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红珠自知淑仪去世,云麟赶到伍家去后,细想云麟是个情性中人,和淑仪实系密切相关,见她死后,不知若何悲痛。既而又想到淑仪的为人,真教人可敬可怜,要想亲自去痛哭她一场,又因自己身体怀孕,将届足月。只得暗自伤感。哪知云麟到了那边,不但视淑仪之死,像是已经预先知道,并且也有了觉悟,并不十分痛哭,帮同料理一切,尤复井井有条。不但红珠意料不到,就是朱二小姐,也为暗暗纳罕。直到事情办了,云麟回来,红珠见他无事,方才放心。不过这件事情,自始至尾,却少了一个人,未免书中缺漏。此人是谁?就是晋芳的妻舅秦洛钟。曾记得伍家的事,都有他来帮忙,这次却未见面,是何原故?不知此人素在公门中吃饭,百事操心,以致鞠躬尽瘁。自秦老太故后,也就一病不起,幸亏龙儿能彀办事,继了他父亲之业,那银儿也能勤俭持家,所以一家和睦,安安闲闲的过日子。此话前文未曾题及,合于此时敬告读书,免得说我漏笔。光阴荏苒。不觉又是几天。这日清早起来,红珠觉得腹痛知是将次临盆,但也不预先说明,只暗暗将各种物品预备妥当。因为这时秦老太太年纪已高,柳氏又复多病,红珠不肯惊动,以为只须到了临期,知照云麟,唤稳婆来收生,即可了事。哪知事由天定,断不能彀由你红珠自由作主。红珠自己睡了一回,觉得腹中疼痛愈甚,云麟听了,非常着急,赶忙唤了稳婆到家,试了一试说:“时候尚早。”

就到柳氏房中走走。那时柳氏、秦老太太都已知道,赶到房里看视。只见红珠愁眉双锁,泪珠盈盈,嘴里哼声不绝,觉得痛阵很是厉害,低声问道:“妹妹觉得怎样?”红珠摇摇头说:“今日觉得不大好。在前次生产的时候,觉得一阵一阵的痛起来,胞水就要破了,现在只觉疼痛异常,并且不是一阵一阵的。”说着又见她香汗直淋,痛得说不出话。云麟见了,非常着急。问问稳婆,又在红珠中指上面试了一试,说:“奇了,依到痛到这样,当然就要临盆。看看指脉,又觉得尚有时期,或者因为什怎做事不慎,伤了胎气,所以如此。”说得秦老太太急起来说:“阿弥陀佛,麟儿快去点香烛,求求祖先保佑她快生快养。”

云麟未及答应,又道:“你快到我房里,香篮子里,有一道催生符儿,取来给她贴在床上,可以保得安全的。”云麟听了,不敢违拗,忙去取了来,心想此事若不惊动医生,专靠稳婆,是不妥当的了。但是请教西医,母亲决计不赞成的,不如请教中医,前日诊治仪妹妹的那个医僧不知肯来不肯来,就也不告知他人,奔到朋友家里,邀他去请医僧,去了好久,方才回来,据说医僧因为年事已高,皈依佛门,产室是不进去的,如尊嫂尚能起床,到外室诊视,方可答应。云麟心想这事没法,只得先骗他到我家里,就是请他进去看视,他也没法回绝了。忙说:“这事可以办到,请你赶快请他来罢。”朋友答应去了。云麟就赶回家里等候,一面和母亲说知,请了医僧的话。秦老太太说:“好在红姑娘这时尚只有腹痛,并未见红,可以搀住她到外房间诊治。若说请他进房,他是个有道高僧,你骗了他,菩萨也是不依,还望保全病人吗。”

云麟答应了,不一时,医僧果然到来,云麟陪了到红珠卧室的外房坐定,珍儿等才了出来。这时红珠腹痛,一时紧似一时,医僧诊脉之后,就说:“外面谈罢。”就和云麟出来,说:“这是孕后血不养胎,肾水枯涸,以致如此。在他人或者不治,幸遇老僧,尚有些须希望。”因在袖里取出药囊,从磁瓶里取出一丸红药,交给云麟说:“此丸下去之后,必能止痛,可使安睡,等到瓜熟,自然蒂落,切勿性急。至于服药,似可不必。因为催生之药,服之尚早。安胎之药,服之已迟。不如勿药,听其自然,可保无事。”云麟接了,深深道谢,即送和尚去了。就拿了药交给柳氏,用开水冲给红珠吃了。果然不到多少时候,腹痛已经停止。静了一回,就睡着了。云麟劝秦氏回房,这里留柳氏同着稳婆在此照料。过了二点多钟,方才醒来,已觉精神稍稍回复。但腹中仍觉一阵一阵的痛,稳婆又试了一试说:“已是时候了。”就忙忙预备汤水,搀她起来坐在盆里。坐了一小时之久,还未产出,腹中又格外的痛起来。忙搀到床上睡下。直到晚上,方才产下一女,事前虽稍稍痛苦,幸产下之后,母子平安,自是合家欢喜。

秦老太太正因有了孙子,一个孙女儿,要想再得一个,以伴寂寞,乃今竟如其愿,格外欢喜。一面预备产后各事,一面即去顾用乳母。等到洗三弥月,自有一番热闹,暂且不表。光阴迅速,不知不觉,又过残冬。到了新正十五日,这日天气清朗,惠风和暖,秦老太太看着两个媳妇贤孝,孙儿孙女,绕膝盈庭,心里非常愉快,就命云麟即晚预备一席团圆家晏,一叙天伦之乐。云麟自然遵命去办。到了这天晚上,适值洗月当中,清天一碧。云麟便命人将四面挂的琉璃灯,点将起来。一时灯月辉映,格外朗澈。这时柳氏生的玉凤、寿鸾,红珠生的桂鸾,都有膝前承欢取乐。云麟即命设席庭中。秦老太太中座,左右寿鸾、桂鸾,下面玉凤,柳氏、红珠又复对坐。云麟坐了主席,这时虽不能称怎样丰盛筵席,也具有山珍海味,十分可口。秦老太太道:“家常酒菜,何必这样,未免太费事了。”

云麟笑道:“母亲,人生难得几团圆,做儿子的得能常叨福荫,上侍母亲,下训儿女,过此一生,比那政客官僚军阀,历落终身,受人吐骂,好得多哩。比如今夕,家人团叙一堂,何等清闲自在,虽则多费几文,心中也是快活的。”秦老太太道:“做官么?我倒也不希罕。换了别人,儿子做了官,娘像有什么风光似的。在我想起来,做了官,反多一番心事。你看那做官的哪一个不是朝三暮四,临了还要得着一个通缉的处分,只又何苦呢。就是像你在南京的一件事,使我吓得心肝碎裂。田福恩做了议员,以为可以发迹了,哪知临了,到坐了三年监狱。这真是古人所说爬得高,跌得低哩。如今我们一家儿都在眼前,两个媳妇,也都和和气气,不似人家乌鸡狗眼似的。看看孙儿们,又个个能彀接得香火。我少年虽则受过许多磨折,但到现在能彀如此,我虽死也可对得住你父亲了。”云麟道:“母亲,我们今日应该尽兴,我们情愿终身伏侍老太太呢。”

柳氏道:“母亲之训,正是居安思危,言浅意深,我们自当紧记勿忘。”云麟道:“这又是女博士的谈吐了。”秦老太太道:“我正喜她是个女博士,想你应记得我从前还命你拜她做老师哩。”云麟道:“母亲又要宠她了,不知宠了媳妇,儿子就要做跪池的陈季常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红珠趁大家说得开心,就立起身敬了老太太一巡酒。寿鸾忙在红珠手内拿了酒壶说:“我敬老太太一杯。”就在老太太酒杯内斟满了,说:“今天灯月双明,就是老太太寿星高照的预兆,老太太请饮这杯福寿酒。”说得云麟等都笑了。老太太道:“好孩子,你的吉祥语,真说的不错。你须再敬你老子娘一杯,但也要你说一句吉语。”玉凤忙拿了酒壶把云麟、柳氏、红珠三人面前的酒,都斟满了说:“今天人月双圆,愿爹娘等共饮这杯团圆酒。”

红珠道:“好个团圆酒,我还要拿这句话做小姐团圆的预贺哩。”说得玉凤脸上一红说:“我来敬酒,姨娘倒寻我开心来了。”寿鸾、桂鸾都笑道:“姊姊,姨娘说的是好意呀。”秦老太太道:“她是女孩儿家,你们一递一个取笑她,到好意思。玉凤儿,我要代你打个抱不平哩。”说着,就举起杯来喝了。云麟忙执壶过来说:“这酒冷了,母亲换一杯罢。”这时红珠又趁势敬了一块山鸡翅过来,秦老太太道:“这山鸡想还是去年春儿那里送来的,又壮又好看,煮起来,味道很好。”一面说,一面用筷子夹起来吃,说:“味儿颇好,盐的,留点儿,明早过粥吃,到是可口。”柳氏说:“母亲,尽着吃,预备多着呢。”秦老太太道:“少吃多滋味,多吃害肚皮。我们年老的人,格外要小心些。稍不留意,就容易生病哩。”正说着只见绣春和田福恩从外面进来。云麟笑道:“山鸡的主人来了。”忙站起来说:“快请入席罢。”绣春笑道:“你们好乐呀,这样团圆家晏,我也不是外人,不预先来邀我一声,我来了,你们到说现成话,你也太便宜了。”柳氏忙走过来拉着绣春说:“姊姊且过来坐。”

云麟也拉了田福恩坐了下来。原来田福恩如今已和从前两个样儿,竟是非礼不行,非礼不视,非礼不言。故坐下来,竟默默无言。反是绣春咭咭咯咯的说个不住,秦老太太道:“大姑娘,你们半夜三更,尚会出门玩耍,兴致真真不浅哩。”绣春道:“原来兄弟没有告诉过母亲么?今晚何家花园大放花灯,里里外外,装满了几千万盏,说富贵,琉璃、玛瑙、明珠、碧玉,镶嵌的件件皆精;说精致,鱼、龙、虾、蟹、人物、花卉,装制的品品出色;说奇怪,有大鲸鱼,有大鳌山,有大葡萄架,上面各有像生人物,各能行动,有凤凰,有孔雀,有各种飞禽,自会飞翔。母亲你看有这许多好看景象,如何不去观看。所以我们走过来的时候,去看灯的人,人挨人挤,几乎水泄不通。我们等了好容易,才走到这里,吃好了饭,还想请母亲和嫂子去看灯哩。”

秦老太太道:“人多的地方去玩,最是危险。”又指着绣春说:“曾记得你小的时候,我哩、我妹妹哩、何家师母哩、汪老太太哩,约齐了一班人去看盂兰盆会,正看得热闹,忽然遇着一班什么调胡常的,扮作什么么魔鬼神,手里拿着叉,专往年轻妇女身边扑来,那时四面的人都挤的满满的,要逃也没处逃,正在心慌意乱,幸亏得离你们店里相近,才得走了进去,后来又闹什么小广鸡,跌死了一个人,又吓得索索的抖。自从这次去过之后,就再不敢出门混热闹场了。今日既然有这许多人,我虽年纪老了,也觉寒心,你是我的女儿,两个媳妇,到也不大欢喜出门,决不嫌我阻拦,我们还是家常谈谈,比去看热闹多着哩。”

绣春笑道:“我不过说说,大家笑笑的,哪里有什么灯,母亲真相信了,到费了一车子的话。”秦老太太道:“原来你竟来骗你母亲的,如母亲不去,骗了两个弟媳妇去,你弟弟可不答应。你大弟媳还好,二嫂弟媳是你弟弟的性命,你如何这样狠心,想来拐骗他呢?”红珠笑道:“太太又来取笑了,我哪里敢和姊姊比肩,哪里敢僭越一步。”绣春道:“你不要瞎疑心,母亲还拿一个拐骗的罪名,加在我身上呢。我们因为今天月色好,两个人就闲着步行,来看看母亲,到反受了一个罪,你想甘心不甘心呢?”云麟笑道:“姊姊和姊夫同来,我到猜着了,并不是踏月,实在是踏日,把日子踏实在,就可举办各事了。”绣春笑道:“到底兄弟精明,一猜便着。”

原来绣春女儿紫英,由云麟作伐,嫁一世家子,已在上回书中交代。你道这世家子是谁?就是贺紫的儿子。紫与云麟年纪相差甚远,因为文字关系,相交甚厚,他的儿子聪颖隽秀,与云麟的儿子寿鸾同学,毕业于师范学堂,成绩极优。云麟久想给紫英甥女物色一个如意郎君,因就替他作合。田福恩和绣春有云麟作主,自无不依从。紫亦因云麟作伐,必无虚假,亦极端赞成,所以订了亲事。原说上一年十月间要结婚,后因事中止,说定本年二月中旬,必须办事,不过还没有准定。绣春因时期已近,不得不预先筹备。云麟又因正月间应酬匆忙,虽去过一趟,奈时间促,不能谈天,今晚就同了田福恩两人步行而来,想夜间无事,可以多谈一刻,所以两人有这一翻说话。那座中人,都已深知其事,就一面饮酒,一面深谈。诸君须知现在婚礼,大概效法欧美,崇尚新章,用款主以节俭,形式尚乎简单,不知这种仪式,都指崇尚新学者而说,那旧家人家,自有许多礼节,琐碎事件,如同妆奁哩,饰物银钱哩,都须逐一斟酌。但这些事件,多系女子所主,故这一席话,多说的是应做衣服几件,首饰几种,款式如何,材料如何,金子以哪一家成色高,绸缎以哪一家价格低。这种斟酌,在柳氏只知捧读书本,向来不大经心。红珠却于此道中,阅历多年,人所不常见的物品,她都见过,何况普通的呢。所以色色在行,事事精明。绣春就托红珠代她办理这事,红珠自然应允。秦老太太年事既高,阅历自富,不过比诸红珠,自然不及。所以每至新旧不相融洽的时候,必经红珠再三声明,方才通过。

这一席谈话,比那议会里的各执一见不相通融的实已超过万倍。到了后来,困难的事,渐渐发生了。因为先前所谈,是自己家里的事。第二问题,要到男女双方关系的地步了。在未行聘之前,女家必要求男家,先替新娘制衣服几件,首饰几件,聘金若干,这事立法在女家的主政老太太,执行在媒人,允否实行在男家的主人翁。所以这事全要仗着云麟了。等他姊姊和他母亲商量妥当,托付云麟去执行的时候,云麟笑道:“这你们又是陈腐之见了。世俗婚姻上,固然有因银钱物品上起争执的,甲要若干,乙只肯若干,如买卖的讲价值,如行主的称货物,各执一是,不肯相让,倘若从此决裂,岂不和婚姻的主要问题,大有关系吗!我们万不可与俗派人一样,你们既属结亲,他的儿子就是你的女婿;你的女儿,就是他的媳妇。过去了,还有什么不肯做衣服给他穿的道理呢。至于聘金,我们是论婚姻,并不是论买卖,哪里可以多少相争呢。据我看来,既然是我做媒人,他也决不至看轻的,你们衣服尺寸单,只管开过去。首饰聘金,可以任他发付,你们就看他的来意对付他就是了。”

秦老太太道:“我们好好一个女孩子送给人家,难道样样都要听别人的主意么?你做母舅的,也应该替她争争体面。”云麟道:“母亲不知外面的情形,实在已与从前不同。大概都是从一种简单办法,我们偏要这样那样的争论,这又何苦呢。”秦老太太笑道:“你们听听他的话,着实可笑。外面情形虽则不同,我这外甥女儿送给人家作媳妇,又和外面情形什么相干。如今我偏要你去争执争执,不然外甥女儿是我的,到了结婚日期,我就留住不放,你难道好带了人来抢不成?”

云麟本来专好和人家辩论的,但是母亲所说的话,知道辩也无益,也不敢再驳,就说:“请母亲等商酌好了,我明天去说就是了。”红珠道:“我们谈谈说说,菜也冷了,酒也凉了,我们再去厨房里热一热来,才好下口哩。”秦老太太道:“我们酒也彀了,还是吃饭罢。你只吩咐他们弄一碗酸辣辣的汤下饭罢。”红珠应了,一面就吩咐出去。不一时汤饭都来,大家吃了。正待散席,忽然微风过处,香气袭人,耳伴隐隐闻得有音乐之声。绣春道:“这不是何家花园里灯会中的音乐么!”忽然见秦老太太两眼微垂,合着掌,不住的念佛。大家便不敢惊动,遂自寻盥漱。柳氏绞了一把手巾,送过去。红珠泡好了茶送过去。秦老太太只是不理,大家疑心她今天不要醉了。云麟和绣春过去,附着耳朵道:“母亲,外面很凉,不如去安寝罢。”

秦老太太只摇摇头,大家不得主意,只在旁边守候。田福恩和绣春一时也不便回去。候了许久,忽然见她张眉微笑,回头看了一看说:“你们都来坐着,我和你们说说话儿。”大家就坐了下来,听老太太说:“你们知道世界上有活佛吗?他是丈六金身,慈眉善目,专在冥冥之中,普渡众生。刚才香风过处,居然被我见到菩萨,我就合掌念佛,那菩萨就和我说,你是如来坐下人物,如今劫尘已满,特来迎你归位哩。我想我在世上,酸甜苦辣,诸味备尝,再看你们,均能自立,在先我常为绣儿当忧。”就指着田福恩道:“现在他已回过头来了,也就可以放心。所以我在世上既没有留恋,也没有厌恶,多活一天也不愁烦,少活几天也是分内。如今菩萨既有法旨召我归班,我哪得不去。所以你们须给我预备预备,我要清净水洗个浴哩。”这些话吓的众人都摸不着头脑,说她是酒醉,是并无醉意。说她是病,人又极其康剑只得面面相觑,不敢作声。秦老太太着急道:“你们还当我说呓话么?我活的时间,只有一个时晨了。不过我不是死,我是到佛国里去的。我认这一去,一定是很快乐的,你们也不必悲伤。”

云麟道:“母亲的话果然不错,但是做儿子的,正想着孝养到母亲一百岁,才稍安心。就是母亲要去,我也要求佛菩萨留母亲的大驾哩。”说着,真的命寿鸾向天点起一对蜡烛,磕下头去。秦老太太笑道:“这也是你的孝心。但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一个人总要死的。不但我要死,就是你们也都有死的一日呢。”说着连催预备热水,自己先进房去了。云麟等都无主意。绣春道:“这洗浴的事自然要依从她的,待我去服侍她。不过火炉要升得旺些,恐怕着了凉。”云麟颠头称是,那心里自然是忧郁万分。想母亲自从自己有知,直到如今,没有一时不守着礼节,今日忽然失其常度,她的说话真的呢?是另有别的原故呢?柳氏、红珠也都猜疑不测,如若有病,自可立即赶请医生。如今她并不是病,可怎样呢?一面忧心,一面只好净候绣春出来再议。田福恩道:“现在我在此也无用处,我想今天晚上,你姊姊万不能回去,我趁这时候回去交代一下,看好门户,再赶过来。”云麟道:“甚好甚好。”

田福恩去后,绣春侍浴完毕,也就出来,说:“我看母亲并没有病,身体甚是康剑不过她嘴里却口口声声说得是要赴佛国的话,我乘便去摸一摸脉息。母亲道:你还疑心我有病么?我如若生病卧床不起,受尽困难然后瞑目,那就是平常人的死法了。我早经和你们说过,我是赴佛国去的,一点痛苦没有,哪里会生病呢!”

云麟道:“古人成佛作祖,僧尼坐化,到也时常有的,不过母亲只有每日早晨念念佛,平常并不十分相信,何以有这赴佛国的话呢?”绣春道:“相信佛的,哪里一定挂在嘴角边,开口是佛,闭口是佛呢。一个人只要有根底,有品性,修行起来,他的功程,应该比终日念佛的好得多哩。现在事已如此,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尽今天夜里守着她,看她有什么变化没有”云麟道:“净浴之后,衣服换过没有?”绣春道:“已经澈底换过的了,都是新的。”云麟听了,不觉流下泪来,说:“母亲平常穿一件新衣服,尚且千可惜万可惜的,不肯常穿。今夕忽然如此,难道刚才所说的话,果然是真的么?”绣春也觉悲伤。但是镇定着说:“好兄弟,这不是哭的时候,我们应该去守着她才是。”

云麟听了,也只得拭干了眼泪,和绣春回到房里去,见秦老太太已命人把平常坐着念佛的一把大椅子,挪进房间,当中摆着,自己端然在上面,合目趺坐,两掌相合,口里喃喃,像是念佛。柳氏、红珠侍立两旁,仿佛玉女一般。见他两人进来,忙呶呶嘴,像是叫他轻些,到下面椅子上坐着,他两人也就轻轻的走了进去。过了些时,秦老太太张开眼来,左右一看,见大家都在,只不见玉凤儿,就问道:“玉凤儿呢?”玉凤就从他母亲身后走过来,秦老太太握了一握手。原来寿鸾、桂鸾两人早已进来站在他父亲的面前了。又对红珠道:“你把那新生的女儿去抱来给我看。”红珠赶忙去抱来送到面前。秦老太太摩摩她的顶,说:“将来也是一个好孩子。”又问:“田福恩呢?”这时田福恩方才从家里匆匆赶来,也到了。秦老太太一一看过,说:“你们都齐了,我看了也乐。”又说:“我要睡了。”就站起来,走到床睡下。大家赶将过去,见她睡好之后,微微一笑,声息俱无。绣春走上去头上一摸,冷冰冰的。云麟一按脉息,已经停止。知道赴佛国的话,果然不错。就大家举起哀来。

云麟纯孝性成,虽老太太预先交代,系赴佛国,并无痛苦,但生离死别,母子天性,如何不悲。到了天亮,分头报丧,自有一班亲友来吊,并且说起秦老太太的死状,都议论纷纷,临了均被那生为善人死为佛祖的一说所战胜。其实纪者叙此一段事故,自觉近于神话,于这文明世界,情形不合。不过说到迷信,到也不然。因为秦老太太生平最信念佛,得自母性的遗传,脑筋中满储着天佛菩萨,到临终的时候,哪得不有这种现象呢。且说秦老太太逝世之后,云麟朝夕悲痛,饮食不进,几致成疾。虽经多人劝解,不能稍减哀思。

这天正在痛哭,忽有人拿进一个名片来,见写着华登云三个大字,说是来吊丧的。云麟一想这名字好不生疏,忽的想起那年在湖北,翠姨临死的那一天,有个人寄一个包裹来,说是扬州华登云寄来的,莫非就是他么?但他又与我有什么瓜葛呢?但是人家既盛礼而来,我也不可待慢。忙着家人迎接进来。这见来者童颜鹤发,须长过腹,年纪已在八九十岁,但是精神铄,步履康健,不是修行的佛祖,就是得道的仙翁。原来这华登云,自从求仙失败回来之后,他的道心终究不死,一直等到张老太死了,重又出去云游,不知几许时光,古人所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华登云一心求仙,备尝艰苦,到了临了,终究遇到了一个吕大仙翁,授他仙丹大道,华登云专心学习,不上几年,竟有些道气。也曾朝过三山,游过五岳,专在世上云游劝化。和云麟见面之后,就打一个稽首,说:“恕贫道冒味了。”说着,又向云麟打了一个稽首。云麟也就还了礼,就在灵傍椅上坐下。云麟坫次相陪道:“请问道长何来?仙居何所?”

华登云道:“贫道原在扬州,后云游各处,今日才回。以天地为逆旅,以四海为家乡。”云麟道:“原来一位世外高人,失敬失敬。但是与道长素无瓜葛,忽承光降,小子愚昧无知,请求指示一二,以开茅塞。”华登云笑道:“四海之人,皆兄弟也。只问有缘没缘,不问瓜葛与不瓜葛。”云麟道:“请问道长,遇何种人方为有缘?”华登云笑道:“缘以情生,凡有情人,都得有缘。贫道云游各处,遇有缘人,即行点化。”云麟道:“道长今日自必有为而来。”华登云道:“果然居士亦知王道不外乎人情这句书么?”云麟道:“道长何出此言?”华登云大笑起来说:“这事就出在居士府上,开宗明义,我哪得不先说明此语。”

云麟觉这话大有玄妙,但是体会不出他的用意,只呆呆的痴想。华登云复推他道:“秦老太太过去了,居士自然悲伤。但府上尚有一个老黄妈。他是府上一个大大的忠臣,你如何却忘了她?”云麟恍然大悟,愈觉得津津有味。原来黄大妈自去年起病卧床,至今还没有好,急忙请问道:“这是小子愚昧之处,但先慈临终之时,曾说前赴佛国,西方佛国,也曾见过书籍上的记载,但不知在于何地?老黄妈患病至今,时日已久,虽曾请医调治,终究一无效果,不知她的病可能痊愈?道长亦有法术能替他医治么?”

华登云道:“情到极处,就归空虚。空虚的境地,不是佛国是谁!所以老太太的遄归佛国,自是终身结果。至于佛国究在何方,连贫道也不清楚,此事还要转问居士。但是贫道所知的,也该奉告,就是只问心地,不问其他,至于老黄妈,看她虽是一个女仆,到也与我有大大的因缘。今天特地到此,有一半为她。”说着就在身边拿出一个小小葫芦。倒出两粒红丸,交给云麟说:“这是先天不易之丹,服下之后,自然好了。”云麟站起来,代她谢了,然后拱过来,供在桌上。遂又坐下说:“道长难得光降,小子尚有多事奉求答复。就为扬州伍家小姐,初成大礼即遇分离,一病恹恹,半途而逝,这种事实,也有因果可寻么?”

华登云又笑起来说:“这是居士心地中一件大事,终身不忘。今日见问,自当奉告。这人本来与居士有秦晋之好,只因被算命先生误了,所以被卜老太太从中作梗,后来又被一富而不仁者占据了去。你想为富不仁,上天所忌,哪里还有好结果呢。半途有此风波,实是天道至公,只是负了居士。但是扬州三大美人,就是珠、翠、玉,居士已得其魁首,也可心满意足了。其中尚有一事,贫道虽不说明,居士必须问及,不如待我一起说了,免得费事。就是那伍府上玉、翠之争,那翠本来价值连城,因为堕溷多年,致失了他的本来面目,虽遇赏识者收办,磨光拂拭,渐复真形,但过无瑕之玉,如何争得过,不过争的一字,究竟不是纯净之物,所以弄到临了,翠既雨化,玉亦玷污。真所谓两败俱伤。死者虽属无知,生者如何忍受。所以阴间不必设有地狱,收拾这班人,就他那内疚之心,已比那坐铁窗风味苦多着哩。说到那珠,本不是一件好物事,因为居士探酾而得,所以格外尊贵,因为尊贵,所以龙蛇相争,只因醋海关系,遂生出无限风波。今年一翻危险,把居士急得走投无路,哪知暗中另有一番因果,幸得酾龙亲自相救,得庆更生,居士勿谓从此平安,不知此中波折正多哩。”这一话席,说得云麟半信半疑,知道这华登云果然有些来历,不然何至说得如此清澈呢。若说神仙下降,世上必无此事,大概是方士一类,要想拿了他的法术来骗人,但是我家也不十分丰富,他来找到我,做什么呢?正在心中疑惑,哪知华登云已经晓得他的心思,说:“居士不必疑心。贫道拿了整千整万的宦海余钱,统统散尽了,哪里还想金钱。况且在他人看看金钱,像是有用,若在贫道,孑然一身,虽有金钱,实无用处,不过随处施舍,做些功德罢了。”

云麟忙陪礼说:“小子哪有此想,不过刚才道长所说,都是舍间和伍姓两家的事,难道诺大一个扬州城,只有我们云、伍两家的事可纪么?”华登云道:“可纪的事,到怕没有。大的如清朝三百余天下断送在几个幸臣之手。小的为江湖上的小寇,贼自害贼。再次的如一班老学究,做出事业形形色色。还有穷光蛋,抹出良心,无恶不作。那一件不是可做扬州人说书的材料。贫道现在,只和居士略谈有关系的事罢了。此外尚有两个比方。”就叠着两个指头说:“譬如天上的云,若在平时,一片白茫茫的,布满天空,有什么好看。一到夏天,那云的变化就多了,有的为奇峰的,有的为峻岭,有的为怪兽,有的为飞禽,有的为人物,有的为山水,千形万态,变化无穷,看的人也有兴致了。绘画的丹青家,也描写出来了,就可以算做造化的图画,大块的文章。第二样就是水,在池沼小荡,波平浪静。大家看了,不过知道这些是水罢了。必定到了大风激荡,潮流冲动,那水就大大的变化起来,大的如山之高,小的如涯之低,棉长如一线,壁立若千仞,就立刻变成奇观了。又如那高山之上,削壁之中,忽然流出一缕清泉,起初的时候,也不过是个一涯之水,到了荟萃起来,由绝壁面上飞将下来,流入万丈深沟,这时远望起来,只见晴空匹练,悬悬不才。所以同是一水,浙江的潮水,四川的瀑布,却能名满天下,诗文纪载,古今不绝。居士须知天地亦有一颗心,他的心思,就和文人的笔一样。必定要造出许多奇奇怪怪的事实,能彀使人远播中外,遗传后世,那时他们才开心哩。”

云麟听了,不觉肃然起敬说:“原来人世所做的事业,就是天地所造的文章。不经道长说破,小子凡夫肉眼,哪里理会到此。”华登云道:“岂敢岂敢。贫道云游好久,胸中蕴蓄无限奇离怪诞的事迹,要想一部一部的分给天下慧心人,传扬传扬,也可以消消贫道的块磊。素来知道居士夙具慧根,所以不嫌冒昧,特来造访,拟将扬州一部事实,奉东托居,就可了我心愿。”云麟道:“道长所说,小子自领悟得,应将所见新闻,收集拢来。若说文字宣传,只好等待后人罢。”华登云道:“那就奉托居士,算贫道不虚此行了。”说罢立起身来,打个稽首,飘然而去。从此云游各处,不知去向。这里云麟自送了华登云去后,就将两粒丸药交了进去,送给黄大妈吃了,果然不到多时,腹内雷鸣,泻出了许多浊物,病已若失,后来直活到九十余岁。云麟遂即料理秦老太太葬事完毕之后,教子读书,诗文自娱,与伍、秦诸家,时常往还。云麟又介绍何其甫的女儿,给晋芳做了媳妇,结为秦晋之好。从此《广陵潮》告一结束,著书的人也就搁笔了。正是:世界混如一局棋,全凭笔底写新辞。燃犀未尽温公测,铸鼎难如夏氏遗。儿女英雄空纪艳,功名屠狗亦搜奇。因将廿四桥头事,说与闲人一解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