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眨眨眼又是冬尽春来。那淑仪的病已爽然若失,然而云麟自从那日复望淑仪之后,虽喜他病占勿药,暗地里却不免担忧,殆以为淑仪是个性情中人,动不动就有所感触,万一伤春过度,把旧恙重又勾回,岂不是应了签语吗。所幸神灵庇佑,一天健壮一天,不独云麟听了放心,就是淑仪自家,亦觉精神如旧。这天午后,淑仪闲着没事,遂向案头检出一本《养生镜》,斜倚在沙发上,细细翻阅。说也奇怪,她才将那书看了半页,好像磕睡虫儿,藏到她身上仿佛,不由而然的,神思昏昏,星眸欲闭。无巧不巧,她刚刚寻那黑甜乡的乐境,偏生他母亲走来喊道:“仪儿,你的病才好,怎么吃过饭就困觉了。假使睡在这里扑了一点风,或是停了一点食,岂不又要害病,你难道上次痛苦不曾受得够,还要再吃第二次痛苦么?我看你们这些少年人,简直儿不晓得人事。”咕哩咕噜说了一大套,才把个淑仪喊醒,随即拗起身子笑道:“我原是拿本书在这里消遣,讵料不知不觉,竟睡着了。幸亏母亲来喊我,不然,功夫睡得大,一定要生病了。”

她母亲道:“你知道这话就好了。大凡病后的人,比较害病的时候还要紧。什么衣服呀,饮食呀,起居呀,自家处处须慎重。设若一个大了意,把病弄反了,那时才不可救药呢。何况你这病本来很危险,还亏我到那灵土地庵,求了一条仙方吃下去,始能够翻转过来。虽说你应当绝处逢生,然而不是土地菩萨保佑你,你未必就霍然而愈。我所以和你来商酌,等你再结实些,还是你亲自往旗杆巷去还一还愿。”淑仪道:“我曾听见母亲说,灵土地庙在那仓巷里,如何又在旗杆巷内?难道扬州还有两个灵土地不成?”

她母亲道:“你轻易不曾出过门,难怪你不清楚。扬州那里会有两个灵土地呢!我告诉你,这灵土地的庙址,就在仓巷里面一个巷子口,人因为他有些灵异,凡是还愿的,都送他一对旗杆,年深日久,旗杆愈竖愈多,远远的望着,如同那船桅聚在一起一样,后来人把那巷叫做旗杆巷了。”淑仪道:“照这说法,旗杆巷是仓巷里边的一条巷子了。”她母亲道:“不错不错。”淑仪道:“好在这地方不远,让我再养息几日,我和母亲前去走一遭。”话还没完,有一个仆妇入内回道:“云少爷来了。老爷不在家,没有人陪他,还是请他进来呢?还是太太出去?”他母亲听见这句话,遂向那仆妇说道:“你请云少爷坐一坐,我马上就来。”

她打发了仆妇走后,又嘱咐了淑仪几句,才慢腾腾地向前厅来见云麟。这时候云麟巴不得同淑仪见面,无如他姨娘又不曾请他到里面去,只好权且坐下。坐了一会,才见他姨娘从后边出来,当即请叫了他姨娘一声,笑嘻嘻的问道:“仪妹妹近来病体可健些?饭量可好些?我母亲不放心,特地命我到姨娘这里来看看。”三姑娘道:“我家仪儿的病,屡承你母亲关切,真真不当人子的。他素来饭量原有限,现在也能够一顿吃碗把饭。不过她的身体单弱得很,劳了神,就要咳嗽,每天我都叫她静养着。家里无论什么事,一概不许问。她自从依了我的话,逐渐到有点效验。我等过个十朝半月,还要同他到那灵土地庙酬谢神灵,了我当时许下的夙愿呢。”

云麟道:“神是一定要酬谢的,不亏他老人家赐了这个仙方,仪妹妹的病如何能会好呢。先前我还不大相信这些事,总以为冥冥中虽有鬼神,也未必灵异到这个地步。及至仪妹妹将仙方吃下去,竟能够起死回生,不由而然的,叫我也心悦诚服起来。但是那土地既显了这样灵异,姨娘究竟酬谢他些什么呢?”三姑娘道:“我心里打算着,单用猪头三牲,和那香花鲜果去供奉他,尚不足以表示我们的敬意。我还预备买一幅绣花的绸幔子,挂在神座前,做个纪念。至于旗杆呢,格外不消说得,是要竖的了。”

云麟道:“姨娘这办法,未尝不好。在侄儿看来,其中还少了一件东西。”三姑娘道:“少了一件什么东西呢?”云麟道:“少的一付匾对,匾对能够表扬神的功德,挂起来人人一望便知。”三姑娘道:“做付把匾对,也花不了几个大钱,不过又要叫你姨父呕心剜胆,撰那对上联句,这又何苦来。”云麟道:“姨父如没有功夫,撰那上面联句,我还可以代劳。”三姑娘笑道:“那末就请你早几日撰成,好着人送到做招牌的店里去做。”他俩正谈得高兴,伍晋芳已从外面回来,云麟见了他,赶忙起身行礼。伍晋芳一面招呼,一面也就坐下说道:“贤侄何时来的?”三姑娘代答道:“他已来了好一会了。”伍晋芳道:“你们有话尽管讲,不要因我在此,便住了口。”三姑娘道:“我和他谈的是仪儿还愿事。”遂将如何布置,一五一十,尽情告诉了晋芳。晋芳这时且不理会三姑娘,转笑对着云麟说道:“贤侄的见解很不错,还愿这一天,别的东西少了不打紧,惟这匾对是顶着重的。没有他还还什么愿呢。匾上的题额,对上的联句,自非借重大笔不可。像老夫对于笔墨这一层,久已不弹此调,便勉强做出来,也是东拉西扯,空泛无着,那里能令人称赏。”

云麟道:“姨父太谦了,侄儿原恐怕姨父没有闲功夫,所以敢在姨娘跟前做一个毛遂,否则,何敢自荐。”晋芳道:“老实说,我的俗事也多,那义务当然是你尽了。但目前时局,岌岌可危,贤侄曾有所闻否?”云麟道:“侄儿昨在报纸上,看见一段新闻,说是省垣破获了一个宗社党的机关,拿获了十几个党人,供认是肃亲王那里派来,叫他们在江苏起事的。大约姨父所说,就指的这个了。”晋芳道:“不是不是,我适才会见由北京下来的一个朋友,他说现在北京城里,谣言鼎沸,都闹张勋早晚进京,便要复辟。这原是一种空气作用,未见得就成事实。然而风声传遍,商界则银根奇紧,居民则迁徙靡常,爻象很不大对。我想他身处其境,所说的话,绝不会假,贤侄以为何如?”

云麟道:“张勋呢,平情而论,自是清室一个忠臣。但他既做了清室忠臣,却不应再做民国官吏。盖棺论定,千载下清议难逃。况乎复辟这件事,何等重大,成则为开国之元勋,败则为人民之公敌。张勋虽愚,恐未必不熟权利害。即命他达了目的,也不过如袁世凯之八十三日皇帝,昙花一现,断断不能持久。何以呢?在前清时代,人民脑筋中,尚不知共和为何物?虽受了专制之毒,惟敢怒而不敢言。如今政体既改了共和,忽然又复行专制,人民即无实力与之反抗,我逆料那些爱国的伟人,必有提一旅义师,殄此小丑者。到了那时,复辟二字,怕不是就此烟消火灭么。”晋芳道:“贤侄的议论,实在是颠扑不破,到叫老夫不能不佩服你呢。”

三姑娘见他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津津有味,又不知道他们谈的什么事,忙笑着说道:“你们已谈了许久,肚子想已谈饿了,也应该休息休息。”随即命仆妇到里面端出两碟茶食,摆在他两人面前。他两人也不客气,一面说,一面吃,彼此约莫谈了好半会,云麟才起身向晋芳夫妇告别。晋芳的意思,还想留他谈谈,云麟道:“我回去预备代仪妹妹撰那匾对,早一天成功,好让他早一天还愿。”其时晋芳因他说这话,也不再留,一直送他到大门之外。他别了晋芳回去,便将淑仪还愿的事,一一说给红珠听。红珠道:“你既夸下大口,代他撰那匾对,就要撰得惊奇出色,压倒元白,才可以自负。若胡乱绉成了一付,姨父讪笑还在其次,怕的被旁人看见,一定说你不知放的什么屁了。”

云麟冷笑了笑道:“奇出色呢,自不敢说。便不好些,也不至于如同放屁一样。好在我还没做出来,做出来你再看罢。此刻同你辨白也无益。”他和红珠赌了这口气,终日坐在书室里,苦苦思索。不是有了上句就没有下句。有了下句,就没上句。急得他连饭也不想吃。红珠道:“何苦呢。你为了这件事,把自家身体弄坏了,反叫仪妹妹对不住你。”无如他好胜心重,任你怎样说法,他只装着不听见,仍然在那里用他的苦功。其实文字这一道,愈求工愈拙,愈求深愈晦,不问你是个博学通儒,到了文机塞住的当儿,虽下笔也难成一字。忽然这天晚上,他的灵机触动,竟把匾对完全想好。匾额上用的四个字,是“至诚感应”,联句是“土地示威灵,脉脉沉疴能解脱;因缘期遇合,绵绵长恨愿消除。”想好之后,念了一遍给红珠听。

红珠道:“我虽不大懂,这几句话听到耳朵里,似觉得入情入理,你不要再改了,明天写成,亲自带到姨父那边去罢。常言说得好,慢工出细货,你费了几日功夫,才撰就一付好对联来,也不枉你用尽一番心血了。”云麟见红珠如此褒奖,笑问她道:“我这一付对联,是放屁呢,还是不放屁?”红珠瞅了他一眼说道:“我说了一句顽话,你还要来补找,我始终说你是放屁。不过这屁有香臭之分罢咧。”两人调笑了一会,也就归寝。一宵无话。

次日早起,云麟却不去做别的事,单用那笺纸恭恭楷楷,将所撰匾额对联,写在上面。喊了一辆黄包车,飞也似的直向晋芳公馆而去,却巧晋芳尚未出外,见了云麟,忙不迭的招呼他坐下。云麟道:“姨父还不曾出去么?”晋芳道:“我今天虽有酬应,此时出去却还嫌早。”云麟道:“侄儿已拟了一副匾对,特地送过来呈政,不知道能用不能用?”当下便从衣袋内取出那张笺纸,递给晋芳。晋芳见他写的是一笔灵飞经,字字如时花美女一样,不由的见了生爱,遂大加赞赏道:“我不料贤侄的字近来写得这样好法,字如此,文更可知。”又望那联句,果然不谬,重行接着说道:“似此笔墨,雅俗共赏,恐怕你从的那位何老先生,一世也做不出。”

云麟道:“谬承奖许,愧不敢当。只要姨父看了无甚疵处,叫人就送去做罢,迟了又须耽搁时日。”晋芳道:“这话说得在理。”立即把伍升喊进来,将匾对底稿交他,赶快送往那店里去,限一星期要有。伍升奉了他主人之命,何敢怠慢,即时便去办理。云麟当向晋芳问道:“还愿在什么日期呢?”晋芳道:“俗说初一十五不拣好日期,我们就择了下月初一罢。好在尚有十几天,还可以舒舒徐徐的预备。”云麟道:“过于局促,却不免丢头落尾,下月初一再好不过,届期我当来照料。”

晋芳道:“定然奉请。”一面说,一面便站起来。云麟知他要到人家去酬应,也不多坐,径自回家去了。……且说淑仪还愿的日期,既然择定,不无的要买这样,买那样。幸亏伍升还能做点事,所有应用各物,莫不办得齐全。到了还愿这一天,又有云麟帮助他,自不消晋芳夫妇过问。谁料街坊上预先得着这个消息,那些左邻右舍妇女们,早打扮得整整齐齐,出来瞧看热闹。约莫已初光景,远远地才听见洋鼓洋号的声音,不上一刻功夫,军乐队已打从市面过去。接着又是一班细吹细打,吹打之后,那些执事的始一一走来,有的扛着旗杆的,有的捧着匾对的,有的挑着盒担的。那旗杆和匾对上面,都挂着一幅大红粉绸,随风飘展,煞是好看。后面还紧跟着四乘四人抬的大轿,轿中所坐何人,不待在下说明,阅书诸君,一定知为三姑娘母女了。其时云麟已先在那灵土地庙守候,等到他们齐至,非特神座前香烛业已点好,而且一万头的鞭炮,早劈劈拍拍的燃放起来,音乐悠扬,香烟缭绕。三姑娘母女,始扶着仆妇跨出轿门,慢慢的走至神前,合掌行礼。礼毕,又赏了庙祝两块洋钱,仍复上轿回寓。他母女刚抵寓所,早见云麟和晋芳在那里闲谈。三姑娘遂向云麟说道:“你为何回来这般快?”

云麟道:“姨娘行礼的时候,我已先走一步呢。”这话没有说了,外面有人进来回道:“县里大老爷,请我们家老爷即要进署,有要事面议。”晋芳听说有要事面议,忙对云麟道:“贤侄可在此午膳,我去去就来。”云麟道:“姨父且请自便。”此时晋芳也无暇回答,匆匆坐着轿子,赶向那县署而去。这且按下不表。单言云麟在他姨娘家里吃过午膳之后,本拟就此告别,但不放心县里请晋芳议的什么事,一直等至下午,晋芳才行回转,气吁吁的说道:“你们可知道宣统皇帝已经复辟了?”云麟听了复辟的话,心里吃了一吓。刚欲询问这信息从何而得,不意三姑娘抢先问道:“怎样叫做复辟呀?”晋芳道:“宣统重行做了皇帝,就叫复辟。”三姑娘道:“管他复辟不复辟,只要地方上安然无恙,我们有得吃,有得穿,有得住罢了。”

晋芳道:“你真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个个人像你的心理,那到没有话讲。无如有帮助他的,即有反对他的。万一反对他的抗命不服,势必诉诸武力。不问谁胜谁负,说到归根,总是我们这一班小百姓吃苦。到那时什么叫做我的身家,我的财产,一古拢儿都付诸浩劫,还谈到吃的穿的住的么!”晋芳说出这番话不打紧,直把个三姑娘问得哑口无言。其时云麟趁势从旁问道:“姨父所论极是。不过这不幸的消息究从何处得来的?”

晋芳道:“县里适才请我去,就为的接到省里电报,说是张勋带兵入京,驱逐总统,拥戴宣统复辟。目前时局,虽危如累卵,然而我们江苏为保持治安计,各知事仍宜照旧供职,镇慑地方等语。他遂求计于我,我道:上峰既叫你这样办法,你就这样办法。复辟成功不成功,大约不出十日内便可解决。到了那时,你再看事行事罢了。至于我们地方上既然得了这个风声,到不可不非常戒备。一来为的是严防土匪,二来为的是安慰人心。在贤侄看来,我这计画可是的么?”

云麟道:“好个严防土匪,安慰人心这八字,真抵得贾长沙一篇治安策,舍此那里再有别的妙法。我最可笑的,是那个张勋,他也不看看各方面空气何如,糊里糊涂,竟做出复辟这件事,他不失败,可抉我眸子去。所虑因这事牵动我们扬州市面,那末地方上登时就现出一种不稳气象来了。依我的愚见,现在扬州的绅商学各界,到要结成团体,在商会里面开一个紧急会议,叫那些商家安居乐业,如同行所无事,不必过事惊慌,致与自家营业有碍,这举动到是不可少的。”

晋芳笑了笑道:“商学界呢,我却不谈。至于我们绅界中,意见也不一致。有的赞成张勋复辟的,有的不赞成张勋复辟的。不赞成张勋复辟的,以为我国共和尚在幼稚时代,便竭力拥护,犹恐不能巩固,若再从中破坏,岂不是与国家有意做对吗。赞成张勋复辟的,他也另有一种用意,以为我们当日皆是朝廷命官,硬生生地被那革命党将饭碗砸掉,今幸他代我们达了目的,我们虽不在从龙之列,亦可附骥尾而名彰,甚至把自己所有的私财,暗暗助他的军饷。我此时却不必明言其人,贤侄过后,自会晓得。”

云麟道:“薰莸异器,泾渭途殊,原不足责,然而我为若辈设想,清廷虐政,还受不够,一定要望他复辟则甚?这真令我大惑不解。好在大局虽闹得天翻地覆,毕竟离我们扬州还远,我们姑且坐观成败罢咧。侄儿此刻便须回去安慰母亲,怕他老人家得了这信,吓的慌了。”晋芳道:“我也想到这里,你母亲终究是个女流,如何会知道深浅,到是你赶回去安慰她一下,免得叫她们害怕。”

云麟道:“那末,我就此告辞了。”说着便分手而去。这时候扬州城里,得着张勋复辟的信息,一传十,十传百,莫不惊惧异常,都道:“昔日还说是谣言,今竟成为事实了。可怜我们这些百姓们,不曾过了几年安安稳稳好日子,眼睁睁又要受那满人虐待,这不是我们命中注定的么!常言说得好,宁做太平年间一条狗,不做扰乱年间一个人。万一他们竟因此打起仗来,究竟叫我们往那里躲避?我们既无处躲避,岂不是连一条狗都不如吗!。……”

不谈那些人心里怨恨张勋不已。单说扬州有一家巨绅,姓程名宗敬,表字云青,是程道周程大人之子。他先前也做过一任汉黄德道,后来在任上弄了几文,也就辞官不干,回家享他的清福。在他手里,建筑了一所园林,名叫阙园。阙园里面,又朝北建筑了亭子一座,名叫望阙亭。取其身虽寄迹江湖,心终不忘魏阙的意思。可惜他头脑太旧,对于新学这一层,诋毁不遗余力,尝对他儿子炎晖说道:“吾家世代书香,都守着圣贤遗训,以致得有今日,万不可像那些学洋学的少年子弟只读会了爱皮西提几个字母,他便自命不凡,其实按实下来,毫无一点根柢之学。将来若这班人出而治国,我怕的不但不能把国治好,并且还要将大清的一统河山,断送在他们手内呢。”

他所以遇着出洋留学生,也不拿正眼去瞧他一下。偏生这年辛亥,留学生纷纷回国,协助党人,在武昌起义。他听见革命二字,这气非同小可,登时急得着跺脚骂道:我皇上不知花费了多少的金钱,送他们出洋留学,原想他学成归国,为朝廷效力,谁料到恩将仇报,竟敢造起反来,他们还有点人心么?及至清室推翻,宣统逊位。他知大事已去,遂向北叩首,哀哀痛哭的说道:微臣不能报皇上犬马之恩,手刃那些叛贼,有何面目见先皇于地下,从此就绝粒不食,虽经家人百般劝解,坚执弗允,大有南山可移,此身终不可不死之雅。幸亏他有个得宠的姨太太,叫做毛姨,平时言出计从,不曾违拗过一次。此番见他竟要抗节首阳,以身殉国,却不忍从旁坐视,遂上前劝道:“老爷为国捐躯,自属正常办法,旁人何能阻挡。不过冲人尚在,还须想个妙策,把他复位起来,才是做臣子的道理。若说一死便卸其责,知道的固以老爷为忠,不知道的还说是老爷没用。我尝听见老爷讲,死有重于太山,死有轻于鸿毛,像老爷这样死法,究竟是重于太山呢?还是轻于鸿毛?在侍妾的愚见,老爷到要振作精神,联络那一班有实力的同志,预备将来复辟地步,这才算是忠于清室呢。倘死得不明不白,定然要被人笑话呢。……”

云青这时被他提醒,不禁转忧为喜道:“我不料你这小妮子说出话来,句句确有至理,好好好,你们就拿参汤来给我吃罢。如果有人再劝我死,我也不死了。”阁家见他能回心转意,到也感激毛姨不浅,然而他始终不忘清廷之德,便在那望阙亭上,设了一个万岁牌儿,每天五更早起,穿着朝服朝拜一番,然后退归私室,任外间怎样闹法,他也不管,暗地里却和那张勋常常通信。这天午后坐在园中非常烦闷,毛姨知道他又为了甚么事体,那脸上才现出不豫之色,忙笑说道:“老爷春秋已高,还不寻点快乐,要这样烦闷做甚?即有甚不遂心之处,也宜把他打开,得过且过。”

他道:“你们妇人家,如何晓得我的心事。我想民国自成立以来,如今已过了数载,什么叫做行政,什么叫做用人,无非全是些自私自利。若以清代两相比较,格外腐败不堪。我皇上深居北海之中,名则尊崇,实则无异于拘禁。言念及此,怎不为之痛心。”毛姨道:“众擎易举,一木难支。老爷如望清室中兴,还须和张大人那边商酌为是。”他道:“原是的。无如张大人那边,到有好几天没得信来了。我心中烦闷,就是这个原因。”

正在那说话的当儿,忽接到张勋一个密电,说是:“时机已熟,缺乏饷糈,尊处即请代筹若干,俾资接济切盼。勋叩。”他接到这电之后,先前满脸愁容,顷刻间已消归乌有,笑对毛姨说道:“正说曹操,曹操就到。好了好了,我的素志可以偿了。”一面着人往银行里托他出一张五万元支票汇去,一面又叫人取酒来,和毛姨痛饮,似乎庆祝凯旋。其实他酒量有限,饮了数杯,便醺然大醉。毛姨当下遂命仆妇们扶着他进了房间,让他和衣而卧。过了几日,果不其然,外间早轰传张勋复辟那回事。他暗自想着道:“皇上复位,虽属是我辈功劳,说到归根,毕竟还是大清的洪福。不然,近几军队很多,岂没有人出而反抗。足见人心归顺,天不亡清,才能够不折一兵,不劳一矢呢。异日酬庸锡爵,首功却要让张勋。我呢,还在其次。”谁知他正在那里洋洋得意,忽有一西装少年,从他面前经过,他看了这种怪相,登时大声喊道:“畜生站住,畜生站住,”那少年好像不曾听见一般,仍然他走他的。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