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刘希坚走去之后,白华便寂寞地走回她的房里,坐在桌前,沉默地,一只手托住脸颊,望着窗外的晴空:夏天的晚照,象美丽的长虹似的散着美丽的光彩……
她是很悒郁而且很烦恼的。许多不适意的事情都浮到她的脑子里来。第一使她感到不快活的就是她的同志——那些完全忽视“上海大屠杀”的所谓革命的无政府党人。那些人,在口头上都是热烈的社会改造者,在笔下尤其是解放民族的前锋,可是一碰到实际便赤裸裸的——暴露着一切都是冷的,死的。如果不是她昨夜看出那些同志们的真相,她一定还相信她和他们是同样的负着历史的新使命。现在,他们在她的面前已经取消了一切信仰了。她深切地感到自己的孤单。自然,一个人,只孤单的一个人而没有第二个同志,这力量怎么能够使社会改变呢?她因此不得不需要那些人,虽然那些人是使她十分失望的。也就是因为这样,她感到痛苦了。
“不配讲主义……”她又愤怒的想着。
可是一种可怕的思想突然跑到她的脑里,使她反省地——含着怀疑成分地,来看她平日所信仰的主义,为什么相信那个主义的都变成这样了呢?但立刻她又自责了:“哼,你这个不忠实者!”于是她仍然那样简单的相信着,这样她觉得增加了她一直向前的勇气。她认为她应该去纠正那些同志们的谬误……然而她想到刘希坚留在她心里的那讥刺了——“无政府党人讲的是自由……”她便为难地想着,她如果去指谪那些人的利己主义是不会有人接受的,他们的确都十分地看重那个人主义的自由,有时甚至以此为骄傲。
于是,她觉得她的前途有一层薄薄的雾。
“纵然,”她随后想:“他们不把我……那也不要紧。总之,这一点谬误,我是要向他们说的。”她刚强的决定了,便觉得有立刻到枣林街去的必要,如果他们还不在那里,她就单独的去找他们。
这时她的思想才渐渐地平静。她的悒郁的精神也舒展了。烦恼象一个幻梦似的消灭去。
她离开桌子了,站在一面蛋形的镜子前,理着她的头发,她觉得她的眼皮是疲乏地,她的脸上有着倦意,愤怒,烦恼和苦闷的痕迹。她拿下一条洋毛手巾,擦着她的脸……忽然有两个人影子现到她的身边来,她急忙地放下手巾,看见珊君和她的爱人。
“你这个鬼,怎么一声也不响,”她笑着说。一面向站在珊君身边的杨仲平点着头。
珊君仍然象一朵使人爱好的玫瑰花,在她的身上显露着江浙女人的风韵。她用北京话回答说:
“你也一声不响,我以为你睡着了。”
“瞎说,”白华望着她,一面把手巾挂上了。“现在是下午了呀!”
珊君笑一笑。
“你现在预备出去是不是?”她问。
“等一等不要紧,”白华说。
接着他们便告诉她,尤其是珊君说她昨夜一夜没有睡,躺在床上睡不着,恐怖和愤怒地看着东方吐出了白色的影,至于出来了一个灿烂的太阳。那失眠的原因,就是她看见了号外,看见了上海的大屠杀,看见了英国人的无人道的野蛮,看见了民众的血和尸首……
“真惨呵!”她颤声的叫了一句。接着她又说,她生平感到第一的可气和可怕的就是那号外的消息。说不定那被杀的学生之中有的是她的同学,她的同乡,她的亲戚,甚至于说不定有她的弟弟。“总之,”她兴奋地——“就是不认识的,也一样,不能不使人发疯的。”显然象一朵玫瑰花的她,变成红色的萱花似的吐着赤热的气焰。
“你们预备怎么样呢?”她末了向白华问:“你应该为那些死者找出代价来,你是革命家!”她热烈地接着说:“我们实在要革命才行……”
这最后的一句话使对面的人吃了一惊。白华不自觉的把眼睛张得圆圆地,定定的看住这位忽然说出“要革命”的女友。她觉得珊君是一个豪绅的小姐,以读书为消遣的大学生,讴歌恋爱的诗人,从来只梦想着爱情的美丽和结婚的幸福的,也就是从来不谈政治和社会各种问题的一个不知道忧愁和贫苦的人,忽然象从沙漠上现出一朵花似的,从她的口上响出了“我们实在要革命才行”的浪声——这在她是空前的,值得惊讶的名词。白华一直对她惊讶地望了许久。
“这样望我做什么?”珊君向她问。
“奇怪……”她心里想,一面笑起来了,十分好意地向她笑着。
珊君还在疑惑:“做什么?”
“你怎么也觉得应该要革命才行呢?”白华直率的问。
“怎么不应该觉得呢?”珊君用愤慨的声调回答:“除非是傻子,是凉血动物,才觉得我们的同胞可以让别人屠杀!”说了,在她健康的脸颊上,又浮上一种红晕。
白华看着她,忽然跳起来,异样欢乐的去握这女友的手,一面握着一面说:
“好极了,珊君!现在正是我们努力于革命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把一切都献给革命的时候。这时候除了革命,我们没有别的。”
珊君也热情的,插口说:
“不错,”她同情地——“我们是要起来革命的——当然,你是已经从事革命了。”
白华便有点被意外的欢喜迷醉着,张开手臂,将珊君紧紧的拥抱了。
“那末,珊君,我欢迎你!我一定要为你介绍。”于是把怀抱中的珊君松开去,她看见她的脸色绯红。
“介绍什么?”
“介绍你加入革命团体呀!”白华坚决地,她的声音包含着许多煽动的成分。
珊君不回答,只迟疑地把眼光向右偏去落在杨仲平身上。他正在听着她们谈话,一面又在看着一张京报。
白华便笑着高声说:
“密史特杨,珊君在问你呀!”
珊君立刻把眼光收回去。
杨仲平放下报纸,说:“我没有意见。”并且说他不愿干涉珊君的行动。
白华便进一步的说:
“密史特杨,你不反对珊君加入安那其么?”
“当然不反对。”
“你自己呢?”白华更进一步的问。
“我么——”他找出一个理由来回答,“我对于什么主义全不了解。”
“问题只在你要不要了解,”白华逼迫的说。
“当然要了解。”
“那末,我这里有许多重要的书籍,你可以拿去看。我相信你不要看好多,你就会明白的。”接着她又照例的说了许多新村计划,如同一个保险公司的广告员向人家兜揽生意似的,完全把乌托邦的幻想再加上一层美丽形容词的装饰。
“好的,”他回答:“我看了再告诉你,说不定我就要加入——”这是最后的一句,他实在有点违心地,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名词,甚至于连现在——在白华热烈地向他宣传的现在,他也没有这样想。
可是白华却以为有几分说动了他,便欢喜地和他握一下手,一面说:
“你以前都没有看过?”
“一本也没有,”他回答。但他立刻想起他曾经看过一本面包掠取,不过他只看了十几页便厌烦的丢开了,因为他觉得远不如看王尔德的小说有趣。
于是白华转过脸去问珊君:
“你先加入好不好?”
显然,珊君要和她的爱人取一致的行动,所以她回答说:
“我也等一等——等看了那些书之后……”
这回答出乎白华的意外:她没有想到珊君竟也给她这么一种滑头的拒绝。因此她有点生气,同时又有着比生气更大的失望包围了她,使她一声也不作的默着,坐到床沿上,心里想“不是战士,这般文学家……”接着她听见一种清脆的声音从珊君的嘴唇上响过来。
“现在,自从上海的惨案传到北京来,我和仲平的思想都有点变动,就是他和我都觉得应该行动才行。”
白华不作声,只听着。
珊君又要继续的说,可是杨仲平把她的话打断了。他自白似的说:
“我现在是相信艺术改造社会……”这是他的一句真话。因为在那两天以前,他所崇拜的还是拜伦,王尔德……追随这些老前辈而努力于创造一座美丽的“象牙之塔”的,并且要把他自己深深的关进去,在那里面大量地产生他的小说,诗,戏剧。可是这两天以来,他自己也不很理解地,觉得他需要写一篇带着反抗性的作品了。虽然他没有分析这观念的变迁是什么缘故,甚至于他也没有想到他的艺术观是从“为艺术的艺术”而也有点倾向于“功利主义”,但是他已经觉得——他需要写一些和社会有关系的东西,尤其是他要为五卅的惨案而预备出一种周刊,并且把刊物的名字还叫做血花。
他和珊君来到这里,就是为这个血花周刊的缘故,因为珊君知道白华会写一些有社会性的小说。杨仲平终于把这目的说出来了。
“你当然加入,”他最后说。
珊君也接着向她劝诱:“白华,你是能够写文章的,尤其是这一类的文章,所以你非加入不可!”
白华对于这事情很冷淡。她还没有染得文学家对于出版刊物的嗜好——也许竟是一种特殊的欲望,如同许多商人想开分店一样。
“不,”所以她回答:“我不加入。”
“为什么?”杨仲平笑着问她。
“恐怕我没有工夫。”
“你很忙么?”珊君问。
“说不定很忙。”白华一瞬也没有忘记,她想,她也许还有更重要的工作。
“那末你什么时候有工夫,你就什么时候写一点,”杨仲平让步的说。
珊君又要求她答应。她终于回答:
“不过你们可不要靠我写多少。”
杨仲平便欣然地告诉她,说血花可以在一个日报的副刊上出版,并且下星期二就出创刊号。于是,五分钟之后,这两个人便挟了一包书籍,和白华握一握手,走了。
白华看着那背影,心里便热烈地想起她的同志——她要到机关里去找他们。
她立刻锁了房门,走了。天色已经薄暮,四处密密地卷来灰色的云,乌黑的老鸦之群在这沉沉的天野里飞着,噪着。马神庙的街上现着急步的走去吃饭的学生。路灯象鬼火似的从远远地,一盏两盏地亮了起来。空气里常常震荡着北京晚报和京报号外——“第三次号外”的声音。
她一路快步的走,一路热情的想着——
“如果……他们还不在……我就要每一个人给他一个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