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前回书中说到周氏正同王老老闲谭,意思要请王老老装着她的仆妇,随她去到镇江。这句话未曾出口,便听得崩东一声,揣度这种声息,定然不是一种好声息。谁也不疑惑是王老老恼了,定由是她一只拳头打落在周氏鼻上,问她一个可还敢倚富欺贫将良作贱的罪名。咳,诸君诸君,如若王老老果然有这一种骨气,在下这部《广陵潮》小说也不用编了。须知在下这部《广陵潮》小说,却罚誓不会有这样的好人。原来王老老听见周氏口音,已知其事,喜得心花怒放,身不由己,便推金山倒压柱,插烛也似的拜将下来。还用着那一颗皱纹叠叠的头皮儿,崩东崩东碰得地上价响。周氏谦逊不得,也就端然受了她一个八拜。

周氏此时已揣着王老老情愿做小服低,便不似适才还同她绕着圈儿说话了。便高高坐着,厉声喝道:“王妈,你替我倒一钟茶来。”王老老忙答应着,倒了一钟茶,递在周氏手里。周氏又嗔道:“王妈,你眼睛敢是瞎了。地下这样乌糟糟的,也不扫一扫。”王老老道:“是,小妇该死,停刻就来扫。”周氏见王老老十分妥贴,简直一毫看不出作伪的毛病,心中大大快乐,重复喊道:“王妈,你来,我分付你的话。”王老老果然垂手侍立在一旁静听。周氏道:“你的太太明天出去少几个钱使用,你有钱可报效些来。”

王老老心里一想,说:“不好,怎样当奴才的还要拿出钱来报效主人,这可不是头路了。王老老也是个老奸巨猾,便笑着笑道:“小妇有一笔钱,是借给我们间壁修脚王二的十块洋钱,是加一的利息,如若太太要用,小妇明日向他索得来给太太,可使得使不得?”周氏道:“这有甚么使不得呢,你便回去快快收拾,后天一大早你再来伺候罢。”王老老答应了几个是,便自回去了。

这一天清晨,周氏早早起来,收拾齐整,王老老果然将洋钱携得来,交在周氏手里。周氏穿的衣服,虽不十分华丽,却是她当日陪嫁过来的,一色大镶大滚。单论她的袖口儿,足足有一尺二寸来宽,头脑子后面便拖着那一个七寸长的鬏髻。八宝银环,一挂一挂的垂在肩上。雪白的一个铅粉大脸,嘴唇上染着透鲜的胭脂,红得可爱。眉梢眼角,唇缝耳根,却隐隐露着牙黄色的皮肉。兀自命绣春拿一面镜子,捧在自家跟前细细赏鉴。一会儿又将两只袖子合拢过来,垂头闭目,像做新媳妇儿模样。正自等得不甚耐烦,好容易外面有人报进来说:“富公馆命了一个家人,带了一乘小轿,来接周氏上船。”

周氏听见轿子两字,真个悠悠七魄渺渺三魂,几乎乐得死了过去。原来周氏自出娘胎,一生也不曾坐过轿子。便是她出嫁那一天,也不过骑了一匹毛驴儿,跑到田焕家里。如今却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儿,头一遭。她也更不迟延,扑扑衣服站起来就跑。一直跑出店门口,王老老也便紧紧跟着。此时店里店外也围了一众的人,望着周氏,周氏好不得意,还笑对田焕扭头扭颈的说道:“你在家好好照应着门户,我是去了。”

那富公馆的家人看见周氏出来,吆喝了一声道:“呔。”将轿子打过来,便有两名轿夫,将轿子抬在绣货店门首,家人便将轿帘子高高揭起,周氏到还爽快,跨过轿杠,弯着腰,低着头,直望里跑。跑到里面,不由连珠价叫起苦来,只觉得黑洞洞的,再也掉不转身子原来周氏做梦也想不到坐轿子是要背着身子进去的,事已如此,也只好委曲些,便一团糟儿伏在里面。那个家人又不详察,早已将轿帘放下了,轿夫抬起来如飞而走。可怜周氏此时在轿子里脸对着轿子的后沿,反将一个屁股高高撅着,差不多要露出帘子外面来了。周氏心里估量说,怎么人家说起坐轿子来,好似十分快活的事,如何我坐着也不觉得甚么。况且要像这样坐法,只须整坐一天儿,便也要了我的狗命了。周氏正自不耐烦,又经着这一颠一播,真个几乎要滑出来。她老实便将两条腿微微挂出帘外,无巧不巧,她那裤管里又闹出笑话儿来了。只见她走一截路,裤管里便坠下一叠粗纸儿,走一截路,裤管里又坠下一叠粗纸儿。可巧那卜府的家人又是个贪小的,远远望去,疑惑是甚么洋钱票子,便随手拾起来一看,见上面斑斑点点有些血迹儿,闻一闻很是腥气,忙望地下一掼,骂道:“呸,晦气晦气。”引得个王老老暗暗发笑。

走不多时,早到钞关城外。那个家人引着轿子到河堤下首,从帆樯林立之中,有一只五官舱的坐船,船杆上高高悬着前任山东兖州府正堂富十个大字的红旗儿,被风吹得瑟瑟有声。船里众人都来齐了,大家刚议论着周氏,见岸上有顶小轿子如飞而至,知是到了,大家都也倚在舱门口瞧望。只见那家人命轿夫将轿子放下,早把帘子揭起,良久良久,只不见周氏走出来,众人吃这一惊不小,再一看那里有个周氏,好像那顶轿子,只抬着一个大衣包儿。卜书贞先喊起来,说怎么样?……说着身后便走过几个仆妇,跑至岸上,好容易才看见那轿子里有些活动了。再加着几个仆妇,带拖带扯,才把周氏扛得下轿。可怜周氏此时两只脚正在发麻,一点儿也不能走,大家搀扶着,一步一拐走上跳板,将那块跳板震得轧轧响,吓得美娘等人都替她捏一把汗,大家也便都回舱里。卜书贞先笑道:“阿呀,我今日怎么请到一个黑猪。”

众人也是一笑。这个当儿,周氏已走进舱来。舱门苦不甚高,她又只管仰着脖了直进,早听见的一声,周氏额上已碰了一个老大瘤儿,也疼得晕了,又忍着不敢叫唤,恐怕人笑话她。周围一看,却都是一半见过的,惟有旁首坐着一位美人,珠宝灿烂,神态端凝,身旁一列的站着些俊俏姑娘,有捧着漱盂的,有持着蝇拂的,她一恍惚,疑是到了那座神庙里,遇见宝殿中间东岳娘娘,不由的要拜下去。还是何氏忠厚,赶得上前一把将她扯住,便告诉她道:“这就是卜太太,大家行个平礼罢。”

周氏才明白过来,叠着两个大袖子,深深的福了几福。卜书贞忍不住好笑,将头掉转过去,也不理她。周氏伸伸缩缩的向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下,却好王老老也走进舱,见周氏坐了,她也忘记是周氏请她来当仆妇的,不由的也挨着周氏坐在下面。内中只有何氏及三姑娘是见过王老老的,心下正在纳罕,却恼了一个卜书贞,大声喝道:“这是谁?怎么也坐入咱们舱里?”周氏忙答道:“不瞒太太说,这是我雇的一个仆妇。”卜书贞怒叱道:“奴才,这样大胆,你们替我快快赶她出去。”话未说完,早见船头上跳入几个男女仆从,吆喝着王老老,王老老才转身出来,口里还咕哝着说:“这是那里说起,我可。……”

周氏忙递了一个眼色,王老老才不开口。锣声一震,船便开行。出了瓜州口门,已是午饭时候。江面上薰风习习,吹得众人十分爽快。舱中开了午饭,大家谈谈说说,颇不寂寞。红日西斜,已抵镇江码头。一个不提防,早跳上许多彪形大汉,每人扛着一根木棍,蜂拥而至。接着更有多人一张一张的红纸片儿,排头递在人手里,呐喊着大观楼呀,六吉园呀,万全楼呀,三益栈呀。周氏几曾见过这种情形,面上早已吓得雪白。便连朱二小姐、美娘、三姑娘、何氏、章绿绿、章翠翠等人,都有些害怕。好容易被卜府上那班管家驱逐走了。然后一顶一顶的轿子,都抬到船头上,挨次上轿,

周氏却十分留心,看着别人坐轿子的规矩,才恍然大悟。惟有卜书贞、三姑娘、朱二小姐都是自己带来的官轿,轿尾衔接轿尾,足足的排列了有一里多远。那些丫头仆妇们你嬉我笑,纷纷攘攘,争着上轿。朱二小姐从轿里偷眼向路旁瞧看,真是人烟辐辏,车马纷驰,是个繁华世界。刚自沉吟,早看见面前轿子已抬入一座高大洋房里,门头上隐隐露着几个大字,是大观楼安寓客商。朱二小姐知是到了栈房了,栈房里帐房先生,见这种气派,不由的笑脸相迎,招待得十分周到,腾出后面一座五间大厅,让卜书贞等人居住,其余男仆都住在前一进。不多一会,茶房拎着开水送进来。那些丫鬟接过,泡茶的泡茶,绞手巾的绞手巾,梳具陈设了一桌。诸人重新盥洗,各人有随身的衣箱,各人的女仆都检出来给各人穿换,真是花娇月媚,玉润珠圆。惟有周氏独暗暗叫苦,自己却没有带着换的衣裳。天气又暖,一天缠得下来,那汗已经湿透了,渐渐露出些龌龊气味,别人也都有些觉得,却不敢说。惟有卜书贞先嚷起来,羞得周氏脸上红晕一直涨到颈项里。卜书贞笑道:“这如何使得。回头便向一个小丫头说:“你去将咱箱子里拣两件衣服送给周太太穿,没的不要将人薰坏了,咱这里还有香水,多多的替她洒些。”

那丫头笑着将周氏带入一间房里,命她脱了上身衣服,很命的用手巾擦一擦,然后才将卜书贞的衣服替她换好。不料卜书贞的衣服比周氏穿的尺寸紧小得许多,周氏穿起来,别的不打紧,只是那两个大奶膀儿,躲藏不住,隐隐约约,一直拖到肚脐底下。卜氏笑道:“咱们怎么样顽法?咱先叫他们雇马车去。”

周氏接着说得:“这怕不稳当罢,在我看不如雇一个二把手的小车儿,坐着又舒服。”众人笑了一笑,也不理她。一时马车已到,周氏一眼看见那马扬蹄奋鬣,死也不敢上去。好容易见众人都坐上了,自己才慢腾腾的扶着上去。只见走过一个家人向卜书贞那个马车旁边,垂手弯腰,低低的问了一声,卜氏皱着眉答道:就是岭南春罢。家人答应了一声是,便向头一座马车上那个马夫扬一扬手,马夫便抖起丝缰,平空价驰去。周氏起先好生害怕,过了一会,她也觉得快活起来。她坐的车子,却同朱二小姐以及章翠翠姊妹在一处,她不觉感慨起来说:“如今这镇江地方真是热闹得很了。别的不说,就是这些三弦二胡月琴琵琶都一件一件的栽到大路上来,又这么样大,又这么样长。”

朱二小姐怔了一怔,简直不知道她说的是些甚么。周氏见她们不懂得,格外着急。却好走到一处,便用手指着道:“哪哪,这不是个琵琶么?”朱二小姐顺着她的手看去,原来是一根德律风的电线杆儿。”朱二小姐笑道:“不错不错,这原是外国人弹着玩的。”章家姊妹两个笑得几乎断了肚肠。刚闹着,那马车忽的停住了。众多仆妇,都纷纷先下车子来搀扶卜书贞一干人。王老老却不曾等车子歇好,她便望下一跳,那车子余劲,早把王老老掀翻在地,跌了一个狗吃屎。周氏站在旁边,气得骂起来说:“王妈,你这个不上抬盘的东西,你便连个马车儿也不曾坐过。你看我也不曾像你,你究竟是个当奴才的命。”

王老老正跌得昏天黑地,又听着周氏这一顿毒骂,不由急得也跳起来说:“好好,我也不当你的奴才了,我回去还做我的收生婆,我这奴才须是你请来我充架子的,并不是。……”

周氏听王老老揭她的短处,走上前来要打她。王老老更不怠慢,便顺手一推,将周氏踉踉跄跄推下好几步远,却好一脚踏到美娘那只金莲上,美娘十分疼痛,引得路上的人都立定了瞧看。卜书贞见此情形,勃然大怒,便命家人去抓王老老。还是何氏同朱二小姐丢了一个眼色给卜书贞,大家劝着,都纷纷进入岭南春大餐馆陆续上楼,楼梯尽处,便是一面穿衣大镜。周氏刚走在前面,猛不防直望里跨,那里知道不曾跨得进去,反将十个脚指儿撞得肿起来。三姑娘笑着上前将她一扯,左绕右绕才绕入一间屋子里,桌上都披着白布,又五颜六色的放着许多玻璃杯儿,瓶儿。周氏暗想原来这人家是带孝呢!于是卜书贞坐了主位,其余的人都纷纷列坐下来。仆妇们雁字般的侍立在侧,这才见走过几个小厮,安放下许多银刀银叉,却没有筷子。周氏心中好生纳罕,也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甚么药。她此番却打定主意,再不多嘴,怕人家笑话,老实瞧着人甚么样,我便甚么样,想再不至于闹出岔儿来了。一霎时只见那些小厮递过笔砚在卜书贞面前。卜书贞笑道:“就请咱们先生写罢。”

朱二小姐笑了笑,便将笔砚接过来。又听见大家嘴里叽哩咕噜说了些,朱二小姐又写了些,一会子又对着周氏问道:“周太太吃甚么菜?”周氏想道,原来他们是在那里弄着菜吃呢,这又何难,我可算是这里面的老内行了。便提高喉咙喊道:“田菜头拌豆渣……风蛤子炒咸菜。……”周氏才说了两句,引得满座的都笑起来。卜书贞望着朱二小姐道:“好先生,你随意替她写写罢。再停一歇,怕这位周太太家里的臭乳腐胡萝葡都好出来了。”

朱二小姐这才忍着笑,又写了几样。席间无事,卜书贞遂同周氏问长问短。周氏十分高兴,滔滔不绝,几乎不把她同田焕睡觉的笑话儿都说出来,引得大家说一阵笑一阵。……看官且住,须知道周氏这妇人,也是一个狡猾人物,除得这洋场风景,她是不曾见识过,何至于应酬之间,也弄得个丑态百出呢。只是她心里过于将卜太太看得高了,她两只眼睛瞧见卜太太的光彩,一双耳朵听见卜太太的声音,便从喜欢里生出一番敬畏,不由遂将自己的五官百骸,俱有些听人使用,这也没有别的道理,老实说便是个受宠若惊罢了。士大夫像这样的多着呢,周氏还算是个可怜。

正谈笑之间,各菜次第俱到。周氏见人用叉,她便用叉。见人用刀,她便用刀。却还没有差错。吃到第五样菜上,她这盘子里是一样黑黑的东西,用叉子叉着,莫想动得分毫。一时性起,举起那飞快的刀,劈头砍去,果然被她砍了一块。周氏吃了几杯香槟酒,稍有醉意,不禁举刀狂笑。顺手便将刀上砍的那块牛排横着向嘴里送进,又将刀子平拔出来。这一拔不打紧,周氏那张嘴巴,已如豆蔻破瓜,猩红狼籍,点点滴滴的淋了一袖子的鲜血,她还不曾觉得。众人大惊,便走过一个小厮,递了一张白纸过来,将嘴上血迹抹去。只笑得个卜书贞花枝招展。朱二小姐笑道:“本来呢,周太太嘴上的胭脂,到这时候也淡了,这么一刀,格外觉得娇艳些。”

周氏将头一扭道:“我不信。二小姐既欢喜这样,面前现成的刀,怎么不也试试儿呢?”三姑娘笑望着朱二小姐道:“好呀你这可给人家问住了。”朱二小姐笑道:“姐姐,你可记得他说的那句话儿,怕我再割一刀,万一同周太太长合了缝,可不坑死人么。”说毕,掩口大笑。三姑娘笑道:“这些话提他做甚,那也不是人做的事。”卜书贞同章氏姊妹都解不出她们说的是甚么。卜书贞笑道:“有甚么话,为甚不爽爽快快的讲出来,咱不许你们打哑谜儿。咱嫂子快告诉咱。”三姑娘被卜书贞逼不过,才笑着将伍晋芳小时候同小翠子割肚皮,要想长得联合在一处的事说了。卜书贞笑道:“呸,咱们大哥哥也算是个会淘气的呢。”众人吃过了番菜,仍坐着马车,又到群压髦儿戏园里看了戏。是夜仍回大观楼寓处。第二天便是三姑娘转请卜书贞。第三天是章家姊妹请。第四天是美娘同朱二小姐公请。第五天是何氏请。第六天又是卜书贞请。这般轮流了去,耽搁了已有七日。周氏看她们这样挥霍,每天至少还要用得三四十元,可把她那腰里揣的十块洋钱,吓得缩头不迭,再也不敢出来了。再三思索,却便也不好意思,趄趄的露了一句要请客的话。卜书贞大笑道:“周太太,你可不用呕咱发笑了,你将那请客的钱,好好的还替咱带回去,雇个仆妇使唤使唤,犯不着拿着自家亲戚替你充架子。”

卜书贞才说到此,王老老却好立在旁边,忙插嘴道:“阿弥陀佛,你太太可是青天。”卜书贞听见王老老说话,骂道:“这里许你插嘴吗!快替我滚开。”又笑对周氏道:“我听见你的媳妇儿,很贤慧,怎么你还常常欺负她,你须知道咱的性子不好,你若是还照这样干法,咱是饶不过你的,你听咱的话,比请咱吃酒咱还欢喜,你懂得懂不得?”

周氏被卜书贞这一顿嘲骂,直气得个发昏章第十一,却又不敢当面驳回她,只低着头,那两边腮颊儿,也就鼓得像个癞蛤蟆一般。还是三姑娘觉得卜书贞说的话也太辣了,便搭讪着说道:“周太太,你不必着慌,今日还让我们这位姑太太请我们,我们明日可也该回扬州去了。这几天荤腥油腻,吃得人怪厌烦的,明天晚上拣一个中国酒馆,我们吃他一顿便饭,大家上船就让周太太做个东道主人,众位太太们看可好不好?”

朱二小姐望着三姑娘看了一眼。卜书贞道:“不行,咱还不曾乐得彀呢,怎么你们都要回去了,老实说,我也不再在这地方多耽搁,我们好好的再耍十天罢。”三姑娘笑道:“阿呀,你太太是瘫子掉下井捞起来也是坐,别人家却还有事呢。”卜书贞笑道:“惟有你着急,可不是防着我们大哥又在家勾搭上甚么小翠子了?”三姑娘笑道:“你总没有正经话讲,只管疯疯癫癫的,你爱在这里,你一人在这里,我们大家是要失陪了。”

美娘同章氏姊妹也都说是不能再耽搁,下次等着上海秋赛的时候,再到上海去看跑马罢。卜书贞这才不得已,答应了。次日命家人雇了一只大座船,泊在码头上,嘱付船户伺候,夜间到船上歇宿,五更开行。当晚开发了大观楼栈房的帐,结束停当,分了一大半仆婢在船上预备一切。此处大家轻车减从的拣了一家酒馆,仍然团坐下来。周氏见卜书贞肯扰她的酒,面上到也十分光辉,一入了座,她也拣着一个主席坐下,先命跑堂的端上八个碟子,她一一问过价目,又点了一个海参头菜,跑堂的喊了一声八百八。周氏便老大不耐听,说可有便宜些的没有?跑堂的道:“这算是小碗的了,大碗的要一千二百四。”

周氏道:“你们镇江这海参卖几多钱一斤?我们扬州至贵也只得一百二十八,便饶你这碗头菜要用一斤半海参,也只得一百九十,二十文酱油,一匙荤油,甚么葱儿蒜儿,外加几片鸡皮几片火腿,统共也要不了四百文,怎么天高地远的说着这样大谎。”跑堂的也被他说得笑起来,答道:“你这位奶奶也不用吃海参罢,这上面有刺呢。”

卜书贞看见周氏这个穷样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回头望着一个仆人低低说了一句,那仆人如飞的向跑堂附了耳朵,顷刻之间,鸡猪鱼鸭,摆了有十几样,热腾腾的送上桌来,急得个周氏搔耳爬腮,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依她性子,便要哭着走了。又怕卜书贞发脾气,勉强陪着她,立意也不举筷子,面上只管一会青,一会白,一会红的,在那里开染坊公司。卜书贞却是指挥如意,只管端着大酒杯儿,一杯一杯的强着别人喝酒。杯到了周氏面前,周氏刚待推辞,卜书贞笑道:“你太太若是恼着咱,就不必喝。”

周氏听见这句话,连忙端起杯子,酒到杯干,接连几次,周氏到喝了有十多杯酒。别人见周氏这般豪兴,也来敬她一杯,她死也不肯喝。卜书贞笑道:“还是让咱来劝她。”又举起杯子吃干了,照着周氏,说也奇怪,周氏见卜书贞酒杯到来,她不由的就一饮而荆卜书贞酒量本来是好的,你想周氏那里拼得过她,惺忪着两只醉眼,早有些模模糊糊起来。三姑娘等见卜书贞今晚的酒也有了好几分,遂止着她们罢饮,胡乱吃了些饭,跑堂的将帐条送在周氏面前。周氏问道:“这帐上是几串钱?”跑堂的笑道:“十三元三角三分三。”

周氏一听顿时失色,狠狠的从腰间掏出十块洋钱望桌上一掼,说:“我也不还你的价,将这个拿去罢。”跑堂的刚待说话,卜书贞站着笑起来说:“周太太你请放心,这个东道,咱不要你做的。然而一毫不领你的情,你也过意不去,咱替你做主,赏几文给你这王妈妈,算她不白白跟你跑了一场罢。”于是便在周氏那十元里面拈了五元,递在王老老手里,其余的还叫周氏揣起来。王老老千恩万谢,喜欢得无可不可。酒帐自有卜书贞的家人算过,这才大家上轿,都向码头上抬来。其时星月满天,照得那江面上如万道金蛇。岸上的电灯,同隔江的渔火,都在那里一闪一闪的摇曳。夜风拂面,水气侵衣,大家都有些爽快起来。惟是时已不早,东船西舫,并没有一点声息。众人步入舱里,独有卜书贞倚着一个短鬟,立在船首,只管望着江水发怔。朱二小姐也笑将起来,一把拖住卜书贞袖子,狂笑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此非曹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

卜书贞也大笑道:“先生,咱须不同你之乎也者的胡闹。你看这水里凉月,不是滴溜溜团圆儿的吗?咱知道世界上的人,定不如他。卜书贞一语未毕,忽然涕泪交下,呜咽得一字也说不出,此时转将舱里的人都吓呆了。便有仆妇递过一盏醋汤给卜书贞同朱二小姐并喝,朱二小姐喝了两口,觉得清爽些。那卜书贞只是泪落不已。三姑娘勉强笑问道:“姑太太,你觉得怎么了?吃酒只须吃酒罢咧,怎么一会儿又伤心起来?”

卜书贞道:“咱的心事,岂你所知,咱要哭的时候多着呢。不过清醒白醒,也叫人听着奇怪。如今借着这杯酒发泄发泄咱的委屈。你莫疑惑咱便会醉了。咱此时很不愿意见这凉月儿,他若是不依尽管对着咱笑,咱会跳下江去,将他抱回来,看这凉月。……”众人听她的话若疯若癫,齐围拢着他说道:“凉月儿已没了,你进舱往炕上歇着罢。”

卜书贞又哭道:“可怜一个凉月儿,天也不许他团圆呢。咳天呀……天呀。”说到此,简直放声大哭,急得何氏等人暗暗叫苦,说不该让她喝醉了,舱里面还醉倒一个呢。还是卜书贞的丫鬟,知道卜书贞的脾气说:她们太太每逢春秋佳日,当那花前月下,都要痛饮,痛饮之后,往往痛哭,也不是为异,不如让她尽性哭够,也就罢了。于是缓缓将卜书贞扶坐在一张椅上,真个君山之涕,阮籍之哀,足足哭了有半个时辰,方才止泪,神志也清楚了好些。这里雪藕水梨成片的喂着她,她刚待进舱,猛然听见邻船上有一个娇滴滴的喉咙,哭得格外沉痛。卜书贞大惊,说天下竟还有同咱一样会哭的,一叠连声命人快请他过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