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霓关这出戏,“头本”是以夫人东方氏为主,武工和表情,魏芳霞已得到了众多的赞许,虽然也有几句唱:“在阵前闪出了伯当小将,亚赛过前朝的潘安戎装……”但是不能讨俏,发展不出她的艺术的长才。“二本”却以丫环的“戏”最多,夫人要跟王伯当成亲,被丫环看出来了,所以就得唱那悠扬顿挫的“二六”:“见此情不由人心中暗想,背转身来自思量……”那一定是得招得“满堂好”的,那更叫魏芳霞大出风头,所以这出戏编得妙。现在的台上正由那丑角“干儿子”插科打诨,腾出这功夫来,现在芳霞一定在换装束,改扮郭丫环了。大家等得很急,连方梦渔也鼓了几下掌,他倒不是为听。而是想看看芳霞要是扮成了丫环该是怎么的妩媚、俏丽。等了半天,觉得台上的情形不对,几个去配角的仿佛是故意磨烦起来了,王伯当不出来,换成了配角应当去的那东方氏也不出,丫环更不见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呀?台下和楼上的观众们起先只有几个人鼓掌催着,渐渐地秩序纷乱了,掌声四起,催着,哄着,还有人大声喊说:“怎么人还不出来呀……”真可疑!台上现在没有人啦,是个空台,就好像是电影的片子断了似的,当时人都站起来啦,小碧芬说:“哎哟!莫非是后台出了事啦!”方梦渔也惊得站起来了,本想立刻跑下楼去,跑到后台去看看有什么事?可是又想:“那会有什么事呀?刚才芳霞还唱得好好的,怎么就不能出台了,绝不能呀!绝不会呀!”他觉得这些听戏的太沉不住气了,太无理取闹了,他就嘴里“嗤嗤”的发出声音,想叫大家都坐下,然而他一个人嗤嗤的,别人却都越来越闹,他真急得头上出汗了。但在这时,忽然由后台出来一个人。拿出一个大黑牌子来,上写:“……”在楼上简直看不清楚,一个字也看不清楚,小碧芬说:“哎哟!到底是什么回事呀?……真出了麻烦啦!这可是个笑话儿……”方梦渔却立时站起来,急急地走,别人挡着他的路,他用力推别人,板凳又几乎把他绊了过大跟头,他跑下楼去。迎面就撞着一个茶房,他急急地问着说:“是怎么回事?”茶房说:“不知道么!大概是换了戏啦!”他惊讶地说:“为什么要换戏呀?”他就往前去挤,想看那牌子上到底写的是什么,然而人又多,秩序更乱,有的大喊着:“退票!退票!这不是骗人吗?……”很多人都气哼哼的,大不满意,有的却就往外挤要走,说:“还看什么呀?霞美卿多半是得了脑充血,上阴间去啦……”他就像中了一箭,“啊呀”他也挤不到台前去看那牌子,他也不想去细看了,急忙就回身,但是也有的人又坐了,台上的胡琴又拉起来了,是老生的声音唱着:“父女打鱼在河下,家贫哪怕人笑咱,桂英儿掌稳舵,父把网撒……”怎么着又靡上“庆顶珠”啦?现在的方梦渔被许多人拥着,板凳挡着,他想上后台去看看也不行,他不住地咳嗽,气喘,心突突的跳,他还用力挣扎着往外去挤,因为往外走的人太多了,大概至少已经走了一半,他见戏院的门前更乱,他就寻了个空隙顺着一个小夹道直奔后台。可是不想后台的那个小门之前,也拥着不少的人,都是一些好事的,想要到后台去看看详情,可是,冯亦禅在那里挡着,说话嗓子全哑了,说:“诸位!霞美卿已经回家去了,她这病是临时得的,明天大概就好,明天一定还唱头二本虹冕关,另外还许演双出,对不起诸位!对不起诸位……”

方梦渔这才知道芳霞是真病了,但得的是什么病呀?怎么忽然就得了呢?是她高兴过火了,还是劳累过度了,抑或是不幸的命运正在这幸运的时期忽来捉弄人呢!他的心里十分发急,就更往前去挤,挤到冯亦禅的跟前,冯亦禅还用手推他,说:“这后台不能进闲人,对不起,请回去吧!”他说:“亦禅!是我!”冯亦禅这才看出他来,就说:“你先在这儿等一等!”却又去向要进后台的观众婉言挡驾,方梦渔不由得跟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后台不能进来!”

他这时实在还很狐疑,实在还更紧张,实在心里太难过!

要向冯亦禅;“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忽然病了呢?什么急病暴病呢?”

冯亦禅哪顾得跟他说话,费了无限的唇舌,才把一些要到后台来看看,来打听的,那些关心霞美卿的先生们给劝走了,当然还落了不少怨言,几乎被人打了嘴吧。

冯亦禅并不是这里的后台老板,他更不像芳霞的师父陈神仙,他来“把场”,纯粹是尽义务的。然而别人都不出头,他只好来效这份力,他急得喊得简直是力尽声嘶。

方梦渔焦急地向他问:“芳霞得的是什么病?我们快去看着她吧!”

冯亦禅却说:“你别着急!你上前台去等着我,我再慢慢去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走……”语声极低,似乎十分秘密,这可把方梦渔给吓呆了。

方梦渔又焦急地说:“她有病就得快找好医院去治……”

话没说完,就听冯亦禅用更小的声音来对他说:“她不是病……待会儿再谈吧!”

方梦渔简直忍不住,说:“那么……咳!她!她现在那儿啦!”

冯亦禅也急著说:“你上前台等着去就完啦!沉着点气!天大的事情也就个完!”

“事情?”方梦渔更觉着心里发紧。

冯亦禅又说:”反正你放心,魏芳霞还不至于被人枪毙!”

方梦渔大惊,说:“怎么?至于如此之严重?”

冯亦禅双手推他,说:“你上前台去安着心坐一会儿就得!我马上就找你去,你也别着急,没什么了不得的事!”

方梦渔的两腿都觉着发抖了,这不像是真事,这是恶梦,然而不幸这真是真的。他蓦然想起来芳霞往日曾经屡次含着泪说过“环境不允许”。现在莫非就是她的环境之中忽然出现了恶魔?忽然伸出了毒手?忽然刺进了尖刀?

又有要到后台看看的人来了,冯亦禅此时是绝不便向他详述刚才的事,他只得走开了,他的脑子“嗡嗡”地响,心紧紧地拧,泪竟要滚滚地涌,他想着:“只要芳霞不病,我还得叫她唱戏,谁来拦阻也不行,假定她是病,我再筹出多少钱、多少钱,也得把她治好,她如死了,我殉情,她如被害,我复仇,她——她是我的生命!

方梦渔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了戏场,但是现在这戏场的池座,两廊,楼上,不管是前排,后排,人已经散去了十分之九,所留下的都在议论纷纷,听说是:“刚才来了四个人,先拿名片见戏院经理。由经理陪着到了后台,见了霞美卿,没说什么话,就叫她走,霞美卿也一点没敢争论,戏衣都没脱,就那样东方氏,——小寡妇的样子,跟着人家出了戏院,上汽车走了。”他惊得几乎叫出来,赶紧回身,急跑出了大门,但是这戏院的门前,“霞美卿”的电灯虽还那么亮,可是冷冷清清的洋车只留下了少数,汽车一辆也无,马路沉静得如睡,天的颜色昏黑,有点月光,也是黯黯的。

他东张西望地看了看,并没有什么可惊的或是可疑的痕迹,他原想叫一辆车,拉他直到魏芳霞的家,去看一个究竟,但又想:这件事绝不平常,不可以莽撞!他没法子,只得又回来,台上胡秋声跟那配角小坤伶临时加演的“庆顶珠”也没带“乐家”就算是唱完了,听戏的人渐渐走净了,台上的电灯也不亮了,在这时候他才看清那还没有摘去的牌子,显然是匆匆写就的:“霞美卿艺员忽病,二本虹霓关暂停,改由胡秋声加演打渔杀家,敬请诸君原谅!”他叹气,长长地叹气。这时冯亦禅,陈神仙一同找他来了,悄声对他说:“咱们到柜房谈话去吧!”

他们都紧皱着眉,走到了前台的柜房,——也即是这大戏院的经理室,经理先把茶房和两个职员全都支出屋去,然后请他们三人落座,经理的态度倒还镇静,但是他也悄声说:“这件事我也摸不清,不过咱们不能拦,我本想叫她唱完了二本虹霓关再走,可是不敢说这话,这张名片就不叫人再说别的话!”经理把他抽斗里的一张特大的名片拿出来。方梦渔急着抢过来一看。他先吓了一跳,但是接着说:“他!他不过是北洋时代的一个要人,现在他难道还有势力抢去人吗?”冯亦禅赶紧摆手,说:“这里边的事情恐怕很复杂!”经理说:“我本来不认识魏姑娘。就是她在园子里唱戏,我要不冲你们三位的面子,我是不订合同的,因为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叫座的能力,可是没想到成绩竟是这么好,很可惜!我们戏院少挣点钱倒不要紧,只是这个角儿太可惜了!因为她太有前途了!”陈神仙说:“刚才可真把我吓着了!本来她还正在台上跟王伯当耍枪呢,那四个人就来了,要不是我拼命拦着,那四个人就要上台把她揪下去,我都要喊警察啦,幸而是等着芳霞下了场,可是芳霞——她怎么那么听话呀:连戏装也没卸,就跟着那四个人走啦……”冯亦禅说:“据我猜,她一定就是人家的人,不是当过那个人——人家没亲自来——的姨太太,就是……反正有事,她的身子是人家的!”方梦渔拍着桌子说:“她早先在市场茶楼走票。她也到过我那里,怎么那时没有人干涉她的自由。”冯亦禅说:“详细的情形,咱们就不得而知了!”陈神仙说:“冬月,才跟着绮艳花头一次上我家里去,在去年,她又独自去请我给她说戏。”冯亦禅说:“我倒是早就认识她,她早先唱武生的时候就到我家里去过,后来也常去,多一半是跟着绮艳花去找我,我知道她上过学,又学过些日子英文,她并没有嫁过人,这我是知道的。倒是我听别人隐隐地说她家庭仿佛是不大清白,她跟她表姊对此一向是讳莫如深,本来,女孩子的事,咱们打听那些干什么?万也想不到,今天这一看:她的家里还真有很大的麻烦!”陈神仙“咳”了一声说:“可惜!那女孩子有多么好?多么安稳!多么聪明?多么有材料,多么有人缘呀!”

方梦渔简直要哭了,着急地说:“我们得设法帮助她,把她救出来……”

冯亦禅推了他一下,又指给他那张名片,说:“这个人你惹得了?”

方梦渔愤然地说:“难道这世界就没有公理?”

冯亦禅说:“主要的是她自己,她自己未必有力挣扎,说半天你还没明白吗?魏芳霞她是这名片上人的姨太太,还许不如姨太太啦。她的身子跟她的自由全是人家的。”

方梦渔说:“现在不是奴隶社会!”

冯亦禅说:“那没法子,人家不让她唱,她偷着唱戏不行,人家有权干涉她。”

方梦渔说:“他就是那人的妻女,她愿意唱戏,那人也无权干涉!”

冯亦禅说:“然而人家派人来一栏她,她唱着半截,当时就不唱啦,就跟着人走啦,她自己无抵抗,她自己不挣扎,她自己还许愿意身子受人管辖呢,她这时也许正在向人家认罪,求饶呢,你我能够给她出得了什么力?”

经理说:“这没有什么,我们这戏院明天只好另换新角了,该批的账我结出来,是交给你们那位?”

陈神仙说:“把后台的钱该给谁的给谁,我就都不管啦!”

冯亦禅说:“她扔的这些事。只好我跟梦渔跟她办,梦渔!”他扭头看了看方梦渔,方梦渔却直挺挺的发怔站着。一句话也不能说了。

时候已经不早,陈神仙先困乏的了不得,说:“可得回去了!”

冯亦禅说:“咱们想一想,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没有?行头跟戏衣都在跟包的手里了,好在跟包的就是小碧芬的跟包的,东西一定都拿到小碧芬家里去了,只是她还借了小碧芬的几件首饰,不知刚才她匆匆忙忙地戴走了没有?”

陈神仙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说:“她连戏装都没有脱,首饰大概没戴什么,她今儿来的时候又只穿着一件大衣,一件蓝布褂,跟包的刚才要交给我。我说你先拿着吧——大概她也没戴去小碧芬的什么首饰。”

冯亦禅说:“那倒没什么,因为她已经给了小碧芬一笔钱啦,小碧芬绝赔不了账,再说她不久就要当阔太太了,也不在乎这个,我们大家都不至于因芳霞受什么累,同时,也说不定,名片上的那个人也许喜欢她唱得好,明天还放她出来演戏——事情自不可乐观,但也不必怎么的悲观。”

方梦渔却又不禁长叹了一口气,手里拿着那张名片,就说:“我把这带走吧?”冯亦禅说:“算了吧!你带走这名片干吗!这个人的名字难道你还不知道?十几年前,报上天天用很大的字登载这个人的名字,那时正是他炙手可热的时候,现在虽然还有钱,可是没有势力了,今天他派人拿他的名片来,是给戏院的一个面子,同时表示他负责,人不是失踪了,这个人也未必就是恶霸,总是芳霞在人家的手里有短处。”

方梦渔却把这名片一摔,说:“他不是恶霸是什么?不等着人把戏唱完,就将人家逼走,跟强盗有什么分别?”

冯亦禅说:“他大概也是要唱戏,要唱虮蜡庙的费德功,硬抢人家的女子。”

方梦渔说;“你不要把这件事看得轻了,这是倚势欺人,你更不能确定芳霞是谁的姨太太,我相信她是一个纯洁的女子,她绝不会在什么人的手里有短处!”

经理赶紧给解劝,说:“得啦!得啦!你们二位也不必为这件事生气,好在今天也还没有闻出什么大麻烦,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各位先回去歇息去吧!”

冯亦禅没再言语,方梦渔却依然生气,那张大名片,到底被他收在身边,同着陈神仙走出了戏院。陈神仙就雇上车走了。冯亦禅却拉了方梦渔一把,说:“你别迁怒于我呀!又不是我抢走了你的魏芳霞?”

方梦渔连连摇头说:“没有!没有!你也是为芳霞出力的人,你出的力气比我出的还多,我那能迁怒于你?”

冯亦禅说:“今天的事确实突如其来,以后芳霞就是仍然可以出来唱戏,但也绝没有戏院敢邀她了。因为说不定她唱着戏,就能够叫人拉走,她的戏饭已经告终了,这实在是一个大损失,你跟我都白费了一场力。当然啦,我不过是为她白忙了几天,还不要紧,你却又为她负责,还又为她伤了心。我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并不是我不关痛痒,说风凉话,更不是对芳霞的事恶意猜测,实在这件事情很明显,她这麻烦绝不是今天才惹下的,她的家中,必定早就有麻烦。——这年头儿,凡是漂亮年轻的女人,大概很少没有麻烦的。你跟她自然也有点情感,可是据我想还不至于太深,那么管她这麻烦可干什么呀?咱们既没那功夫,又没那力量,徒自的苦恼,还容易得罪人,我劝你切不要这样做,你好好回报馆去睡觉,明天先到医院去治你的咳嗽伤风,过几天,我想芳霞不是找你去,就是找我去,她绝不会一去无踪,杳如黄鹤。即使真见不着她也不要紧,以后咱们还可以合作,慢慢地再发掘坤角的新人才!”

方梦渔只是叹气。

冯亦禅又问说:“你怎么样?是雇辆车回去吗?这时候可快一点钟啦!”

方梦渔说:“我慢慢地走回去。”

冯亦禅说:“也好,咱们明儿见吧!我希望你可千万不要为此事受刺激,咱们全都不能算是年轻人啦,飘泊半生,饱尝世味,这点事儿,算得什么?你编报还能够不知道,世界上稀奇古怪的事情比这多得多。”

方梦渔连连点头,当下你跟冯亦禅分了手,他往南,拖着沉重的脚步,随走随叹气,越走,马路上越没有人,甚至连街灯都看不见了,天上的新月也被云遮住,他觉得这世界太为黑暗,他更不知道芳霞现在怎么样了,今天她到戏院来,本来差一点就误了场,而且她也没有怎么装饰打扮,可见她原是有一种预感的,这显然是有一个恶霸——那名片上的人,早就在暴横地摧残她,我既是跟她有了这些日子的交谊,帮助她唱成戏,那不算是帮助,现在她才到了真正需人帮助的紧要时候,我就能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聪慧的女子,被人危害着而袖手不管吗?

他越想越生气,决定现在就到芳霞的家里去,就是见不着她,也得把她叫起来隔着门跟她说几句话,问个明白,该怎样就怎样,我不怕那名片上的人。

于是,他加快地走,这夜是越深了,连一辆洋车也没有见着,雨后的天气本来寒冷,何况又在辣夜,冻得他直打哆嗦,然而他的心头却在汹涌着热血。

他到了宣武门外斜街,这条胡同里,黑忽忽的简直如同一条墓道,连一个活动的东西和一星发亮的灯光也没有,地下还有不少的稀泥。几个小户人家,全都把那两扇小门紧紧地闭着,也看不见门牌,更听不见一点声音,他找了半天,才找着了一个小门儿,回想着那一天的晚上是不是到这儿来过?这个门是不是芳霞的家?可别弄错了。因为这时大概有深夜两点钟了。无故惊扰了别人。那可不太好,所以他就站在这门前,于夜色沉沉之中,端详了半天,结果他断定就是这个门,一点也没有错,于是他伸手去扣打这门环,但他突然觉得胆怯,他不怕里面有什么人,那名片上的人如果在这里,那他不但不怕,还更欢喜,拚命,决斗也敢。他只是怕把门叫开了,而进到里面一看,芳霞却已经被摧残得“玉殒香消”。

他没听见门缝里有什么哭声,也没有鞭挞,诟骂,或是打架声。跟别的门里一样,静悄悄的,大概里面的人都已安睡了,现在,不太卤莽吗,还有敲门的必需吗?他又踌躇了一下,便用手去拍门环。

“吧吧吧!铛铛铛!”这金属击敲的声音,在这静夜里特别的响,他连敲了一阵,又用拳“咚咚”的捶门,里边才有人问说:“谁呀?”——这声音似乎隔得很远,大概是在屋里回答的,然而方梦渔已经听出,似乎是芳霞的母亲的声音,有了人答话,他就把门捶得更急了。

里边的老妇人一边骂着,一边大概是走出来了,说:“我告诉你,你不用回来,就不用回来了。你这小子,在里边瞎羼什么?喝了点酒,刚才你就那么胡闹?我告诉你!你师妹妹的事情你不用管,连我是她的亲妈我都不管,是好是歹,都是她的命,得啦!你回去吧!半夜里你还来干吗?非得闹出人命来才行吗?”

方梦渔倒不由发怔了,不知门里把他当作谁了,于是他就赶紧说:“是我,我姓方,我是繁华报的,魏老太太!请你把门开开吧!我要看看芳霞!”

里边也不说话了,大概也是发了怔了,待了半天。才隔着门问说:“找谁的?你到底是谁?”

方梦渔带点笑声的向里边说:“我前些日为取相片,到这儿来过。我是报馆里的,我姓方……”

门里说:“哦!您是那位报馆先生呀?您有什么事呀?

方梦渔说:“我要来看看芳霞!”

门里说:“我们姑娘早就睡啦,有什么事情,明天白天您再来吧!”

方爹渔说:“我进去不进去倒不要紧,只是我想跟芳霞说几句话,隔着门说就行!”

门里说:“她今儿身上不大舒服,她屋子的门也关上啦,这半夜三更的怎么叫她起来呀?有什么话,您就跟我说吧?”

方梦渔说:“因为她今天在大戏院,戏还没唱完,就被人给硬叫走了,我不知道是有什么事?”

门里说:“我们姑娘早就不唱戏啦,有两年多没唱啦,您说的是绮艳花吧?那是我们的亲戚,她不在这儿住……”

方梦渔听这老太太的话,简直是故意支吾,使得他更着急,就说:“今天我们还在戏院见了面,芳霞她这次唱戏是我给办的,她还用了我几千块钱……”

门里的魏老太太一听说“几千块钱”,就疑惑是要账的了,半夜里敲门来要账,这可是个急账,不用说,又是女儿惹出来的麻烦,所以,她大概是害了怕了,就说:“那么您等一会儿!”接着又仿佛是“咳!”的一声长叹。

魏老太太大概是回身又走了,方梦渔在门外又等了半天,他咳嗽的声音,跟敲门环的声音没什么分别,他的心里更急,站得腿都疼了。又待了半天,才听见里面老太太的叹气声,说:“天真太晚了!方先生,您别忙!等我慢慢地给你开门……咳!人就是别走背运啊!”“咕咚”!里边搬顶门石了,老太太又喘气,方梦渔说:“您不用忙!”他的心里益为悲悯。又等了半天,门才开开了,他就赶紧说:“我真对不起!我不该这么晚还来,可是——我因为不放心芳霞,不能不急着来看看!”他近步走进门里,老太太就说:“赶紧关上门吧!赶紧关上门吧!”她仿佛非常害怕似的。方梦渔摸着黑,帮助老太太关门。顶门石把他的手指头还砸了一下,疼得很,直起腰来,听老太太又叹息着说:“人都说家丑不可外扬,现在我们家里的事情,弄得人都知道了!咳!我跟瞎子,都不叫她再唱戏,她可偏偏要唱戏,唱出这么多的事来!”方梦渔虽然听了,却也没说话。

他同着老太太往院里去走,忽然脚踏着了一个棍儿似的东西,因为黑,低头也看不清楚是什么,老太太说:“您再在这儿等等,我先进屋把灯点上!”方梦渔说:“不忙!老太太您不要着急,我隔着窗户跟芳霞说几句话也行……”说着,一弯腰,把刚才踏着的那个东西,由地下拾起来,摸了摸,却像是唱戏所用的马鞭,但已给折断了,只因为有带子在上面缠着,所以还没有分成两处,他猜着这必定是因为拿它打人,打断了,才扔在院中,没顾得抬起来,这就是摧残芳霞的毒鞭,这是人世对于一个聪明自爱,坚强自立,有艺术天才的女性的报酬,他的心更痛了!老太太把他领到那小屋的窗前。说:“她已经躺下睡了,您还要进屋吗?——不怎么方便吧?”方梦渔摇着头说:“我也不用进屋,在这儿跟她说几句说就行了!”于是他隔着窗户,向里叫着:“芳霞!芳霞!我是梦渔,我来看看你……”他说了这几句话,窗内屋里,并没有人言语。他又叫着:“芳霞!你答应一声,我知道你在家里,我也就放心了!”说到这里,他听见了窗内隐隐地发出啜泣之声,他就赶紧止住说话,细细地向里听去,听出确实是女子的哭泣声音,也像是芳霞的声音,他就又说:“你也不必难受!你原是个很坚强的人,难道遇见事情就不能解决吗?我能帮助你解决。什么人也不怕,你放心好了。这社会还有法律,无论多样难办的事,你都放心!还有,我告诉你,今天你自戏院走了之后,并没有出什么乱子,只都知道你是突然得了病了,戏院的经理也很能原谅,最好明天晚上你还出台,什么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去找他理论,在经济上,我也能帮助你,你不要哭了!还有,你遭受了恶人的欺侮,不要以为这就是什么不名誉的事,绝没有人那样想。——良善者才受人的欺侮。尤其你是一个孤弱的女子,即使你有什么说不出来的事,那也绝不是你的错处,我是头一个理解你的。你不是要因此伤心。你的不幸,更使我们同情,你的遭受欺侮,使我们都气愤,都更得爱护你,你只要保重身体,芳霞!你现在的环境有什么困难?何妨对我说一说,我给你想法子……”

窗里哭着说:“方先生……”

方梦渔恨不得走进屋去,但屋里没有点着灯,而且无论如何劳霞是个姑娘,她已经睡下了;自己是个男人,真不能怔往屋里走。

芳霞一边哭着一边说:“方先生您回去吧!天这么晚,又劳累您一趟,我真感谢您!”

方梦渔说:“你用不着跟我客气。你快跟我说明你的环境的事,你这个人真太固执,到了现在你还不说吗?你别觉着说不出口,告诉你:无论你是个怎样的人,我对你绝不会失望的,我绝不能因此就瞧不起你啦,我一定更帮助你……你坦白地说吧!”

窗里的芳霞却不说话,只是哭。

方梦渔说:“要不然我就在这儿不走……”

魏老太太说:“你别不走呀!我们这儿没有富余的屋子!”

方梦渔又说:“我在这儿等着那欺侮你的人,我不怕他的名片大,我不怕他的势力大,我不怕他!”

魏老太太说:“方先生!您就别管我们的事啦!”

方梦渔又向窗里说:“芳霞!如果你实在不愿在北平闹得你的事叫很多人知道,我们可以走,连你家里的人一同到上海去,到了上海我能给你们找地方住,还能够给你找舞台,你在那里唱戏,一定更红,既躲开了那欺侮你的人,还能够养活你的全家,你快决定!”

芳霞在窗里没答,她的母亲就先说:“不行!我这么大的年纪,她爸爸那个样儿,怎能走得动?算了吧!我说方先生……”这位老太太反倒冲着方梦渔发起急来了,说:“不是我们不懂得人心,您因为怕我们姑娘受罪。您才来看我们姑娘,可是我们姑娘她也没受罪,受罪也是我们情愿,您是一个外人,该管的管,不该管的您别管,我们的事情用不着您来操心,我们姑娘死了,我们姑娘嫁了人,我们把我们的姑娘卖了,我的姑娘跟人家怎么样怎么样,我们指着姑娘吃饭,吃姑娘,把姑娘叫人包啦,您也管不着,您就别再调唆着我们姑娘又去唱戏啦!您还要把我们姑娘跟我们一家子都拐到上海?”

方梦渔说:“不是!老太太你要听明白点……”

老太太捶着胸说:“我怎么不明白,你把绮艳花拐到上海去就得啦,还想拐我的女儿?就是该你的钱,你也不能当时就要!”

方梦渔真没法子跟这老太太说话了,真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这时候屋里的芳霞下了床,开了门说:“方先生!您别生气,我妈她就是这么糊涂!”

方梦渔向门里去看,隐隐约约地看着芳霞,就摇头说:“我那能跟老太太生气呢?不过……”

老太太却去推她女儿说:“你快进屋里去吧!留心冻着,连衣裳都没穿好,凭什么跟他一个野小子说话,半夜三更的,这不是成心来欺负人吗?”

芳霞在屋门缝里痛哭着说:“方先生!我真对不起您,辜负了您的心!”

方梦渔摇头说:“一点没关系!”

然又哭着说:“您放心我,我绝不能死,我将来还要报答您呢……”

方梦渔说:“我听了这话,我就放了心啦,你不必报答我,你只要珍重你自己,你时时得想着休是个天才,你正年轻,你无论环境怎么样,你还有前途,你不可薄弱……”

芳霞扒在门上哭泣,她的母亲却把她挡住。

方梦渔往前走一步又问:“你应当快点告诉我,你娘那个坏人有什么关系?那个坏人他现在想要把你怎么样?我好给你想法子。”

芳霞一边抽搐着一边说:“我说不出口来,您去到铜柱子胡同二十号去找我师哥赛筱楼,他全能告诉您……”

她的母亲顿着脚说:“你还叫他找你师哥去干吗呀?那个酒鬼,刚才他把我气得还轻?”

方梦渔却连声说:“好!好!好!好!我找着赛筱楼我们再商量吧!我走啦!有什么事你千万给我打电话。”又说:“老太太!我对您不起,我走啦,请您也不要生气啦!”他往外就走。

魏老太太又追住他,口气也改过来啦,说:“方先生您可别多心,刚才我是没弄明白,我老糊涂啦,又因为事情把我给急的……”

方梦渔连说:“没关系,没关系,……打搅啦!”

魏老太太抢先去给开了门,又哀求似的说:“您也不用找赛筱楼去,他是个醉鬼,他又穷疯啦,他净打算给我们家里破坏,您千万可别听他的……”

方梦渔又漠然地答应着:“是!是!是!”

他走出了门,身后魏老太太把门关上了,他在这时候才发现他的手里原来还拿着那只折断了的戏台上用的马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