刘希坚,仿佛是从一座庄严的宫殿里走了出来的样子,思想里还强烈地保留着那会议的严重的意义,以及象一层波涛跟着另一层波涛,重复地荡漾着那许多光荣的决议。
——出兵保护租界华人!
——撤退英公使!
——准备全国总示威!
——抵制英日货!
——组织工商学联合会!
——……
这种种,在他的思想里造成一片革命的光辉,仿佛在他的周围,那对于帝国主义的示威的口号,已经开始了——象雷鸣一般的传播到全世界。
当他走到王府井大街的时候,街上的市民一群群地,尤其是在东安市场的门口,聚集得更多的人众,大家象半疯癫的样子,看着刚刚出版的五卅惨案的画报。那报上印着五卅惨案的发生地点,和水门汀上躺着,蜷伏着,爬着,裸着,种种中枪的尸首。其中有好几个人的尸身已经霉烂了,脸肿得非常大,四肢膨胀着。每一个尸身上——胸部,脸部,或者腰部,都现着被枪弹打穿的洞,涌着一团血。这样的画报是从来所没有过的,同时也是从来所没有过的一张难看的,悲惨的,使人愤慨的画报啊。
这画报的内容,完全把街上的市民激动起来了,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太忽然在人群里忍不住的哭了起来。反抗帝国主义的强盗行为,和同情这些被压迫的同胞的被害,这两种情绪象两道火蛇似的同时在民众的心里燃烧了。的确,谁能够把这样残忍的暴露当做风花雪月的鉴赏呢?没有人!谁都不能把这样的画报当做一幅裸体画的美术品的展览。当然,这不是一幅好看的画呀。而且,简直是张战报呢。一张被压迫民族——殖民地——无产阶级的开始斗争的战报。因为,那画报里面所包含的严重的伟大的问题,只有用鲜红的血来解决。被压迫民族是不能够从和平里得到解放的,在和平的圈内挣扎,只是加重了压迫的桎梏。面包不是由别人施与的,这是应该用我们自己的力量去获得。所以这一张画报成为一粒火种了,深深的落在每一个看报市民的心中。他们激昂地看着,愤慨地叫骂,互相同情地向不认识的人发着反抗帝国主义的议论。有许多人简直表现了原始的人性:
“他妈的B!一个换一个,复仇!”
还有许多青年的洋车夫,工人,店铺的伙计,仿佛有立刻暴动的样子,大家粗暴的叫着,纷乱着。“打到东交民巷去!”有的人这样喊。
街上的巡警也把他的枪枝挂到肩头上,拿一张画报看着,显然他是被那些尸首感动了,不但没有去干涉马路两旁的人众,还参加了这没有秩序的市民的行动。
这种种情形,非常尖锐地映在刘希坚的眼里,他一路都被这可宝贵的情形迷惑着。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的感觉。他的思想又立刻象一只风车,旋转着,没有停止地,在他的心里建立了这一个信念:
“那伟大的示威有立刻实现的可能!”
于是他走过了王府井大街。别的地方也同样的有着许多群众,几个人或者几十个人一团地,在那里看着画报,被画报激动着。
在西长安街的地方,他看见张铁英和另外一个不认识的同志,向街上的行人散着传单。当他走近她身边的时候,张铁英便微笑地给了他一张。
“谢谢你,”他笑着说。
张铁英没有再理会他。她仍然执行她的职务去了。他看着她勇敢的发传单的样子,尤其是看着她的宽大健硕的背影的活动,不自觉的又想起:
“什么时候看去,她都象是一个足球队的选手似的。”接着便联想道:“可惜她不会踢足球,否则,远东的体育运动,她是有资格去获得锦标的。”
可是这一个无意识的想象,他立刻把它丢开了,只想着张铁英的身世和她的劳苦的工作,觉得这实在是一个不容易得的可佩服的女同志。并且觉得散传单也应该象打枪一样,一粒子弹是应该换一个敌人的,一张传单也应该有一张传单的作用。于是他觉得他手里的传单有分给另外一个人的必要,便给了一个穿灰布大褂的,还说:
“看完给别的人!”
那个人向他很惊讶地望了一下,把传单接受了。
刘希坚便怀着愉快之感的向西单牌楼走去。
“希坚!”忽然有一个人叫他。
立刻,王振伍从人丛中出现了。他跑到他身边来,站着,伸出那一只熊掌的手,紧紧的握着,一面微喘的报告说:
“行了,行了,一般民众的热度都非常高!”
刘希坚向他笑着。他看见王振伍好象跑了几十里的样子,显得很疲劳,而且那汗点,一直从他的旧草帽里流出来,顺着腮边流到颈项上去了。
他把草帽脱下来当做一把蒲扇,用力的扇了好几下。
刘希坚便问他:
“你怎么这样忙?”
“可不是,”他擦着汗水说:“我正在忙得要死呢——从东城到西城跑了两趟,一个车钱也没有。”
“现在完事了没有?”
“完了。你呢?可不可请我吃饭?”
刘希坚向他示意的点一点头,他们两个便走了。穿过热闹的西单牌楼,同时穿过那些澎湃着热情的民众之群,走到三星公寓。
公寓里突然变了一个异样的景象了。许多学生把画报钉到墙上去。仿佛每个人都需要这画报中的死者——那枪洞,那血,那残酷的帝国主义的罪恶,来刺激这跳动于热血中的青年的心。大家把可怕的画报当做可羞耻的——同时是应该报复的标帜,高高的挂着,比他们一切从小说月报上剪下来的那希腊神话中的美术画,重要得多。并且这种表现,立刻就深入而且普遍化了,全公寓的学生的房子里,都钉着这样的一张。有的还在这画报旁边写了血淋淋的字,表现那鼎沸的热情,和强烈的意志:
——你们的血是为我们流的,我们的血也要为你们流的。
——你们的死是有代价的,你们的代价就是我们用血来斗争!
还有一个女学生,她完全用女性的感伤来写着:
——你们的样子是很难看的,但是我爱你们,并且我要为你们而开始爱无数的贫苦的群众,我的爱比宇宙还要大!
在青年的心中的世界,完全起着猛烈的风暴了。任何人都从这惨案的写真,在言论上和行动上,发了疯狂。
公寓的女掌柜也深深的被这种疯狂传染了。她居然不吝惜的拿出四吊钱,要伙计买了六张画报,一张贴在公众的走道上,一张贴在柜房里,一张贴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还有三张她叫伙计拿到胡同里去贴。并且,她好象这地球出了毛病,时时刻刻都关心着各种新的消息,常常象一个采访员似的,站在“先生们”的房门边,听着有许多懂有许多很难懂的“先生们”的议论。
刘希坚在这种激动的氛围里也觉得增加了他自己的兴奋。他感着光明和胜利。所以他坐在房子里的藤椅上,得意地吸着烟,而且得意地把烟丝吹出几个圆圈,如同把这些行动当做他自己的——对于将来无产阶级革命胜利的庆祝。
同时,王振伍也得意地斜躺在床上,带点笑意的沉思着,一方面又显得很疲倦瞌着眼皮。他今天是做过很多很吃力的工作的,而且跑了十几里路。这时他躺着,仿佛他生来第一次休息,身体上流动着许多舒适之感。
过了几分钟,他从床上翻身起来了,向着吃烟的刘希坚,非常开心的问:
“今天那个会的情形怎么样?”
“你说的是联席会议么?”
王振伍点着头,一面用非常大的注意力,看着对方的脸部,现出十二分准备听话的样子。
刘希坚便告诉他,那各界联席会议的情形。从那会议上——他说——我们已经确定了一些具体方案,这些方案对于目前来说,都是必然的。接着他把各种决议述说了一遍。
“现在,伟大的总示威,只是技术上的问题,”他结束的说。
王振伍从那聚精会神的态度上,完全听得入神了。他欢喜得跳起来,跑过去和刘希坚握着手,一面近于粗暴的说:
“好极了,我们的胜利!庆祝!”
刘希坚望他笑着,觉得这一个魁伟的同志,简直象一个小孩子一样的天真,可爱地禁不起欢喜的鼓动。
“现在,情形是越来越紧张的,”王振伍继续说:“我们要紧紧的把它抓住,扩大我们的宣传与组织。”
“当然。”刘希坚简截的说:“我们是要把北京城哄动起来,把北京的民众吸收到我们的领导之下。”
王振伍的欢喜正在逐渐的扩大。那浓厚的笑意,浮在那壮实的脸部上,恰恰成了一种切当的配合。同时他的神情上有一种难言的兴趣——仿佛他的年龄骤然变小了。
刘希坚是长久地注视着他的脸。一面,他在估量这一个同志的热情,不期然的落到一种沉思里——觉得他自己是完全在冷静的水平线上进行他的工作的,没有感到狂热的滋味。
“总之,”他想——“王振伍的这样子是很可爱的。”却立刻听见别人的问话:
“你是不是今夜去作报告?”
“是的。”
随后、当吃过晚饭之后,王振伍仍然保留着笑意,从这里走开。
刘希坚也出去了,他带着许多文件走到机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