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批:此回“品玉”,乃写下回“撒泼”之由,然实起于一皮袄。夫皮袄,乃瓶儿之衣也。金莲淘气,终由瓶儿之衣。然则瓶儿虽死,作者犹写已死之瓶儿,为金莲作对也。

  月娘教桂姐,郁二姐、申二姐到娇儿房中去,后又教出来,则其羞变成怒可知。

  此处写薛姑子谈经,明言孝哥,盖一眼觑定一百回内幻化之结也。

  上已写品玉,此又写偎玉,却是两样。品玉者,惊喜梵僧之药,先品而后试之;偎玉者,春色狼藉之至,更受不得,乃偎之,先试带而后品也。特与梵僧药作遥对章法,不如此不得死也。

  上回品玉文中,写金莲品法,是一气写出,用几个“或”宇,将诸品法写完。此回却用两段写,中央要皮袄一段,先用“按着粉项’,后用“一面说着”四字,两个“又”字,一个“一回”字,临了用“口口接着都咽了”,便使一样排蛙口、底琴弦、搅龟 、脸偎唇裹之法,却犯手写来,不见一毫重复,又是一篇绝世妙文,作者心孔,吾不知几百千窍,方能如此也。】


  诗曰:

  富贵如朝露,交游似聚沙。

  不如竹窗里,对卷自趺跏。

  静虑同聆偈,清神旋煮茶。

  惟忧晓鸡唱,尘里事如麻。

  话说西门庆搂抱潘金莲,一觉睡到天明。妇人见他那话还直竖一条棍相似,便道:“达达,你饶了我罢,我来不得了。待我替你咂咂罢。”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你若咂的过了,是你造化。”这妇人真个蹲向他腰间,按着他一只腿,用口替他吮弄那话。吮够一个时分,精还不过,这西门庆用手按着粉项,往来只顾没棱露脑摇撼,那话在口里吞吐不绝。抽拽的妇人口边白沫横流,残脂在茎。妇人一面问西门庆:“二十八日应二家请俺每,去不去?”西门庆道:“怎的不去!”妇人道:“我有桩事儿央你,依不依?”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你有甚事,说不是。”妇人道:“你把李大姐那皮袄拿出来,与我穿了罢。【夹批:写出毒心。回想雪夜吴大妗子家,举世生人当同声一哭,然后知我有衣裳之请有有深痛也。】明日吃了酒回来,他们都穿着皮袄,只奴没件儿穿。”西门庆道:“有王招宣府当的皮袄,你穿就是了。”妇人道:“当的我不穿他,你与了李娇儿去。把李娇儿那皮袄却与雪娥穿。你把李大姐那皮袄与了我,等我[扌寨]上两个大红遍地金鹤袖,衬着白绫袄儿穿,也是与你做老婆一场,没曾与了别人。”西门庆道:“贼小淫妇儿,单管爱小便宜儿。他那件皮袄值六十两银子哩,你穿在身上是会摇摆!”妇人道:“怪奴才,你与了张三、李四的老婆穿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装门面,没的有这些声儿气儿的。好不好我就不依了。”【夹批:是品玉时说的话。】西门庆道:“你又求人又做硬儿。”妇人道:“怪硶货,我是你房里丫头,在你跟前服软?”一面说着,把那话放在粉脸上只顾偎晃,良久,又吞在口里挑弄蛙口,一回又用舌尖抵其琴弦,搅其龟棱,然后将朱唇裹着,只顾动动的。西门庆灵犀灌顶,满腔春意透脑,良久精来,呼:“小淫妇儿,好生裹紧着,我待过也!”言未绝,其精邈了妇人一口。妇人口口接着,都咽了。正是:

  自有内事迎郎意,殷勤爱把紫箫吹。

  当日是安郎中摆酒,西门庆起来梳头净面出门。妇人还睡在被里,便说道:“你趁闲寻寻儿出来罢。【夹批:写出雪夜吴大妗子家,安心至此。】等住回,你又不得闲了。”这西门庆于是走到李瓶儿房中,奶子、丫头又早起来顿下茶水供养。西门庆见如意儿薄施脂粉,长画蛾眉,笑嘻嘻递了茶,在旁边说话儿。西门庆一面使迎春往后边讨床房里钥匙去,如意儿便问:“爹讨来做甚么?”西门庆道:“我要寻皮袄与你五娘穿。”如意道:“是娘的那貂鼠皮袄?”西门庆道:“就是。他要穿穿,拿与他罢。”迎春去了,就把老婆搂在怀里,摸他奶头,说道:“我儿,你虽然生了孩子,奶头儿到还恁紧。”就两个脸对脸儿亲嘴咂舌头做一处。【夹批:才伤色剑,又遇花刀,安能不死。】如意儿道:“我见爹常在五娘身边,没见爹往别的房里去。【夹批:一路总写金莲,迩日妒宠太甚为后文地也。】他老人家别的罢了,只是心多容不的人。前日爹不在,为个棒槌,好不和我大嚷了一场。多亏韩嫂儿和三娘来劝开了。落后爹来家,也没敢和爹说。不知甚么多嘴的人对他说,说爹要了我。他也告爹来不曾?”【夹批:又是一番言语,一人心事。】西门庆道:“他也告我来,你到明日替他陪个礼儿便了。他是恁行货子,受不的人个甜枣儿就喜欢的。嘴头子虽利害,到也没什么心。”【夹批:打狗蓄猫之心,彼安得知哉。】如意儿道:“前日我和他嚷了,第二日爹到家,就和我说好活。说爹在他身边偏多,‘就是别的娘都让我几分,你凡事只有个不瞒我,我放着河水不洗船?’”【夹批:又与蕙莲话一样。】西门庆道:“既是如此,大家取和些。”又许下老婆:“你每晚夕等我来这房里睡。”【夹批:藕断丝连。】如意道:“爹真个来?休哄俺每!”【夹批:喜极语。】西门庆道:“谁哄你来!”正说着,只见迎春取钥匙来。西门庆教开了床房门,又开橱柜,拿出那皮祆来抖了抖,还用包袱包了,教迎春拿到那边房里去。如意儿就悄悄向西门庆说:【夹批:“悄悄”二字,深写此房为月娘据为外府久矣。】“我没件好裙袄儿,爹趁着手儿再寻件儿与了我罢。有娘小衣裳儿,再与我一件儿。”【夹批:又为瓶儿一哭。】西门庆连忙又寻出一套翠盖缎子袄儿、黄绵绸裙子,又是一件蓝潞绸绵裤儿,又是一双妆花膝裤腿儿,与了他。老婆磕头谢了。西门庆锁上门,就使他送皮袄与金莲房里来。金莲才起来,在床上裹脚,只见春梅说:“如意儿送皮袄来了。”妇人便知其意,【夹批:贼。】说道:“你教他进来。”问道:“爹使你来?”如意道:“是爹教我送来与娘穿。”金莲道:“也与了你些什么儿没有?”【夹批:瓶儿有知,放声一哭。】如意道:“爹赏了我两件绸绢衣裳年下穿。叫我来与娘磕头。”于是向前磕了四个头。妇人道:“姐姐每这般却不好?你主子既爱你,常言: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那好做恶人?你只不犯着我,我管你怎的?我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夹批:又与对蕙莲说一样。】如意儿道:“俺娘已是没了,虽是后边大娘承揽,娘在前边还是主儿,早晚望娘抬举。小媳妇敢欺心!那里是叶落归根之处?”【夹批:又是蕙莲对金莲话一样,可知为先后一气也。】妇人道:“你这衣服少不得还对你大娘说声。”如意道:“小的前者也问大娘讨来,大娘说:‘等爹开时,拿两件与你。’”妇人道:“既说知罢了。”这如意就出来,还到那边房里,西门庆已往前厅去了。如意便问迎春:“你头里取钥匙去,大娘怎的说?”迎春说:“大娘问:‘你爹要钥匙做什么?’我也没说拿皮袄与五娘,只说我不知道。大娘没言语。”

  却说西门庆走到厅上看设席,海盐子弟张美、徐顺、苟子孝都挑戏箱到了,李铭等四名小优儿又早来伺候,都磕头见了。西门庆吩咐打发饭与众人吃,吩咐李铭三个在前边唱,左顺后边答应堂客。那日韩道国娘子王六儿没来,打发申二姐买了两盒礼物,坐轿子,他家进财儿跟着,也来与玉楼做生日。王经送到后边,打发轿子出去了。不一时,门外韩大姨、孟大妗子都到了,又是傅伙计、甘伙计娘子、崔本媳妇儿段大姐并贲四娘子。【夹批:王六儿是寻去,叶五儿是自来,又自不同。】西门庆正在厅上,看见夹道内玳安领着一个五短身子,穿绿缎袄儿、红裙子,不搽胭粉,两个密缝眼儿,一似郑爱香模样,【夹批:花与叶同类,故云似爱香模样。】便问是谁。玳安道:“是贲四嫂。”西门庆就没言语。【夹批:又与沉吟瓶儿一对针锋。】往后见了月娘。月娘摆茶,西门庆进来吃粥,递与月娘钥匙。月娘道:“你开门做什么?”西门庆道:“潘六儿他说,明日往应二哥家吃酒没皮袄,要李大姐那皮袄穿。”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你自家把不住自家嘴头了。他死了,嗔人分散他房里丫头,【夹批:一语将瓶儿死后,月娘要据其财物入上房,西门庆不依之情,尽情补出。盖月娘于瓶儿之财,固朝夕虎视者也。一旦瓶儿死,岂不曰今而后天以此富贵赐我也?无如因一丫头不肯与娇儿,则月娘之意已大拂。今日一触即发,中情毕露也。】象你这等,就没的话儿说了。【夹批:直与“分散丫头”节顶针。】他见放皮袄不穿,巴巴儿只要这皮袄穿。──早时他死了,他不死,你只好看一眼儿罢了。”【夹批:瓶儿不死则瓶儿之物也,月娘利其死;瓶儿已死,月娘虽未入之于上房,然固以为藏之外府,即月娘之物矣,固金莲之所不许。一斜视者,今日分其一物,月娘不便明争,则又思瓶儿未死时。然则月娘说金莲,事知其亦曾看了千百眼也。】几句说的西门庆闭口无言。忽报刘学官来还银子,西门庆出去陪坐,在厅上说话。只见玳安拿进帖儿说:“王招宣府送礼来了。”西门庆问:“是什么礼?”玳安道:“是贺礼:一匹尺头、一坛南酒、四样下饭。”西门庆即叫王经拿眷生回帖儿谢了,赏了来人五钱银子,打发去了。

  只见李桂姐门首下轿,保儿挑四盒礼物。慌的玳安替他抱毡包,说道:“桂姨,打夹道内进去罢,【夹批:贲四嫂才至夹道内进去,桂姐又续之,是二人同一夹道也。】厅上有刘学官坐着哩。”那桂姐即向夹道内进去,来安儿把盒子挑进月娘房里。月娘道:“爹看见不曾?”玳安道:“爹陪着客,还不见哩。”月娘便说道:“且连盒放在明间内着。”一回客去了,西门庆进来吃饭,月娘道:“李桂姐送礼在这里。”【夹批:是干娘身分。】西门庆道:“我不知道。”【夹批:冷极。】月娘令小玉揭开盒儿,【夹批:是干娘身分。】见一盒果馅寿糕、一盒玫瑰糖糕、两只烧鸭、一副豕蹄。只见桂姐从房内出来,满头珠翠,穿着大红对衿袄儿,蓝缎裙子,望着西门庆磕了四个头。西门庆道:“罢了,【夹批:冷极。】又买这礼来做什么?”【夹批:冷极。】月娘道:“刚才桂姐对我说,怕你恼他。不干他事,说起来都是他妈的不是:【夹批:吃亏了他那个妈,却又亏杀了这个娘。】那日桂姐害头疼来,只见这王三官领着一行人,往秦玉芝儿家去,打门首过,进来吃茶,【夹批:偏要吃茶,想桂姐开茶房乎?一笑。】就被人惊散了。桂姐也没出来见他。”西门庆道:“那一遭儿没出来见他,【夹批:妙。】这一遭儿又没出来见他,【夹批:妙。】自家也说不过。【夹批:妙,非复说东京人情语矣。】论起来,我也难管你。这丽春院拿烧饼砌着门不成?到处银钱儿都是一样,我也不恼。”【夹批:得意语,又是醋语,又有林氏意在内。】那桂姐跪在地下只顾不起来,说道:“爹恼的是。【夹批:所云自家说不过也。】我若和他沾沾身子,就烂化了,一个毛孔儿里生一个天疱疮。都是俺妈,空老了一片皮,干的营生没个主意。好的也招惹,歹的也招惹,平白叫爹惹恼。”月娘道:“你既来说开就是了,又恼怎的?”西门庆道:“你起来,我不恼你便了。”【夹批:“便了”二字,是不了也。】那桂姐故作娇态,说道:“爹笑一笑儿我才起来。你不笑,我就跪一年也不起来。”【夹批:总是自家说不过,亦非复向日推齐香等语矣。】潘金莲在旁插口道:“桂姐你起来,只顾跪着他,求告他黄米头儿,叫他张致!如今在这里你便跪着他,明日到你家他却跪着你,──你那时却别要理他。”【夹批:一语直透从前,又是得意话。写金莲此时重重得意杀,以为下文一闹放泼地也。且西门此日亦是重重得意。如先调林氏,三官认父,后贲四嫂诸事皆是。则写得意杀之金莲,又对照得意杀之西门,见二人将俱败矣。不特文字将收故纵之法,亦天道盈虚之理,宜然也。】把西门庆、月娘都笑了,桂姐才起来了。只见玳安慌慌张张来报:“宋老爹、安老爹来了。”西门庆便拿衣服穿了,出去迎接。桂姐向月娘说道:“耶嚛嚛,从今后我也不要爹了,【夹批:拉白语,总反衬西门适待桂姐无好颜色也。】只与娘做女儿罢。”【夹批:又自提出亲情以乞怜。】月娘道:“你的虚头愿心,【夹批:答其‘不要爹’一句。】说过道过罢了。【夹批:答其‘做女’一句。】前日两遭往里头去,没在那里?”【夹批:写出深心。】桂姐道:“天么,天么,可是杀人!爹何曾往我家里?若是到我家里,见爹一面,沾沾身子儿,就促死了!娘你错打听了,敢不是我那里,是往郑月儿家走了两遭,请了他家小粉头子了。我这篇是非,就是他气不愤架的。不然,爹如何恼我?”【夹批:月儿自谓十分谨密,桂姐却如亲耳听得,人世事尽是如此。作者真写尽世事也。】金莲道:“各人衣饭,他平白怎么架你是非?”【夹批:非写金莲呆,正是连日得意,忘却愤深气苦时滋味也。】桂姐道:“五娘,你不知,俺们里边人,一个气不愤一个,【夹批:一语见血。故知不愤忆吹箫,是伏撒泼之因。然意中又为瓶儿一哭。】好不生分!”月娘接过来道:“你每里边与外边差甚么?也是一般,一个不愤一个。那一个有些时道儿,就要躧下去。”月娘摆茶与他吃,不在话下。

  却说西门庆迎接宋御史、安郎中,到厅上叙礼。每人一匹缎子、一部书,奉贺西门庆。见了桌席齐整,甚是称谢不尽。一面分宾主坐下,吃了茶,宋御史道:“学生有一事奉渎四泉:今有巡抚侯石泉老先生,新升太常卿,学生同两司作东,三十日敢借尊府置杯酒奉饯,初二日就起行上京去了。未审四泉允否?”【夹批:接续而来,簇起花样。】西门庆道:“老先生吩咐,敢不从命!但未知多少桌席?”宋御史道:“学生有分资在此。”即唤书吏取出布、按两司连他共十二两分资来,要一张大插桌、六张散桌,叫一起戏子。西门庆答应收了,就请去卷棚坐的。不一时,钱主事也到了。三员官会在一处下棋。宋御史见西门庆堂庑宽广,院字幽深,【夹批:蔡状元来,亦描其房舍,此又一描,总是闲处写生。亦见西门之交流大都为此而来。】书画文物极一时之盛。又见屏风前安着一座八仙捧寿的流金鼎,约数尺高,甚是做得奇巧。炉内焚着沉檀香,烟从龟鹤鹿口中吐出。只顾近前观看,夸奖不已。【夹批:写鼎,真是为爱色贪财当头一棒。言人寿非黄金铸身,岂能如龟鹤长年!此日气从口中,都近前夸奖,一旦灰寒火冷,方知无八仙捧寿也。此是作者随处醒人春梦,又是为西门将死作引,稗官岂易做者哉!】问西门庆:“这副炉鼎造得好!”因向二官说:“我学生写书与淮安刘年兄那里,央他替我捎带一副来,送蔡老先,还不见到。四泉不知是那里得来的?”西门庆道:“也是淮上一个人送学生的。”说毕下棋。西门庆吩咐下边,看了两个桌盒细巧菜蔬果馅点心上来,一面叫生旦在上唱南曲。宋御史道:“客尚未到,主人先吃得面红,说不通。”安郎中道:“天寒,饮一杯无碍。”宋御史又差人去邀,差人禀道:“邀了,在砖厂黄老爹那里下棋,便来也。”一面下棋饮酒,安郎中唤戏子:“你们唱个《宜春令》奉酒。”于是生旦合声唱一套“第一来为压惊”。

  唱未毕,【夹批:妙绝。少刻见九郎,便有多少恐惶迎合,先饮一杯为壮胆地。便将小人之心之态之骨格写尽。】忽吏进报:“蔡老爹和黄老爹来了。”宋御史忙令收了桌席,各整衣冠出来迎接。蔡九知府穿素服金带,先令人投一“侍生蔡修”拜帖与西门庆。【夹批:令尊的令郎,乃投侍生帖,卿真不认亲者。】进厅上,安郎中道:“此是主人西门大人,见在本处作千兵,也是京中老先生门下。”【夹批:与桂姐适才自愿长远做女话何如?】那蔡知府又是作揖称道:“久仰,久仰。”西门庆道:“容当奉拜。”叙礼毕,各宽衣服坐下。左右上了茶,各人扳话。良久,就上坐。蔡九知府居上,主位四坐。厨役割道汤饭,戏子呈递手本,蔡九知府拣了《双忠记》,【夹批:目中惟有安、宋二人。】演了两折。酒过数巡,小优儿席前唱一套《新水令》“玉鞭骄马出皇都”。【夹批:直令西门等市井富贵无处生活。】蔡知府笑道:“松原直得多少,可谓‘御史青骢马’,三公乃‘刘郎旧萦髯’。”安郎中道:“今日更不道‘江州司马青衫湿’。”言罢,众人都笑了。【夹批:特与安主事请时扳话,一对。】西门庆又令春鸿唱了一套“金门献罢平胡表”,把宋御史喜欢的要不的,因向西门庆道:“此子可爱。”【夹批:送鸿迎燕断送长年,所以独宋御史喜也。】西门庆道:“此是小价,原是扬州人。”宋御史携着他手儿,教他递酒,赏了他三钱银子,磕头谢了。【夹批:又对书童。】正是: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坐间移。

  一杯未尽笙歌送,阶下申牌又报时。

  不觉日色沉西,蔡九知府见天色晚了,即令左右穿衣告辞。众位款留不住,俱送出大门而去。随即差了两名吏典,把桌席羊酒尺头抬送到新河口去讫。【夹批:是清河县。】宋御史亦作辞西门庆,因说道:“今日且不谢,后日还要取扰。”【夹批:接连两席,又与请黄太尉不犯。】各上轿而去。

  西门庆送了回来,打发戏子,吩咐:“后日还是你们来,再唱一日。叫几个会唱的来,宋老爹请巡抚侯爷哩。”戏子道:“小的知道了。”西门庆令攒上酒桌,使玳安:“去请温师父来坐坐。”再叫来安儿:“去请应二爹去。”不一时,次第而至,各行礼坐下。三个小优儿在旁弹唱,把酒来斟。西门庆问伯爵:“你娘们明日都去,【夹批:‘你娘们’,三字奇绝。】你叫唱的是杂耍的?”伯爵道:“哥到说得好,小人家那里抬放?将就叫两个唱女儿唱罢了。明日早些请众位嫂子下降。”这里前厅吃酒不题。

  后边,孟大姨与盂三妗子先起身去了。落后杨姑娘也要去,月娘道:“姑奶奶你再住一日儿不是,薛师父使他徒弟取了卷来,咱晚夕叫他宣卷咱们听。”杨姑娘道:“老身实和姐姐说,要不是我也住,明日俺第二个侄儿定亲事,使孩子来请我,我要瞧瞧去。”于是作辞而去。【夹批:一路总是散场之调,盖柳芽复吐,杏花将嫁矣。】众人吃到掌灯以后,三位伙计娘子也都作辞去了,止留下段大姐没去,潘姥姥也往金莲房内去了。只有大吟子、李桂姐、申二姐和三个姑子,郁大姐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月娘房内坐的。忽听前边散了,小厮收下家伙来。这金莲忙抽身就往前走,到前边悄悄立在角门首。【夹批:白绫带何妨再试。】只见西门庆扶着来安儿,打着灯,趔趄着脚儿就要往李瓶儿那边走,看见金莲在门首立着,拉了手进入房来。那来安儿便往上房交钟箸。

  月娘只说西门庆进来,把申二姐、李桂姐、郁大姐都打发往李娇儿房内去了。【夹批:非此一羞,不足以动月娘之深恨,非写月娘轻佻也。】问来安道:“你爹来没有?”来安道:“爹在五娘房里,不耐烦了。”【夹批:此日之五娘房,即向日之六娘房。】月娘听了,心内就有些恼,【夹批:此日之月娘,即向日之金莲。】因向玉楼道:“你看恁没来头的行货子,我说他今日进来往你房里去,【夹批:本意宣卷,因西门来家,即打发众人那边去者,意欲俟西门来上房。自做人情,送入玉楼房中,是月娘一生为人关目,深心柔奸大都如此。乃忽为金莲邀去,故又向玉楼说明人情也。写得月娘真是老奸巨滑。】如何三不知又摸到他屋里去了?这两日又浪风发起来,只在他前边缠。”【夹批:层次皆出,见后撒泼,非一朝一夕之故。】玉楼道:“姐姐,随他缠去!这等说,恰似咱每争他的一般。可是大师父说的笑话儿,左右这六房里,由他串到。【夹批:大笔如椽,将玉楼两个生日一齐捏拢,所以说,《金瓶》中酒令、笑淡不容易看也。】他爹心中所欲,你我管的他!”月娘道:“干净他有了话!刚才听见前头散了,就慌的奔命往前走了。”【夹批:已与金莲不解矣。】因问小玉:“灶上没人,与我把仪门拴上。后边请三位师父来,咱每且听他宣一回卷着。”又把李桂姐、申二姐、段大姐、郁大姐都请了来。【夹批:月娘面皮如何过得?】月娘向大妗子道:“我头里旋叫他使小沙弥请了《黄氏女卷》来宣,【夹批:总是没趣话。】今日可可儿杨姑娘又去了。”【夹批:又是遮饰没趣语。】吩咐玉箫顿下好茶。玉楼对李娇儿说:“咱两家轮替管茶,休要只顾累大姐姐。”于是各房里吩咐预备茶去。【夹批:明将玉楼生日与薛尼宣卷相连,意提明非闲笔,写玉楼亦好佛也。盖玉楼这一个生日是结文,恐看官不明,索性将后文孝哥幻化等因,令薛尼卷内放手一写,以明自己章法井井,休错看我为顺手写生日,写念佛也。】不一时,放下炕桌儿,三个姑子来到,盘膝坐在炕上。众人俱各坐了,听他宣卷。月娘洗手炷了香,这薛姑子展开《黄氏女卷》,高声演说道:

  盖闻法初不灭,故归空。道本无生,每因生而不用。由法身以垂八相,

  由八相以显法身。朗朗惠灯,通开世户;明明佛镜,照破昏衢。百年景赖

  刹那间,四大幻身如泡影。每日尘劳碌碌,终朝业试忙忙。岂知一性圆明,

  徒逞六根贪欲。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风

  火散时无老少,溪山磨尽几英雄!【夹批:彰明较著,大喝一番,总是西门丧命时文字之影。】

  演说了一回,又宣念偈子,又唱几个劝善的佛曲儿,方才宣黄氏女怎的出身,【夹批:一个“怎的”。】怎的看经好善,【夹批:二个“怎的”。】又怎的死去转世为男子,【夹批:三个“怎的。】又怎的男女五人一时升天。【夹批:四个“又怎的”,又与讲打虎文字遥映,惯以此为能。与上文五祖转世、五戒投胎,一连三段故事,皆是转世,明点幻化。】慢慢宣完,已有二更天气。先是李娇儿房内元宵儿拿了一道茶来,众人吃了。【夹批:必带上娇儿所云云,遮盖笔墨处也。】

  落后孟玉楼房中兰香,又拿了几样精制果菜、一大壶酒来,又是一大壶茶来,与大妗子、段大姐、桂姐众人吃。【夹批:细看文情,方能通身痛快。】月娘又教玉箫拿出四盒儿茶食饼糖之类,与三位师父点茶。李桂姐道:“三个师父宣了这一回卷,也该我唱个曲儿孝顺。”【夹批:三姑宣卷,一娼唱曲,彼此唱和,的是一派同调。一个要唱。】月娘道:“桂姐,又起动你唱?”郁大姐道:“等我先唱。”【夹批:又一个要先唱。】月娘道:“也罢,郁大姐先唱。”申二姐道:“等姐姐唱了,我也唱个儿与娘每听。”【夹批:又一个也要唱。然则亦是三个,与宣卷者正对。】桂姐不肯,道:“还是我先唱。”因问月娘要听什么,月娘道:“你唱个‘更深静悄’罢。”【夹批:随手情景,又映前边西门有许多不静悄在那边。】当下桂姐送众人酒,取过琵琶来,轻舒玉笋,款跨鲛绡,唱了一套。桂姐唱毕,郁大姐才要接琵琶,早被申二姐要过去了,挂在胳膊上,先说道:【夹批:要“先唱的”,反被要“也唱的”夺去。“先说”写尽人情,又写尽申二姐是新来讨好,又是王六儿边人情可恃,所以为一骂安根。】“我唱个《十二月儿挂真儿》与大妗子和娘每听罢。”于是唱道:“正月十五闹元宵,满把焚香天地烧……”【夹批:点得有趣。真是写生,又是映宣卷,然则亦算宣卷者。】那时大妗子害夜深困的慌,也没等的申二姐唱完,吃了茶就先往月娘房内睡去了。【夹批:先散一人。】须臾唱完,桂姐便归李娇儿房内,段大姐便往孟玉楼房内,三位师父便往孙雪娥房里,郁大姐、申二姐就与玉箫、小玉在那边炕屋里睡。月娘同大妗子在上房内睡,俱不在话下。【夹批:众人一齐俱散,又与前说五祖时散发不同。】看官听说:古妇人怀孕,不侧坐,不偃卧,不听淫声,不视邪色,常玩诗书金玉,故生子女端正聪慧,此胎教之法也。今月娘怀孕,不宜令僧尼宣卷,听其死生轮回之说。后来感得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夺舍,幻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缘。盖可惜哉!【夹批:明明结出。】正是:

  前程黑暗路途险,十二时中自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