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了这小饭馆。又在市场里转了转,便出去雇车,方梦渔还向她问:“那么明天你还来不来清唱呀?”

芳霞已经坐上了车,说:“我是没有准儿,不过明天我多一半不来,您要是愿意来听清唱,常来也好,省得闷得慌!”

方梦渔要说:“你不来,我可来什么大劲儿呢?”但这话他可没有说出来,只听芳霞又含笑说了一声“方先生再见!”她就坐着一辆洋车,往南去了,渐渐地消失。这条马路,两旁稀稀的街灯,往来的车跟人也很少。方梦渔的心里真觉着惆怅,他就怀揣着忧闷,一步一步地走回报馆。

今夜他要闹失眠,过了深夜两点钟,连编“要闻”的同事郁先生都回家去了,他却还睡不着觉,就在他自己住的屋里,灯下,点了一支烟卷吸,拿起笔来往稿纸上写“茶楼聆歌记”,并标上题目,注明用三号的正楷字排印:“魏芳霞可造之才,此曲只应天上有;虞美人何甘寂寞,几时能向舞台逢?”然后就写了一大篇,说他今天在东安市场茶楼听芳霞唱的“霸王别姬”是有多么好,什么“织歌绕梁,不让梅尚,清姿玉骨,绰约拟仙”,“倘能登台演唱,则绮艳花等时下一般名坤伶。均当退避三舍。”写完了,时钟已敲到三下,他才睡觉。次日,便把他这篇稿子交给了“排字房”,他心里还时时刻刻地惦记着魏芳霞,他特地翻闲电话簿,查了半天,才把东安市场那家茶楼的电话号码查出来。到了下午四点多钟,他就给那茶楼打电话,问魏芳霞去了没有,那边接电话的茶房说是:“魏小姐还没有来呢。”又过了一个多钟头,他又给打了一个电话,那边却说:“没有来,今天大概是不来啦!”他把电话挂上,心里非常的失望,又猜疑着;恐怕芳霞的家出了什么事情,她的家里恐怕总有些问题,她的那个“瞎大舅”常到她家里去。大概就因为她家里时常有些痛苦、纠纷,还不知道她有没有父兄?她家庭中的经济来源,到底依赖着什么呢?这我也太疏忽了,这是不妨向她问问的,可是我也没有同……方梦渔的孤身生活,本来一向过得很是平静,但现在被魏芳霞这件事情给扰得时时的不安,他的文笔向来是泼辣而带着讽刺的,对于女人的问题,很少提到,尤其他编的副刊,虽有不少篇关于戏剧的文字,他自己真没有作过“剧评”,更没有捧过坤伶,但这天的报纸上,居然有他那篇“茶楼聆歌记”发表了,把—个向来也没有人提过的魏芳霞,竟然大捧特捧起来了。

他起床很晚,屋里也只有一个人睡觉,拄着睡衣起来,到外面找了一张当日才出版的报纸,就又躺下了,躺在被窝里,吸着烟卷,细看他自己作的这篇剧评,觉着文字有许多的地方欠妥,而且只是些空泛的“捧场”的成语,并没有评到“剧”及“唱”的本身,这原因是自己不懂得戏,——假行家,又因为对魏芳霞,仿佛“感情”太重了,文字间已露出了“追逐”的意思,真觉着有点汗颜,以后别再这么写了,以后倒真得学着作几篇纯正的剧评,同时也得往“戏”里研究研究,或者才能够领导魏芳霞成名,自己还想要编新剧,作—个戏剧的改良家。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见有人披门,他这屋门本来没有关,还以为是工友进来扫地,他就大模大样地说“进来吧!”不想屋门蓦的一推,进来的却是魏芳霞,他倒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来,可是还不能够下床,因为还光着脚,他就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你看我这时候还没有起来,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呀?”

芳霞是满脸的急气,头一句就说:“今天报上的那段儿,是谁写的?”

方梦渔笑着说:“原来你已经看见了。那是我写的,不过写得不好。”

芳霞把脚踩一跺说:“方先生您不对!为什么也不先告诉我一声,就写?还魏芳霞魏芳霞的提了一遍又一遍,用那么大个的字登?”

方梦渔诧异着说:“难道这还有什么关系吗?”

芳霞说:“不是有关系,是,人家不愿意!”

方梦渔笑着说:“我还没听说有自己唱戏,可又不愿意人在报上评论的。”

芳霞依然急急地说:“我不是唱戏的,我早先虽然唱过,可是早就不唱了,我在茶楼上清唱是为消遣。”

方梦渔又笑着,说:“我明白了,你现在是票友,身份清高,我这样把你与唱戏的拉在一起。你觉着是对你不恭敬?”

芳霞摇头说:“也不是!干脆您就不该没征求得我的同意,就怔给我登报!”她咬着嘴唇,瞪大着眼睛。

方梦渔说:“可是我那篇文字里,全是说你好的,没有一个字是说你坏啊!”

芳霞摇头说:“说我好,我也不愿意,方先生您真太不对了,您不该。”

方梦渔说:“你今天这么早,原是来向我兴问罪之师来了!好!我也不必争辩了,就算是我不对!不过报已经印出来了,而且都发出去了,难道你还叫我给你都收回来?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只好我在明天给你更正,或是道歉,这是我仅能够负的责任!”

芳霞摇头说:“那也不必!”发愁了半天,仿佛这件事,使她真发愁,真忧虑,她怨恨方梦渔,而又没有一点办法。半天之后,她才问说:“方先生那么您这报,在外埠销得多不多?”

方梦渔说:“也不算少吧!”

芳霞又问:“在上海能销多少份?”

方梦渔把睡衣卷紧了一些,离开了被窝,光着脚穿上拖鞋就下了床。他说:“你别顾虑绮艳花,她若看见这张报,不要紧,她唱的戏实在赶不上你,你要登台,一定比她红,这是我确信的一件事,所以我说,你要是倘能登台演唱,则绮艳花等时下一般名坤伶,均当退避三舍,这话一点也不假,将来我还一定叫它实现,绮艳花要是不愿意,那无关系,至多了是我得罪她,并不是你得罪她!”

芳霞紧紧地皱着眉,又问:“在郑州销的报多不多呀?”

方梦渔觉着奇怪,就问:“你在郑州怕谁呀?”

芳霞说:“谁最有三个亲两个厚的,叫人看见了,算是怎么回事?”

方梦渔说:“这并没有揭露你的秘密呀?”

芳霞说:“我也没有什么秘密!”

方梦渔说:“还是!那么我在报上这篇文字,不过说你唱得好,长得好……”

芳霞听了这句话,脸不禁红了一红。

方梦渔又接着说:“本来不过是一篇普通的剧评,于事可以说毫无影响。”

芳霞却点头说:“有影响!”

方梦渔说:“有影响也绝对不会是坏影响,至多了使一些人知道了现在还有一位唱戏唱得很好的坤票魏芳霞,使一些欢喜听戏的人,知道早先那个唱过武生的坤伶,现在要改学唱旦了,于你的将来,前途,自有好处,而没有一点坏处……”

芳霞说:“您不明白!”说到这话,她的声音有些凄惨。

方梦渔说:“我实在不明白!我并且非常的疑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既对唱戏还有兴趣,又为什么不设法登台,并且我这一篇剧评,竟招得你亲来质问,好像是什么紧急的大事,好像倒是我对你加了一种危害?”

芳霞说:“自然,您也不是有意的。”

方梦渔摇头说:“不然,你不要过分的原谅我,我作这篇文字确实也有点用意,第一我是藉此发泄心中的不平,不叫你这种可造之才,自甘沦落。第二我是时常疑闷你唱这戏,似乎是在你家庭之中,或是环境之内,有什么人正在无理的对你的天才加以抑制,对你的前途加以阻梗,这如果是你的父母,我可以尽可能劝一劝他们,如果是外人……”

芳霞摇头说:“您猜的全都不对!”

方梦渔说:“你也不必过分的矜饰,除了你自己对我说:我绝对讨厌唱戏,誓死不愿登台,那我就不管了,不然你心里愿意,时时想唱,只因为环境不能允许,那我要告诉你,你就是不叫我帮助,我也得帮助,我一定要叫你登台,叫你的技艺受到大家的欢迎,叫你不是因为只会唱武生,就没有人要,就落了伍!”

芳霞掏出手绢来,不住地擦眼泪。

方梦渔说:“你也许以为我太有点独断独行,仿佛对你太不客气了,但我们从事文化事业的人,你不知道,眼看见一个人才被湮没着,是有多么痛心,我还跟你预先声明,我并不是个富翁,或有地位的人,能不能帮助你成功,还不一定,不过我愿尽心而做,我更得声明一下,我还绝对没有其他的意图,并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我想特别巴结你——这话自然说不着,不过以后难免有人要这样想,一切我全可以拿将来的事实去证明。”

芳霞坐在床边,揉着眼睛,顿着脚,又笑着说:“您这是干什么呀?说了这么一大骡车的话是干什么呀?”

方梦渔说:“你今天找我来的,你还是找我打架的。”

芳霞又咦哧一笑,说:“我今天看见了报,当时我真生气!”

方梦渔问说:“现在呢!”

芳霞说:“现在我也还生气,不过谁叫我倒霉,遇见了这么一位大编辑,只听我清唱了一回,当时就作了这一大篇,以后我若是真登了台?”

方梦渔说:“假若这报馆我开了,我一定给你出特刊。”

芳霞笑着说:“假若我登台了唱不好呢?”

方梦渔说:“你不会唱不好,我是十分的确信,希望你也应当有充分的自信心,话既说到这里,我要请你说一句真话,是不是你也希望着登台?”

芳霞微微叹气,说:“我也不能说是怎么希望着,不过我也愿意把青衣花衫学好了,登台去唱几天,争一争气,因为这两年来,我唱的武生落了伍,简直人都看不起我,人情的冷暖,我真受够了!还有,我也愿意再去凭着唱戏挣钱,自立!”

方梦渔点头说:“这是对的!不过——请你先恕我冒昧,你家庭中的经济情形到底怎么样?——其实这可是我不应该问的。”

芳霞说:“您想啊?我不唱戏啦,我又没有个哥哥,家里又没有产业……”

方梦渔说:“你的令尊……”

芳爱说:“我爸爸有病,再说也老了,那能够作事?”

方梦渔也不禁皱着眉说:“据你这么一说,你家里一点收入也没有啊?可是平日怎样维持呀?”

芳霞紧皱着眉,低头说:“反正就是对付着吧!可也没有挨饿。”

方梦渔说:“绮艳花是你的表姊,她唱戏唱得这么红,一定收入可观,她也不帮助你们点吗?”

芳霞抬起头来,哼了一声,说:“她呀?——她是我的表姊,她的爸爸是我的二舅,我妈是她的亲姑母,按说是至亲,我不能够说她什么,她那个人,心可真冷,就拿她家里说吧,她的父母全都死了,只有她哥哥,给她拉胡琴,她的嫂子给她们看家,可是她还有一个伯父,——就是我的瞎大舅,自小就是个瞎子,没成过亲,整天拿着马杆儿去算命,按说也够可怜了,跟她们住在一块儿,可是她们兄妹姑嫂对待人家真不好,当着面就说瞎东西长,瞎东西短,她们吃饺子,吃炖肉,可给人家买窝头吃,我瞎大舅要是遇到明天下雨,不能出去作买卖,在家里就得捱饿,她可是买一瓶外国的香水,就得花不少钱。有时候我瞎大舅在外边给个有钱的阔老太太算命,把命算对了,人家一喜欢,多给他些个钱,可是拿到家里,就得叫她们零碎的都给偷了去……”

方梦渔说:“至于这样吗?”

芳霞说:“我这个人最不会说假话。还有些事,因为她是我的表姊,我不能够给她说,您就这样想吧?像这样的人,她还会帮助亲戚?我们可也不求她,我登台,行头要是不够,我决不跟她借,因为她本来就气恨我,我跟老师学青衣花旦,我上茶楼去清唱,全都是瞒着她,别说我将来真登台,就是今天这张报,您的这篇剧评,要是真寄到上海叫她看见了,她不气得眼红才怪呢!”

方梦渔说:“冲着她,我也得叫你登台!”

芳霞说:“其实,我也知道,我登台的事,也不过是空想想就是了,第一是戏衣,行头……”

方梦渔说:“这你都交给我吧,我先给休想法子筹款,你还放心,你别看我自己没有钱,但是我在朋友跟前有信用,向来我都是只帮人家的忙,而不求人,这一回,我要为你去求求他们了,这也并不是什么荒唐的事,借了钱,将来你唱好了戏一定能够还,你若不还,我就多写稿子,慢慢还给他们,我想这是很有把握的。”

芳霞渐渐喜欢了,说:“那么方先生既要帮我这个忙,我这个人的性子急,我希望快点办。”

方梦渔说:“我比你的性子还急,今天我就开始为你筹款预备着,不过同时你也得加紧练习,登上台,毕竟是与清唱不一样。”

芳霞说:“这些日,我是一点事儿也没有,给我说戏的那位陈老师,也早就想叫我登台,我去跟他一说,他一定得特别喜欢,得特别尽心指导我,茶楼我也不想再去啦。因为别叫人听俗了。”

方梦渔说:“可是你别忘了天天吊嗓子?”

芳霞笑着说:“那就不用您嘱咐了,还有,什么拉配角,组班的事……”

方梦渔说:“那都空我给你去办,我还得跟冯亦禅去商量商量,叫他也得尽心帮忙才行,别净帮助他的那几个干女儿。”

芳霞笑着,站起身来,说:“得啦!我也该走啦!您也穿衣裳吧!别耽误了你洗脸!”

方梦渔说:“那么以后的事情,咱们怎么接头?你的家里,我可以常去吗?”

芳霞怔了怔,似乎有些作难的样子,就说:“还是我来吧?反正我也认识这儿啦,以后我要怕您出去,就早点来,一定能堵您的被窝。”

方梦渔也笑了笑,但虽然笑着,心里却觉着芳霞不叫到她家里去,终究是一个疑闷的事,不过,这就不用再细管她家庭环境是什么情形了,只要能帮助她登了台,唱红了,就算自己对一个沦落的坤伶,一个**的女子,一个可造之才,一个萍水相逢的异性朋友,已尽了应尽的义务,还想别的干什么?

芳霞点头笑着说:“那么,方先生,明天见吧!”她转身,袅袅娜娜,那么高兴着走了。

方梦渔也打起了精神,穿上了衣裳,先不编他的副刊,却给住在上海的他的表兄和一个跟他最有交情的同学写信,信上什么也投说,只说自己现因要事,急需款散千元,请速借来一用,将来自当设法还上,等语。他把这两封信都用快邮发出了,他认为必有希望,当日晚间,他又去找冯亦禅,这位剧评家正忙着给别的报馆赶写一篇“现时几个著名坤伶的比较”,他写得正起劲,电灯光照着他为文字消磨,已经又老又瘦的容颜,一手拿着笔杆不住地写,旁边放着盐煮蚕豆,他捏着吃,还有一杯白干。他的女儿给他送来菠落菜和热米饭,他也都顾不得吃,更没有功夫来招待方梦渔,只连连地说:“对不起!你看我多么忙?你可也别走,你先坐着,等我写完了这篇,咱们再谈话!”

方梦渔只好坐一把椅子上等着他,脑子里泛起了几个问题,都预备着向他询问,吸着一支烟,默默地坐着,过了好大半天,冯亦禅的稿子才写完。他一边从头标点着,一边问说:“绮艳花在上海没有给你来信吗?”

方梦渔摇头说:“没有给我来信,我在上海报上也没有看见评论她的稿子。”

冯亦禅说:“恐怕成绩不怎么好吧?本来上海那个地方,懂得戏的人很多。就是真有点特长。到了那儿,也不容易就受了欢迎。艳绮花的年纪轻,好胜,人家一邀她,她就去。其实,这是咱们背着她来批评她,她的技术,真是平平!”

方梦渔突然问了一句说:“她跟魏芳霞是表姊妹吗?”

冯亦禅点了点头,说:“大概是吧!我也弄不十分清楚,因为我写剧评多年了,跟梨园行,跟几个报馆,都有不少熟人,又是个老头儿啦,所以这些唱戏的姑娘们就都愿意来跟我联络:有的一见面就叫我干爹,可也不送我一点礼。我也是想:自己既然拿了这笔杆儿,那么对于这般唱戏的苦女孩子们,也理应帮一帮忙。艳绮花跟魏芳霞,她们常到我这儿来,我可是对于她们家里的事,向来不打听。”

方梦渔一听,有几个关于魏芳霞的问题简直就不能向他问了,于是停一停,就说:“魏芳霞不能够再唱戏,实在是可惜!前天,我在东安市场茶楼听她清唱了一出‘霸王别姬’……”

冯亦禅听了这句话就笑了,说:“你的那篇大作,我已经拜读过了,不错……”

方梦渔赶紧解释说:“我的那篇文章绝不是捧角性质,我可不大懂得戏,但我觉得她唱得实在好。”

冯亦禅说:“前些日,在给她说戏的那位陈先生的家里,我也听她唱了几句,的确是有希望。”

方梦渔说;“我今天来找你就是,其实她跟我也并没有关系,只是上次在你这儿见过一回,我总觉着像她那样好的一个戏剧天才,为什么怎就沦落?倘若是能帮她一个忙,叫她改为旦角,登台唱红了,不也是很好吗!”

冯亦禅问说:“她愿意去登台吗?”

方梦渔说:“今天我又见着她了,她说她极愿意登台演唱,她的家里也不管她,只是关于组班和联络方面,置戏衣,行头等等,还都没有办法。”

冯亦禅说:“我也有点可怜她,自从她的武生不能唱了,就在家里闲着,听说经济状况很窘迫,有一次我听说……”

方梦渔特别注意地去听。

冯亦禅却又不往下说了,一面收拾起他刚写完的稿子,又捏了个盐煮蚕豆,在嘴里嚼着,一面说:“她的家庭怎么样,咱们也不必管,不过咱们要是帮助一个女子能够自立生活,并且能够养家,总也是一件好事。只是她早先唱过武生,无论她改学旦,唱得无论多么好,人家也不大相信。”

方梦渔说:“可以叫她改一个名字,改一个漂亮而又招人注意的名字。”

冯亦禅笑着说:“你倒像是一个捧角的老行家。总而言之吧!她要是登台,给人当配角,或是挂二牌,我觉着我能够办得到。要是叫她自己组班,一出台就挑大粱,我不是没那力量,怕没有人肯给她配,怕找不着园子,怕她不行!”

方梦渔说:“我认为她一定行,就请你给我介绍几位梨园的朋友,我自己去接头。”

冯亦禅说:“你可得请客?”

方梦渔说:“我就预备这个礼拜日,在宴华楼大请客。”

冯亦禅又笑,拿起酒盅来,问说:“你喝不喝?”

方梦渔摆手说:“我不喝,饭我也吃过了,你随便的用饭吧!咱们慢慢谈谈,无论如何咱们得帮助魏芳霞成名。”

冯亦禅又端起饭碗来吃饭,说:“你到底是年轻人,爱管这些闲事,不过你的心是好的,我也知道。同时我也愿意魏芳霞能够成一个差不多的角儿,她的家里的生活,也就能够解决了。你既然肯给她出力,我当然也得尽力帮忙。不过就是你刚才说到的戏衣,行头,还都没有办法,这却是个大问题。是你要想叫她一举成名:行头更不能够将就,因为好角儿,尤其是个新角儿,更得有又新又好的行头才好。”

方梦渔点头说:“这我知道。我自己是没什么钱的。可是我还有信用,在经济界我有几位很靠得住的朋友。今天我已经写信给他们了,请他们凭的信用,借一笔款项给我。”

冯亦禅说:“你那几位朋友,当然是很有钱,又跟你很有交情,——甚至是彼此不分的朋友了?”

方梦渔点了一点头,说:“一个是我的表兄,他在上海一家大公司里当总经理,一个是我的同学,他是个银行界中的人……”

冯亦禅说:“行了,有这么两个人,要想叫他们拿出些钱来,当然是不成问题了。不过,我想你要是实说你是为帮助一个坤伶,才向他们借钱,恐怕他们不但不借,还得要把你教训一番,顶好你向他们说你是要结婚,对方是个好漂亮的女子,非得你给置很多的新衣裳,打金镯子,买钻石戒指,还得要几千爱情保证金,那么一来,你的表兄和朋友就能够很快把款子寄来了。”

方梦渔脸红着笑了笑,说:“那成了什么事?我不能够为这事跟人说谎呀?”

冯亦禅却正色地说:“怎么会是说谎呀?这明明是真的。”

方梦渔说:“你把我的意思看错了。我要帮助魏芳霞出台演唱,完全是为可惜她这个戏剧的天才,还不只是为叫她挣钱养家,因为那用不着使这么大的力。”

冯亦禅说:“原因当然是你爱她?”

方梦渔说:“我一点也没有想到爱的方面,我并且丝毫没有什么作用,将来可以叫你看事实。”

冯亦禅又笑了笑,连气吃完了他的饭,又喝了一盅酒。便说:“那么就先回去吧,事情就这样办啦,我明天先找给魏芳霞说戏的那个姓陈的人去问问,那人是个老说戏的,外号叫陈神仙,讲究起来,他是无所不通,可惜自己一辈子也没走运。然而他不但有学问,还有眼力,我去问问他,他要说魏芳霞行,那就是有把握,你就可以投资,我也可以出力,不然也是白搭,我还得把魏芳霞找来问问,她到底都会什么戏,然后,就着她的戏去办行头。没有用的就不置,除了戏衣和实在不能跟人借用的东西之外,我都可以去找小碧芬去借。她不像绮艳花那么小气,自己的东西连别人动一动也不许。这样一来,可就省钱得多了。好在打出名去,她挣了钱可以随时添置,北平有这么些家戏衣庄,置什么行头都用不了几天。根据她的戏路了,咱们再给她拉配角,譬如说她唱别姬,咱们替她请一位武生名宿,给她配霸王。她要唱四郎探母,咱们请一位著名的老生去杨延辉。人家当然是不肯,可是我有面子,把你带了去一同求人家,人家便不能不给个面子,那样一来保准把魏芳霞马上就捧红,这是毫无问题的。此外请一请经励科的几位出名的人,请一请馆子里拿事的。——就是戏院的大经理呀,再有好底包,有地方出演,然后再加上海报吹嘘,我的剧评一喊好,那就又造成了一位女梅兰芳。”

方梦渔不禁喜欢,又连连地拜托。

冯亦禅说:“你也不用托付了,我必定尽力去办,只有两件事是最要紧的,第一是得看看你那笔款,到底筹得到筹不到?第二是看魏芳霞,别看她会清唱,可是真登了台演大轴子,还不知道她行不行?”

方梦渔对于这两件事,心里也不由得又考虑了一番,然而他确信,款子是没有问题的。他一向坎坷辽倒,就是现在作报馆的编辑,收入也不见得丰富,朋友都知道他依旧在闹穷,他的同学在前几个月还来信,问他需要不需要经济的帮忙。他回信说是不需要;他表兄也恐怕他过不去旧历年,曾要汇款接济他,也被他赶紧去信拦住了,他向来是不受人的怜悯,只在道义上,有时还用他那几个尽有的钱,去尽力帮助别人,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手背向下,求钱或是借钱,所以他认为今天发的那两封信,一定很有把握,同时他更相信魏芳霞对于登台也一定有把握,因为她在过去有舞台经验。何况这些日子接连不断的下苦工夫研习,唱大轴子还能够不行吗?

他认为冯亦禅太有点过虑,可是现在他这么想也好,将来把事实摆在他的眼前,他一定要吃惊的。正与他疑惑我跟魏芳霞是有爱情,那顶好将来叫他看,他就明白了方梦渔绝不是因为有什么企图才帮助一个女伶呀?

他默默地坐了一会,看见那位冯蓉贞姑娘,已经把她爸爸眼前的盘碗筷子,连酒盅全都拿走了。冯亦禅又说:“你看我这个女儿我就绝不让她学戏,学戏倒不难,只是应付环境太不易,现在我也不必多说,将来你看魏芳霞真要把戏唱红,那时候你就知道了。”

方梦渔却说:“那我都不管,我只是帮她点忙,叫她能够出台演唱就是了,至于她的环境,别管是将来的还是现在的。我一定都不加过问,因为我跟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冯亦禅也点了点头。

方梦渔又托付了几句,约定的是后天再见面,他就走了,心里越想越觉着高兴,恨不得立刻就去找魏芳霞,把冯亦禅应允的那些话都告诉她,叫她也喜欢才好。

他回到报馆,还心神不安,稍微定神一想,就恍惚芳霞穿着崭新的行头,在他的眼前登了台,耳边仿佛还有许多人鼓掌喊好。然而这都是他的幻想,他不但有道种幻想,心里还分明对芳霞生出一种倾爱,这可真叫冯亦禅说着了,然而他决定不叫这种心理发展下去。他一定要设法控制着。他认为这是异性相遇时必然有的一种吸引力,不能就算是爱,尽管感情上彼此好,理智上可绝不接近,这就是一个人应当有的修养,不然我还不是为贪色才捧角,与“登徒子”又有什么分别?

第二天他急盼着魏芳霞来。他在报馆等了一天,可是魏芳霞竟没有露面,他觉得芳霞自己对她自己的,竟这样不热心,未免叫人生气。又想,她许是家里突然生了什么问题?不然就是生病了,因此又很不放心。晚上原想再去找冯亦禅,可又不好意思,因为也得叫人家慢慢地去进行呀!昨天晚上刚说的,今天晚上又找去,显着是去催,显着是太情急了。为造就一个坤角,要是这么情急,也难怪人家要疑心的,所以他极力的不想这件事,也没有出门。编辑室里,电灯通明。新闻编辑们在发稿子,外勤记者是扒在桌上写消息。电话铃还不断地响,他帮助人家接电话,接了一段本市新闻,再接却是女人的声音,使他兴奋了一下,以为是魏芳霞打来找他的,细一听,原来是佟记者的爱人,他赶紧把听筒交给了佟记者。佟记者在电话里跟情人对谈,几位同事在旁边就直打耍。方梦渔也不禁笑了一笑,可是他这一笑不要紧,别人把兴趣立时就都转移在他的他身上了,一个就问:“怎么样?那位密斯魏没再有来吗?”另一个问:“你没再上东安市场茶楼去吗?”还有人追究他跟魏芳霞的爱情已经到什么程度?他却极力的否认,并且连正在极力帮助芳霞的事,也一字不提,旁边的人却还不住的笑,由此,大家就谈论起魏芳霞来了。有的说:“长得真瀑亮,要是登台,一准能有号召力。”有的说:“我听她清唱过,的确不错,现在要论女票友唱得好的,还就得数她了。”这些话灌到方梦渔的耳朵里,真是十分高兴,只是那位编本市新闻的廖先生却说:“我早就听过她的戏,她的武生还唱得不错,只是嗓子有点窄,她要是改学旦,恐怕不大行吧?”接着又悄悄地跟别人谈了几句,方梦渔没有听见,然而他的心里很不痛快,并且生疑。

“繁华报”的报社里,夜晚大家的工作是很忙碌的,同事都有说有笑,很是热闹,然而方梦渔却又走回他住的屋里,为魏芳霞去计划一切,去幻想一切。

如是又过了一天。

到了这一天的晚间,方梦渔又去找冯亦禅,站在屋外一问,冯蓉贞却由屋里来,说:“我爸爸没在家,他上教戏的陈先生家去了,魏芳霞今天也去,我爸爸临走的时候,说方先生要是来了,请你到那儿去见面。”遂就说了那教戏的陈神仙,家住在宣武门里什么胡同,门牌多少号,方梦渔听了就连连说:“好好!我找他们去吧!”他回身就急急忙忙地走,出了门,赶紧雇了一辆车,就往那“陈神仙”家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