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饶家亲友也有曾见过乔大姑娘的,见已换了一个人,知道内中显有别情,顾不得许多,大家便聚齐了盘问卞玉贞。卞玉贞耳中却隐隐听见有人说话,却猜不出是顾阿三弄这狡猾。后来被逼不过,遂睁开一只眼东瞧西瞧,也不见阿三踪迹,那打扮新郎模样的,到是一个紫膛面皮,高高身材,一个壮汉。心中亦吃得一吓,忍不住说道:“你们这里可是姓顾,我是卞家的女儿,是嫁给姓顾人家的,谁人将我抬到此处?”此时众人已经会悟,还猜是路上无意抬错了喜轿,便追问他顾家住在那里?卞玉贞说明了地落,饶家也没有别法。饶二饶三赶紧带了人,跑到顾阿三家里查看。此处赴喜筵的客人,吹鼓乐的宾相,大家弄得交头接耳,议论纷纾不到半个时辰,饶二饶三均已回来,跑得气急败坏,说:“不好了,嫂子被姓顾那个囚娘养的顽够了。我们打门,有个老奶奶问我们打那里来的?我们便问他你们这里可是有人娶新妇子?老奶奶答应说:是不错,我的儿子今夜娶新妇子。我们又说你家新妇子,是娶错了,你家新妇子在我家里,我家新妇子在你家里,快快拿出来换一换。那老妇却只管冷笑说:我家新妇子丝毫不错,我的儿子此时正同新妇子睡得快活,就是换不换,也要等到明天再商量。大哥,你想我们嫂子已同那厮睡起来,如何是好?在兄弟们看,大哥也须快快同这瞎妇子去睡一睡,就是明天交换,也落得公公道道,不至被那厮占了便宜去。”

饶大雄听了这话,气得暴跳如雷,说这个姓顾的,为何不管青红皂白,便就睡起来,他难不成不知道他的女人是瞎子,我为甚将不瞎的人让给他睡,我反来睡这个瞎子,这是断断不能。”饶大雄话才说毕,早恼了他兄弟饶三。饶三性最卤莽,气得须发倒竖,走上前将饶大雄推翻在地,举拳就打。众人吓得上前拦护,饶三气轰轰道:“你们让我将这脓包打杀罢,甚么瞎子不瞎子,你再不去睡,过一会儿夜已深了,天又亮了,嫂子再也不得整了,瞎子是再也不得破了,便是换得来,已被人家占了便宜了。脓包,……你还敢道三个不字?”饶大雄此时仰在地上气喘,亦大怒道:“这事与你甚么相干!睡不睡干你鸟事!莫说三个不字,就是三千三万。……”

饶三不待他说毕,吼叫道:“罢了罢了,气杀我也。你不睡由你,我却饶不过那厮,我来替你睡。”说到此,大踏步跳入房里,不由分说,将卞玉贞一交翻跌在床上,拾起两只小腿。卞玉贞不知为甚事情,吓得怪哭怪叫。此时亲友又翻入来扯饶三。饶大雄又只管跳上跳下,将屋里挂的灯彩打得落花流水,直着喉咙喊不干了不干了。饶三经人扯住,放下卞玉贞,又出来寻饶大雄,一定要逼他上床,方始干休。正难分解,这亲友中有几位年纪长的,拦着他们弟兄说:“这件事须赶紧商议个如何办法,不应该你们先闹得翻江搅海。第一要紧须急急报信给乔亲家,奈何乔亲家又远住城外,事已如此,料想不经官断不能了结,天一发亮,须急急命人到乔府去报信。乔亲家长于词讼,就请他写好状子去告一告。饶氏弟兄听了,彼此方始息怒。果然等到天亮,便给信与乔家。乔滨听见这样奇事,又惊又气,一面赶进城,同饶大雄带领了卞玉贞一干人向衙门去告状。且说乔大姑娘当夜也不知嫁到谁家。清早睁开眼一瞧,见是阿三,羞惧交并,不禁问了一声:“你是谁?”

阿三笑道:“就是我。”乔大姑娘知已中了奸人之计,急得掩面痛哭。阿三笑道:“哭甚么呢,生米已成熟饭,你也不用埋怨我,我实是爱你不过,才用这条计。我知道你夫家未必肯与我干休,大约不在今晚便在明早,还要同你到公堂去走一趟呢。你愿意嫁我,你也少不得一碗饭吃。你若是不愿意。……”忽的他老娘引进两个公人模样,笑嘻嘻的望阿三唱喏道:“恭喜恭喜。小弟们失贺,罪该万死。”

阿三笑道:“弟兄们来了,俺现成陪弟兄们走一趟。”阿三遂命老娘雇了一乘小轿,将乔大姑娘抬着,又低低向他老娘说了几句话,便一路向县衙而来。这县官却是个少年纨绔公子官儿,初登仕版,十分锋厉。听见这一种案情,焦怒已极。及至将一干人带至案下,看见阿三獐头鼠目,一望而知是个痞徒。再瞧瞧乔大姑娘宿睡初醒,粉脂犹污,一上堂跪下,便泪落如雨。此时两造各执一词,饶家说他是有意劫亲,阿三只说无心遇美。县官留心察看情事,便问乔大姑娘道:“昨夜可曾受污不曾?”

乔大姑娘听见县官问到此处,只管饮泣,低着头一言不答。县官又问卞玉贞道:“你呢?”卞玉贞说:“并不曾受污。”县官又问乔大姑娘道:“你的隐情我已尽知,此时我将你仍断归饶家,你意下如何?”乔大姑娘羞答答哭道:“小妇人只恨前生冤孽,实无颜再事二人,悉听青天公断。”县官解得她此意,又回头向饶大雄道:“你的妻子已非完璧,我替你重办阿三,你不如将错就错,就将卞家女子领回去为妻。”

饶大雄道:“小人不要瞎妇。”卞玉贞到此已知顾阿三负心卖己,不禁放声大哭。他父亲卞先生已经闻信赶至,亦痛诉阿三当日如何受自己照顾之恩,今日作此伤天害理的事。只有乔滨虽然怒着阿三,然见女儿已愿意嫁他,算起来便是子婿,却在旁一言不发。县官见饶大雄不肯领卞玉贞,便勃然拍案大骂顾阿三道:“你这混帐东西,刁恶已极,不重办你,如何服得别人的心。既你占了饶大雄妻子,便罚你三百元交给饶大雄另娶,卞玉贞发堂择配,你快具甘结来。”

阿三遵命具了甘结,又跪上堂来。县官又问:“重罪已恕,轻罪难饶。左右何在,将这厮扯下去重责一千小板子。”旁边的人重重吆喝了一声,却不见上来扯他。阿三叫道:“小人是教民,老爷须打不得。”县官益发大怒,说:“甚么叫做教民,本县只知道办案,不知道教民,快打快打。”左右无法,只得上前将阿三扯翻在地,正待行刑,乔大姑娘不由跪进阿三身旁,拦着行刑的人哀哀求告。县官命人将乔家姑娘扯过一旁,决意要打。忽见着堂上走来一人,持了一封书信,函上隐隐约约画着一行洋文。县官扯出信看了一翻,皱着双眉,长长叹了一口气,便命左右放阿三起来,草草退堂。

阿三知道天主堂已有信至,好不得意,欢欢喜喜带着乔大姑娘归家。只有卞玉贞两处都嫁不成,凄凄皇皇,父女二人日向阿三门首哀泣,阿三是置之不理。后来卞玉贞自恨薄命,悄悄的跳入城河淹死。卞先生得到此信,亦服毒自荆饶大雄不曾娶得乔大姑娘,到也不甚介意。他日日向阿三讨那个三百元,你想阿三那里有三百元给饶大雄。被逼不过,又求了客教士,将饶大雄送入府衙里坐了个三月的监牢。自此饶氏弟兄把天主堂的教士恨入骨髓。

饶大雄后来便不曾娶妻,在外面姘着一个妓女,身才短小,人便呼她做小广鸡。小广鸡不安于室,饶二饶三,都偷上手了。饶三娶的堂客,非常泼妒,久放小广鸡不过。这一天大家在楼上看盂兰会,小广鸡因为要看洋人,探出半身在窗外。饶三堂客冷不防把她望下一推,众人之中,已把一个小广鸡跌得半生不熟,半夜里便死了。

饶大雄只知道又是天主堂洋人同他做对,忿无可泄,便约了一般盟兄盟弟,择了一个秘密所在,日日商议要报仇。又恐民心不服,遂先寻觅了猫骨狗骨,连夜里埋在天主堂墙脚下,扬言堂里蒸食小孩子,全把吃剩的骨殖抛在外面。彼此传闻,满城的人遂有仇教之心。饶家弟兄便从这一晚引了乌合之众,扛着木柴,携着煤油,将一座天主堂围得水泄不通,等待三更之后,一齐举火,举了火便去劫杀阿杀,然后打开运库,砍尽官吏,稍泄心中一口鸟气。

正自摩拳擦掌,谁知教堂里早已得了信息,不敢怠慢,报了江甘两县,两县禀明府尊早将东门、西门外两座驻扎的大营咨调得来。约摸初更光景,那四下里兵队呜呜的鸣着号筒,向前进发,饶氏弟兄很吃一惊。此时还有些羽党不曾到来,瞧瞧左右,只有三五十人,你推着我,我推着你,吓做一团。饶氏弟兄不得已,呐喊一声,众人也便随着喊了一声。官兵却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马,围了一个大圈子,先放了一声空枪。从这一声枪里,那些光棍早望四下里没命跑去。饶氏弟兄见光景不好,也不敢再去放火,便也趁热闹之中溜之乎也。官兵却善看风色,也不穷追,落得个马到成功,不折一矢。到反出了些死力,将天主堂四面堆的些煤油柴炭收拾干净。后来知县也访知是饶氏弟兄所为,便差了捕役去捕捉他。谁知饶氏弟兄已挈眷逃得不知去向。这一件不打紧,也就吓得阖城人心无措。

那伍晋芳进了北城,与季石壶分手之后,犹自大模大样,缓缓行走。一入街市,早看各店全行闭门,耳里便听见传说这件事,方才知道适才在小金山听那个老奶奶所说西门城外老湘合字营调兵入城的话,却非无因。然幸喜此事并未酿出祸来,到也不甚介意。一缕情丝,转又袅到朱二小姐身上,便恨不得插翅飞回。足下转又有些匆匆的,刚刚走到自己门首,只见家下用的几个家人,穿梭来往,都是张皇失措,一抬头看见伍晋芳,便说道:“好了,少爷回来了”。伍晋芳望着他们骂道:“甚么事大惊小怪,兵队入城,乱匪已遁,还用得这般着急。”

家人又道:“外面的事原不打紧,家里却出了大事。老太爷适才被这件事一吓,一口气接不上来已归了天了。”伍晋芳听到这一句话吓得魂不附体,也不暇同家人诘问,踉踉跄跄望内飞奔。才走到前厅,早听见内室女眷哭声震地,自己也不由放声大哭,一路哭得进去。卜氏太太看见晋芳回来,深怕他急坏了,自己转住了眼泪来劝慰他。幸喜家中预知伍士元病不能起,各事预备齐全,一面发了丧条,向各亲友家报丧。不到天亮,那陆陆续续到来吊唁的,便着实不少。次日晋芳眷属,遵制成服,搭丧棚,扎素彩,糊白门,设祭亭,十分热闹。晋芳又是个纨绔少年,长于挥霍,僧人道场,道士清醮,这个七七四十九天之中,也不知许多踵事增华,名过其实。凡有女眷来往,晋芳都请朱二小姐替他照应,自己却不用十分烦心。朱二小姐便有时回家走走,晋芳等不到一天半天,便叠次命人打轿子去接她。朱二小姐因此上遂拜给卜氏做干女儿,名分所关,与晋芳俨然兄妹,便有此亲热地方,别人也不能议论长短。直把个三姑娘气得要死,却也无可如何。

这一天是个开吊之期,晚间又是大祭。头一夜合家都不曾睡觉,灯如白昼,里外通明。朱二小姐也穿了一身素妆,指挥各事井井有条。天一发白,那大门外已炮声震耳。三通鼓响,接着奏起粗乐。寝门帏前云板一敲,箫管悠扬,便随一派嘤嘤哭声断续而起。一时间车水马龙,将大门前一片空地都挤满了。晋芳是请的洛钟,管理出入帐目。又有一班监务官儿替他陪宾,三座大厅,收拾出一座,通是铺的大红陈设,准备现任官起坐,却休絮表。且表秦氏将麟儿收拾得齐整,命他到伍府去吊奠。麟儿很是欢喜,说:“我到有许久不见仪妹妹了。他家今日晚间很热闹,我们先生还去团祭呢。”

麟儿正自同娘说话,他姐姐绣春在对面房里喊道:“麟弟弟,你到我这里来,我替你打扮。”麟儿便跑过来,绣春手掌上正拍了好些胭脂,便在麟儿面上轻轻一拍,笑道:“你脸上太粉白的不好看,染红了怪可爱的。”麟儿猛不防急得跳起来说:“我不要染胭脂,我又不是你,又不是仪妹妹,我是男孩子,为甚拿胭脂污了我的脸。我去磕头,别人必定笑我。”绣春笑道:“你多大点毛人儿,包管没有人笑。”麟儿猛问道:“姐姐今日怎么不到仪妹妹家去?”绣春摇摇头。麟儿笑道:“我知道了,田家哥哥我听见也是今日去磕头,姐姐怕遇着他,所以不去,可是不是?”绣春笑道:“呸!”麟儿道:“你为甚么呸我?我替你告诉他去。”绣春放下脸说道:“你再胡说,我替你告诉母亲。”秦氏问道:“你们姊弟两个又作闹了,好好的为甚又嚷起来?”绣春笑道:“麟儿在这里胡说。”秦氏问道:“他说甚么?”麟儿笑道:“母亲你问姐姐看我说甚么。”

秦氏果然追问绣春,绣春却说不出口,一笑起门帘,跳到房外去了。黄大妈走进来说道:“将近午饭时候了,小官官到人家去,也该早去。适才网狗子在田家经过,看见歇了一乘轿子,说是抬田大相公的,你看好不阔气。”秦氏道:“我家这位亲家太太也没道理,小孩子年纪轻轻的,为甚闹这个排场儿。黄大妈,你也不必耽搁了,就送小官官去罢。见着他家老太太,替我请安。麟儿的姨娘,也替我问一声好。仔细照应看着小官官,不要放他跑出跑进,人家有事,碗盏什物要紧。”

麟儿笑道:“不用说了,我都知道,出门一次,母亲都要咕噜一次,我也听腻烦了。”说着便同黄大妈一径望伍家行去。走到门口,人都拥挤不通。黄大妈深恐麟儿被人践踏,紧紧的拢在怀里。正行不上去,却好孙大带一顶大帽儿,在门首执帖,见了麟儿,忙一把抱起来,骑在肩上。走至厅前放下,厅上许多生客,三三五五,纵横列坐。孙大领麟儿到灵面前磕了头,黄大妈望他招招手,引他到房里。麟儿见过了卜氏及三姑娘,早见淑仪穿着白孝衫儿,站在房里,望他笑,麟儿却闷闷不乐。淑仪走过来扯他袖子,将他扯在窗口,问道:“你今日同谁生气?谁得罪你了?”麟儿道:“就是你家得罪我,别人来磕头,里里外外都吹着鼓乐儿,为甚么我来磕头,静悄悄的不曾听见吹一声呢?”淑仪笑道:“怪道呢!就为这个,这有甚么气头。你是我们亲戚,那鼓乐应酬外客的。譬如我爸爸同我们磕头,就不要他吹。所以你同我们一样,你磕头他们就不吹了。”麟儿道:“当真妹妹磕头,他们不曾吹?”

淑仪笑道:“我几时哄过你的?哥哥,你听见外面又吹起来了,我同你去看看是甚么人?”两个人便挤到房门口,微微的揭起一角门帘,见走进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头戴一顶金顶大帽子,身上穿着玄青缎子外褂,却是一裹圆袍儿,足登粉底簇新乌靴,黑巍巍的一个肥胖脸,像是有点浮肿,一步三摇,望灵座前走,后面却跟着一位陪客,面黄肌瘦,身子非常高大,也随着进来。看这个神情,宛是阎罗面前大头鬼与小头鬼一般。引得旁边人役,都有些暗暗好笑。那孩子毫无畏惧,浅浅的跪下去行礼。这个当儿,忽然走上一个赞礼的高声唱道:“就位…跪…叩首…叩首…”才喊得两句,那孩子却吓慌了,兀的站起来,并不记得是磕了几个头了。伺候孝子的家人,见他只是一跪二拜,忙接着又喝道:“孝子叩谢。”那孩子两边一望,也不见有个孝子。正在手足无措,掉转身子,猛见着那位陪客他糊里糊涂,只当他是个孝子,自己扑的却望他跪下去,陪客也还礼不迭。此时房里房外不禁都笑起来。那孩子脸上一红,便随着陪客出了寝门之外,昏头昏脑,只望官厅上跑去。那陪客急了,说就请在这里坐,就请在这里坐。于是将这孩子引至一座小花厅内,四围密层层的,都挂着些祭帏,便有仆人捧上两盏清茶,右边一排椅子上已坐了许多生客,那陪客便邀这孩子坐在左边,那陪客先咳嗽了两声,便向那孩子朗问道:“贵姓?”孩子答道:“贱姓田。”陪客又道:“宝号?”孩子了一,答道:“小店离这里不多远儿。”陪客笑道:“不是问宝号,是问台甫。”孩子脸上又一红答道:“不曾取有表字,学名便叫田福恩。……”

田福恩因为适才说错了话很有些惭愧,故意站起来向室外一望,喊道:“来,将我的水烟袋拿上来。”说过了便见进来一个小官模样,递过一枝水烟袋,福恩接在手里,重复入位,吃了两袋烟,转问那个陪客道:“还不曾请教尊姓?”陪客答道:“不敢,贱姓是杨。”福恩又道:“台甫呢?”陪客又答道:“草字蝶卿。”福恩想了想说道:“呀,先生可是同我们小店间壁宋家窑货店有亲么?怪道见先生面熟得很。”蝶卿道:“不错,那是敝岳家里,兄弟便入赘在他家。原来足下就是田老板的世兄,失敬失敬,我们随后到可常常领教。”福恩道:“不敢不敢,改日过来替先生请安。”

福恩此时很得意,跳下椅子,将水烟袋递给杨蝶卿,自己便负着手仰着脸高声朗诵念那祭幛上的大字,一幅是老成凋谢,他却将凋字落去两点的偏旁,念成一个老成周谢。旁观的客,都微微含笑,福恩却不省得。此时来吊的客,越发潮涌,有行过礼便去的,有的便坐在这里等吃午饭。午饭之后,都次第睡在烟炕上议论时事。田福恩也猴在烟盘旁边,吃了好几十口。又伸手在水果碟子里拈了两片福橘,却见麟儿同淑仪手携着手,向自己一张,又笑着飞跑。田福恩喊道:“麟儿麟儿,放老诚些,怎么如此嬉皮憨脸,看我哥哥也不请叫一声么?”麟儿看见福恩正言厉色,到不敢动,垂着手恭恭敬敬喊了一声:“田哥哥。”

田福恩答应了一声,遂递了一片福橘给他,又递一片给淑仪。又问麟儿道:“你家母亲同你家姐姐在家里好?”麟儿笑着点点头。趁田福恩回头同人说话,他们早一溜烟躲去了。田福恩无事,便随意闲走。走到东边一座花厅内,看见黑压压的挤了一大堆人,有一位手里扯着一张大红单帖,挨名在那里点数。又说某翁大赞是好的,某翁是个老作家,又说饮福受胙还是让给兄弟去做罢。说一回,笑一回,好不热闹。单有一位老者坐在一张坑上,在腰里掏出一副眼镜,套在脸上,手里拿着一叠白纸,揭开首页,便听见那人低低吟哦,却听得不甚清楚。听了半晌,只有一句可辨,是:“竟弃不肖而长逝耶,”那老者念到此,几乎要哭出来。田福恩看了一会,也没有甚么意味,转身走入帐房,只听见洛钟在里面拍案怒骂说:“有多大的寒生,也不睁开眼看看门第儿,我们这里不是暴发户,要吃他们挟制,好说他不听,你们替我不用睬他,看他怎么样。”只见窗下立了几个仆人,连连答应着是。接连又有几个送礼来的,纷纷攘攘,正闹不清,廊外又有一群轿夫喊起来,说酒饭钱规矩要给我们的,我们抬的是团祭的老爷不比旁人。小人们有打罪骂罪,没有饿罪。又有一个轿夫佯劝道:“伙计们不要乱嚷,秦老爷是个老办帐房的,有甚么不体贴我们,你们把秦老爷嚷得生气,包管大家吃不了兜着走。等秦老爷开发了寒生,我们再上去领赏也不迟呀。”

洛钟看见田福恩进来,忙笑道:“请坐请坐。”田福恩道:“老伯尽管有事,不用客气。”说着便随手翻着一搭白封套儿,上面俱写着奠仪,内里却安着一张粗纸,写着制钱二百文五个草字,又不是钱铺里的票子,便戏问着洛钟。洛钟笑道:“这又算甚么呢,便是那些穷寒生来弄这玄虚,又不知道真是寒生不是寒生,成群结队闹得人头都昏了。好极好极,累老贤侄在这里坐一坐,我去去就来。”说着竟自出去。田福恩东张西望,见三间屋里被纸钱白烛都堆满了,纸屑浆糊纵横排列。田福恩看见仆从人等,都在室外,心中一动,斜视桌上有散钱三五千文,却不见人家奠仪放在那里。低头一望,见桌下有张木柜,却不曾锁,不由大喜,悄悄伸手进去,拿出两封,约莫一叠洋钱,也不及细看,望怀里一揣,刚待举步往外走,猛听得内室里吵嚷起来,甚是利害。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