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云青见那少年故意的不睬,越发气得暴跳如雷,一叠连声的叫道:“快将他老子喊进来,快将他老子喊进来。……”众人晓得风头不对,赶忙出去报了信,不多一会,炎晖果然来到里面,柔声怡色的向云青问道:“大人呼唤儿子,有何吩咐?”云青板着面孔说道:“我请你来没有别事,你养的这个好儿子,连我都不放在眼睛里。”遂一五一十把刚才的话告诉了炎晖。炎晖道:“儿子的儿子不好,就是儿子自家不好。为什么呢?因为做儿子的养了这个小畜生,到时常代累大人生气,儿子罪该万死。好在他跑不掉,等儿子下去,结结实实的痛责他一场,问他敢目无长上。教训过之后,再领他到大人这里来赔罪。……”

云青见炎晖说得很委婉,登时就把气平了一半,微叹了叹道:“你的儿子,自然应该是你管,我难道还来讨这差使去办不成!不过我家世受国恩,如何能容这小畜生没有辫发。况目下故君复位,一定要搜捕那些革命党人,假使他身着西装,被人指为叛逆。官家把他捉去不打紧,恐怕我们父子俩还要连坐哩。……”炎晖道:“大人放心,儿子可立刻押着他换了装束。至于辫子呢,他既剪下了一时却难以复原,惟赶快叫他将辫发蓄起来,免得受旁人攻讦。儿子想的这办法,大人看可用得么?”云青道:“你照这样办法也罢。”炎晖随即别了云青,一直跑到厅上坐下,忙对家人说道:“你们看少爷可在家不在?如在家,就说我有话同他讲。”家人去了半日,前来禀覆道:“少爷已经出去了。”炎晖道:“少爷即已出去。等他回来再说罢。”大家遂唯唯而退。……”

在下著书至此,到要将炎晖儿子的历史,先行叙说一番,阅者方能明白。原来炎晖只生这一子,名叫稚华,他的性情,与他的乃祖大相反背,平时对于学问上,并不甚注重,专喜欢在外面结交朋友。他有一种癖病,不问什么人,只要谈得来,便成相识,阶级这一层,到可不论。所以他的朋友虽多,流品很杂,他却毫不介意。不过这风声传到云青耳朵里,也曾当面把他责训过几回。稚华总说是,现在世界各国,最重平等,我不懂什么叫做富贵,什么叫做贫贱,今日贫贱,焉知他日不富贵。今日富贵,焉知他日不贫贱。世变靡常,谁能够保得住自己。即以我家而论,目前虽声势煊赫,数传而后,安见不为舆,为皂隶,到了那时,哼哼我不但不敢骄人,怕的人将转而骄我了。……云青听了稚华这番话,觉得他有意挺撞,不由的震怒非常,急忙将家法持在手中,虎也似的跑至稚华跟前,拟欲重重责他几下。幸亏稚华躲闪得快,反把云青跌了一交。等他慢慢的站起身来,稚华早已去了好久。他这时又好恨,又好气,坐在椅子上,惟有暗自嗟叹道:“家门不幸,出了这种不肖子孙,将来又如何能克昌厥后呢。”

不谈云青在那里伤感,且说稚华见他祖父跌倒之后,晓得这事闹大,一定不得开交,赶即溜了出去,然而心里终不以祖父为然。何以呢?他以为英雄出自屠沾,豪杰生于微贱,自古以来,史不胜载,难道我结交这班人,就没有益处么?因此他轻易也不和云青见面,每天除了食宿外,一天到晚,均在他们组织的俱乐部里任意盘桓。却巧这年扬州光复成功,稚华欣然自喜道:“我家那老头儿的气焰可以稍杀了。”一面说,一面便命剃发匠,将脑后那条豚尾剪去,一直跑回家来。其时云青正替清室抱着不平,忽然见他光头而入,便问他道:“你的辫子安在?”

稚华道:“辫子么?我已剪去了。”云青道:“你为何把他剪去?”稚华道:“我们既做了共和国的国民,还要这辫子何用?有辫子的,便是反叛。”云青道:“照你所说,我头上也有辫子,岂不是个反叛吗!”稚华道:“祖父头上有辫子也好,没辫子也好,不关我事。我只晓得我剪辫子的自由权,是天赋我的,也不容别人干涉。”

云青被他抢白一顿,刚要发话,稚华早又如飞去了。说也奇怪,他祖孙俩天生的气味不投,碰见一回,便有一回冲突。此次稚华穿着西装,打从云青面前经过,深恐为他看见,又惹出他许多话来,所以头也不抬,匆匆而走,谁料冤家路窄,他早已看得分明,大声喊道:“站住站住,”这当儿稚华知道不妙,仍然用他的惯技,大踏步望外飞跑,任你喊得舌燥口干,罚得誓他也不掉头一下。这又什么缘故呢?他因为云青得着张勋复辟的信,自必得意非常。万一被他叫到跟前,定要受他百般唣,不如装着不听见,到那俱乐部里避一避风头,省得自讨其辱。其实稚华素为他父亲所钟爱,对于他从不曾有过一次恶声。虽今番忤逆了祖父云青,便不出户庭,也未必大施鞭扑。然而他提心吊胆,终觉得实逼处此,反叫老父左右为难,是以立刻离开,好让他有转圜余地。一直等到二更时分,他才回转家中。还喜炎晖此际尚未安眠,遂叫来问他道:“稚华,你今天为甚又得罪你的祖父?”

稚华道:“我今天且不曾见着祖父的面,如何会得罪他呢?”炎晖道:“已往的事,我也不谈。总而言之,祖父年高,难保说话不琐碎,你喜听则听,不喜听亦可置若罔闻。若同他驳诘起来,你有理也是没理。自今以往,你把此语记着,家庭里自可和睦相安。”稚华道:“祖父如像父亲这样教训,我也不敢违拗。但他老人家专用压力来对待,叫人好生不服。”炎晖道:“大凡上了几岁年纪的人,都有些不合时宜。我遇事尚且忍受,何况你是孙辈,格外要忍受些了。我最后还有两句话嘱咐你,祖父为你穿了西装,没有辫发,着实在那里生气了,你可依我劝,明日先换了服式,头上辫发,随后再留不迟。你看究竟是怎样?”

稚华道:“西装不西装,到不成问题。至于留辫这件事,尚容我细细考虑。”炎晖道:“你呆了,这交涉专为复辟而起,如果复辟取消,你还留什么辫子。”稚华道:“父亲既这说法,我一一遵办罢了。”炎晖道:“祖父那边,你须跟我去一趟,好歹你自家认个不是。……”当下便带同他到了云青屋内,云青看见说道:“你们还不曾睡觉么?”炎晖道:“儿子特地领孙儿到大人这里来赔罪。”云青道:“有什么赔罪不赔罪,惟我所说的话,你可告诉他不曾?”炎晖道:“孙儿件件都答应依着大人行事了。”云青道:“这才是个道理。他们这些小孩子,没有大人来管束,还不知胡闹到甚么田地。嗣后稚孙如谢绝交游,读书上进,好在小皇又登大宝,不愁科举不能复兴。到那时博得一个功名,也可以荣宗耀祖。”

他在这里信嘴乱说,炎晖在那里俯首听令。只有稚华从旁暗暗的发笑,以为我祖父的年纪已是这么大,阅历已是这么深,何以说出话来,如同朦在鼓里一样。莫讲复辟未必长久,就使长久,科举也万无复兴之理。顽固到他,世界上怕没有第二个。后来又听他祖父向他父亲说道:“我原打算明早五更,率领你们父子,到望阙亭万岁牌前朝拜。转念想了想,既举行这种大典,万不可草率从事,到要预先布置一下才好。无如时间匆促,便再快些,当晚总赶不及,只得改为后天罢了。但此地虽非朝堂之上,我们到不能不把他当作朝堂看待一般。假使随随便便,非特劳而无功,恐怕还要担那亵渎处分哩。我看你将孩儿带回去,教他先演习演习仪节,不要到了临时,又手慌脚乱,反被他人拿作笑柄。”

炎晖当即答应了几个是,也就偕稚华兴辞而出。他俩走到前面,稚华向炎晖问道:“后天拜牌,祖父自然是身着朝服,不消说了。就是父亲虽未受朝廷一官半职,少年时也曾撷过芹香,即把朝服加身,名义上还可牵强得过。我呢,自有生以来,与他毫无关系,拜牌时候,究竟穿朝服呢,还是不穿朝服?”炎晖道:“你既到这个地方,无论你与他有关系,没关系,朝服一定是要穿的。好在家中箱子里,收藏朝服很多,你可随意拣一件去着。”稚华道:“穿到要穿,我头上没有辫发,试问像甚样子?”

炎晖道:“哎唷,我到忘却你没有辫子了。幸亏你提醒我,这却是一个大大的问题,不然穿起来到也好笑。”稚华道:“不难不难。等到朝拜当儿,我包管我的脑后,也拖了一条长辫。”炎晖道:“你说的话我真不懂。”稚华笑着向炎晖附耳说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炎晖听了也点头笑道:“你这戏法,变的真好,你祖父若看见你有了辫子,还不知他喜欢到什么地步。”

他俩议论了一会,然后回房安寝。……次早炎晖起身,不做别事,先招呼家人往阙园亭子上打扫,并告诉他们,各项应如何陈设。家人领命,如飞而去。有事话长,无事话短。且说那望阙亭要算园中第一个幽雅所在,苍松合抱,翠竹成行,晚花与斜日争妍,画槛和回廊相接。亭子里面,四周窗格,全嵌五彩玻璃,两旁安放着几张海梅的椅子,和大理石的茶几。当中挂着一幅欢门式的杏黄洋绉绸幔,幔子微动,便露出高高一座金字牌位,上头写的是“当今皇帝万岁万万岁”九个字。这亭子自从建筑了之后,轻易也不许人进去一步。除得云青每早入内朝拜外,终日价都是关门上锁。所以风景虽雅,竟无人赏玩。

谁知这天夜静,亭子内忽然香烟缭绕,灯烛辉煌,把里里外外,照耀得如同白昼。其时残星欲坠,晓露犹零,那甬道上面,远远地来了一群人。前头几个,有的手提提炉的,有的手提宫灯的,静悄悄儿在前引导,连一点声息也不敢出。他们过去,紧跟着三个穿朝服的男子,一个胡须业已全白,花翎红顶,项下还挂着一串翡翠朝珠。一个年纪约莫五十开外,一个年纪还轻,都是朝冠朝服,轻摇慢步,走到品级垫子跟前下,必恭必敬,朝上行那三跪九叩首的大礼。……说也好笑,就在行礼的时候,那少年跪下去,刚要站起来,不意自家的辫子,竟被自家的脚踩住了,一个大意,猛不防那条辨子,硬生生和脑后脱离关系。常言说得好,扯动升子带动斗,他的辫子掉下不打紧,几乎把他戴的那顶朝冠也掉下来,他这时幸喜来得快,赶忙将那顶冠儿戴正,还装出假恭敬的模样,依旧在那里行他的礼,然而阶下伺候的一班人,看他这种怪相,肚肠子都要被他笑断,不过不敢出声。阅者诸君,可知道那少年是谁,可知道那二人又是谁?想诸君不俟说明,早已知是云青祖孙父子了。他三人行过了礼,云青忽见稚华头上辫子不知去向,心里很为诧异,忙向他道:“你头上的辫子呢?”

稚华道:“我的辫子,因适才磕头磕掉了。”云青道:“胡说。辫子长在头上,难道磕头还会磕掉不成?如果真有这回事,我为什么不曾磕掉过一回。”稚华道:“我的辫子是假的,不是真的。”云青道:“这又奇了,辫子能够装假,我长到老却未听见说过。”稚华道:“我因穿着朝服,没有一条辫子,殊不雅观,特地同父亲商量,弄了一条假辫,拖于脑后,一来为的是祖父见了喜悦,二来为的是行礼可壮观瞻,讵料他命运不长,霎时间便和我告别。”云青道:“辫子是假的,我明白了。但行礼是斯斯文文的事,为何这样卤奔,磕头把辫子磕掉,下次万不可再像这样。”稚华笑了一笑道:“孙儿下次不敢。”其实他嘴里如此说,心中早暗暗发恨:“你还想我到这里来磕头么?我果真重行到这里来磕头,除非是民国已消归乌有,否则宁死不愿。”他一面走,一面想。走不上多少路,便出了园门,折回内室。炎晖因天色尚早,当下遂向云青说道:“大人与其在这里清坐,不如仍回房安息。”

云青道:“你们父子,也可以去睡一睡。”说毕,大家各散。稚华走入自家房内,原预备稍坐片刻,便往他们俱乐部,同那些朋友闲谈。后来想道:“不对。我是有事,才起得如此早法,他们未必和我一样,此时即便跑到那里,也不见得有个人影。”他想了一会,不由而然的,也就和衣躺在床上,酣呼睡去。约莫申初时分,他才惊醒,揉了揉眼睛,暗自说道:“我记得睡下去,没有多大的功夫,何以醒来,已是下午。”赶忙起身盥洗。盥洗后,命人端上菜饭,胡乱吃了一顿,也不耽搁,匆匆往那俱乐部去了。……他到了俱乐部里面,那些朋友,正在那里快乐,有的弹唱,有的对弈,有的打牌,有的阅报,有的围坐闲话。众人见了他,都笑着说道:“我们盼望稚哥许久,为何到此刻才来?”稚华道:“不谈了。我被我家祖父老头儿,头都闹昏了。”众人道:“为什么头都闹昏呢?”

稚华道:“他不忘故主,天天在家里亭子上朝拜一次,到不能说他不是。然而人各有志,万无相强之理,偏生他这几日得着复辟的信,硬行逼我的父亲和我,今早同他一起去朝拜。”遂将半夜里如何起来拜牌,如何把假辫子踩掉,如何睡到这时方起各情形,详细告诉了众人一遍。众人道:“稚哥这一曲把戏,到也好耍。万一被那些做小说子的听了去,大可以做他们小说材料。”稚华叹了口气道:“像我家祖父这样古怪的脾气,乖僻的行动,可谓独一无偶。”他话还没说完,忽然那边有一人抢着说道:“何以知道没有?我昨天听见我小舅子说,他的先生,就和稚哥的令祖无异。”

稚华转身将那人一望,见他穿着一套瞥脚的西装,头上鐍疤子,结了许多疙瘩,令人看了生厌。这还不算,他的鼻涕,淌到嘴边,还用舌尖在那里舔来舔去。知是那个新入局的朋友田福恩,看他这种形相,实在不愿意同他答话。但因为他说有人像他的祖父,勉强向他问道:“田兄,你说是谁像我的祖父?你的妻舅又是何人?”田福恩道:“哎唷,稚哥你在社会上还混了许多年,难道我小舅子的姓名,你都不晓得么?”

稚华笑道:“奇了,他不是我的妻舅,我何如会晓得他姓名呢?”田福恩打着半调子的英语答道:“也是也是。我告诉你罢,我的小舅子,姓云名麟,字趾青,是前清一个秀才。”他正在高兴往下讲,稚华拦着他道:“你不用说了,我晓得这姓云的,便是当日意海楼的姨太太红珠嫁给他的,你看我说的错也不错?”田福恩伸着大拇指说道:“何如?我说我的小舅子,提起来你必是晓得的。”稚华道:“失敬失敬。我却不知道他是你的令亲,但你说的他的先生,究竟怎样呢?”

田福恩道:“他的先生名叫何其甫,也是前清一个秀才,现充文言统一研究会会长。此人性情迂谬,自命为道学先生。我的小舅子看见他,如同看见鬼一样,动也不敢妄动。”稚华道:“可是推翻清室的时候,他曾在明伦堂上过一回吊的?”田福恩道:“你看这人何如?”稚华道:“可惜他不曾死着,死了到也算得个愚忠。”田福恩道:“我与他却不甚亲近,昨天听见我的小舅子说,他的先生把他喊了去,叫他赶快将那些八股翻出来,重行读得滚瓜烂熟。我的小舅子道:八股早已废掉了,读熟了有什么用处?他的先生正言厉色道:你说八股没用么?早晚就有用了。我的小舅子问道:先生何以见得?他的先生道:皇上现已复位,国事定后,科举当然是要复的。复了科举,我猜准还是用八股取士,仍遵守他的祖宗旧制。你如不信,来来来,我和你拍个手掌如何?他说这话时,大有诸葛亮刘伯温的那种神味。

我的小舅子尚未及回答,他的师母从旁向他说道:我这几天被你的先生闹死了。他听见宣统又做了皇帝,说不出来的快活,口口声声都说他优贡已揣在荷包子里面。我说道:你敢是在这里做梦?他道:我就因为那年做的梦,才敢说出这句话。你可知我当日做梦的当儿,宣统还不曾出世。及至到了宣统即位,又被那些民党推翻,我后来觉梦得这未足为凭,也就不作此想。偏生目前他又登极,我的优贡,岂不是大有希望吗。他对我说个不了,我也不好扳驳他。现在他又立了一个什么当今万岁牌。每逢夜晚,读一遍八股,即向那牌位磕一回头。磕了读,读了磕,都要到三更天才睡。他虽不以为苦,然而他的一张嘴两条腿跟他却苦死了。他师母歇了歇,又接着说道:我有时同他讲,你已上了几岁年纪,何必还吃这种辛苦。假使因此损坏了自己的身体,那时才懊悔不及呢。他道:你们妇人家,晓得什么。古语说得好:三更灯火五更鸡,我不痛痛下一番苦读的功夫,未见得人家就肯把优贡送给我。咳,世间上好名的,我到看见过却不曾看见过像你的先生为了一个优贡入了魔道,难道得了优贡,就可当饭吃不成?云相公,你是一个明白道理的人,当住你的先生面,凭公说一句,我的话究竟有理没有理?……其时我的小舅子,听见他师母的话,正在那里为难,说有理呢,先生面子下不去。说没理呢,师母面子又下不去。刚要想个主意替他们解和,却好他的先生对他说道:云生,你莫要睬你的师母,我们还干我们正经事,你家里可有《大题十万逊、《小题十万逊没有?我的小舅子说道:“从前却也有一部,后来因为八股废掉了,不知把他高搁在那里?先生要这书何用?他的先生道:此书看似无用,一生复了八股,那书就大大的值钱,这叫做麟角凤毛,特稀为贵,你不要把他过于看轻了。我的小舅子道:既这说法,回去就将此书寻出来。其实他心里老大不以为然,然而表面上却不得不敷衍过去。他回转之后,就把他的先生近来一段趣史,做他的话柄。稚哥,你想想这位何老先生,一举一动,岂不是与你令祖大人一般无二吗?”

稚华道:“我不笑他别的,单笑他读一遍磕一回头,万一他一晚读上几千遍,他的头一定要磕上几千回,他不嫌烦,我听听也嫌烦了。像他这样人,若和我家老头儿聚在一起,定然谈得入彀。即便不聚在一起。听了他这段历史,我逆料我家老头儿必极力赞扬,所谓方以群分,物以类聚。兄弟这番议论,诸位以为然否?”

众人道:“稚哥的议论极是。但不知复辟这回事,究竟能永远成为事实么?”稚华道:“在我看来,好比萤火之光,一瞥即逝。大约不出二十日,必有变动,到了那时他们才知道枉用心机哩,若事前阻拦他们不许轻动,他们死也不甘。即以我家老头儿而言,他何尝不是其中一份子,现在却洋洋得意。一旦张勋打败,怕他的那团高兴,不由而然的,也就付之于东洋大海去了。”田福恩笑道:“稚哥的令祖,固然有连带关系。就是我刚才所讲的那个何老先生,他方且希冀什么优贡功名,天天在那里磕头如捣蒜,假使取消复辟,他岂不是做了一场大梦,非但他无面目见着他的学生云麟,恐怕也无面目见着他的家中妻子。我不愁他别事,他为人生性迂拙,照常因此弄出什么意外事来,才真真不犯着呢。”

他们正在高谈阔论,外面忽送进一份报纸。稚华接了打开一望,笑着说道:“果不出我所料,业已有人出来反对了。”众人道:“反对他的,究竟是什么人呢?”稚华道:“还有那个,就是那最有名望的段氏了。你不看见北京的那个专电,说是段氏在马厂誓师,预备和张勋开战。无论老张的实力怎样,然而遇见老段,我包管老张就要倒霉。何以呢?老段师出有名,登高一呼,各方不难响应。况他的旧部,充当师长旅长的很多,他既举了义旅,没有个不愿为之尽力。老张呢,他手下全是乌合之众,平素又无甚纪律,临了战阵,要不了几个回合,定然是被那边杀得大败亏输。我先前还说以二十日为期,照此看来,十日之内,大局便可解决。我的话如有一句不灵验,我也不叫个程稚华了。诸位等几天看罢。”说着便辞别了众人,先自去了。众人见稚华已走,也就不再多坐,一哄而散,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