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陆书被月香的丈夫揪住,右手持刀当胸刺来。唬得陆书一声大叫,惊醒来,却是一场大梦,周身汗如雨下。但见房中残灯微明,窗外月光如纸,好不诧异。因想:“我看月香与我百般恩爱,万种绸缪,曾经发多少誓,赌多少咒,何能像这梦中这些言语如此薄情?这总是我自己疑惑,故有此梦。”忽又转念想道:“月香从前待我虽好,只因自从同我要金兜索子我未曾与他,现在待我的光景不似从前,或同这梦一样,亦未可知。”胡思乱想,一夜何曾合眼。天色才明,就将小喜子喊起。小喜子道:“大爷,今日有什么事,起这么早?”陆书道:“你不必问,快些取水净面。”小喜子赶忙取了面水与陆书,洗漱完,出了怡昌号客寓,直奔教场方来茶馆。

今日过于来早,贾铭们尚未曾到。陆书泡了碗茶,等了好一刻工夫,贾铭、吴珍、袁猷、魏璧方才陆续而来,彼此招呼,一桌坐下吃茶,各用点心。正在闲谈,只见进玉楼的外场花打鼓走近他们席前,请叫过众人,走到陆书身旁,呵着腰低低向陆书道:“老爷昨日打发人去带月相公,理应过来伺候,无奈出了局不在家里,老爷同众位老爷莫怪。月相公散了局回来,进门就问你老爷,见你老爷昨日未曾去,哭了一夜。今日黎明就催着小的来请老爷。”陆书道:“我在那里几个月,你家月相公总未曾出过局,偏是昨日我不在那里,就有什么金公馆、银公馆出局了。你也不必掩饰,我已明白了,无非是怕我带局,没有银子开发局包罢了。”花打鼓道:“陆老爷,你说到那里去了?想起来也难怪你老爷生疑,偏偏有这巧事,实在昨日是金公馆带局出去的。你老爷倘若不信,也可问得出来。你老爷同月相公相好已非一日,趁早不必生这些疑。就是你老爷带局没有局包,也要过来伺候的。”

贾铭听了,知是花打鼓做词,遂道:“你也不必啰唆了,陆老爷回来到你家来就是了。”花打鼓道:“诸位老爷赏个脸,就请到那里去玩玩。”又向魏璧道:“家里翠相公请老爷千定过去走走,说是同你老爷有要紧话说呢。”魏璧含糊答应。花打鼓走了数步,复又转身向陆书道:“家里老东家前日同老爷说的话,拜托老爷,今日要抵用呢。”陆书道:“我晓得了。”

花打鼓再三叮嘱,方才出了茶馆去了。

贾铭道:“陆贤弟,你可晓得花打鼓先说月香记挂着,他请你是真是假呢?”陆书道:“或者是月香打发他来请我,亦未可知。”贾铭道:“贤弟,我劝你不必迷了。昨日带局不来,我们就知道那里要远你了。今日花打鼓请你那些话都是假的,只有同你要银子这句话是真的。你今日有了银子,到那里去开发,他们仍是照常一样恭维你。若没有银子,未必不冷眼相待。况且你自己若是没有银子,也就没意思空手去了。我昨日已曾谈过,但凡吃相饭的人家要与客家打账,总是这般光景。”

吴珍道:“吃相饭的能有几个好心肠?总是只认得银子不认得人。”袁猷道:“这也难说,自古道:‘色不迷人人自迷’。这些吃相饭的一般也有被客家迷住的。总然一句话,少张三不还李四。这些玩笑地方,也是前世注定了的孽缘。”魏璧道:“我看陆哥哥待月嫂子不错,在他身上也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月香未必能于好意思暂时变脸,如此薄情。”贾铭道:“你我不必乱议,再望后看就知道了。”

陆书听他们这一句那一句,又想起夜来梦中光景,恨不能插翅飞到进玉楼,试看月香真假。又因没有银子,怕萧老妈妈子唠叨,心中十分着急,坐立不安,行止两难。袁猷懂得陆书心意,邀约众人同到饭馆里吃了午饭,仍在方来吃茶。至晚,又约到强大家摆酒。

散后,陆书回到怡昌号客寓,叫小喜子泡了一壶浓茶,闷恹恹的坐在房里品茗,小喜子侍立在旁。陆书道:“你去睡罢,我稍坐一刻也就睡了。”小喜子道:“小的该死,有句话到了今日不能不说了。”陆书道:“你有话为何不说呢?”小喜子道:“老爷在家里把银子与大爷到扬州来,原是办姨奶奶的。那知大爷到了这里,人也未曾看着一个,把那带来的许多银子花用完了。小的看月相公那里,近日待大爷的光景比从前大不相同,大爷还是痴呆呆的恋在那里。大爷的银子已花用完了,金器是换掉了,衣服是当的了。小的呆想,月相公那里也不能不要身价,白白的把个人送与大爷。尽管在此地住一日累一日,若再过几天,秋风一起,那岂不是个笑话呢?大爷如果欢喜月相公,舍不得他,在小的愚蠢主意,不如赶紧回去将这话禀明老爷,拿几百银子到扬州来,将月相公买回去就是了,何必在此空耽搁呢?大爷想想,小的话是与不是?”

陆书叹了一口气道:“呆娃子,我怎么不想回去?如今银子已用完了,人也未曾办得,现在又将些金器换掉,衣服当了许多在这地方,回家去如何对得住老爷、太太?再者,进玉楼欠他许多银子,他那里何能让我就走?三来,连盘缠总没有分文,如何回去呢?”小喜子道:“大爷若说是回去对不住老爷、太太,大爷到了扬州就该办个人早早回去。如今银子已用完了,说也无益。自古道‘丑媳妇免不得见翁姑’,况且平昔大爷在家中比这事大的也不知多少,老爷、太太又何曾说过大爷的不是。在小的看,这却不消忧虑。若说是欠进玉楼的银子,大爷在他家花了若干,如今就少他几两银子,他敢不许大爷回去?若说没有盘缠,大爷可同袁大爷们商议。小的看他们与大爷朝夕不离,又是结拜过的,自然要设法让大爷回去的。”陆书道:“我自有道理,你去睡罢。”小喜子答应,先去睡了。

陆书吃了几碗茶,和衣倒在床上,越想越烦,一夜无眠。

待至天明,将小喜子喊了起来,取了面水。陆书洗漱毕,到教场方来茶馆泡了茶等候。贾铭、吴珍、袁猷、魏璧陆续来到,招呼在一桌坐下。

正在闲谈,只见花打鼓走近席前,请叫众位老爷,就向陆书要银。今日的话不似昨日婉转,勒逼要了带着走的光景。陆书当着众人,不好回说没银,遂道:“你不必啰唆了,今日午后我一定送银子到你家来就是了。”花打鼓不肯,尽管站在旁边。贾铭们说之至再,花打鼓方才去了。

陆书此刻要想到月香那里去,又没有银子,不能前去;欲想回家,又无盘川。进退两难。将袁猷约在另席道:“小弟欠进玉楼的银子,你看他如此催逼,小弟竟不好意思回他。欲想返舍取了银子,再到扬州归给他家,但是没有盘川,又有些衣服当在这里,如何回去?思维至再,还望哥哥代小弟筹划,帮扶小弟回去。改日来扬,连哥哥那项一并归赵。”袁猷道:“愚兄那几两银子,贤弟还提他做什么?至于那进玉楼的事,早知道你在他家花用不少了,就是欠他几两银子,也不为亏负他家。但是盘川、赎当约莫要多少方可敷衍呢?”陆书道:“小弟些金器不必说了,所有衣服当了十几两银子,怡昌号欠该几千钱房饭,再加盘川,需得二十余金,才可将就动身。”袁猷道:“贤弟且请稍坐,让我向大哥们说,代你打算。”陆书道:“一切拜托。”

袁猷入席,将陆书所谈的话向贾铭、吴珍、魏璧告知。吴珍道:“不是我出头船儿先烂底,帮朋友要谅谅自己,不必拉狮子,相应是各尽其道。”贾铭、魏璧均道:“如此甚好。”

袁猷道:“如今事不宜迟,今日就要叫船,明日好让陆兄弟回去。你们看花打鼓盯着要银那般光景,若是明日遇见了,大家总不好看。”贾铭遂将陆书拉入了席,向众人道:“我们今日还在强大家公份玩一天,代陆兄弟饯行。明早各备程仪,好让陆兄弟取当,雇船回府。”陆书道:“承诸位哥哥、兄弟盛情,心感之至。今日不必再破钞了。”贾铭们定然要请。各用早点之后,邀请着陆书同到强大家里。吩咐小喜子先到码头将船雇定。众人在强大家中、晚摆了两台酒。临散之时,众人商议,约定次早在埂子街太平楼茶馆取齐,省得到方来撞见花打鼓又要唠叨。

陆书辞别众人,回到怡昌号住了一宿。次早起来,洗漱毕,将房饭算清,带着小喜子到了太平楼,泡了茶来。随后袁猷已到,招呼入席。等了好一刻工夫,贾铭、吴珍、魏璧方才陆续到齐。吴珍道:“陆兄弟不要嫌菲,我这连日实是拮据。”拿出两块洋钱递在陆书面前。贾铭送了三两银子,魏璧是四千钱一张钱票,递在袁猷手里。袁猷心中想道:“我原打算他三人每人送四五两银子,我今日带了八两银子凑着,就可以敷衍让他回去。那知他们如今凑算起来还不足十二千文,连赎当尚且不够。怪不得人说‘酒食朋友朝朝有,急难之中无一人’。他们昨日吃两台酒,每人派三千多钱,何妨昨日不请他,添在今日帮助朋友,岂不好呢?”心中虽是如此,又不能向他三人增添,只得转递与陆书,向三人道过谢。

各人用过点心,袁猷会了茶钱,众人同到怡昌号内。先叫小喜子将钱票取了钱来,拿银子、洋钱凑着向当典里将所当的衣服赎了出来,又将房饭钱开发清楚,并无余剩钱文。袁猷道:“大哥们同陆兄弟叫人发行李。请先上船去,等兄弟再为设法,即刻就来,好开发船钱,让陆兄弟开船。”众人答应。袁猷带着自己小厮,赶到平昔共交易的钱店内,再三言说,暂借了十千钱,叫小厮肩着出了钞关,到了河边。小喜子站在船头招呼,袁猷同着小厮上船,到了舱里,将十千钱交与陆书道:“兄弟,你可以敷衍够回去了。”陆书感谢不尽,当将船钱开发清了,又叫小喜子将零星物件买齐上船。陆书向众人道:“弟在贵处,诸蒙哥哥、兄弟雅爱,今日又蒙厚赐,足感盛情。小弟返舍,大约早只半月,迟则一月,即到贵地,再为奉谢罢。”众人道:“一切简慢,望勿嗔怪。回到贵府,代请老伯父、伯母金安。沿途顺风,保重要紧。”

陆书又向袁猷附耳道:“小弟去后,拜托老仁兄到月香那里,向他说我家内有信来,有件要紧事情赶回去一走,不久便来。所有欠项我来时归给,断不短少。叫他自己保重,不必记挂着我。至于我同他说的那句话,待我来扬定办,叫他不必焦愁。”袁猷笑道:“贤弟但放宽心,那里自有愚兄照应。所有贤弟这些话,定当转达。”陆书千叮咛万嘱咐。袁猷心中虽是好笑,不便当面说他,只是唯唯答应。贾铭、吴珍、袁猷、魏璧向陆书作辞。陆书送至船头。四人上岸,望着陆书开船去了。

贾铭们带着小厮进城,分路各散。他们四人照常仍在强大家聚会。

花打鼓找寻两日,未曾看见陆书,后来问贾铭们,才知道陆书已经回家去了。花打鼓回去,将这话告诉。萧老妈妈子同月香听了,道:“罢了,罢了,算是打发冤家离了眼前,省得他在这里胡牵。”从此月香又接别的客家,且自不表。

再说那前次在教场方来茶馆向袁猷们说新闻的吴耕雨,滓相离强大家不远,他与强大家分账伙计桂林相好。在那里住宿不把镶钱是不消说了,他凡到那里,总要桂林恭维他的鸦片烟,还要放个差,借个当头,常时同桂林要银钱使用。桂林惧他威势,敢怒不敢言。这几日因在摊局上输多了,见吴珍是桂林身上长客,又是个关鸦子,遂同桂林商议,想同吴珍借个当包。

桂林听他这话,心中原不喜欢,又不好拦阻,凝了一凝道:“你自己同他去说,我是不管。”吴耕雨也未啧声,去了。

又过了两日,这一日午后,吴耕雨到了强大家内,适值吴珍在桂林房里开灯吸烟。吴耕雨就揭起门帘进了房来,向吴珍拱拱手道:“宗兄请了,请了。”桂林见他进房,赶忙立起,请叫了一声“吴大爷”。吴珍也就立起身来答礼,邀请入坐。

老妈献茶、装烟。吴珍请问过吴耕雨姓名,吴耕雨又谈了些世务套话,遂向吴珍道:“久慕你宗兄是个大朋友,我兄弟有件小事,特来同你相商。”吴珍道:“请教,请教。”吴耕雨道:“没有别的事,我兄弟这连日输滑了脚,同你宗兄相商,挪借二三十千钱,不拘什么利息,大约两个月归赵。宗兄如不委心,我兄弟请贵相知同强大做个包(保)还中,断不有误。”吴珍听了,不好当面回绝,遂道:“是了,稍宽两日再为覆命。”

吴耕雨又拱拱手道:“拜托,拜托。”出了桂林房门,到别的相公房里坐下。

桂林瞒着吴珍,送了一盒子鸦片烟与吴耕雨过瘾。吴珍仍又睡到床上吃烟,向桂林道:“我在外面玩也不是一年了,不是自己摆脸,我也不鸦,还有三分把势气味。可笑这吴耕雨不知把我当作什么人看待,好容易的钱,开口就是二三十千,你说好笑不好笑?”桂林道:“他们这种人要算是糊粘粘,靠打把势过日子。如今他既向你开口,据我说,不拘多寡,弄几文栽培他,省得为这点小事恼个人呢。”吴珍道:“像你这样说法,除非我不在外面玩笑。今日你借,明日他借,我还没有这些钱借与人呢!像他这种把势,这号光棍,我眼睛里也不知见过多少,我就是不栽培他,看他能怎样奈何我?若说是赌狠,那前次在你家闹事的尤德寿、燕相,不知被那家堂名里送了个访,前日被府大老爷差人捉了去,每人打了几百下小板子,总是一面大枷,现在枷在教场里示众呢。我劝他放安静些,不要碰到巧意头上,不是玩的。”桂林道:“你既没钱借与他,方才因何不当面回绝他呢?”吴珍道:“适才我若当面回他,怕他过不去,所以含糊答应。他明日必来问你,你向他说,就说我说是这连日没钱,无处腾挪,叫他莫怪。”桂林道:“你却乖巧,把这‘难’字与我写了。”吴珍道:“横竖他不是同你借钱,你就照我这话回他就是了。”桂林答应。

两日后,吴耕雨到强大家,向桂林道:“我前日向吴珍说的那句话,他如何说法?”桂林就将吴珍背后所说的话一字不瞒总告诉。吴耕雨听了,冷笑了一笑道:“我却把他作个朋友,那晓得是个半吊子。”气勃勃的出房去了。桂林等吴珍来时,将吴耕雨生气的话告诉,吴珍并不介意。那知吴耕雨因此怀隙,要想设谋陷害吴珍。不知有何计策,且看下回分解。