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明似珠同着柳春自从因为在扬州事机不密,被林雨生告发,富玉鸾及云麟就捕,他们便一溜烟逃往上海,便住在英租界一座栈房里。仓猝之中,身边并不曾带得分文,好容易捱了有十几天,明似珠硬逼着柳春悄悄的到扬州,向他父亲柳克堂那里取些洋钱来应用,最后并同柳春约法了几句话,说若是柳春弄不出钱来,一定同柳春拆散,各自去寻生路。柳春十分无奈,只得跑转扬州,向他父亲设法。你们想柳克堂是一钱如命的人,又深恨这儿子不肖,那里肯拿出钱来给他。后来被柳春闹不过,柳克堂知道柳春是在案的人犯,便要向衙门去告发他,吓得柳春不敢在扬州插脚,还是他母亲背地里给了他几十块洋钱,重行折回上海。明似珠看着这几十块洋钱,不觉冷笑了一声,说:“这就算彀你我二人在上海度活的款项么?通共把来开发这十几天的栈房,还怕不彀呢。此后岁月茫茫,这上海各件用费又比内地高得许多,少不得还是个死路。论你的梦想,还思量同我结婚。我也不曾瞎了眼睛,嫁你这样不尴不尬的丈夫,可不把人牙齿笑掉了呢。”这几句话说得柳春无言可答,只把个头俯向胸口,几乎不要哭出来。明似珠不觉用手帕子掩口一笑,柳春见明似珠笑了,方才搭讪说道:“你笑我怎么?”

明似珠又笑道:“我笑你像个痴龟。老实说,你没有本事养我,不如我便当婊子去。”柳春也笑道:“这个如何使得。堂堂一个女学校里的校长,忽然贬了身价,要去当婊子起来,可不是斯文扫地,也亏你说得出口。”明似珠道:“这话也难讲,顾惜身分,终不成饿死了不成。况且我说这当婊子这句话,你疑惑我便向那些堂子里头,去迎新送旧么?这又错了,承你的错爱,常夸赞我这副脸蛋子长得也还不恶,新学界讲究个废物利用,我何不就将这个被你已经玷污了的身躯,拿出来吸取吸取那些浮薄少年的银子,想还不至于折本。你拿出一个放任我的主意,包管你一生吃着不尽,你以为我这话还讲得错不错呢。”

柳春被他这一番莺声燕语,已说得十分入港,便学那顽石点了点头,自是似后明似珠便将柳春拿出的几十块洋钱,且不把来开发帐目,便买了几件时髦衣履,终日的坐了马车,在马路上颠倒着奔驰。逢着标致的少年朋友,便放出全身本领去同他呆膀子。也是前生缘法,这一天明似珠却好在大舞台听戏,独自一个人也不曾包厢,便孤零零坐在一张正座上,支颐无语,却好同明似珠并肩坐的,是个丰眉俊眼鹤背蜂腰的美少年,浑身西装,单论他手上几个假钻石的戒指儿,也就光芒四射,很有些叫人注目。明似珠不由的将秋波抬得一抬,似笑非笑的望了那少年一眼,那少年便趁这个当儿,同明似珠闲话起来,明似珠才知道这人姓真,名字叫做济美,是打从日本新留学回国的,叵耐清廷腐败,一时又不能安插这许多伟人。这真济美便流落在上海,很不得意。明似珠也将自家历史叙了叙,两个人谈得十分投契。一夕之中,便结为良友。自是以后,往来益发亲密

。柳春对着真济美转假托是明似珠的兄弟,真济美却一毫不理会。咳,天下事总不是人所预料得定的。窥明似珠的用心,不过因为沪江拮据,不得已同柳春商量,不惜自贬身分,然而为金钱打算,也该觅一个豪商富贾,那成大把的缠头之费,挥霍出来,也不枉耽着一个偷汉子的名目。像真济美这样落拓,总该不是一个甚么好眼识儿了。那里知道从这个当儿,清朝的天下忽然会生出如许绝大的变局,上海是个最开通不过的地方,焉肯居于人后。所以在孙天生光复扬州之前,这上海早就白旗飘,依然还我汉室山河。讵料这一番绝世奇勋,便出在明似珠拚识的一个豪杰真济美手里。青眼出于裙钗,红粉能知侠士,惜在下没有这一枝编纂小说的奇笔,不然若从头点缀起来,想也不让国夫人占着千古呢。真济美既然大得其法,可想这明似珠好不兴高采烈,也不知怎样出个风头,才遂胸中志愿。却好那时候满人尚占据着北五省地方,南都人士,少不得要想扫穴犁庭,黄龙直捣。忙得那些报纸上朝说一个童子军,暮创一个娘子军,烟舞涨气,直管将这些利害的虚声,一声声吹入满人耳朵里。明似珠陡然想到这一层文字,便撒娇撒痴,向真济美要求练兵北伐,真济美是无可不可,便答应了。

明似珠立刻召募了好些英雄,自成一部。却好扬州女学界里也有几位婷婷的豪杰,因为孟海华的军资不足,逐日正在城中各居民家劝助军饷,为首的便是郭九小姐,还有谢巧贞、郑润卿一班女士,素来也与明似珠认识,此番闻得明似珠在上海做出如许事业,大家也就纷纷投笔,慷慨从戎起来。淑仪此番在南京城中会见了她们,正是惊讶,自惭文弱,也不敢上前攀话。郑润卿眼快,忙笑着喊道:“说这不是伍家姐姐么?怎生在这里会见你?”一面说一面吩咐自家跟前一个女卒,叫他禀报军长。明似珠见是故人,也十分欢喜。一眼又看见云麟也坐在马车里,格外笑逐颜开,忙跳下雕鞍,殷殷上前询问着他们到这南京的缘故。云麟见明似珠这番气焰,也就不似前此冷淡他的形状,忙笑着上前寒暄,并将玉鸾被害,自家同淑仪前来扶榇的话,详细说了一遍。明似珠也有些替淑仪扼腕,说:“道途之间,不便讲话,我们的军队驻扎处离此地不远,便请云麟同淑仪等前去稍歇,并担任替他们寻觅玉鸾的骨殖。”云麟怕淑仪不愿意,却不敢径自答应,但拿眼睛望着淑仪,瞧淑仪的行止。淑仪对着明似珠说道:“承姐姐的美意,妹子不敢违拗,我们就随着姐姐到贵营里去晋谒。至于玉鸾的棺柩,还望姐姐派人帮着料理,妹子便感激不荆”

明似珠听淑仪这番话,十分高兴,大家便迤逦着到了营内。云麟留心细看,那里有甚么营盘,他们这些娘子军,大家都把来盘踞在一个城守署里,进了让也看不见他们散队,便各自笑嘻嘻的你推我搡,闹得个不亦乐乎。明似珠同自己几个知心姊妹,住在一所上房里,将淑仪殷勤邀入里面,请云麟在客厅上安坐。淑仪略略问了明似珠的境况,明似珠未及答应,郭九小姐笑道:“伍家姐姐,你不知道我们这位女元帅,很阔气的了。目下那位大名鼎鼎的真大伟人,便是我们女元帅的未婚夫婿,一经杀入北京以后,叫那大清皇帝让了位,不消说得,真公就可以做个大总统,我们女元帅就是一个总统夫人。”淑仪也笑了一笑,说道:“哎呀,真总统在先明似珠姐姐不是同那位柳。……”

淑仪说到此处,觉得有些碍口,不便再望下说,忙改口说道:“明似珠姐姐的老太爷,不是满人么?怎么明似珠姐姐今日忽然随同我们汉族,要北伐起来?”明似珠听到此处,忙正色道:“姐姐这话又错了。汉人革命,难道便不许我们满人革命么?”郑润卿拍手接着说道:“妙呀,这就叫做大义灭亲了哇。”是夕明似珠便备了筵席款待云麟及淑仪二人,又叫人在栈房将他们行李押入营里,第二天又将伍淑仪寻觅富玉鸾柩址的话,禀明了南京留守黄兴。那时候革命党里的人物,没有不知道富玉鸾大名的。又晓得他为国捐躯,这一番便由都督府里发起,除得将富玉鸾就义的所在,访查清楚,另用了一副沙枋棺木,将玉鸾尸骸安放在内,又择了日期替玉鸾开追悼大会。孟海华知道此事,也派了亲信躬诣灵筵致祭。伍淑仪换了浑身素服,悲哀尽礼。这一天会场上,联诗,张贴得没有一条缝儿。然后同云麟扶柩回扬,都督府还派了一营军队送着他们。

扬州城里,因为玉鸾柩榇入城,又大大一番热闹,这玉鸾也就算得生荣死哀了。但是论那个淑仪的芳心,终觉得与玉鸾结婚,刚刚只有三日,便从此人天分手,在世上便做了一个未亡之人,这红颜薄命,也就算到了十分,镇日间疾首颦眉,恹恹消瘦。又听见南北纷争,这满目干戈,不知那一天才可以重睹承平。三姑娘虽也时常拿着话去安慰她,终不能消除她方寸间一点牢愁。转是云麟多情,不时的走来同淑仪闲话,外面有甚么消息,顺便告诉叫他们不用操心。这一天淑仪望着云麟叹息道:“咳,时事无常,玉鸾虽然死在地下,也算个了,万一今日武昌不闹出这件事来,他不是白白送掉性命。那时节也不过算是一个国事犯,在清廷看起来,也只循例砍了一个叛党,如何得有前天的轰轰烈烈。怕就是我同你去访他遗骨,也不知道那荒苔野草,从那一处去搜剔呢。但是一层,假如玉鸾今日尚不曾死,这南京都督呀,江北都督呀,总还不至落于人后,也不枉他一生一世为国家出这点力量。这推原祸始,我又不得不恨那个出首的林雨生。我的夫家及我的母家一般待他不薄,他末了居然这样来报答我们。天道有知,也不应该还让这人活在世上。”

云麟道:“这林雨生我久已有心要访出他,为大哥报仇。但这厮是行踪诡秘,不知如今藏身在那里?妹妹既然如此说法,何不写一封信,将这些情节密密告诉明小姐一句。因为林雨生出首我们之后,他就在上海一带做秘密侦探。只须叫明小姐查出此人,将他捉至都督府里,那时候我亲去砍他,取出心来好祭我们大哥。”淑仪点点头,便命云麟将信写好了,交给邮局,送至北伐队里。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林雨生自从被运宪提拔起来,命他驻在上海查察革党踪迹,林雨生好不得意,便有些在上海妄作威福,转不料一个区区武昌,忽然闹出这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不多几日上海又光复了。自知是受的清吏命令,同党人处于反对地位。这一夜上海制造局起事,他连珠价口里只喊不好不好,还指望不日敉平。谁知接接连连,竟公然下南京,破苏州,虽然自己不是甚么重要人物,别人也不必注意到我,然而我这一来,可就没有出头的日子了。好在自己的家小,早已迁居到上海,住在租界里面。自己不出去寻事,也还不至在这租界上会生出意外风波,于是躲了有两三个月,已打听得清帝退位,南北议和,又选举了袁世凯做临时的大总统,眼见得我这胜犬马,再没有报效皇上的日子。惟最别的不打紧,这一百元一月的侦探的薪水,更从何处去摸捞呢?镇日价长吁短叹,望着巴氏母子,动不动便闹脾气,敲桌子、掼板凳,闹得鸡犬不宁。

巴氏冷笑道:“好呀,一个男子汉没有本事在外面讨生活,只管同我们这没脚蟹母子做对,也没有个银子就跑来的道理。你不看见清朝那些红顶子、蓝顶子的大老官儿,丢掉了清朝,他们一般的仍会有本事在这民国里骑马的骑马,坐轿的坐轿,依然轰轰烈烈,也没有人责备他们不是忠臣,不是义士。你老实不过一个芝麻大的侦探员儿,你难道还讲究个忠臣不事二主,你看真都督那个衙门里,出出进进,也有许多官儿,料想也少不得几个侦探,你何不去运动运动,钻谋到他那里去当侦探。我近来常听见说有一班甚么宗社党,是都督大人最可恶的,我替你打稿儿,在清朝就侦探革命党,在民国就侦探宗社党,横竖无论他们谁做皇帝,谁不做皇帝,这些叛党,总是有的,只须你拿出本事来,转眼又是白花花的俸银到我们手里来了,这才算是八法圆通呢。”

林雨生听他妻子这一番话说得好笑起来说:“这些道理,难道我不会晓得,要你来教训我,只是没有个门径儿,那个都督衙门,好不森严,容你走出走入,想做侦探,就是侦探,除非这时候真遇见一个宗社党,我轻轻的将他捉到手里,送到都督衙门,这才是个进身之阶,只是这上海人山人海,我那里会知道他们谁是宗社党呢?”林雨生一面说,一面便在室中踱来踱去,猛的将大腿很命一扑,说:“有了有了。”说了这一句,顿时眉飞色舞起来。直笑得拢不起嘴。巴氏也笑道:“这宗社党是谁?你这般高兴。”

林雨生道:“还有谁呢?便是伍晋芳大老爷。自从这上海出事以后,我虽然不敢横行无忌,但是这地方上所有的人来人往,我都一一放在心上。伍晋芳在去年十月里,便携着家眷,打武昌逃至这里避兵,就住在新马路上第一百三十八号门牌,我同他前为宾主,今日可算是寇雠了。我固然不敢去亲近他,我有时摸着我这两边屁股上棒疮,我恨得甚么似的,一时间又没有报仇的当儿。腊月中间又打听得他又将大太太同大小姐接到上海来。我又吃了一吓,因为大小姐是知道我曾出首过富大少爷的。富大少爷这一条命,可算是送掉在我手里,我不去寻他,还防着他要来寻我。所幸他们一古拢儿也不晓得我住在何处,但是一层,不可不防。我除非终身就不用出来做事,万一出来到社会上,那伍家父女,他们虽是前清的官儿,然而权势究竟比我林雨生大着十倍,只须将我一把揪住,送到都督那里,这时候要算是无法无天的世界,那个都督听着他们的话,轻轻将我枪毙了,恐怕你们两个孤儿寡妇,也没有能替我伸冤的本领,如今可算同姓伍的这一份的人家是势不两立了。不是他杀我,便是我杀他。难得目下有这宗社党的名目,宗社党除得亲王大臣,正要算是前清的大小官员儿了。伍晋芳他在湖北做官,吃的是大清国的俸禄,我便诬栽他是宗社党,也断没有都督不相信的道理。”

巴氏道:“这话说的未尝不是,只是良心上终觉得有些讲不过去罢。伍大老爷,可怜算是被难的人了,我们不能去帮助他,反弄这大题目去送他的性命,你通不记得他当初待你是个甚么样子?”林雨生道:“良心良心,如今世界上若是讲到良心,便老实是个死路。你看我一生际遇,都是从没有良心上得来。万一当时处处存个良心,哼哼怕你我早在戒烟那一回,就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了。”巴氏道:“话怕不有理。但是伍大老爷毕竟不是宗社党,你冤他,他不会辩白。”林雨生笑道:“你替我夹着你那东西滚远些,我没有这本领,也不能在上海当侦探了。须知道我们侦探,全靠着遇事生波,捕风捉影。若是照你这样说起来,我们还当着侦擦做甚呢?我自然有我的妙策,管教他入我牢笼。”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