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杰就请李员外派了个熟悉山路的人带他同进山内,他牵马走着,虽然知道秀侠并不落发,有些放心了,但尚不知秀侠的心境现在改变得如何。而且冤仇虽解,血迹仍存,自己当初虽主张释怨结亲,但这时若叫自己娶一个杀死养父的仇人的侄女,老实说心中无不抑闷。总之,当初火一般的情意现在仿佛都随着那冤仇而冷淡了。今天,他只想见上一面就是了!说明白了也就是了!

此时山间的野花斗着芳菲,小鸟唱着情曲,但张云杰的脚步极为迟缓,绕了半天,方才看见山凹之处有一堵红墙,是新修饰的,走到门前,见门上有很明亮的金字,正是“海潮庵”。

山门里有细微的鸟声,并有轻轻的木鱼之声,带路的那个人就回首说:“到啦!”张云杰点头说:“谢谢你!你回去再请谢李员外。”

他却不即时去打门,先将马系在一棵树下,然后才上前将门环敲打了几下,这时领他来的那个人已然走了。山中寂静,只有门环声、鸟声、木鱼之声,急缓轻重相应合着。

待了良久,才见里面有人,把门开了,出来的人,原来是两个不很大的尼姑,张云杰就躬身说:“这里住着有一位陈秀侠姑娘吗?我姓张,找他有几句话要谈谈!”

两个尼姑彼此望着。一个就说:“是找陈师姊的!”另一个就向张云杰说:“你就在这等一等吧!”

张云杰答应了一声:“是!”退后几步,两个尼姑又走进去了。

待了不大工夫,就见由门内姗姗走出来青裙青衣的陈秀侠,她的芳颜上虽然未涂脂粉,可是云鬓依然,辫子梳得很整齐,脸上似比早先瘦了,也显着年轻修长,但是姿容却比在北京时更为俊秀。

她见了张云杰,就微微的笑,细声儿说道:“你是从北京来的吗?”轻移莲步,来到张云杰的临近,眼波飘起,表示出来一种疑问,一种伤痛,一种欣喜,一种柔情。

张云杰却毫无悦色,只是叹息,说:“我来告诉你一件喜事,你陈家与我张家那数载的深仇,现在,已然完全消解了!”

秀侠惊疑着,摇头说:“我不知道。我自从来到这儿就没再出山门,外面的一个人我也没见着。我想,到年底你要再不来,我就要落发修行了。”张云杰点头说:“是呀,冤仇若不解开,我也是不敢前来见你,可是,冤仇也不是善罢干休的,我的父亲宝刀张三流了血,丧了命!……”

秀侠吃了一惊,张云杰又说:“并且我张云杰以德报怨,在黄河岸救了杀死我父亲的……你那令叔!”遂把一往的事详细说了一番,然后说;“你想,过去的冤仇未解,使你为难,现在可好了吧?”

秀侠擦擦眼泪,点点头,说:“那么我这就收拾收拾东西跟你走吧?”张云杰却摆手说:“别忙,我还有许多事情尚未办完,第一是红蝎子已死。你知道吗?”

秀侠惊讶着说:“是吗?”

张云杰把红蝎子和翠环之事,略说了一番,并感慨着说:“她们虽然是女盗,但她们心宽量大,待我的情重恩深,我是永不能忘!”秀侠的神色渐变。

张云杰又叹口气说:“第二,张三虽非我生父,但他那样昏愚懦弱,改过悔罪的人终于不免一死,也真令我伤心,等到我将伤心养好之时,再来找你吧!今天先奉还你家这口苍龙腾雨剑,一切的罪都由此剑而起,我不愿再见它,请你收回去吧!咱们两家的账就是全都算清楚了!”

说时,他由鞍旁解下了那口苍龙腾雨剑,用双手托着交给秀侠,不料秀侠接过来就“当啷”往地下一摔,气愤得流泪,点头道:“好,你走吧!仇都完了!我们算清了,再也找不到你张云杰,你也不必再来!”

张云杰变色,问说:“你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你觉着我说的话还不对?”秀侠泪如涌泉,点头说:“对!你说的话都对,我只恨我,在北京时我为什么要心软?为什么不亲手杀死我父亲的仇人张三?为什么要离开我叔父?假定有我跟随我的叔父,就是千百个强盗也能抵挡,还用得着你去救我叔父,自鸣得意,说什么以德报怨的话来气我?幸亏你来得早,我知道你是这么个人,否则,我还……”

陈秀侠悲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张云杰十分后悔,就叹气说:“我原知道你是心地宽宏,为我们两家冤仇之事很是为难,很是受苦,很是忍痛伤心!”他用手去拉秀侠,不料秀侠“吧”的一推,把他推得倒退了两三步,秀侠由地下拾起来“苍龙腾雨剑”,洒着眼泪就走进庙里去了,随手关上了庙门。

张云杰站在这里发怔,又气愤、又后悔。同时又怕秀侠回到庙中自杀了,他又不敢打门或跳墙进去,就在庙墙外着急,徘徊,待了一会儿,庙门又开了,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尼姑。

张云杰义上前说:“请把陈姑娘叫出来,我再跟她说几句话!”

这尼姑却摆手,说:“她在里边哭得很厉害!施主你是姓张吧?”

张云杰点头说:“是”

这尼姑说:“我是陈秀侠的师姊智圆,她这次来把她在外所遭遇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我,她受了佛门点化,情愿不报杀父的大仇,来到这里她就日日随着我们念经,求两家的冤仇解开!刚才你不该逼她太甚!”

张云杰惭傀得低下头去,说:“请师姑方便一下,让我进去向她赔罪!”

智圆却说:“施主既不烧香,这庙中是不能进来的,因为本庙的清规太严。”

张云杰摇头叹息。智圆又说:“施主可以到山外找个地方暂住两日,容我把她解劝好了,你再来见她!”

张云杰.点头说:“那么,烦劳师姑多多向她劝解吧!就说我都认错了,想再跟她见一面。”

智圆应了,遂进庙,又关上了山门。

张云杰解下马来,牵着走去,心中非常惆怅,不觉出了山口,一看是一片平原大地,没有多少村落,远远有一片苍林。

张云杰忽然站住发了一会怔,又忿忿的想:算了吧!只叫我体谅她,她却丝毫不体谅我,她陈家都是对的,我张家的人就只该死。这样,还结什么夫妇?我张云杰也是堂堂男子,难道就连这件事都割不开?

于是扳鞍上马,挥鞭走去,一直往南,专心要到南阳去探问他故人红蝎子的遗孤。

三四日就走到了南阳,进了城,依照红蝎子临殁时所告诉他的地点,在一极狭窄,顶肮脏的小巷里,找着了那韩秀才的家,只听里面有“哇啦哇啦”一阵小孩子的读书之声,像是一群老鹤叫似的,原来是韩秀才教着学生。

张云杰将马系在门环上,手提着他的行李进门,忽听有个妇人说:“你是找谁的?我们这儿的学生不买你的笔!”

张云杰一听,这妇人错以为自己是串书房卖笔的客人,遂摇头说:“不是,我是要找韩秀才。”

妇人问说:“你找韩秀才有什么事?”这妇人说话是很横,长得一脸凶肉,年纪有四十多了,在院中有个孩子正蹲着剥豆角,穿着破衣裳,一脸的鼻涕,很瘦,不过才四五岁,很像是红蝎子所说的,她那儿子。

张云杰也发横说:“把韩秀才请出来吧!我要见他,有要紧的事!"妇人忿忿的到屋中唤她的丈夫,这韩秀才是五十多,长袍坎肩,倒真像是一位“老夫子”。

他见了张云杰露出有很惊异的样子,向张云杰递笑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张云杰一拱手,说:“你是韩先生?”看旁边除了那妇人孩子之外再无别人,他就走到近前,悄声说:“你认识于九奶奶吗?”

韩秀才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摆手说:“我不认识!”

张云杰用力一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你别害怕,我是于九奶奶的朋友,现在来就是为将她的儿子领走!”

韩秀才指着剥豆子的那个孩子说:“就是他!因为在两年前我由庐氏县散馆回家,路过……遇见了……许多好汉,幸亏九奶奶把我救了,没杀,叫我在山上住了两个月,见我不错,又因为九奶奶又要到远处去,带着公子不便,所以才托付我……”

张云杰冷笑说:“托付了你,你就带他在家里,叫他受苦?四五岁的孩子就叫他干活儿?你以为我们就得不到消息吗?不敢进南阳城?”

韩秀才连连摆手急辩,说:“没有叫他受苦!不过因为我家道贫寒万……”

张云杰一掌,几乎将韩秀才推得坐在地下,他就过去抱走了那孩子,擦擦那孩子脸上的鼻涕。笑着说:“跟我走吧!我带你找你妈妈去!”

这孩子倒很听张云杰的话,张云杰抱着他离了韩家,又不敢在南阳多留,所以就出城而去,马后带着包裹,马前带着孩子,一直往东,先找了一个大市镇住下,给孩子洗干净了,换上新衣。张云杰自己也置了衣服和宝剑,这孩子倒委实像是他的少爷。

本来,红蝎子给他起过名字,叫他大熊儿,他对于他母亲的模样早就不记得了,他爸爸是谁他更不知道。张云杰因这孩子又想到自己从这么小就入张家寄养,张三于自己实有父子之恩,不替他报仇,反释走了陈仲炎,他就够了,难道还真要娶仇人之女吗?可是,虽然心中极力的往宽处想,不再回忆那些私情,但是,秀侠的容貌总不能在他的脑里消失,并且使得他睡梦都不得安,他非常的恨自己。

到了遂平县,他想拨马北上,带着这孩子直回北京,把孩子就寄.养在自己家里,海潮庵内的秀侠他也不想再见了。

不想才一往北,走到西平县,因为天色已近中午,那孩子饿了,他便走到一个市镇驻了马,把孩子抱下来,道旁就是一家茶饭馆,门前搭着凉棚,棚下摆着许多座位,张云杰将马系在凉棚的柱子上,拉着孩子找了座位,就要茶要饭,夭很热,眼前就是往来的大道,车马一过,便见尘土飞扬,霎时就能使一碗清茶成了泥水,张云杰笑着向那孩子说:“快些吃!吃完了咱们快些走,早些回北京,早些去玩儿。”

孩子大口吃面,张云杰一边吃着,一边想起来以往的事情,又很烦恼。

正在这时突见由北边飞驰来了三匹马,马上的人都是强壮的汉子,都戴着大草帽,一来到镇中,三匹马就全都慢行了,张云杰注目去看,他忽然吃了一惊,原来其中的一人,有黑须,正是铁面灵官陈仲炎。

陈仲炎也看见他。骤然就收住了马,向旁边的人说了几句话,他就下马来找张云杰。

张云杰脸色陡变,也不起身,身旁预备下宝剑,只见陈仲炎摘下草帽,拿手巾擦着脸上的汗,喘吁吁的走到了凉棚之下,张云杰脸色铜紫,坐着,连头也不转。

陈仲炎站在他的背后,就说:“我正找你,不想在这里遇见,你有功夫没有?可以同我到镇外,有些话我要对你说!”

张云杰愤然立起,转头说:“那有什么不敢?走!”说时要抽宝剑。陈仲炎却把他的胳臂按住,说:“你别错想了!我来找你,是毫无恶意,早先,我与你为敌,是因为你庇护着宝刀张三,现在两家的血海冤仇都已了清,你我仍然是朋友!”

张云杰嘿嘿一声冷笑,此时,那随从陈仲炎的两个人都牵着马走近,陈仲炎却摆手叫他们退后。张云杰扔下宝剑,愤恨的望着陈仲炎,冷笑道:“仍是朋友?你陈仲炎倒真会说话?你陈家的人死了便是冤仇,别人悔改、哀求、乞命,你们全不能饶。我的父亲便只该死?……姓陈的,你何必再来找我?你也不必忧虑我将来找你报仇,黄河岸边的那件事就是我告诉你,我张云杰的心地却与你们不同,我宁愿以德报怨,宁愿人负我?我不负人,可是我并不怕谁,我更不是忘掉了父仇,图谋谁家的闺女,事实俱在,将来你更能看得出,我张云杰,”说到这里一拍胸脯说:“是光明磊落的丈夫,心地宽宏的好汉,朋友我是不敢高攀了,但将来你陈家的人如再有危难,我还是要拔刀相助,不索报酬!”

陈仲炎伸着大拇指说:“好汉!”喘了口气又说:“但你以为我陈仲炎就是心小量狭的匹夫吗?我这人只是恩怨分明,张三杀死我的哥哥,无论他逃到那里,他怎样乞求饶命,我也一定要他的性命,可是你,在北京前门,在黄河南岸,两番助我,我也不能把那忘记,你现在若想替张三报仇,就请上剑,陈仲炎决不还手。”

张云杰冷笑道:“我若想杀你,那天何必又救你?”

陈仲炎说:“好!既然这样,我可以送你一件东西,你可以拿回去祭你父亲之灵!”说时,由腰间锵的抽出了白龙吟风剑向左臂一砍,立时他自己的左手便掉落于地,鲜血进出,溅了一身一地。

张云杰也大惊,扶住了陈仲炎,那两人都弃马跑过来搀扶,陈仲炎疼得面色如纸,头上的汗珠有蚕豆那么大向下坠,但他依然大笑,说:“我陈仲炎不欠账,你不伤我,反以好处来伤我的名声,我不干!给你一只手,你要头我也立时给你割下!”此时茶馆里的人全都大惊,那孩子吓得直哭。

张云杰帮助那两个人就抬着陈仲炎,将他放到附近的一家店里,自己也带着那孩子在同店内找房住下。陈仲炎已痛得昏死过去了。

随陈仲炎来的这二人,一是徐飞,一是双钩手宿雄,原来陈仲炎是自黄河南岸被张云杰所救,负伤逃走,他在一家店里养好了箭伤,又去与大名府官衙接洽,认了他儿子陈正仁和杨大壮的葬埋之地,祭奠过了,此时飞一般地由保定赶到。

依着陈仲炎还要单身去搜寻红蝎子的盗众,但被徐飞劝止住了,便南下打算回新蔡县去,祭奠陈伯煜的坟墓,走在许州会见了双钩手宿雄,宿雄因为过去受过陈伯煜的好处,所以他也想到那坟前去叩几个头,于是也跟随着南来。

陈仲炎在路上抑郁不舒,虽然兄仇已报,可是他反倒烦恼加甚,这烦恼并不是为他的儿子惨死,也非为侄女远去,他只是觉着对张云杰仿佛有些亏欠似的,便决定回家祭兄之后,仍旧出来,设法找着张云杰,以报答他两次援救自己之恩。

因为陈仲炎想着,非得那样,才算是自己恩怨分明,刚强磊落,不是只知报仇,而不知报恩的量小心狭的小人,所以如今他慷慨激昂,斩断了自己的左手,疼痛使他昏晕了几次,后来,敷了些药,渐渐苏醒过来,见张云杰、宿雄、徐飞、全都在他的眼前,他就微笑着说:“你们何必对我如此关心?江湖人的手腕都该斩断!我的兄仇报了,张云杰兄也不愿再与我为仇,我觉得我这身子都无用了,我很愿早死,随从我胞兄于地下!”又向张云杰说:“我侄女秀侠,此时多半在她师父法老尼之处,你去找她成亲去吧!她那孩子跟你我都是一样的可怜,都是不幸遇着了这种命运!”

张云杰此时也只有感叹唏嘘,反倒觉得陈仲炎很为可敬,也认为这仿佛是一种命运,自己的父亲宝刀张三和铁掌陈伯煜生前本有冤孽,今生理应当自己和陈仲炎叔父侄女以痛苦偿还。不过,他恨极了那口“苍龙腾雨剑”,认为一切的冤仇皆由那个冥顽不灵的东西而起,此时是未在他的手下,否则他真要把那东西捶毁。

陈仲炎在这里养伤,张云杰和宿雄又往海潮庵去找秀侠,想要叫她来与她的叔父见面。张云杰带来的那个孩子大熊,就留在店房中,由徐飞暂时照顾。

这孩子本来太小,连他自己的来历他都说不清,所以徐飞也绝没有想到这就是大盗黑山神于九和红蝎子之子,而他的父亲就是死于陈仲炎的手下,他母亲的部下人却又把陈仲炎的儿子杀死,说来他们之间又是有一层苞俩,又是有许多深仇。但这孩子还跟陈仲炎很好,他时常到床前望着陈仲炎笑,陈仲炎也很和气的问他话,他却说不大明白。

三四日后,张云杰与宿雄回来了,说是秀侠已离开了尼姑庙,据那庙中的人说:“她是携带着那口苍龙腾雨剑回家去了。”

陈仲炎此时伤虽未愈,可是不但不至于死,并且己能够下床行走,他就向张云杰说:“我要回新蔡县去,到我家里,我将我的侄女配给你,因为我早有此心!”

张云杰长叹了口气,便答应了。

当日就雇好了一辆骡车,次日,陈仲炎跟那孩子坐在车上,张云杰、徐飞、宿雄,都一起骑着马,就离开这里往南走去,虽然天热,而且那辆车走得很慢,但是两天的路程就到了新蔡县锦林村。

此时村中的果树生满了绿叶,结着很大的果实,附近的田禾也都长得很茂盛,村中人都十分闲散,可是一见陈二爷回来了,缺少了一只左于,而且随来了徐飞和两个面生的人,另外还有个很瘦很黑的小孩,只少了陈正仁、杨大壮二人,就齐都惊愕了。

陈仲炎感慨万端,向村中父老点首问好,却不多说话,就一直进到家内,张云杰现在是只想再见秀侠一面,可是没有见着,徐飞把他跟宿雄让到一间空闲的屋子里,大熊在门口跟村里的孩子们玩上了,此时天色尚早,还没到午饭的时侯,张云杰时时推开门去看.只听院里有一片哭声,出八的邻居和亲族们,都低着头擦眼泪,张云杰非常难过,午饭后,就见徐飞换了孝服进屋来,向宿雄说:“二叔现在就要带着咱们到坟上去祭奠,可是张兄也去吗?”

宿雄说:“他是一定要去,旧事不说了,将来他就是陈家的女婿啦!”

张云杰自觉十分惭愧,就说:“倒不是为这个原因!只是,陈老伯父是当年的一位英雄,江湖上有名的前辈,我既然来到此地,便应当去拜祭一番。”

说话之时,只见由里院出来了一行人,头一个是陈仲炎,他虽没穿孝,可是放声大哭,一只胳臂下垂着,另一只臂被人挽扶着。在后面的是他的夫人、他的女儿,和他一个小儿子,另外还有一个身穿重孝的姑娘,被邻居的两个妇人挽扶着。

这就是秀侠。

她哭的最是厉害。因为这是陈伯煜死后四年,第一次报复了仇恨,全家举孝之日,又加了陈仲炎断臂,陈正仁、杨大壮都为此事惨死于外。所以越发伤了大家的心,几乎满村的人都哭着,都往村外陈伯煜的坟墓吊祭去了。

张云杰已然跟随着走出了村子,但他见这种情形是太凄惨了,使他也不禁眼泪汪然而下,就想:陈伯煜生前必是个好人,只为了一口宝剑招祸致死,想当时自己的父亲宝刀张三,不定是怎样的残忍。

后来他死,确实也是不屈,自己是凶手的儿子,虽然如是两家仇恨都已解开,但自己有什么颜面在此招亲作婿?心中既痛且愧,就退身回来,趁着一干人都去往坟地致祭,村里几乎没有什么人。

云杰就备好了自己的马匹,收拾好了行李,然后给陈仲炎留下一张字,找大熊,把他抱上马去就走,连头也不回,身边远远之处,仍有群哭之声,悲哀凄切送入他的耳鼓,张云杰加紧挥鞭,离了新蔡县一直北上。

因为天热而且大熊受不得马颠,所以他跑一跑就要歇一歇,走了七八天,才算到了朱仙镇,正在走着,忽听身后有人大声叫道:“张云杰!你还不站住!我给你送亲戚来了!”

张云杰惊愕得赶紧回头去望,却见是身后来了三匹马,两黑一白,黑马上是宿雄和徐飞!白马是在最后马上的人穿着青衣,正是秀侠。

宿雄催马来到张云杰的近前,他就哈哈大笑,说:“冤仇都解了,喜事到了临头,你反倒撒腿跑开,难道陈二爷说出了话又不算吗?你应了又不应么?好了!我本想把亲事给你送到北京去,现在既遇见你了,我们就不管了,我们还要赶往大名府去运陈正仁和杨大壮的灵枢,再会!再会!”

说着,他跟徐飞的两匹马就越了过去,二人回首在马上抱拳,齐笑着向他道贺喜,少时两匹黑马向北去远了。这里张云杰反倒极为惭愧,抱着大熊下了马,就见秀侠缓缓的策马过来,她先问:“你既在海潮庵跟我说了那些话,为什么又答应了我叔父许亲之事?既然答应了,并且你已到了我家中.可为什么你忽然又不辞而去?”说话的时候露出来幽怨。

张云杰叹气说:“因为陈二爷自己伤了胳臂,我才知道他为人的恩怨分明,这才答应了亲事,但一到你们家里,我见你们祭坟时那样的痛哭,我又觉冤仇虽解,但过去的两家遭遇都是太惨了,恐怕谁也不能忘记,我才带着这孩子走了!”秀侠问道:“这孩子是谁?”

张云杰说:“这不是外人!”遂又把红蝎子托孤之事补说了一遍,秀侠不禁掏出手帕擦擦眼泪,下了马,亲热的拉住这孩子的手,问他说:“你是不记得了!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张云杰说:“现在过往的事都不要再提了!我们把这孩子带回家去,应当视如己生,只是,我们成亲,是否还要办事呢?”秀侠的脸上微微的一红,说:“依着我,我一定要往海潮庵去落发,现在都是奉我叔父之命,我叔父叫我到你家里去,他说是一载之后再归宁。”

张云杰听了秀侠这话,他对于陈仲炎愈加感佩,遂又向秀侠解释那天自己在海潮庵前说话的寡情,秀侠却着急说:“不要再提啦,连昨天经过的事也不要再提了!今天算是我们头一次见了面。”

张云杰笑了,又暗暗叹息着。

于是二人上马,轮流抱着孩子,在炎天大道之下,随走随谈话,渐渐越谈越近,恢复了二人昔日的情爱,全都解开了多日的愁颜。

不过张云杰仍然有一件不痛快的事,就是秀侠的马上带着两个包裹,一个是她随身的衣物,一个却是她叔父婶母和亲友及村人们送她的妆奁,并有一双陪嫁之物,那就是“苍龙腾雨”、“白龙吟风”两口宝剑,秀侠说是她叔父陈仲炎叫她带走,为的是她与张云杰夫妇二人各使一口,双龙本是兄弟剑,但此后若改成为夫妇剑、雌雄剑,或者自然就免去了善恶之说。

张云杰对白龙剑无甚话说,但对于那口苍龙剑,他实在是心中愤恨,就想把它毁了干净,但又知道那口剑的锋利,即用千斤之重的铁捶,也难以将它砸断,投之洪炉也未必立时就溶成为铁,真是一块顽铁,一件凶器,为了它,……张云杰真不敢再想往事了。

走了一天,投店歇宿,一早起身就来到黄河南岸,呼来摆渡,载马过河,当渡船走到河心之时,只见浊水荡样,看不见底,不知有多深,而且水势流得很急,秀侠坐在船板上想起了她上次夜渡黄河,在船上杀贼之事,记得那天渡过了河到了老龙镇,在店中就与张云杰见了面,她抬起头来看了看牵马在船上站立的张云杰,虽容颜较前憔悴,但英俊依然,昔日是路人,后来为仇家,今日竟成眷属,她心中一阵柔情撩荡,却又有些感叹。

可是,突然间,见张云杰由马鞍旁摘下了那口“苍龙腾雨剑”,瞪目咬牙,高高将剑举起,一下就投入了河中,当时光芒锋利的宝剑沉入河底,秀侠脸色大变,张云杰却笑着说:“这样,我的心才算痛快了!”秀侠见张云杰将宝剑投入水中,她就明白了张云杰的用意,当时没说什么,只是不禁一阵伤心。

船夫们很觉得诧异,那孩子却觉得好玩。

过了河,没有了苍龙腾雨剑,张云杰反倒十分欢喜,行了十数日到了北京,六里屯中景况依然,家人还都照旧操作,主人张得宝已经在新买的大坟地内葬埋了,主妇还照旧抽她的大烟,她认为这是冤冤相报,她丈夫是该死,不过儿子张云杰一回来,而且携来个年轻俊美的娘儿,她倒是忽然增加了一些喜欢,虽然家里的来升张福等人都认识秀侠,都可以大略猜得出来是怎么回事,可是张云杰隐瞒着他的母亲,只说:秀侠是他师父诸葛龙的女儿,他师父将女儿配给他了。

那孩子大熊,只说是一个友人遗下的孤子,草草请了柜上的人和近邻,吃了一次喜酒,张云杰与秀侠便结为了夫妇。

秀侠梳了头,成了少妇的妆束,终日不出门户,只是事奉婆母,和抚养那故人之子。

他们夫妇因为经过了无数的患难,所以极为恩爱,并且鉴于江湖仇杀的可畏,张云杰决定不与江湖人来往,他只是照管城里的两个买实,并经营田庄。

一年之后,张云杰促秀侠归宁,此时红蝎子的盗众己经消灭,翠环隐于山村,已然抱了孩子。

他们到了新蔡县,见陈仲炎体健犹昔,虽然缺了一只左手,可是仍然要天天练武,对待侄女和侄女婿倒还好,往事是一概不提了。

此时秀侠已有孕,在娘家生了个男孩,住了一年多,便将孩子交与婶母抚养,叫他姓陈,作为是陈伯煜之孙,并将“白龙吟风剑”留下,以取吉利,然后夫妇又北返,此时大熊己经入塾,连他自己也不知他父亲原是当年的一个大盗,他的母亲更是名震江湖纵横数省的女盗红蝎子。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