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在白华的周围慢慢地黑起来了。路旁的树影成为夜色里的浓荫。当她走到枣林街时候,她看见那颗北斗星在繁星之中灿烂着。
她走到那家门口,她的热烈的希望在她的心里升腾着。她好象决定一种命运似的担心地伸手去叩那黑色的大门——叩响了铜的门环。
门开了,仍然是那个老头子站在半开的门边,而且照常的露出殷勤的笑,这笑容所代表的是感激她每月给他两吊钱,他把这一点钱就拿给他的一个赶驴车的儿子,加强了他们父子的亲爱。
“小姐!”他这时又照常的向她低声地叫了一声。
白华又改正他:“告诉你叫我白先生,你又忘了。”一面说着一面走了进去。
在她的背后便响着:“是的,白先生,先生们都在那里。”
白华已经看见了,那会议室里的灯光。从窗格上透出来的亮,证明那里面并不象寂寞的坟墓,是那个聚集不少人的会议室。
她欢乐地急走了好几步,便一脚跨上两级石阶,推开那扇会议室的门。在灯光底下的人群便立刻起了骚乱,大家跳起来和她握手。她就十分快活地和每一个人——差不多是每一个人,握了一下。
有一个人声在她肩后响着:
“我猜的没有错,你一定会来!”
她偏过脸去看,向她说话的是陈昆藩——他给她第一个印象又是那一对四十五度角的斜眼睛。但她记不清和他是不是已经握过手,便向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接着她又转过身去。听着一片高音的声浪:
“开会!开会!”
同时从别方面又响起近乎粗暴的叫喊:
“等一等!”
“马上开……”
“还有同志——”
终于,那站着的,稍稍平静的人群便骚乱了,大家没有秩序地向一张长桌走去。
“慢慢的!慢慢的!”
五分钟之久才平静了。可是坐在桌子旁边的人数不过二十人,而刚才,就象是几百人向银行挤兑的样子。
白华在心里想着:“奇怪,这些人又不是小孩子,大家都装做小孩子一般的胡闹……”于是她转动着眼珠去观察这围拢在桌边的人,她发现有一种骄傲的神情,在每个人的脸上充分地表现着,仿佛所有的人都是不凡的人物……
这时有一个人站起来报告说:
“这一次是特别会议,是特别为援助五卅惨案的。”
报告的声音还没有停止,忽然门响了,进来了一个人,大家的脸都歪着看过去,而且好几个人不守秩序的站起来发了疯癫一样的跑过去握手。
“我们刚刚开会。我们刚刚开会。”
另一种声音:“坐下!坐下!”
同时:“大家都在等你……”接着是带点感叹的声音:“唉!没有你真不行!”
进来的人是“自由人无我”,他仿佛又设计了一张“新村图案”,满脸都是笑容,一面和人握手,一面说着他自己来晚了的缘故,这缘故还不止一端,说着又说着。于是时间很快的过去了。主席也没有法子的在等待着,等待着。
白华的眼睛是狠狠的盯住那些人。她有一团气愤在心头沸腾着。忍不住吐出一种强烈的声音:
“喂,同志,还开会不开会?”
大家都给她一个惊讶的眼色。
“当然要开会……”不知道是谁这样低声的说。
会议才重新开始。主席又在报告——最后提高了嗓子,把一张号外念了一遍。
大家没有话,然而不是一种深思的沉默,而是象许多小舟被狂风卷到大海里,茫然不知所措的形态。
白华把眼睛环视了一下,觉得这会议室的空气沉闷极了,尤其是看见许多同志的脸色,突然从心坎里生了恶化的感情。
她有点烦躁的说:
“主席!你应该提出讨论纲要呀!”
于是整整的过了半点钟,在啷唧的私语的人声里,弄出这样的几个纲要:
1.为什么发生五卅惨案呢?
2.五卅惨案和革命有怎样的关系?
3.我们对于这惨案应该抱怎样的态度?
4.我们用什么方法来援助被难的同胞?
可是,这空间,仍然是许多眼睛的转动,没有声音。
主席便发言:
“请郑得雍同志发表意见。”
在桌的那边,一个矮矮的穿西装的少年站起来了,是一个爱好修饰的漂亮南洋人。同时,他常常是一个十分被人欢迎的同志,因为他的行为常常做出很使人惊诧的浪漫的事情。并且他家里很有钱,他的父亲是新加坡的一个小资本家,他全然为了他的思想而不承认是他父亲的儿子,却常常向他父亲要来许多钱,毫不悭吝的都花在他自己和同志们的身上——他常常邀许多同志跑到五芳斋楼上,吃喝得又饱又醉;有时到真光电影院买了好几本票子,每个同志都分配了一张。这种种,都充分地表现了他的特色,同时,就成为许多同志都喜欢和他亲近的原因。因此他得了同志们的敬重和美誉。
这时许多同志都给他一阵响亮的掌声。
他笑着发表意见:
“关于‘为什么发生五卅惨案呢’这一点,我认为最大的原因,就是人类彼此之间缺乏了解和信仰的缘故。假使全世界的人们都有了思想教育,那末,无论那一种族的人,也能互相亲爱,象兄弟姊妹一样。那时在世界上就没有战争,没有伤害,没有罪恶,只有和平,亲爱,大同,至少是没有什么惨案发生的。”他吞了一口气又接下去说,同时有许多同志向他很钦仰的点头。“因此,非常显明的,我们还需要进行宣传,把我们的思想,安那其主义扩大深入到全世界;所以,我们对于五卅惨案应该有同情心,来同情被难的同胞。”说完便慢慢的坐下去,从西装小口袋里抖出一块浅红色的丝手帕,揩着嘴唇。
立刻有一个北方的高大的汉子,站起来粗声的说:
“我完全同意郑得雍同志的意见……”又立刻坐下来。
白华皱着眉头看着他,认识他是一个很莫明其妙的同志。虽然这个人很热诚,常常自动的捐许多款项,可是这仍然不能够修改他那不正当的行为——据说他正在做着秘密的冒险的买卖。有人说他从前因为杀了一个不肯服从他的女人才投到杨森的军队里面,后来做了团长,又为了不很光明的事件而离开了军官的地位。六个月以前,他被介绍进来,只把“他对于无政府主义非常热诚”作为条件,承认他是一个党人。但是,无论如何,白华对于这个人是很怀疑的,因此她对于这位同志,常常都从心里发生一种很坏的感想。尤其是当他每次只会赞同别人的意见,不管那意见是否正确的时候,更觉得有一种轻视的意识,如同她自己都被人侮蔑了一样。
于是又有一个人站起来发言。白华只看了一眼,便很苦恼地低着头,感到一种沉重的窒塞,比空气的沉重还要利害,她心里叫着:“唉,又是这样的一个!”因为站起来发言的这位同志,他的思想,见解,行为的分量,和那位同志恰恰成了一个平衡。他不但是一个会耍刀枪的武士,会打许多拳法的拳师,而且有许多奇怪的社会关系。他常常向同志们说:“如果在上海,我可以召集三四百弟兄来帮忙。”他这时发表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言论。
跟着,一个又一个,差不多是同样地,没有什么对于“五卅”事件的深切见解,只是空空洞洞地把曾经说惯了的,那一串老调子——用我们革命的火呀!冲出黑暗的牢笼呀!……
后来,“自由人无我”站起来了。这是一个十分受人敬重的同志。他一站起来,许多同志都现出一个笑脸,还尽量的给他一阵欢迎的掌声。同时,许多眼光都集中在他的消瘦的脸上,注意而留心地,听着他的言论。
然而他是离不开新村的。就是在这个特别为“五卅惨案”而召集的会议里,仍然免不了这一套滥调。似乎大家也都忘记了这一个会议的特殊意义。
这情形,完全使白华烦躁起来了。她在心里乱骂着——怎么尽是些“三教九流”!曾经有过的一些热情而纯洁的人们到那里去了呢?最后她忍耐不住地,便一下跳起来,锐声地,几乎是叫着:
“到底我们对于五卅惨案怎么样呢?我们今天讨论的是这件事情呀!”
大家才恍然意识到,刚才的许多言论都滑到很远去了。于是有几个人——比较有点清楚脑筋的,才重新把论点集中到五卅惨案的事件上,才把这一个自由的,同时是混沌的会议改变了一个新的形式。
白华也发表了许多意见。
末了,在许多打着呵欠中间,这个会议便告了结束,总算是一个比较有好结果的结束,决定了这么两个重要的决议案:
——发表宣言
——募捐
然而这决议案的执行,却没有具体规定,而坐在会议桌周围的人们已经在散开,仿佛是会议开到这里,已经是什么事都没有了。这结果,又使热心于惨案事件的白华,生起很大的气,可是她也不能责备任何人,这种情况是向来如此的。她只好忍耐了,同时也只得把起草宣言的责任负到她自己身上来——觉得明天在北京城就有自己的“五卅”宣言出现,心里便潜然地浮荡着一片欢喜。
在她走出这房子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空阔的街道上,充满了神秘的黑暗,凄清的虫鸣散在黑暗里,使胆小的夜行者感到寂寞的威吓。
白华一面担心的走,一面想着她应该怎样起草宣言,另一面她起着感情的冲动,她要把这消息去向刘希坚说,表示他们也已经决议对于五卅惨案的援助。
她走出枣林街,看见有一辆洋车停在那里,便大声的说:
“皮库胡同,去不去?”
在车上,夜风飘动她的头发,揉起了深伏在她心中的一切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