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芳才走至厅后一座屏风之内,早听见一位老者声如洪钟,带笑带说道:“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内有艳妻,外有韵友,他那里还肯同我辈枯木竹石周旋呢!”接着便又有一二人的笑声。晋芳忙走出厅,笑道:“太史公又编派我甚么了?”臧太史见晋芳出来,哈哈大笑,一手拖着他道:“你在里面干甚么把戏?老大的工夫不肯出来,敢是同你家女先生,讲演甚么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罢。”说得晋芳面红耳热,装着不曾听见,掉转头向那两个人招呼道:“隆准兄何来?你又同和尚在一路走,钟家大丫头敢又要用皮口袋装他的光头了。”一个黄胖脸的人,细着两只眼笑道:“老和尚不如小和尚,我如今是不做和尚了,还要想娶一个堂客呢。你看我这几根黄头发都舍不得将他割去。”说着便将一根瘦辫子招在前面给晋芳看,看那一股辫须,飘飘荡荡,三股只剩了一股。座中那个大鼻子人笑道:“二公不必唣,怕石先生要等急了。”

臧太史笑道:“正是,我们快去罢。”又问道:“晋芳你们老人家好?”晋芳答道:“还不能起床,怕终久成了个半生不遂的病了。”臧太史道:“不管他,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像你老人家也该死了,为何还恋在这世上。我虽然是个老头子,却不喜欢同老头子周旋,我们干我们的正经。今天季石壶,替他意中人素琴送行,约在小金山湖上草堂便酌,我遂携着两个学生孔大鼻、陈和尚过谈。”又哈哈大笑道:“晋芳晋芳,我约你却不是好意,回来的渡资是要你开发的。”

晋芳笑道:“这个何消说得,我还要请老伯呢。”臧太史将头一掉说道:“可又是做诗。”晋芳笑道:“老伯一猜便着,没有别的,是一幅鸳鸯帐额儿。”臧太史道:“艳得很,是谁的手笔?石老的么?”晋芳道:“不是。老伯不管是谁画的,只管题上去便了。”

臧太史放着脸道:“如何使得。画的人也要配得我的诗。我猜一猜是陈亦蕃的,是陈和尚父亲若墨公的,是洪见芝的?”晋芳只管摇头,还是孔大鼻笑道:“你老人家猜的都不是,我知道定是晋翁家女西席的法绘。”说着将手里持的一柄极长极宽水磨毛竹扇向晋芳肩上一击,喝道:“我言如何?”

晋芳未及答应,臧太史猛由炕上跳起来大声道:“朱竹筠的二女公子,还有这件本领呢,奇极妙极,快取出来,快取出来,我们带到小金山去,大家题他一首赏鉴赏鉴。”说着,又滴下几点眼泪来,叹道:“筠老为人是很好的,一官落拓,负气而终,曙后孤星,便剩得两枝姣蕊。大女公子呢,远适会稽,据说境遇亦不甚好。如今这二女公子,又过时不嫁,我当劝我们筠嫂,须索赶紧替她觅一门好亲。你们想一个如玉花枝,心里埋没着这许多聪明,白白的将他搁成鸡皮鹤发,可有这种道理?我恨不得扭着那个月下老人,同他到凌霄宝殿,去打一场大大官司,才出我心头恶气。我适才虽是同晋芳取笑,然而将他老远放在晋芳家中,我是很不放心。不然,替晋翁画画帐额罢了,为甚的鸡子不画鸭子不画,单单的画对鸳鸯呢?”说到此,又大笑起来。晋芳也不理会。这时候家人已将鸳鸯帐额取出来,臧太史略看了一看,便望袖中一笼,说着:“走罢走罢,时候不早了。”

晋芳刚要唤个小厮,拎着水烟袋,被臧太史一眼瞧见,说:“晋芳你快不要闹官场,我们青山绿水之间,除得几个掉舟女郎,许他侍侧,那里容得这种猥琐东西。”说着便伸出五指,拦住那小厮一个脑瓜,打得那小厮踉踉跄跄退了十几步远。晋芳也只得喝退了小厮,四个人出了大门,一路行去。臧太史也有七十余岁的人物,脚步很不方便,却望着陈和尚道:“我的拐杖呢?”

陈和尚赶忙走至臧太史肩下,用自己的肩膀负着太史的手。互相谈笑,出了北城,秋柳衰蝉,凄凉欲绝,平芜一望,纵纵横横的枯茎落叶,倒射着一片斜阳。走过吊桥,早迎上几个秃发短童、袒肩蠢汉,口里喊道:“湖船呀,骑牲口呀。”

臧太史望他们重重碎了一口说:“滚你娘的蛋,我们有美人儿在那里撑着小舟伺候呢。再开一开口,管请你吃我耳光。”晋芳等暗暗好笑。又走了一箭多路,穿过一条长堤,是当日越公的坟址,周围便是葬宫人的玉钩斜,放萤的萤苑,江山如旧,时代已非。几个人感慨欷,到反悄然而立。这个当儿猛听得一座小山背后,随风送来哭泣之声,颇觉十分沉痛。孔大鼻子也就从大鼻孔里发出澌澌的声音,掬出一方乌黑的旧手巾,掩着眼泪。陈和尚扶着臧太史,是不能离开。晋芳忙跑了几步,绕转山背后,远远的一望,只见平地上放着一把酒壶,几张破荷叶,堆着些残肴剩骨,一个满脸大麻子的人,嘴上有些花白胡须,醉得如狗一般,四仰八叉睡在草地,离不多远,有座矮坟,坟前立着一个少年,衣服颇也丽都,弯着腰在那里迎风洒涕。地上还坐了个中年文士,右手持着一块咸鸭腿子,左手捧着酒壶,将酒壶嘴儿,套着自家的嘴,尽性的灌灌一口便喝一声道:“快哉浮一大白。痛哉,浮一大白。”似替那哭坟的少年喝彩的意思。晋芳认得这个人是城里没有人敢请教的医生孙淑庵。那吃醉的麻子,是姓马名福良,开座古玩铺子,活到岁,忽然要想学诗。便买了许多古今诗集,日日玩索,到也居然被他学会了甚么五言绝句七言绝句。只是那古玩铺子也就渐渐随着三唐两宋消灭去了,近年来穷得很为可爱。然他的豪兴,却是与年俱进。今日同孙淑庵,大约又是到这没人所在,临风怀古。然而那哭坟的少年,也不曾会过,不知他是谁。也不便惊动,遂又跑到臧太史面前,告诉了一遍。臧太史想了一想,这少年没有别人,定是新科的孝廉贺紫苓。又转头问孔大鼻道:“小安你以为何如?”

孔大鼻点头道:“定然是他,除得他更有谁像他这般风雅。”臧太史推着陈和尚道:“大家快去扯他们一路到小金山,吃石壶的去,在这里凄凄惶惶的做甚?”一头走,一头还叹息说道:“咳,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念了两句,已到那矮坟面前,见那少年已住哭了,刚在那里用满满的一杯酒浇土呢。见了臧太史惊道:“啊呀,老师今日也逛到此处,妙极妙极。尚有残肴,能罄三盏么?”

臧太史未及答应,一眼看见福良酣呼不醒,说:“好好,你们很乐。”此时孙淑庵已立起来,同诸人周旋。臧太史放了陈和尚说:“和尚快在前面松林里,替我折一柄松枝来,让我鞭这老马,看他还醒不醒?”话还未毕,猛见马福良兀的跳起来,双手捧着下颏,躬一躬腰哈哈大笑。众人转被他吓了一跳。更听他笑道:“臧老先生,你当是我真睡着了么,我暂时遁入醉乡,形睡而心未睡,像那些纱帽大老,才是真睡着了呢。屈大夫道得好,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

臧太史笑道:“够了,不用咬文嚼字了。”转又一把握着贺紫苓的手说:“你在此究竟奠谁的坟?”贺紫苓笑道:“我也不知道坟里葬的是谁?前日闲行到此,偶然搜苔剔藓,见坟前露出一座短碑,刻着‘故女梅姑之墓’六个大字,我想定然是个才色女子,今日无事,遂约了马老及孙淑庵到此凭吊凭吊。”

臧太史笑道:“冢中白骨,如何席上红裙。三公已吊过梅姑,我们何妨同去再晤对晤对素琴呢!”遂将季石壶约在小金山为素琴饯行的事,告诉了三人。马福良先大乐起来,赶紧将三个青花酒杯揣入怀里,飞起右脚,将那把洋铁酒壶踢过一边,说不要了。互相欢笑。刚待举步,臧太史正色道:“今日我们既然无心过此古墓,也要算是有缘,何能恝然而去,待我也来行一礼,留个千秋的鸿印,使后来做稗官野史的,郑郑重重纪一笔某年月日臧太史等经梅姑之墓而感慨系之,岂非佳话。”说毕,遂整整衣服,端然作了三个揖。却都是袖袂飘扬,神情亢爽。惟有晋芳不甚惯做这怪样,反有些羞羞缩缩。七个人参伍错综,谈笑而行。马福良道:“今日这些勾人魂魄狐狸精,不知可曾荡着小船来等我们?说起来好笑,前天高兴同三丫头把船撑到芦滩里演了一曲好戏,谁知水面上的风煞是利害,如今肚腹里还有些作痛。老了,没用了。”

臧太史听了,笑起来,说:“老马该死。”刚说着,脚下转了一座板桥,早见前面河岸边簇着一丛红蓼花,枝叶扶疏,隐隐露出一个女人靡髻,黄铜簪子,映日雪亮。马福良快活不过,重重咳了一声,便见那女人立起半身,一根竹篙梢子,已露在做花高处。大家飞也似跑到岸边,可巧就是钟家大丫头,笑道:“今日到这晚才出城,把人腰都等疼了。”说着,又用手向对岸一招,只见还有两只小船,看见众人,也就双点橹篙,如飞的向这边进发。此时大丫头的小船上,已被臧太史、孔大鼻、陈和尚三人占住了。马福良一心要等三丫头的船,料想那两只小船必有一只是三丫头的。正在着忙,果然来了一只小船。刚拢着岸,马福良不及细看,兀的跳将上去。伍晋芳也便随着跳将上去。马福良仔细一认,怪叫起来,说:“你是小顺子,你的三姐姐呢?”

小顺子笑起来说:“我的三姐姐不是在那只船上。”马福良回头一望,果见三丫头穿了一身靠白竹布褂裤,赤着双足,了一双青布大脚鞋子,髯角边贴着一瓣秋葵伶伶俐俐,撑着篙子,已随马福良这只船而来。船上的却是孙淑庵、贺紫苓二人。三只船陆续向小金山一路行去,急得马福良捶胸顿足,叫小顺子将船快靠着三丫头的船,好让自己跳过去。小顺子故意不肯,马福良要打他,引得众人拍掌狂笑。小顺子被马福良闹得没法,只好厮并着三丫头船,马福良没命的扒过去,哈哈大笑,一倒头便睡倒三丫头脚跟前,嗅那脚边的馀香。只落得伍晋芳孤孤零零的,独与小顺子为伍。贺紫苓问三丫头道:“五丫头呢?”三丫头道:“五丫头被石大胡子绊住了。石大胡子今日老早的就弄了一个婊子来,穿得好不齐整。就是年纪老了些,笑起来满脸皱纹。听说还会弹琴呢,可真不真?”

孙淑庵笑道:“怎么不真,你回去将你家养的那匹黄牛牵得来,包管听着也懂。”三丫头听孙淑庵的话也不大懂得,只管把那两只大红镶边的泪眼望着瞅了瞅。此时船已经过了大虹桥,不到半个时辰,那小金山画阁雕梁,已在树阴中一闪一闪的漏出来。对面便是钟家的庄子。秋稻登场,草屋面前隙地已无多处。鸡犬闲闲,颇有天然野趣。岸旁还闲着几只渡船,众人的船已绕过御碑亭,便就那湖上草堂石坡前泊下了。刚欲上岸,早见竹林里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执着一枝渔竿,身边又立着一个少年,面上带了一付极大墨晶眼镜,迎着上来,说:“臧老伯如何到此刻才来,小们望着酒席不能染指。”

臧太史一簇人都已上了堤岸,太史笑道:“果然累你们等了,石老何在?”马福良上前一把将那执渔竿的揪住,说:“亦蕃,你钓着鱼不曾?”陈亦蕃正望着臧太史说:“石老同素琴在厅上坐着呢。”见福良揪住他便说:“不曾钓得鱼,都被辛普芸吓跑了。”说着便笑指那戴墨晶眼镜的少年道:“就是他同狗作揖,累我笑得渔竿都提不动了。”此时大家都是熟人,便问普芸怎生同狗作揖?正在喧嚷,厅上竹帘开处,早走出个瘦骨脸儿的人,一脸雀儿黑瘢,腮上几根短须,慢慢的用着一只手捶肚皮,一只手指着厅上道:“阿呀,你们快入席罢,素琴已等得不耐烦了。”又望着臧太史道:“太史公替我请得客不少呀。添坐添坐。”一路嚷着挑开帘子,又进去了。众人随着进来,那素琴手里正捧着一支水烟袋,忙立起身来,随意招呼了众人一遍。贺紫苓一眼看见五丫头,同这庙里几个仆人立在窗子下指指点点的,似乎议论众人模样,忙上前握着五丫头手,端相了一会也不言语。引得五丫头笑了。石壶正忙着指挥诸人,添酒杯,添筷子,大家也不推让,一窝风都围着一张团桌坐下了。桌上纵纵横横乱摆着几个瓜子碟子,几个盐豆碟子,一碟薰鱼,一碟糖醋萝卜干。石壶先开口笑道:“太史公可知道素琴将赴镇江,我今日特备几肴,为他饯行。难得大家都又无心遇着,好在我今日肴馔备得丰富,多添几个人也还不妨,我们是要吃个烂醉。太史公替我提倡提倡,我明日没有别的,到要用个王石谷的稿子,画他一幅瘦四湖饯别图,大家都替我题一首诗,交给素琴,算个纪念。太史公以为何如?”

大家听了这话,齐齐喝了一声好呀,接着说干一杯干一杯。只听见筷子碟子,接连几个叮之声,风卷残云,案上已剩了几个空碟。臧太史道:“石老说得不错,如今我们还有一本卷子未缴呢。”遂在袖内将鸳鸯帐额取出来,递给石壶。此时除得孔大鼻、陈和尚适才在伍晋芳家见过,其馀都立起来细看。才展开半幅,陈亦蕃先喊道:“笔致很秀。”石壶看了一会,却冷冷的搁下,说:“还画得不十分难看。”

马福良笑道:“臧老先生,你说要缴卷,想就是题这幅画儿,妙极了,第一个是我高兴。”忙回头对旁边站的仆人说:“快取笔砚。”石壶笑道:“老马伏枥,志在千里,你真要想做一个大诗家了。慢点做诗,我们再吃点菜。”石壶说到此,张着一双近视眼,再朝桌上一望,很露出受窘模样。众人也只好饮了一口酒,却再不听见嚼吃之声。石壶忙催仆人道:“你们快去望一望,猪头可曾烂了不曾?”马福良喜道:“你今日还闹这阔排场做甚?居然烧个烂猪头?”

伍晋芳听了暗暗好笑,却见帘外大丫头、三丫头都在那里窥探。贺紫苓已离着坐位,负手看壁上字画。只听马福良在那里喊呢,说今日人多,各做一首,恐怕耽搁时辰,不如大家联句罢。臧太史笑道:“这个题目,似乎与联句不称。”马福良道:“管他称不称,臧老先生你是个骚坛领袖,你来起头一句。”臧太史道:“今日座中有几个人,数一数,有一个不做,我是不依的。晋芳是此画主人,素琴女子不大弄这东西,不在其列。”石壶笑道:“太史公饶了我罢。”马福良急得脸上通红说:“石壶你不用打岔,做诗有甚么谦让。”又掉头望着仆人索一张白纸起稿儿,仆人寻了半会,也没有纸,却好适才包花生的纸,正剩得两张,递给福良。福良道:“也好也好。”又用手指摺叠痕迹弄舒服了,提着笔等写。便是厅里厅外闲看的人,也都寂静无哗。只听臧太史朗着喉咙说道:锦江春簇胭脂水马福良忙忙写了,更赘了一个宜字。说:“挨着我了,我接下一句。我的诗是要在花阴树底下才想得出佳句来。说着,跑出厅外,绕至一座太湖旁,掐了一大把凤仙花儿,堆存面前,自己却盘膝而坐,闭目吟哦。席间诸人,也便有些颦眉蹙额。正在无聊,仆人已捧上一大盘红烧猪头肉。石壶正要喊福良入席,贺紫苓笑拦道:“他爱做诗,让他去做,我们只管饱啖。”大家一笑,遂都吃了一巡酒。霎时间将一盘猪头肉吃得干干净净,才将筷子放下。马福良已跳进来狂叫道:“你们看我这一句何如?”跑至桌边寻那一枝笔誊写,猛见桌上已多了一个大空盘了,余汁淋漓,问道:“这是甚么?”

众人笑道:“这是一个盛猪头肉的盘子。”福良道:“猪头在那里呢?”众人哄堂一笑,说在我们大家肚腹里。马福良大嚷道:“岂有此理。”颈项里红筋渐渐涨起来。众人见他真急,石壶老大没意思,忙说道:“还有别的菜呢。忙问仆人道:“我们还有几样菜不曾来?”那仆人回道:“还有一盘面筋烧白菜。”石壶道:“还有呢?”那仆人又回道:“还有一碗雪里红的豆腐皮子汤。”石壶道:“还有呢?”那仆人又回道:小人罚得誓,是再没有菜了。马福良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就是这两样菜罢,权当我今日吃斋。我先把诗写出来,诗若是做得好,便不吃猪头也快活。”他一面写,众人一面看道:水面胭脂簇平嘴贺紫苓先笑道:“亏了你想这半天,七个字只想了三个字,其余全是套得人家的。”

马福良嚷道:“落花水面皆文章,我这水面二字,便把臧老先生胭脂水都烘托出来。况且平嘴确是鸳鸯,不可移易别的禽鸟。”贺紫苓掩口笑道:“鸭子敢是尖嘴?”马福良听到此,气得直翻白眼。臧太史与众人只管点头微笑。素琴笑向贺紫苓道:“马先生做了一句诗,敢是骂了贺先生了?贺先生同他尽性的驳。”众人听素琴说话,却不甚解。素琴接着又说道:“红楼梦上的林姑娘,骂起凤姐儿来都是甚么贫嘴贫嘴,今日满席的人,只有贺先生聒聒而谈,所以马先生也用诗骂他贫嘴了。”说得众人大笑。便连大丫头、三丫头、五丫头也笑起来。独有石壶凝然不动,反长长叹了一声道:“千古美人,风尘埋没,我说素琴不是寻常妇女,你们想寻常妇女那里还曾解得红楼梦黑楼梦。我佩服她就在这些聪明上。弹琴一层,还是她的余技呢。£疤返溃骸安淮恚颐墙袢昭偶豢晌奘炔豢晌耷伲蚁胩惶厍俚钠缴陈溲恪N抑勒饫镒〕治胶蜕杏幸幻媲伲忝强烊ト±础!?

是时红日西沉,残月未出。四山暮霭,的压将下来。厅上也就夜色昏黄,仆人送上一盏油灯,照得四壁阴沉沉的。烧白菜豆腐皮子汤已都上过,胡乱吃了些饭,也便你一句我一句凑了一首七古不像七古,排律不像排律的鸳鸯诗。仆人从厅后捧出一张琴来,灰尘积得有三五分深浅,放在炕上。素琴笑道:“怕夜深了,不能进城,改日再弹罢。大家一定不依,强着素琴,素琴用手帕子拂了灰尘,扭了扭,先是仙翁仙翁的几声,后来叮叮咚咚的响。石壶又跑到一座土地祠内,捧过一座瓦香炉,放在素琴面前。又在灵官菩萨座上,取了一枝线香烧着。立在一旁,颠头播脑,口里只管称赞道:“天然一幅画图,天然一幅画图。”琴音甫歇,猛然遥遥的西北角上送来一阵悲笳之声,呜呜咽咽。好像开行军队似的,吓得众人一怔。臧太史道:“西门驻扎的大营开了差么?那里出了战事了?”接着便听见树阴底下有人说话,是个老妇声口,说:“是的呀,老湘合字营适才整队入城了。”

马福良道:“老奶奶你说的甚么?”又听老妇答道:“我才从西门来,见老湘合字营起了大队人马杀进城去了。”素琴听见此话,听得粉脸变色,说道:“我不能久留了。”伍晋芳也便催着臧太史进城。马福良笑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那里会杀起来,我们今夜还在这钟庄消夜呢。”于是臧太史、孙淑庵、孔大鼻、陈和尚、陈亦蕃、辛普芸均都赞成,只有季石壶要与素琴同行,伍晋芳也便愿陪着同行。大家也不挽留,一道送石壶、素琴、晋芳三人至河边,看着他们上了原来的湖船,双桨如飞,随波去远。此处一般人重又折回,内中单单不见了贺紫苓,忙问仆人,仆人回道:“贺少爷老早走了。”众人诧异说:“他怎样不辞而去?”

马福良道:“小贺那里舍得走,必是瞒着我们早溜到对岸同五丫头鬼混去了。”众人回头一望,果然见五丫头已不在这里。便是大丫头、三丫头,也无踪迹。臧太史道:“我们快渡过去,如何能让小贺一人独乐。”大家陆续跳上小船,小顺撑着篙儿。那河面不过一丈来宽,船头一掉,撑了三五篙已抵对岸,跳上岸时,已是星月朦胧,树阴如墨。草屋中射出一点灯火,场圃之上,只见五丫头脸上蒙着一方手帕,张着两只手东磕西撞,草屋前约莫还有三五个黑影子,大约便是大丫头、三丫头一班人。大家见这光景,暗暗好笑,互相会意,也都蹑手蹑脚,鸦雀无闻,前后左右,跟着五丫头盘旋,不是你在他颈里摸一摸,就是我在他身上拍一拍,正像无限穿花蝴蝶点水蜻蜓。五丫头被他们闹得急了,又隐隐听见脚步声音,似觉人已越来越多,怕着了他们道儿,猛扯了脸上手帕,睁眼一看,瞧见臧太史等人,自家好不惶愧。众人见她露出面目,不禁哈哈狂笑。五丫头无以解嘲,一眼看见贺紫苓尚躲在屋后,飞也似追去。贺紫苓深恐被她捉住,一面说道:“扯去手帕就不算。”一句话未完,脚下忽然踏了一个空,扑通一声,猛然堕落在一个坑里,只觉得满颈满脸都是粪汁。屏着气,立在里面,只喊得一声阿呀,五丫头刚刚追到此处,见贺紫苓已跌人粪窖,这粪窖周围有个小池大小,原是余着许多陈粪预备浇灌菜圃,上面积了一层厚膜,又被秋来落叶堆积满了,贺紫苓误当他是平地,所以跌入里面。幸喜却不甚深,贺紫苓已站在坑中不能开口,只管伸着两手望上划。五丫头吃惊不小,拚命的喊了一声。众人不知何事,齐打伙儿拢来,见这光景无法可措。忙齐集了村中壮汉,便连小金山寺中仆从,也都闻信过来。大家七手八脚,不顾污秽,将贺紫苓从粪窖中拖起。贺紫苓睡在地上只是哼,原来腿已跌闪了。鬓发之间,均是黄澄澄的,还只管向口是顺淌。贺紫苓连连作呕。马福良却拍掌大笑说道:“小贺适才偏是吃的猪头,莫要将他呕出来,便老大可惜了。”

此时贺紫苓再也不能回答,却是五丫头十分不忍,别人都掩着鼻子,不肯替他收拾,只有自己奋力代贺紫苓扯脱了外面污衣,又命人烧了许多热水来,着实将他头脸一洗。天气寒冷,贺紫苓身上只剩了一件小袄子。臧太史创议,各人脱下一件衣服给他穿起来。头上便戴了小顺子一顶毡帽,脚下穿了五丫头的花鞋。用了一座竹床,将贺紫苓睡好了,备了四个人抬入北城,大家送他回至宅内。是夜一场豪兴,遂都为着他大家垂头丧气。次日此事遍传城内,遂有些轻薄子弟编了几首小词,贴在校场他们常时聚会的一个茶社门首。那几首词却也说得发笑,在下却还记得,不妨写出来给大家看看。

调寄望江南平湖好,好个女儿家。浴粪莺娇藏柳叶,集腥蝇小聚花,风物自清华。平湖好,相对两沉吟。妾自有情怜傅粉,郎疑此窟不销金,莫道是无心。平湖好,三五作迷藏。莫怪一时权逐臭,谁教平日惯偷香,果报算无常。平湖好,吓得大家呆。报道何仙今堕落,化为李拐好重来,呢倩美人抬。平湖好,旧事懒重提。柳絮飘零终圊溷,莲花生小出淤泥,小劫不为奇。平湖好,谁掘陷人坑。此鼎不堪稍染指,同衾可否记销魂,风味请郎分。平湖好,蓦地起喧哗。直上宛同龟据岸,横拖想学蟹爬沙,坑死我侬他。平湖好,此日见交真。真个解衣衣到我,不堪分食食他人,抬进北门城。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