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世界上有两种人最穷不得。且说是那两种人呢?一种是无知无识的愚民,他若是平素有一碗饭安稳吃着,他倒还本本分分,幼而壮,壮而老,老而死,就如那草木一般,活着也没有人厌他,死了也没有人理会他。万一到贫困极处,他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了,与其白白的饿死,他一定铤而走险,小则狗偷鼠窃,大则杀人放火。叔季之世,这种人越多,那乱子便闹得越大。所幸天心厌乱,这些大劫运却不多见。而且这种人与我这回书中没有干涉,我也不去细细讲他。再讲那一种人呢?就是读书明理博学能文的士子了。这种人出断然穷不得的。

这话何以见得,就拿洪宪皇帝而论,他做了民国第一任大总统,轰轰烈烈,也要算得心满意足了,偏生因为面前有几位通儒,说中国自上古以来,都是必须有一位皇上驭治万民的,这个大总统名目,万万不能合用。于是千方百计,想出法子来大家劝进,必要那个大总统做了大皇帝,他们才肯甘心。是以民国成立不上三年,那皇帝名词,又渐渐闹起来了。有几个不达时务的老百姓,还笑着说做皇帝,终究是姓袁的做皇帝,与他们有甚么益处,要他们拚命价的,不惜闹得沸反盈天,这毕竟是何苦呢。这一句话表面上看去似还有理,却不必去苦苦驳他。我且莫讲做皇帝这样大题目,就拿在下前回书中说的乞丐做个比方。

谁知世间乞丐,也不是胡乱可以做的。那许多乞丐中间,也必须有个头领,在我们扬州这头领便叫做罡头,做了罡头,那权利身分,比较寻常乞丐就高得多了。那些乞丐明知这罡头位分,不是人人可以希冀得来的。因为乞丐虽多,那罡头的缺却是有限。所以做乞丐的人,没有一个不希望自己的亲戚,或是好朋友,做了罡头,不惜出着十二分的力,保举得一个亲戚朋友做了罡头。这个罡头既是我将他保举出来的,他自然另眼看待我,我这乞丐就比别的乞丐讨巧多了。这个道理就同那几位通儒,劝袁总统做皇帝,是一个用意。你想那几位通儒,既在朝廷里劝进,闹得通国骚然。刘祖翼又是个衣不就身,食不就口的寒士,他既为他的衣食打算,自然便也在乞丐里面忙着劝进了。其实刘祖翼他若是侥幸置身朝廷,他自然也会做那通儒所做的事业。那几位通儒,若是不幸做了测字的,他们自然也会做这个刘祖翼所做的勾当。这个就叫做通儒也,刘祖翼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平心而论我辈便日日去骂那通儒与那个刘祖翼,还是冤枉他们,也只是个不能安贫而已。孟老二当初常说的两句话,是甚么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这几句话其实不甚妥帖,未免将那个做士的看得太高了些。大约孟老二因为自己也是个念书的人,不肯堕落自己的身分。说话中间,有些护短,也是有的。再不然,就是孟老二所说的这个无恒产而有恒心的士,是三代以上的人,他又没有推测未来的神机妙算,他那里会知道如今士子所作所为的笑话儿呢。闲言休表。且说刘祖翼只因为一念之贪,思量借这乞丐劝进的事,做个升官发财的捷径,满腔火热,原是求何其甫将那文字做好了,好达自家目的。偏生遇见那个何其甫呆头呆脑,劈口说了句洪宪皇帝断断不能成事,真像一杓冷水,淋到刘先生脊背上。便连旁边那些许多乞丐,也没有一个不是垂头丧气,便好像洪宪皇帝真个取消了一般。刘祖翼心中总承望他既这样说法,必有一种绝大见解,到少不得侧着耳朵,忍着闷气,听他再往下说。

那个何其甫却不慌不忙,缓缓说道:“我何以说这洪宪皇帝必然不能成事呢?在别人意思,或者因为那个革命党里大头脑儿孙文同黄兴,尚在海外,目下那个蔡锷,又打从京城里溜到云南去了,连日人人都讲西南那边又要造反起来,所以我也随声附和,帮着他们说洪宪皇帝不能成事。其实不然。那个孙、黄,是我生平最可恶的人,没的把个好好大清,弄得成了一个民国。便是蔡锷这时候虽然到了云南,知道他将来还能成事不能成事?这些道理我一共也不相信,我相信的只是我自己。我相信我自己甚么呢?我老实告诉你们罢,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梦。”这一句话转把刘祖翼听得糊涂起来,说:“何先生你是做的甚么梦?难道与这洪宪皇帝有甚么关系不成?”

何其甫道:“我这梦虽然不曾明说与洪宪有甚么关系,然而细细详察,我那梦里几句偈语,我就料定了这洪宪不能成事,将来真能成事的,毕竟还是我们清国小皇帝宣统。这个梦并不是我今日才编着哄骗诸君的,那一年我同几位朋友向省里赴试,便在船上得了一梦,梦见有一位四夕山人,他说我终身将来是一定要发达的。临末便赠了我几句话,说的是:宣化承流,统一基宇。优哉游哉,贡于天子。我一觉醒来,也猜不出他这话里藏着甚么意思。最奇怪的,那一年明明是光绪皇上在位,谁也不能预先料着今上宣统继承大宝,其时我也只付之将信将疑罢了。及至先帝宾天之后,果不其然,宣统这两字年号,便发现出来。

我们几个朋友,才恍然大悟这四句上面,第一个字却嵌着宣统优贡四个大字,那几个朋友都齐齐向我道贺说:我将来必定在宣统年代贡入成均。刘先生你如不相信我的朋友,总算是在学里鼎鼎有名的。严大成、龚学礼、汪圣民一干人,你背后去问问他们,便知道我这梦是千真万真。所以你们适才说的那一番袁总统想做皇帝的话,定是石光泡影,决然不会竟成事实的。你想我姓何的,一日不得优贡,这宣统帝位是一日不得取消。我们都是好朋友,我也舍不得给苦给你们吃。这个劝进的念头,赶快消灭了罢,多少是好。”说毕,头也不回,竟自背着月光,匆匆的走出鼓楼去了。

此处众人好像兜头淋了一杓冷水,大家默默相视,更说不出甚么。刘祖翼气愤愤的指着何其甫骂道:“早知道他是这般人,我们又何必巴巴去请他到来,转落得他一顿褒贬。我就不信,将来谁有这般胆气,竟敢叫宣统小皇帝重行复辟。我猜不出他这顽固脾气,至今竟不曾改得分毫。外间正闹着宗社党人,怕这何其甫不是他们一路。且放着再说,有这机会,看我去替他出首,叫他死无葬身之地。诸位千万不要灰心,明天这道表文,还是我来亲自动手。如今且别过诸位,时候已是不早了。”说着向众乞丐拱一拱手,也就佯长而去,果然过了几日,刘祖翼毕竟做了一篇似通非通的文章,想要向县署亲自去递,不料便在这个当儿,蔡锷已在云南起了义师,接二连三的又有好多省分响应起来。袁总统见势头不好,知道自家上了左右亲信的当,懊悔不迭,爽爽快快下了一道命令,立时将帝制取销。

刘祖翼得了这个消息,那里还敢再去出风头呢,少不得悄悄的将那篇表文,瞒着人一火烧了。好笑这时候,我们中华大国,真真闹得乌糟糟的,简直有些不成体统。何以见得呢?袁总统是在北京里闹着做皇帝,那些国民党人不服这口鸟气,又联合了西南诸省反对起来。今天闹进兵,明天讲北伐,已是应接不暇。以外还有许多前清大老,故国遗臣,既不满意袁氏登基,又不赞成党人抗议,转趁着这一个好机会,商议进行方法,思量重新将那大清国恢复起来,做个中兴盛业。一面在蒙古联合八旗种族,一面便在山东青岛地方设立秘密机关,大家躲在那里见机而动。谁知力量不彀,各省防范又极严密,闹了大半年,急切总没有做出一件事来。所有各处的宗社党,破获的也就不少。他们此心不死,还指望袁氏同民党两下争持,好收渔翁之利。那知道天不祚袁,这一年五月里,袁大总统得了一个糖尿症,又加着心绪恶劣,气恼伤肝,兀自一病不起,便呜呼哀哉了。

民党十分得意,便同政府里那几位保障共和的大人物联合起来,依然根据约法,重行奉黎副总统主持民国,南北联成一气,兵革顿解,只一心一意去同宗社党为难。你想那些宗社党,那里还敢再行出头,也只好匿迹销声,不再妄想了。且说那宗社党人里面,有一位鼎鼎有名的,起先曾在江苏省里,做过一任制军,便因为光复时间,挈着家小,避居海上,这人是谁呢?就是捕杀富玉鸾那位意海楼大人了。意海楼他是皇室近支,虽因大势所趋,国基颠覆,未能亲殉国难,然而他那一种雄心不死,日夜思量,联合羽党,急图恢复,是以奔走蒙古、青岛之间,惟这意海楼为最出力。所有在制军任上积蓄的许多宦囊,都因为养着他手下同志,渐渐花费得不少。他的意思,以为毁家纾难,原是做臣子的分内之事。只要托祖宗福庇,万一将这个锦绣山河,依然归入我满人掌握,这四海之富,皆我家所有,那时候还愁不能占据爵位,坐拥黄白么。他却不料到事机不顺,叠二连三的重重失意,因此异常愤懑,郁郁不得志,仍折回上海,终日对着那些姬妾,长吁短叹,把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弄得兴志颓唐,那鬓发之中,也就星星花白起来。

无以消遣,有时候被朋友扯出去吃酒看戏,外面看是寻乐,然而总消遣不了他的心中忧闷。可巧这一晚在戏园看戏,末了一出,演的便是甚么鄂州血,那个装扮瑞华儒的,偏生刻画得穷形尽相,海楼看了半出,忽的眼面前觉得一阵漆黑,顿时口中喷出两块紫血来,身子直挫下去。吓得同来的几个朋友,惊慌无措,急遣仆人,将海楼扶入原来的马车,坐回他的公馆。到家之后,合家眷属,异常震骇,自不必消说得。侍婢们拥掖着入了床帐,许多姬妾,环伺在侧,少不得延聘了上海著名医士,前来诊视。原来意海楼本系少年得意,姬妾满前,平时身子不免十分淘碌,逐年已渐渐亏损下来。所幸他们是富贵兼全的人,平居颐养,却是与常人不同,所以并不觉得甚么。无如自经光复以后,种种境遇,毫不遂心,此番病势,简直有增无减。医士勉强订了药方,服下去也不见效。俄延得三五月光景,已是瘦骨支床,恹恹不起。海楼自知不能久居人世,所有身后诸务,均已摒挡一切。他于诸姬之中,最所钟爱的便是红珠。这一天业已不能进食,气涌痰喘,危象已见。家中上下人等,各各分头办事,专待海楼一经咽气,便预备讣告发丧。姬妾环列床前,无不掩袖而泣。海楼喘息略定,将眼四面望了望,有气无力的嘶唤一声道:“四姨呢?”

众人知他问的红珠,大家便含泪推着红珠近前。红珠此时已经哭得像泪人一样,只得分开众人,欠身近榻。海楼倏的伸手执着红珠,哽咽说道:“你在众人中年纪最轻,你将来怎生结局,是我误了你了。”说到此重行喘起来,双颊骤然红晕,半晌不能开口。红珠心里又怕又急,那眼泪像珍珠断线一般,索索落落,还滴了好些在海楼手上。良久,海楼又挣出一句说:“我当听见你平日讲过的,有个哥子住在扬州,便是我当年在制军任上开活他的,这个人究竟你可知道他实在下落,我死之后,你便赶着写一封信给他,叫他来接你好生回去度日罢。你的房里所有一切的珠宝衣饰,全行交给你带去,另外我还分付账房里给你一千两现银子,算是我同你好了一场,便留着这银子做个纪念罢。区区之款,原算不得甚么。我只恨所有赀财,全行被我花费完了。到了今日,转使你们受苦。”红珠听到此处,已经掩面悲啼,几乎失声哭出来。只得重行忍着,低低说了一句:“大人保重。吉人自有天相,一朝半日,好得起来,便是我们极大造化。”

意海楼摇了摇头,才缓缓将红珠的手放下来,勉强又同别的姬妾说了几句,又分付他们好好照看红珠,凡事不要叫她吃亏。停了半晌,不言不语。大家再走近细看了看,早已手足冰冷,咽了气了。霎时哭声大震,红珠不由晕倒在地。众人忙着替海楼穿换殓衣,便没有人照料到她。幸亏她自己房里有两个贴身侍婢,将红珠搀扶起来,唤醒了她,红珠于是坐在地下,放声大哭。……意海楼非我这部书中重要人物,他的丧事,我这支笔却也无暇替他扬厉铺张,只好权且搁过一边。单说红珠尚在海楼百日之内,别的姬妾平时既妒忌她专房得宠,又恨海楼弥留时候,另加青眼,各人总有些积不能平。在这当儿,早已有些冷嘲热讽,寻出事来同红珠起衅。红珠初意本拟等待海楼出殡之后,方才寄信给云麟,着云麟来上海接她,此时见这光景,觉得万不能久居,所幸账房里果然遵着海楼遗嘱,将一千两银子已交给自己,便拣在海楼六七这一天,在灵前痛痛哭了一场,便将自己要回扬的意思,告诉了众人。众人也不留她,红珠遂请账房里师爷,进入内室,请他替自己写一封信,告诉自家哥子,又将云麟住的地址详细说了,信中请他哥子赶速到此接她回去。账房师爷点了点头,便替她寄信到扬州去了。

此处的事,且按下慢表。且云麟本系赘在岳家,虽然岳母龚氏十分怜爱,无如他的岳翁柳克堂,悭吝性成,觉得嫁了一个女儿,又添了一个女婿,在家吃用,心中老大不愿。不过怕龚氏生气,不敢说出叫女儿女婿回去的话。然而平时语气之间,都露着食指浩繁,后难为继的意思。又恨柳春在外不务正业,专事游荡,老人家一进宅门,便是长吁短叹,简直像似没有一毫生趣。家中本来用着一个苍头,两名仆妇,柳克堂又说连年兵乱,饥馑臻,不能不打算省俭的法儿,于是同龚氏闹着,又开除了一名仆妇。所有家中做不开的琐务,便唠唠叨叨,硬逼着女儿去料理一切。偏生他那女儿又是个醉心文墨,不知主持中馈为何物的人,镇日价只有躲在房里看书的功夫,米盐酱醋,一概不相过问。她母亲到没有甚么话说,柳克堂背地里狠是絮叨。柳氏也窥出他父亲的意思,背地里也常常同云麟私议,说是:“长安虽好,终非久恋之乡。岳家不可久居,久居便被旁人议论。好在我们家里虽是清贫,只要你肯苦心读书,虽然目前废了科举,举人进士是没有指望的了,然而你如果有满腹经济,不见得民国就没有你糊口的地方。在我看起来。我们拣了好日子,便辞别了我的父母,随你家去苦苦度日去罢。”

云麟也觉得他的话说得有理,笑了笑说:“只要你能守清贫,家去到也还好,我不过愁你在这里一切起居饮食,是享福惯了的,万一到了我家,就如你跟前这个小使女就不能带去,我家虽也用着一个黄大妈,她是不能独自伺候你一个人的,到那时候你不要又怨起我来。”

柳氏笑道:“啐,亏你还是读过书的秀才呢。一个安贫乐道的道理,都体会不来。你通不知道汉朝有个孟光,她在家做女儿的时候不是安富尊荣的,便讲她嫁给鸿梁的日子,所有妆奁,也还称得起个堆金积玉,后来被丈夫几句话感动她,她立时弃绝以前的态度,兀自荆钗裙布,随着丈夫耕种度日,一生一世,没有半句怨言。我虽然愚笨,不能学古来的大贤大德的妇女,难道便连一个孟光都学她不来。你放心,我若是将来有这享福的造化,难道你便贫困一世,若是我命中注定应该受罪,这母家的点点财产,我们也不能依赖一世。”

云麟听他这番话,心中也很敬服,随即回家将这意思告诉母亲秦氏。秦氏也自欢喜。夫妇二人便定了主意,将这话告诉龚氏。依龚氏那里肯舍得她爱女远离膝下,不免痛痛哭了几常柳克堂却十分愿意,转背地里劝了龚氏几句,又被龚氏劈头劈脸骂了一顿。柳克堂不敢出声,笑嘻嘻的又跑入他店里去了。于是过了几日,云麟同柳氏择了一个好日子,真个将箱笼物件,掳掇掳掇,辞别龚氏,回家去了。秦氏见儿媳双双回来,说不尽心中快乐。柳氏到家之后,真个屏弃书卷,镇日随着秦氏,主持中馈,料理家政,井井有条。云麟看这光景,心里也很安帖。不过食指日繁,自家现在却没有一件事可做。家中积蓄,本属无多,连年贴补用度,行将告罄,目下狠露出拮据状况。每遇时节,实在又销不足的时候,只有向三姑娘那里略为借贷。至于他那太亲翁田焕那里,连年以来,生意异常发达,积蓄狠是不少,所有云姓店底,向年本月成约,每月贴给三千文,为租借店底之价。近年期限已满,此款亦已停付。又知道云家近况艰难,偶然会见云麟,只是支支吾吾,都说生意亏折,行将支持不住,以杜云家向他。云麟也猜到他的用意,赌气轻易不到田焕那里走动。田焕夫妇又防绣春津贴母家,监察得十分严密。没有甚么事故,也不许绣春轻易回去。有一次,云麟家里米粮告罄,急切想踌躇三五十元洋钱应用。因为又不久曾向三姑娘借的钱,此次不便再去唣。晚间云麟只是长吁短叹,便连夜饭也不曾下咽。柳氏近来所有赤金首饰,业已陆续付之质当。便连几件齐整衣服,也寻觅不出。当时看见云麟愁烦,心中老大不忍,便从灯下款款的向云麟笑道:“如今要说你境况不窘,你听到耳朵里,定要生气。然而一定便说你没有法子可想,也不见得。无如我说的话,打的主意,你又执意不从。大凡一个人,要讲究多情,也须叫那情人心里舒服,不替你焦烦。你只老远拿定你的主意,说是情人赠你的物件,便该文风不动,万一饿死了,那件宝贝又交给谁手里呢?便是那个情人,知道你这腐而不化,她也过意不去,她赠你这件宝贝的用意,又岂是叫你抱着他忍饥的。”

云麟急道:“我知道你的话中用意,只不过看不得我那一颗珠子。我岂不晓得这珠子价值甚钜,把来换了,原可盘缠得一二年用度。只是这珠子丢了,便是丢了我的性命一般。你是个贤惠的女子,难道只重这珠子,便连我的性命都看轻了,她赠这珠子用意,原是听我换钱度日,她这般深情,我如何能辜负她,便依她丢这珠子。有朝一日,我若是能遇见她,我双手依然将这珠子取出来给她看看,也叫她知道我不是重财负义的人。你们不体谅我这颗心,朝也提这珠子,暮也提这珠子,你叫我怎样不生气呢!”说着便簌簌的流下泪来。柳氏笑道:“你这话又错了。我又不是叫将这珠子卖给别人去,以后便永远不能回头。近来我们这扬州有好些暴发户,在光复时间,得了运库里元宝,他们虽是有钱,像这样大的珠子,眼里也不曾瞧过,你若肯暂时押在他们那里,他希望你没钱取赎,包肯出着重价。”

云麟听到此处,将两个耳朵掩得紧紧的,摇头说道:“可又来了,押到人家去,我可有取赎的指望没有?你分明给苦给我吃,我再呆些,也不上你这当。”一顿话说得柳氏气起来,坐在旁边冷笑说道:“我劝你不要做梦罢,依你主意,恐怕日后遇见她,还巴巴的捧这珠子给她瞧呢。她在那珠帘绣户,做着人家姬妾,几时有遇见你的机会。不是我说一句悄皮话,除非你再碰着那革命嫌疑,她同你第二次认做兄妹,或者可以暂时合拢在一处,谈谈体己儿,可惜如今换了朝代,再没有那种指望的了。”

云麟不由触起自家心事,又想到红珠当日相救情分,以后真恐没有再遇见她的指望,顿时一阵伤心,止不住泪珠滚滚下来。柳氏见他这模样,也不忍再说甚么,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防这个当儿,黄大妈一拐一拐的走得进房,望着柳氏说道:“少奶奶也还不曾睡呢。太太分付我来问少奶奶一句,明天的中饭米,是一粒也没了,太太又没处去想法子,少奶奶同少爷还该商量商量才好。”柳氏站起身子笑道:“我正在这里同你们少爷商量呢。烦你好生告诉太太,叫他老人家放心。”云麟气忿忿的指着黄大妈说道:“快走快走,只是你忙得利害,难不成就单单将你饿死了。”

黄大妈冷笑说道:“哪哪哪,这又干我甚事,少爷这样发急,我这条老命,饿死有甚么打紧,可怜太太将你自幼儿提携到今日,少爷进学那一次,我们也在旁边欢喜,总以中了一个秀才,吃饭是不消愁得的了,不承望少爷弄得这步田地。”说着也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揩抹个不住,柳氏深恐云麟再说出甚么,连忙背着身子向他摇手,一面又催黄大妈进去。云麟长吁短叹了一夜。次日闷恹恹的下了床,挨到午饭光景,真是没法,只得向柳氏说了句,还等我到你们那边去走走。柳氏含着眼泪点了点头,云麟匆匆走入他岳家时候,可是不巧,他丈母龚氏,在昨天夜里发了肝胃气痛,正睡在床上呻吟不绝。云麟问了两句,只不好开口说借贷的话。柳克堂因为这事,早间赶回家里,此时刚蹲在天井里,同那小婢剥韭菜。一眼瞧见云麟当这秋深天气,身上还薄薄的穿了一件旧湖绉夹袍,脸上青黄二色的,异常憔悴,他再玲珑不过,手里将那韭菜一根一根的拣在旁边,便有一搭没一搭,同云麟叙述这几年生意淡薄,简直入不敷出。在那光复当儿,人人都说这一来可好了,没有皇帝,就没有关捐使费,地丁钱粮,百姓们都过快活日子了。谁知皇帝已经没有了四五个年头,怎么百姓的饥荒,依旧闹得没有开交,比先前越发难过。譬如你丈母昨夜闹得死去活来,论理便该为他讲个医生诊视诊视,只是那里有这闲钱呢,也只好挨命罢了。你回去也不必将这事告诉大姑娘,免得她又闹着回家。并不是我小气,委实添一个人嚼吃,那五六角钱一担柴,五六块钱一担米,我真有些支撑不住,像这韭菜,往年一斤卖三五个铜钱罢咧,如今加着十倍才买得一斤呢。我若不在这里监察着他,都拣那瘦的炒吃,黄叶子就该抛掉了大半,那还了得。”

云麟被他丈人说得目瞪口呆,更不耽搁,站起来便告辞要走,柳克堂依旧蹲在那里,自言自语的说道:“我也不虚留你了,留你吃饭也没有菜。”云麟也不曾听见,一溜烟跑出大门,心里想了想,这便怎生区处呢?事到其间,也讲不得赌气的话了,不如到姐姐那边去设一设法也好。于是绕过两条街巷,刚走到绣货铺子门首,可巧劈面撞见田焕,打从街上回来。他是陪着朋友在醉仙居面馆里吃酒,吃得满头的汗,比黄豆还大,抻着胸脯,将帽子取在手里,当做扇子,只顾扑起扑起的扇着。一脚还不曾跨进店铺,云麟鉴于适才不曾向他丈人开口,转被他一顿话堵塞住了,当时便不肯客气,抢近一步,向田焕招呼。田焕见是云麟,吃了一吓,便立住脚,笑嬉嬉的问他有甚话说。云麟刚待开口,脸上早已通红。无可奈何,只得低低说了一句,想同太亲翁这边借几升米,改日如数奉还。田焕不由大笑起来,将帽子向头上一搭,拍着双手说道:“这个可真是巧极了,说出来谁也不肯相信,米是一粒也没。早半天又没卖钱,我还分付福恩的妈,叫他向隔壁王妈妈借两百铜钱,买点面来,先度过今天再说。老姻侄,你不知道,我们开店的苦恼,我同你太亲母忍饿不要紧,他们当伙计的,不能憋着肚皮替你做买卖。他们。……”

田焕还待望下再说,云麟此时已是懊悔不迭,掉转身便走,不防田焕一把将他的手紧紧揪着,笑道:“哎呀,你难道恼我不成。自家亲戚,便没有饭好生请你,你就扰我一顿烂面,也稀松平常。”越是云麟要走,他的手越是揪着不放。后来又恐怕云麟当真在这里吃面,才将手松得下来。云麟头也不回,一路想起这种情形,不禁暗暗咬着牙齿,喊自己名字说道:“云麟云麟,你自幼儿不知道生计艰难,误读了几本诗书,总以为情爱两字,是天地间至可宝贵的物事,深厌那金钱龌龊,没的腌了少年心地。如今这么样呢,世情冷暖,人面高低,他们这一班守财奴,原不足怪,只是你上有老母,下有少妻,只因为我一人不能自立,累着他们忍饥挨冻。便是那个黄大妈,她半生辛苦,帮着我母亲守节,我一点好处也没有给她,昨晚还恶狠狠的同她赌气,我还成了个甚么人呢!你若再执迷不悟,怕那些乞丐饿殍,便是我将来的榜样。”

因为想到田焕,觉得被他揪着的那只手,放在鼻上闻了一闻,一股酒肉臭气,几乎不呕吐起来。越想越恨,那脚步子不知走向那里才好。耳边忽然听见有人说话说:“哪哪哪,这不是云少爷吗?”云麟吃了一惊,再抬头望了望,原来不知不觉的,已走近伍公馆门首,那个招呼他的便是伍升。云麟遂即放慢了脚步,笑着问道:“你们老爷在家么?”伍升笑道:“老爷昨天便向省里去了。”云麟又道:“太太呢?”伍升道:“太太二太太同老太太都被县署里周太太请去吃上顿,伍贵他们都跟了去,只剩得我在这里守门。少爷可曾吃饭,何不请进去坐坐。”云麟笑道:“你们公馆里也没人,我进去则甚?”伍升笑道:“小姐在里面呢?”云麟惊问道:“怎么小姐不曾同太太一齐到县署?”伍升道:“小姐因为孝服在身,不愿意去赴宴会。”

云麟听到这里,更不怠慢,忙拎着衣服,匆匆直望里走。伍升分付身边那个小厮,你快进去禀报一句。那小厮答应了,赶在云麟前面飞跑。淑仪淡妆素服,已盈盈的走出堂屋,彼此问了好。云麟笑道:“姨娘他们到还高兴,肯向县署里去走动。”淑仪也笑道:“这周知事原是湖北人,父亲当初在那边候补,内眷是往来惯的。这一次他们太太巴巴的亲来拜会,赶在今天又请祖母同母亲过去闲聚,大约停会子也该回来了。”

淑仪说着,便拿眼将云麟打量了一番,款款的说道:“怎么几天不见,你又消瘦得许多了?”这一问转触动云麟的心事,不由心里一酸,眼泪便要直流下来,赶忙忍着,将个头掉转过去。淑仪也猜不出他甚么用意,又不便拿话去问他。只得搭讪说道:“姨娘同嫂嫂近来身体都好?”云麟叹着说道:“身体呢到没有甚么不好,只是因为我一人没有长进,累着他们处这拮据境况。”于是便将家中缺少柴米,早间出来设法,被他丈人同田焕奚落的话,告诉给淑仪听。淑仪将他望了一眼,着说道:“你这人真是一点计较都没有,既有这样事,便不该早向我们这里来斟酌,白白的绕这样道儿。你的性情,是我知道的,几时受过人这般冷讥热讽。”

云麟接着说道:“我原打算过来的,只是累次通融,姨父姨娘同妹妹固然没有别的念头,然而叫别人看着,毕竟觉得有些羞人答答的。”淑仪将个粉颈点了两点,一扭身进了自家卧房,立刻取出一方手帕,搁在桌上,指给云麟说道:“这里面有二十块龙洋,是娘交给我零用的。我先打发伍升送过去,你耽搁一会不妨。我叫他们预备饭给你吃,也是时候了,饿了到反不好。”云麟感激万状,也不道谢,只呆呆的听着。淑仪唤过一个仆妇,将这钱交给伍升,一面又命丫头走向厨房里催饭。不多一会,饭已齐备,那丫头便在桌上,安放了两付杯箸。淑仪笑道:“我是刚才吃的点心,此时还不曾饿,你们让云少爷独自吃饭罢。酒也可以不消用得。”

云麟知道淑仪要避嫌疑,不肯同自己坐在一处,委实腹中饿得利害,也不客气,遂坐向桌边。刚待举箸,猛的想起一事,重行跳下来,向那丫头要了一盆热水,不住的去洗那手,洗了又闻,闻了又洗。又笑嘻嘻的向淑仪索她亲自用的桂花香皂。淑仪笑道:“你这会子忙甚么?等吃完了再洗不迟。”

云麟摇头笑道:“妹妹你不知道,我今天这手腕是遭了劫来的,不洗干净了,如何吃得下这饭菜。”说着便将田焕握着自家手腕,手腕上沾有酒肉臭气的话,告诉淑仪,引得淑仪也笑起来,轻轻将一块香皂递得过来,笑道:“你这古怪脾气,不知几时,才改得掉呢。也亏你捱下这半日来了,要是我。……”说到这里,忍不住格格的笑。云麟用膳已毕,款款深深的同淑仪对坐着闲话。云麟又提到红珠赠的那颗珠子,依柳氏便想将他押钱使用,是自家一定不肯。又说每遇着无聊时候,只要将那珠子在手里摩挲一番,该愁闷的便不愁闷了,该饥饿的也不饥饿了。妹妹请你替我想一想,万一这珠子离弃了我,我还有甚么生趣呢。淑仪听见,只是低头无语。不防伍升却好匆匆的进来,对着他们小姐说:“已经将洋钱送得过去,云太太命我道谢。并说等他们少爷一经得了意,再如数归还。”一面说,一面又在怀里掏出一封信函,转身向云麟笑道:“可是去得真巧,太太同少奶奶正接到上海的信,又不知是谁寄给少爷的,他们并不曾开封,命我带过来交给少爷。”

云麟此时且不去接信,转向淑仪笑道:“咦,这是谁寄的?想是都督太太有甚消息给我,再不然,便又是那田福恩闹的玄虚。”淑仪这时候并不曾回答,已从伍升手里瞧见函封上的字迹,不禁诧异说道:“哎唷,这不是打你红珠姐姐那里寄来的。”

云麟惊听见这话,急跳起身子,接过那信,战兢兢的去撕那封口,急切又撕不开来。还是身傍那个积伶,已递过一柄剪子,云麟好容易将封口铰开,抽出内边笺纸,同淑仪并肩立着,一行一行读得下去,大略说是意海楼业已身故,所有第四房爱妾,着给亲人领带回家,闻云麟原系他的哥子,接信以后,务望从速到上海一行,以便随同令妹,一齐遄返扬州。所有银钱衣饰,均须当面交割。下边注着意公馆帐房谨启。云麟读完之后,顿觉形如木偶,呆呆的怔了半晌,突然向淑仪问道:“妹妹,我可是在这里做梦不是?天下那里会有这种意外的事,我若是醒了,一定跑来将这怪梦告诉妹妹。”淑仪笑得将他推了推,低低说道:“青天白日,分明大家都在这里,断断不是做梦,你须得将心神定一定,这件事应该怎样办法,还要预先料理料理才好。遥想红珠姐姐这个当儿,不知怎生苦痛呢。”

云麟重行将那信,又读了一遍,想着红珠遭遇这场惨变,自然是十分悲惨,她还巴巴的想念着我,命我前去接她,可想她身虽在外,一时一刻,并不曾抛掉了我,侥天之幸,今日竟还有这种美满的希望,痛定思痛,那一行一行的眼泪,早将一封信函,洒得透湿。再说淑仪虽然替他们欢喜,然而一经想到生离究竟胜于死别,云麟以为今生不复再同红珠遇合,偏生上天成全他们,竟自珠还合浦,剑返延津,只是我呢?黄土一坯,千秋永隔,形孤影只,既无起死之丹,又少返魂之术,比较起来,我这薄命真要算是极顶了哇。想到此处,也就珠泪纵横,怆然不乐。也不去劝慰云麟,两人转对面哭起来了。伍升先前也隐隐知道红珠这事,此时瞧见他们这种情形,转含笑走得出去。淑仪哭了一会,觉得甚是无谓,转哽咽着向云麟说道:“你尽哭则甚?我替你想,事不宜迟,赶在明日便须往上海去走一趟了。”

云麟适才见淑仪垂泪,总疑惑她是替红珠伤心,心下着实感激,忙答应道:“我这时方寸已经大乱,也不知怎样才好?今晚若是赶得及,我便过江去罢。”淑仪道:“这也不必忙在一时,你去接她,她自然是一准来的了。转是她到了扬州之后,你还须先行替她租赁一处房屋,你们那边住宅狭小,可想她还有好些什物,自然安插不下,若是等你将房屋租好,再到上海,她的望眼怕要穿了。依我主见,你明天尽管走你的。这租凭房屋一事,全行交代给我。我派人替你们办置妥帖,她一抵码头,可就不用再操心了。”

云麟疾忙上前作了一揖说:“多谢妹妹为我们费这样心机,叫我怎生酬报?”淑仪脸上红了红,笑说道:“我也不一定为的是你。红珠姐姐看待我们,也还不薄,这点点小事,又算得甚么呢。”两人当下又谈论了一回,云麟才转身回去,将这事告诉母亲同他妻子。动身的川资,却好在淑仪赠的那款子里挪用。第二天清晨,少不得欣然就道。但是此去不知曾否将红珠携回,以及有无变故。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