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魏璧邀着贾铭到方来茶馆里吃茶闲话。贾铭道:“我这数年间代凤林怎么好处,我在家里患腿,凤林每日到我家里来,代我煎药、敷药,怎样服侍我。我害眼睛,他每夜睡在床上,到五更时分,怎样代我舔眼睛。平昔在我耳边怎样发多少誓,赌多少咒。怎样说同生共死,一刻难离。故而我认以为真,任性将银钱花在他的身上,算起来不知花费了若干银子。那知他遇见个姓卢的,带过两回局,又未落过交,他一旦就跟那姓卢的去了。足见烟花中人,任凭他什么蜜语甜言,总是假的。

这几日未曾会见你兄弟,不知贵相知可好?”魏璧叹了一口气,道:“大哥再莫提起了。”遂将平昔代巧云各种好处,巧云与他何等恩爱绸缪,如今如何将他洋钱赚哄过去,跟他父亲回归盐城这一番话,细细告知。贾铭甚为诧异。两人谈得又气又恼,越谈越恨。贾铭道:“只总怪你我不该在烟花场中贪恋,自惹烦恼。已往之事,说也无益,不必谈了。这连日未曾会见袁三兄弟,我们何不到他家去会他谈谈。”魏璧答应,关照写了账。

二人出了茶馆,到了古巷袁猷同双林住的所在,用手敲门。

王妈开了大门,邀请至里面。袁猷迎着,彼此见了礼。贾铭请叫弟媳,魏璧称呼三嫂,请出来见礼。双林只在房内回敬了一声“大爷,叔叔”,并未出着房门。贾铭、魏璧心中深为褒赞。

袁猷因贾铭吃烟,遂邀请他二人至客座里坐下。王妈献茶、装烟。袁猷又叫王妈在炕上开灯,请贾铭吃烟。他三人是几日未会,谈了些套话。袁猷问及凤林、巧云之事,贾铭、魏璧逐细告知。袁猷道:“这些玩笑地方,虽说是露水情缘,却也是前生注定。他们如今跟人的跟人,回家的回家。贾大哥、魏兄弟若是正看,心中未免有些不舍之处。据小弟愚见,看来你二公少欠他两人的孽债,业已还清。依兄弟劝解,不必懊恼了。”

贾铭、魏璧两人听了这话,蓦然大悟道:“好个前生注定,孽债还清!从今以后,只作他两人暴病身亡,再也不提了。”袁猷道:“多日未会,请在这里便晚饭,你我弟兄谈谈。”两人许诺。袁猷叫人到馆里买了几样菜。贾铭、魏璧入坐。饮酒之间,贾铭问袁猷道:“陆兄弟回府至今曾有信息?”袁猷道:“陆兄弟却未曾有信来。前日小弟会见个常熟朋友,问及陆兄弟消息,那朋友向小弟说道,陆兄弟自从扬州回去,被他父亲严加训责,锁在家内。现在患了一身毒疮,性命尚不知道如何。小弟一听此话,嗟叹不已。”贾铭道:“此话不知真假。若果是实,陆兄弟设若因毒损命,如此青年,岂不是这条命送在月香手内?如今月香也不知何往,这种负心人,谅亦歹多好少。”

魏璧道:“适才袁猷三哥说是这些事皆系前生注定,此言真不谬也。”各自嗟叹。酒饭用毕,告辞,各散回家。

时光易过,已到中秋佳节。这日清晨,袁猷先往自己家中拜过父母的节。又到贾铭家中贺节,适值贾铭在家。彼此见礼,道喜已毕,邀请入坐。仆人献茶、装烟。贾铭向袁猷道:“贤弟,想起陆兄弟在扬的时候,你我弟兄几人,朝朝摆酒,夜夜笙歌,追欢取乐,何等热闹!自从陆兄弟动身回家之后,吴二兄弟为人陷害,配罪他乡。桂林回籍。巧云骗了魏兄弟洋钱逃回去了。惟有你兄弟,将弟妇带了为妾,算是如了心意。不怕贤弟见怪,家中弟妇不相和睦,也是美中不足。我那凤冤家不念前情,竟自跟人从良去了。他动身那几日,愚兄却是朝夕思念,如有所失。后在尊府听贤弟所说孽债还清那句话,我就恍然大悟,只作他死了,将这条肠子久已掐断,并不思想。那知昨晚对着一轮明月,不知怎样又想起他来,戏填一词,取来与贤弟斧削斧削。”袁猷道:“小弟虽系才疏,倒要瞻仰瞻仰。”

贾铭到书房内取出一张洒金蜡笺斗方递与袁猷。〔袁猷〕接过来细看,只见上写着:蛩声聒耳,桂香扑鼻,孤鸿搅乱心头。忆当初朝夕无限绸缪,倏忽一朝别去,空遗下无那闲愁!铁马声随风断续,无了无休。悠悠!玉人一去,只空楼惟余,遍处闲游。不知卿肥瘦,向月追求。曾见卿卿玩月,心儿里,诉甚情由?可忆及昔时旧友,故国扬州?

右调《凤凰台上忆吹萧》

袁猷看毕,连声赞好道:“词句清新,足见大哥痴情,凤嫂薄幸,妙极妙极!他既如此忘情负义,大哥你也不必想他了。”贾铭道:“他要算是薄情中魁首,将这数年我待他的好处,抛在九霄云外,跟了个一面相识的,竟自去了,那个还想他呢?昨宵偶然忆及往事,一时戏笔耳。”二人又谈了些闲话。袁猷立起身来作辞道:“小弟告辞,还要到魏兄弟公馆贺节,改日再会罢。”贾铭道:“既如此,恕不深留,愚兄即刻到府回贺。”袁猷道:“不敢不敢。”贾铭送至大门外,一拱而别。

袁猷到魏璧公馆拜过节,回到了双林这里,叫人买了许多果品。晚间,见一轮皓月东升,袁猷摆设花果供献,焚香点烛。

同双林敬过月宫天子、太阴星君,摆了果品佳肴,对酌赏月。

饮至半酣,双林道:“我自怜命薄,堕落烟花,曾经看见那《扬州烟花竹枝词》九十九首内有一首道:

枉自朝朝伴客眠,相逢都是假姻缘。

中秋尽说团圆节,独妾团圆不是圆。

我每年到了中秋这一日,想起这首诗来,莫不叹惜流泪。偏偏去岁中秋没客,我将这首诗反复吟哦,整整读了一夜,越评越有滋味。我想那作诗人可为体察烟花,无微不至矣。我自料久老风尘,终无出脱之期,且喜你将我拔离苦海,从此终身有托。

今宵对此明月,不知能常圆否?“袁猷道:“你这话还要呆呢,我虽有正室,如同陌路。你既将终身依附于我,正好朝夕相聚,百年偕老,如何出此不利之言?今宵对着嫦娥,如若负心异念,即如此月。”遂取过大杯,斟满了酒,敬了双林一大杯。双林饮干,斟了一大杯奉敬,袁猷接过去饮干。双林又斟了一大杯,向袁猷道:“今宵团圆佳节,奉敬一个成双杯,但愿你我二人如月常圆,白头到老,妾之幸也。”袁猷接过大杯道:“诚如卿言。”一饮而干。

袁猷向双林道:“外日你说的那酒令,文简意串,今又爱那诗句,谅你必能作诗,今日却要领教。”双林道:“你把我太说的聪明了,我那里会做诗呢?”袁猷道:“你勿以我为门外汉,定要请教。你若不作,罚饮一大碗酒。”双林道:“我强不过你,定要叫我献丑,请命题限韵罢。”袁猷道:“我不知什么题目不题目,就是今日即景,就用你才念的那首竹枝词原韵罢。”双林略为思索,遂口占一首七绝诗云:

曾梦鸳鸯并颈眠,今生应合了前缘。

莫将佳节空辜负,满酌香醪庆月圆。

双林吟罢,袁猷连声赞好,自饮了一大杯,又敬了双林一大杯。

二人觥筹交错,谈谈笑笑,不觉饮至更深。袁猷吃得酩酊大醉,双林服侍他先去睡了。王妈将残肴收过,揩抹桌台。双林照应门户火烛已毕,也好解衣上床。今日是团圆佳节,袁猷睡了一觉,酒已醒了,二人在被窝里干些俗事,不能细说。

一宿已过。次早袁猷起床,就觉得有些咳嗽,尚不介意。

到了六七日后,吐出痰来,有许多红星。双林看见,着了急,赶忙叫人请了医生来代袁猷诊视。那医生说是肝肺两亏,谨防久延涌吐生变,立下药方。双林立即叫人配了药来,煽着炭炉,亲手煎好。袁猷服下,并未见效。一连数日,请医煎药,皆系双林殷勤服待。日重一日,到了半月之后,袁猷又涌吐了许多血。双林更加着急,每日皆是请几个医生来家诊脉,斟酌立方。

那知服下药去,如石投水。一月之后,又添了哮喘,饮食渐减,起动无力,身体日渐羸瘦,病势有增无减。

袁猷的父母逐日过来探视,回到自己家中将袁猷患病日重的话向杜氏说知,叫他到双林这里来看视袁猷。杜氏难拂翁姑之意,喊了一乘小轿,带着家中仆妇到了双林门首。下了小轿,仆妇送信到了里面。

双林闻知,赶着迎到大门首,看见杜氏遂喊道:“大奶奶,请里面坐。”杜氏并不回言。双林邀请杜氏到了堂屋里,双林赶忙进房取出一条红毡铺在地上道:“大奶奶请上坐,贱妾甄氏拜见。”说着就拜了下去。杜氏也不答应,也不还礼。那跟杜氏来的仆妇看不过意,将双林搀扶起来。杜氏就在堂屋里椅子上入了坐。双林自己献了茶,王妈装了烟。双林赶忙叫王妈拿钱到茶食店里去买四盘细茶食,另外再买四包,王妈答应去了。杜氏看见东首房门挂有门帘,双林才在房内取红毡,谅必是袁猷的卧室,立起身来向房内走进。

袁猷睡在床上,听见杜氏来了,心中本不欢喜,此刻看见他走进房来,袁猷就翻身脸向床里,假装睡着了的模样。杜氏进了房来,看见袁猷面庞比从前瘦了好些,遂走近床前喊道:“大爷,你连日病体如何?我今日特来看你。”袁猷装作睡熟,并未啧声,杜氏见袁猷这般光景,心中生怒,立即转身走出房来。

却好王妈已将茶食买回,将细茶食摆了四盘,放在桌上,重新献了茶,邀请杜氏入坐。双林站在桌旁,恭恭敬敬将盘内茶食敬在杜氏面前,道:“大奶奶请用点。”杜氏并未吃着茶食,用手指着双林道:“你这一个狐狸精,将我的丈夫如今缠得这般光景!我今日到此,一则看他病势,二则特来将他交与了你,若是病体好了,与你万事干休。倘若我丈夫有个不测,你这狐狸精也莫想整尸首了!”说毕,立起身来就走。双林款留不住,叫王妈点了两枝安息香,捧了四包茶食,交与那跟来的仆妇。双林送着杜氏到了大门首,望着杜氏上了小轿,带着仆妇回家去了。双林吩咐王妈关好了门,赶紧进内。

袁猷睡在床上,听见杜氏在堂屋里向双林说这好多言语,恨不能走至外面打他一阵。无奈病重,行步艰难,自己在床上又气又急,连声哮喘,险些伸不出气来。此刻听得杜氏已经去了,挣了半晌,才喊了一声“四娘。”却好双林走进,听得喊叫,赶到房里。袁猷向双林道:“我家那不贤的,才在这里说了许多不讲理的话,得罪你,诸事还看我的分上,不必忌讳他罢。”双林道:“大爷,你这话说错了。大奶奶到此,适才所说几句话,并非无理,我何敢怪他?平心而论,就是我的丈夫病重,走到床前喊你,你又不睬他,就是我也要生气说这些话的。你赶早不必生怒,保重自己。但愿你病退灾消,我就是日日被大奶奶责骂,我总是情愿的。”袁猷听了这话,愈加敬重双林贤淑。

再说贾铭、魏璧因袁猷病在家中,时常到此问候,与双林见了面,不过互相请叫一声,并不多说一话。袁猷病势日增,双林每日清晨坐小轿到各庵观庙宇求仙方,求签问卜,遍请名医诊视,亲自煎药、煎汤,制备各种饮食与袁猷滋补调养。晚间服侍袁猷睡熟,双林等到夜静,在天井内望空摆设香案,焚起檀香,跪倒尘埃,向天祝告道:“女弟子自幼薄命,堕落烟花,幸遇袁郎拔离苦海,终身依附。那知他染恙怯症,延医服药全无效验。女弟子只身一人,上无父母,中无姊妹,下无儿女,绝无挂碍,愿以身代死。只求保佑女弟子夫主病退灾消,好让他上侍父母,下接宗枝,庶不致袁门绝嗣。上苍怜念女弟子一点诚心,女弟子虽死无憾。”一面磕头,一面哭泣。每夜在地上跪求,头颅上面血皆碰出,不顾疼痛。直等到袁猷一觉睡醒,在房中呼唤,双林方才立起身来进房,递茶递汤,真是昼夜无眠。不知袁猷病势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