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淑仪听见秦氏那边打发人来接,随即辞别了她的母亲,坐着轿子如飞而去。不多一会,已到了云家门首。家人们抢先向里面通报,红珠得着这信,赶忙迎至阶下,笑吟吟的道:“妹子听说姐姐咳嗽才好,特地请姐姐过来散一散心,省得坐在家中郁闷。”淑仪道:“原是这话。即便姐姐这边不打发人去接我,我也要来代姨娘请安的。”说着,两人遂一同入内。淑仪见着秦氏,先福了一福,然后说:“我母亲命我替姨娘问好。”

秦氏道:“不敢当,不敢当。姑娘近来到消瘦好些了。大凡病后的人,越发要格外保重,万不可自己糟蹋自己。就是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此时也只好把他搁在半边,否则身体非但不能复原,恐怕那病魔因此更加缠绕了。况且你们年纪还小,如同才开的鲜花一般,能禁得几回风雨。假使有个三长两短,叫做父母的究竟怎样办法呢。”淑仪道:“姨娘金石之言,自当永铭肺腑。不过侄女的这一颗心,与众不同。别人遇着那月夕花晨,或者还有赏心娱目的去处,我呢,在这个时候,除得伤感而外,更无别的萦怀。嗣后当减去哀里,谨遵姨娘所嘱。”

秦氏道:“好孩子,这才是个道理呢。你嫂嫂今天却不在家,你可和你妹妹随意去谈谈体己儿罢。”淑仪道:“嫂嫂为何不在家?”秦氏道:“她轻易本不大回去。只因为她父亲日前遭了一场官司,还是麟儿托人说项,县里才肯把他放出,如今回家看望她的父亲去了。”淑仪道:“原是的,我母亲先前听见这件事,很替嫂嫂那边担忧。后来得着了释放的消息,方把此心放下。总之那边虽受了些惊吓,也还算不幸中之大幸。”当下红珠便请淑仪到她房间里去坐地,珍儿见她们姊妹俩走来,忙不迭的献上两杯酽茶,说:“少爷适才进来分付我,他即出去赴友人约,不回来吃午膳了。至于伍小姐,叫家中好好的招待她。”珍儿话才说完,红珠不由卟哧一笑道:“姐姐可听见么?他简直把人当做小孩子,他会招待姐姐,难道别人就不会招待姐姐,还要他再三叮嘱,这人岂不是有点呆气。”

淑仪不答。红珠又接着说道:“就像姐姐患病的当儿,他得了信,好比热锅上的蚂蚁,仿佛一天到晚,坐又不是,睡又不是,便连茶饭一些儿也不想吃,终日价苦脸愁眉,哼声叹气,不知所为何事。若说是为姐姐的病呢,难不成他一急,姐姐的病就会好起来。若说不是为姐姐的病呢,他何以又急得如此模样,真令我老大不懂。我尝和他讲,你把待姨妹妹的心,分一半到自家的姐姐身上,别人对于她固然不敢过于欺负,就连你也尽了一点同胞情义了。不是嘴里说得如花如火,及至见了姨妹妹的面,又把自家姐姐丢在脑背后,似乎与情理上说不过去。他道我何尝不晓得,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那里能够勉强得来。你此时就叫我说出其中理由,连我也说不出什么缘故。耿耿此心,惟有老天知道罢咧。我其时看他那怪可怜的样儿,却不忍同他再开顽笑。况又想到姐姐待我一番好处,我驳倒他不打紧,转使姐姐心里不安,我又如何对得住姐姐。”

红珠说到这里,淑仪仍不答一声。停了半晌,方才惨然说道:“妹子自从遭了大故之后,没有一刻不想脱离这污浊世界,只以高堂已老,膝下仅我一人,万一与世长辞,岂不叫他们老人家心里格外难过,我因此不得不苟延残喘,勉强承欢,其实背着人眼泪也不知淌了多少。现在是心如槁木,万念俱灰,瘦骨支床,不盈一把,那里还有什么生趣。常言说得好:不修今生,修修来世。我今生既不曾修着,来世更不必谈了。”说着,那泪珠如串珠般的滴将下来,把一幅罗巾,全行湿透。红珠见她哭得和泪人儿似的,忙劝慰她道:“今天接姐姐来,原是替姐姐解闷的,无端因我一言,触起姐姐旧感,设不幸伤心过度发生什么意外,我的罪不更外加重么!好姐姐,你可不要哭了。”一面说,一面命珍儿拧了一把热手巾,递给淑仪试面。珍儿奉了主人之命,那敢怠慢,当即将手巾献上,并说那边的午膳业已陈设齐整,请小姐们早点过去罢。她两人听了珍儿的话,一齐站起,向柳氏这边走来。刚刚用了午膳,柳氏已打从外面回转。淑仪道:“嫂嫂今天如何回来得这样早?”

柳氏道:“我听见妹妹在这里,不能不回来陪你谈谈。”淑仪道:“嫂嫂说那里话,我们可算是至亲,还用客气做甚?”说毕,又向她问长问短。柳氏冷笑道:“不谈这事也罢,谈到这事,真要把人的肚子呕断。谁料到这回事体,竟与我们那位弟媳很有关系。”众人听了很为惊讶。柳氏道:“你们自不相信,等我说完了,便知其中详细。”遂将似珠如何在家中鏖闹,如何负气到他姨娘那里去,如何她回来第二天就发生这种变故,如何公差拘捕之后,指明叫我父亲请出伍老伯来说项,包管可以没事。大家想想,我父亲果真有窝藏匪类的实据,莫说伍老伯不肯进去说,就肯进去说,也未必因伍老伯的情面,便能够脱然无累,足见是他们上下其手,做成圈套,想敲一笔大大的竹杠罢了。”

秦氏因她的话里,夹杂着朱二小姐,生怕淑仪不悦,到反竭力为她解释说:“似珠为人,虽然不好,仪儿的先生,不见得和她同谋合作。”淑仪道:“这到不然,我们那位先生,近来却不大对。她因为我父亲宠爱她,连我母亲都不在她眼下。隔不了两三日,她就到县署里走动走动,名则联络感情,实则干预讼事。何况似珠又是她的姨侄女儿呢。在我看起来,世间上的女子,除得针头线脑柴米油盐外,没有一桩事是她们应做的。如今风气不同了,什么社会学呀,交际学呀,腹中都要有一点,才算得是个文明人物。其实他们愈文明,闹出来的笑话亦愈伙。然而他们偏恬不为怪,还要买这样,买那样,如果不遂她的心愿,她便和自己的丈夫正式离婚。似乎提到离婚这一层,就可以制她丈夫的死命。咳人家娶了这种堂客,固然是无法可想,我只恨先前娶她的时候,何以不曾生着眼睛,致有今日这般结果。嫂嫂莫多心,你家那位令弟媳,分明就是个榜样。”

言时若有无限感慨。大家谈了一会,那日影已渐渐从西边下去。淑仪见天色不早,遂向秦氏告别,仍坐着轿子回去,这且按下不表。且说云麟所说被朋友约出去宴会,究竟可有这回事没有,想阅书诸君,亦不敢代他下一断语。其实这回事,全属子虚。他因为自己坐在家中,红珠反不便试探淑仪的口气。所以说了一个谎,让他们好直接谈判,不过他出了门,又到那里去呢?好在他行踪本无一定,走到东便东,走到西便西。说也奇怪,在这个时候,偏偏巧巧,就碰着一位熟人,这熟人又拉他至酒楼去饮酒,仿佛在下有意替他圆谎一般。然而在下敢罚得毒誓,我这部书完全记的是实事,没有一件是捏造的。诸君试猜猜这熟人是谁呢?就是我当日书中所叙拉云麟到史公祠听演说的乔家运了。

乔家运自从和云麟在会场分手后,他仍然干他《千捶报》编辑事,叵耐上海这地方,办报的虽多,有价值的很少,像这《千捶报》果能好好改良,发抒闳议,也不愁销场不旺。无如主持笔政的乔家运,他腹中本不甚高明,做出来的文字,常常又犯着数典忘祖的毛病,这一天他在报上记了一段什么天津桥闻鹃声的故事,总以为顾名思议,天津桥一定在天津无疑,还引出许多胜迹来,做他的陪客。那知道大大弄错了。何以呢?天津桥俗名洛阳桥,在那小唱儿本上,说这桥是什么蔡状元所造的。好在这造桥的人,本非我书中主脑,我也不来代他细细参考。单就天津桥而论,既属河南区域,张家帽子,如何能拿到李家头上去戴呢。所以报纸才发出去,攻讦他的函信已纷至沓来。有的说洛阳是豫省,天津是直省,难道豫直可合而为一吗?有的说你连天津桥的出处,且不晓得,还能够做编辑吗?甚至别的报纸,亦复时时向他冷嘲热讽。为他设想,怕的有地缝也钻得下去。幸亏他脸老,虽经旁人指摘,他到毫不介意。

然而这风声传到经理耳朵里,觉得很难为情,随即要辞退他的职务。他听见牵动他的饭碗问题,这才着急,一面央出多少人来向经理缓颊,一面又办了几十桌酒席请客,才算将饭碗保全得住,,可怜他每月赚不上百十块钱,这次的费用,到花去不少,未免肉疼得很。但他有他的划算,与其目下把这饭碗弄掉了,一文也寻不到,不如权且忍痛,将来或是敲人家一笔竹杠,或是替人家出售版权,得些回扣,这点数目,谅不至不能弥补。总之他算盘虽精,天老爷却不肯如他心意。隔不到两三月,他又出了别的岔枝儿,终久还是个不安于其位。他既辞掉了编辑的职务,上海又无事可做,心中打算,我不如先返家乡,再作计较。临行的前一日,他遂到他好友王自元处辞行。王自元道:“你回去也是赋闲,我把你介绍到淮北某盐局里去罢。这盐局里有我的股份,谅来不至于没处安插。不过这事之大小,我却不能包你。”

他想了想,盐务里事,究竟比报馆里事好办,而且还可以长远,当时便说了些感激的话,自元见他肯去,拿起笔来,就写了一封切切实实的荐信递给他,叫他前去投递。他收了信,第二天便一直动身,连扬州也不曾回来,径往淮北那里去了。盐局里的管事,因为他是股东荐得来,遂派一个挂名稽查,兼办文牍。论他的笔墨,虽不能在报界中占得一席,然而办这局里的函件,却还绰有馀裕。况拍马又是他顶刮刮叫的拿手好戏,不到一年,直把个管事的恭维得非常快活,因此就拔他做了副管。他得这席位置,也应该饮水恩源,竭力图报,那知道他非惟不感其德,而且处处找寻漏洞,欲将那管事的排挤而去,以便一人大权独揽,心术之险,可谓无以复加了。后来那管事的偏偏亡故,各股东就把他补了这缺。他凡事若能萧规曹随,一生便吃着不荆无如贪心太重,遇有利益,均饱私囊,不许旁人从而染指,以致怨谤业集,物议沸腾,不知那个促狭鬼,又写了一封信给他各股东,说他怎样营私,怎样舞弊。各股东接了这无头信,暗地里派人调查,果然有确实证据,遂借了别的事故,令他自行辞退。他在盐局里混了许多年,约莫也弄到万金之谱。此次虽失意回来,依旧是行所无事。……这一天他在街头闲逛,刚刚遇着云麟,遂拉云麟至天兴酒馆小酌。其时云麟方苦岑寂,也不推却,两人信步同至馆中,拣了座位,带上酒菜,慢慢的浅斟低酌起来。当下云麟开口问道:“乔大哥近来在什么机关得意?”

他道:“说来话长。我从前在上海《千捶报》馆里编辑,是老弟所晓得的。后来政府里有一件事违反民意,我就做了一篇论说,预备刊在报纸上,痛痛驳斥他,以尽我编辑的天职。讵料我们的经理,畏首畏尾,不敢登载,我那时觉得这样办法,该报永无发达之理,立即愤而辞职。我的好友王自元,听见我这番举动,很为佩服,忙着人请我过去,说道:如今报界中的人,像老兄有气节的很少,我们淮北设了一个盐局,要想请老兄前去代我们整顿整顿。我当时本不肯允许,那禁他再三央求,大有不去不休之雅。说到归根,只好答应。我到了局里,首先剔除积弊,重订章程,有功者赏,有过者罚,上上下下,均皆奉公守法,治得井井有条,一丝不乱,我可算对得起我好友了。刻下回来从事休息,已请他另觅替人,他纵竭力挽留,我也不去过问。”

云麟道:“能够在家有一饭碗吃,不出去最好。现在是人心险诈,世态炎凉,稍一不慎,便着人的道儿。小则耗其资财,大则戕其生命,这又何苦呢!”他道:“老弟所说,到是很有阅历之言。想你令亲富大哥,若非误认得林雨生,如何能将自家的性命送掉。目下这厮究竟怎样呢?”云麟见他问这话,遂将林雨生在上海如何陷害伍晋芳,如何被真都督捉住枪毙,详细叙述了一番。他登时拍手称快道:“天道还好,真个是历验不爽。我因你告诉我这件事,我又想起近来一段新闻来了。”云麟道:“什么新闻呢?”他道:“你吃一杯酒,我说给你听。”

云麟因要听这段新闻,赶忙干了一杯,他说:“我此次由清江动身,带的什物太多,搭轮殊苦不便,特雇了帆船一只,顺流下驶,反觉得逍遥自在。这天晚上,距离邵伯镇已不多远,那船老板因月色大佳,坐在船头,督率伙计们兼程前进,预备赶到邵伯马头停泊。我这当儿,心里很为害怕,怕的遇着盗船,前来抢劫,身边虽无甚财帛,究竟受了一场大大的惊吓,这话我也不过暗暗盘算罢咧。谁知那船老板,就像我肚里的灵虫一样,急忙向我安慰道:客官可不必胆怯,先前水面上盗贼如毛,动不动就出来劫掠,如今已是稀少了。我说这是什么缘故?那船老板道:两月前这湖里出了一件盗案,不但把船上的财帛劫去,而且还伤了几条性命。上头知道,颇为震怒,立派数十只炮划,分头巡缉。所以水面上的盗贼,一个个躲得杳无踪迹。

其实强盗杀人,固然是有干法纪。然而这被杀的船户,也有可死之道。我说:其中难道还有果报不成?他道:何尝没有果报呢。这船户姓冯,人都叫他做冯大,紧靠着我们庄子东边,他娶了一个堂客,姿首到很不错,听说在上海什么都督府里充当姨娘,最为某姨太太所宠信。他平时以撑船度日,自从得着他的堂客力,去年就买了一只五官舱大船,专在长江运河一带,装载客货。他老老实实做这营业也罢了,不久传闻他夫妻两用调虎离山之计,把某姨太太的箱笼财物,一古拢儿拐骗而逃。某姨太太的性命,能保不能保我虽不得而知,但他既得了这笔财爻,若安分些躲在家中,还可以保全首领,他又恐被人访出,拘至法庭,不如泛宅浮家,仍操旧业,或者他们难寻我的下落。这种计划,他总以为出于万全。讵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主人虽放他过去,却有个不放他过去的强人,狭路相逢,刀头毕命。我想他死在九泉之下,也应懊悔当日不该骗取多金,致结这场恶果,岂不是眼前的报应吗?最奇怪的,强盗临走时,还留下一张柬帖儿,说吾奉玉皇大帝谕旨,冯大夫妇生前卷逃主人财物,罪该万死,特地到此取他们二人首级,以为不忠于主者戒,吾神上天覆命去了。客官,你看这强盗胆大不胆大。船老板说完了这番话,我毛骨都为之悚然。照这强盗所做的行为,简直与旧时代的侠客无异。在老弟看,可是的么?”

云麟一面听,一面拍着桌子道:“着着着。”他这举动不打紧,到把个乔家运吓了一跳,当即问他何故如此?云麟笑了笑道:“你才说的这一大段新闻,就是我那妻舅柳春和他妻子明似珠的故事。”遂将他们在上海的历史原原本本说出来,乔家运这才恍然明白,两人谈了一会,云麟因记挂着淑仪的事,说道:“我们也可散了。”乔家运遂会了钞,彼此分手而别。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